1989年前后,演员李保田受邀前往张艺谋剧组试镜。
拿到剧本后,李保田有些抵触的。
张艺谋想要他饰演的角色是一位二十岁出头,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那时的李保田已经43岁了。
试镜结束后,张艺谋和李保田都非常沮丧。
张艺谋沮丧的是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而李保田的沮丧,更多的是被“丢人”填满——怎么能让他这个年纪的人去演一个小伙子呢?
那次试镜结束后,他们彼此甚至都没有寒暄告别。
再次接到张艺谋的电话,居然还是因为这个角色。
在李保田之后,张艺谋选中了一位年轻男演员。可惜那男演员是个娇贵的,下乡体验生活没多久就觉得太苦了,跑了。
于是张艺谋又想到了李保田,这一次,他决定做出些改变——将原剧本设定中二十岁的小伙子改为四十岁的中年人。
就这样,李保田收拾行李南下安徽,和女主角巩俐一起,在南屏村开始了电影《菊豆》的体验生活。
电影《菊豆》改编自刘恒的小说《伏羲伏羲》。
很多影迷喜欢把这部电影和同样刻画了人性的《红高粱》相比较,其实还是不太一样。
相对于《红高粱》对随心所欲的张扬人性近乎理想化的刻画,《菊豆》对于人性的描绘简直是现实又刻骨。
真真正正剖开了彼时代下深受封建礼教统治和压迫的“人”的肢体,将他们骨髓中的思想与心态解析给观众看。
那些藏在隐秘处的,千百年来国人最羞于启齿的事情和欲望,被张艺谋用一种不堪甚至是带了一点猎奇性质的影像故事,揭露了个彻彻底底,一丝不挂。
和张艺谋早期的绝大多数作品一样,在《菊豆》里,张艺谋依然用他擅长的色彩、构图以及光影,隐晦的为故事添加背景,对人物命运走向加以暗示。
《菊豆》的拍摄地选在安徽,黑白灰的徽派建筑,奠定了影片肃穆压抑的视觉基调的同时,也象征了封建礼教。
影片一开始,李保田饰演的天青牵着马走向它们,就是对天青这个角色命运的一种暗示。
天青是染坊老板杨金山收养的的侄子,无父无母,被杨金山收养后便在染坊当伙计,从十岁做到了四十岁。
杨金山待天青并不好,只当是捡了一个廉价的劳动力,稍有不顺心便恶言相对。
杨金山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儿子,完成“传宗接代”这件事儿。
但他生理上有缺陷,前两个老婆都没有顺利为他生下儿子,在他变态的折磨下死去了。
但杨金山传宗之心不死,又花大价钱买来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儿菊豆(巩俐饰演)。
街坊四邻劝杨金山给天青也买个女人,都四十岁了却连女人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太可怜了,买个女人也花不了多少钱。
杨金山笑说,不急。
菊豆就像那个年代绝大多数穷苦家庭出生的女性一样,像牲口一样被父亲随便卖给了一个男人。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仪式”下,菊豆人生的掌控权从“父权”过渡到了“夫权”。
白天,菊豆是染坊里出卖苦力的老公;晚上,就成了老家伙杨金山的泄欲工具。
老家伙把生儿子的渴望、对女性身体的欲望以及因自身生理缺陷而产生的扭曲心态全部转化为具象,发泄在菊豆的身体上。
住在楼下的天青每天听着楼上叔叔的房间中传来婶子凄惨的叫声。
直到有一天,他在喂牲口的时候听到隔壁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顺着牲口棚墙壁的小孔望过去,他看见了年轻的婶子正在擦拭她不满伤口的身体。
张艺谋把封建礼教下国人近千年的“性压抑”具象为“偷窥”这个行为,表达着人对“性”的渴望与需求,以及彼时代下这种需求与欲望的“不光彩”。
那次偷窥过后,天青的心也被婶子勾走。
工作的时候,天青的目光开始不受控制的在婶子身上停留,甚至一夜又一夜的徘徊在通往叔叔婶子房间的楼梯下,听着婶子绝望悲惨的哀嚎,碾转反侧,夜不能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菊豆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老家伙对菊豆身体的摧残也更加的没有下限。
天青也曾为婶子“冲冠”过,他拿着刀冲向楼梯,却在踏上台阶前泄火,最终只砍了一下楼梯泄愤。
菊青发现了牲口棚的洞口,也发现了楼梯上的刀痕。
再又一次被老家伙折磨后,她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天青身上。
明知天青在牲口棚偷窥,却还是解开了衣服,将自己的胴体和满身的伤痕展示给他看。
懦弱如天青,百爪挠心,也就只敢躲在牲口棚里偷偷看两眼,什么都不敢干。
菊豆干脆把话挑明了跟天青说,恳求天青带她走,不然自己迟早被老东西折腾死。
但天青不敢。
他从小在染坊长大,染坊是他唯一的落脚地,离开了染坊,他没地儿落脚,没地儿生存,没地儿吃饭。
菊豆甚至尝试在老家伙进城的晚上偷偷跑去天青房间,但天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早就将房门从屋内上了锁。
菊豆决定破釜沉舟。
她在吃饭时直接挑明了天青偷窥自己的事情,混合着急促喘息声的直白言语,赤裸激烈的肢体接触,让天青彻底放弃了抵抗,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和婶子发生了实质性的“不论情”。
不久,菊豆就有了身孕。
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如老家伙所愿,是个男孩儿。
这可高兴坏了老家伙,拜完祖宗拜菩萨,为儿子取名“天白”。
天青也很高兴,只是因为老家伙时刻守在菊豆母子身边,他不能表现的过分关心。
终于等到老家伙离家进城,天青欣喜若狂的跑到婶子房间,看完大人看孩子,还和菊豆温存了一番。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染坊大门突然被老家伙骑走的那头驴撞开。
前一秒还说着“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的天青,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
仔细一看,驴回来了,人不见了。
怕是出了什么事儿,赶紧沿路去找,果然在草丛边发现了昏迷的老家伙。
背着老家伙回家时路过悬崖,天青也想过要不要把他扔一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这人毕竟是自己的“叔叔”。
二,自己到底是个外人,老家伙死了,同族人就要清算遗产,到时候染坊归了谁还不知道,更不知道能不能容得下自己。
还是那个问题,离开染坊,他去哪里,又怎么样生活呢?
老家伙没死成,但中风了,下半生基本要瘫在床上度过。
这可高兴坏了天青和菊豆,他们两个人把老家伙养在阁楼的房间,光明正大的在染坊中过起了“夫妻生活”。
欢好的呻吟声传到了阁楼,老家伙气的浑身发抖。面对“通奸”回房的菊豆,他又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但半瘫的人根本使不上力气,菊豆轻松挣脱,坐在床头颐指气使,直白的告诉老家伙他当宝贝的儿子不是他的,是天青的。
瘫痪的老家伙在体力上无法和天青菊豆抗衡,就开始打孩子天白的主意。
趁着天青菊豆欢好的功夫,老家伙想掐死孩子,结果动静太大,引来了天青菊豆。
菊豆后惊不已,让天青“毁了他个老不死的”。
天青却只是在口头上放了狠话,依旧没动什么真格的。
那之后老家伙还尝试在两人睡着的时候一把火烧了染坊,中途被发现,天青还是口头上羞辱了他一番,没动真格。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天青和菊豆在染坊内做着实质性的夫妻,在染坊外却还是一副外婶贤侄恭的模样。
为了老家伙再起不好得心思,他们没回欢好的时候,都把老家伙放在带轮子的木桶里,高高的掉在染坊中间。
掉在半空的老家伙,正前方对着的是天青菊豆欢好的房间,背后是杨家列祖列宗的牌坊。
天青和菊豆的孩子天白也一天天长大,但孩子有些奇怪,既不会笑,也不会讲话。
一天,天青和菊豆在野外欢好,天白便一个人跑回家在染池旁边玩儿。
老家伙总算找到了机会,打算将天白推下池子淹死。
没想到的是,天白转过身看着老家伙,说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句话。
“爹。”
也许是被这一声‘爹’感动,也许是半生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老家伙没再动杀害天白的心思,反而想到了一个更极端的,报复天青菊豆的方式。
他让天白叫菊豆娘,又让他叫天青哥。
在天白的生日宴上,天青当着众人的面,起身向自己的亲儿子敬酒,含泪大喊“我的好兄弟”!
从那声“爹”开始,菊豆每次从天青房间里出来,都能看见天白守在门口,以一种极其阴冷的眼神看向自己。
老家伙怎么也没想到,他给了天白生的机会,天白却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向死亡。
这一天,老家伙像平时一样在染池边逗天白外,却因天白不小心拉扯到绳子而掉进了染池里。
看着自己的“爹”在染池中垂死挣扎,天白没有帮忙,没有呼救,站在岸边露出了极其诡异的笑容。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露出笑容。
按照规矩,在老家伙的葬礼上,天青和菊豆要“挡棺”。
就是在丧葬队伍行进的过程中,天青和菊豆穿着孝服哭喊着拦住队伍,再任由棺材从自己身上越过,最后再追着队伍哭喊。
如此重复49次,“挡棺”的仪式就成了。
这出戏是全片的高潮。
在棺材越过天青和菊豆的身体时,张艺谋用了仰拍的视角。
观众看到的画面和天青菊豆的视觉画面是重合的。
这样的仰拍镜头极具压迫意味,压在天青和菊豆身上的,是棺材里的杨金山和坐在棺材上的天白。
意味着对天青和菊豆的压迫并没有因为杨金山的去世而终止,天白延续了这种“压迫”。
按照规矩,菊豆不能改嫁,天青也要避嫌,从染坊里搬出去。
于是天青就过上了白天去染坊工作,晚上离开染坊回住处睡觉的生活。
天白一天天长大,天青菊豆为了避嫌,便不在染坊那亲近,而是选择野外。
一来二去,街上的闲话就多了。
这话落在了天白的耳朵里,他拿着刀追了说闲话的人几条街,会染坊的时候手被割伤,留了满手的血。
天青看了心疼,想为天白吮吸伤口,却被天白一脚踹翻在地。
阁楼上的菊豆出来一看,大惊失色。叫喊着阻止天白,气急之下,直接将天白的身世说了个明白,却被天青一句声嘶力竭的“婶子”打断了。
说明白的身世并没有终结天白对天青的恨。
故事的最后,天白在地窖中发现了激烈性事后缺氧昏迷的天青和菊豆。
他将菊豆背回了房间,又将天青扔进了染池。
在天青挣扎之际,一棍打在了他的头上,天青溺毙。
目睹了一切却无力营救的菊豆歇斯底里,悲愤交集,一把火烧了染坊。
十几年的恩怨纠葛,情理伦常,都在这一把大火中了解了个干干净净。
《菊豆》的时间背景设置的很巧妙,是在1920年。
1920年,是中国新旧文化交汇的起点。
新民主主义革命刚刚在这片备受封建礼教荼毒的土地上拉开序幕,表面上看上去欣欣向荣,但切开一看,内里还是陈腐的。
其实仔细看这部电影,你会发现出现在电影中的每个男性角色,都既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又是封建礼教碾压人性的帮凶,是“施暴者”。
只有菊豆,是完完全全的,封建礼教下的受害者。
她一直都在反抗命运和压制她的封建礼教,和天青的“性”在菊豆的人生中,既代表着欲望,也代表着反抗和自我选择的权利。
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依然在反抗命运,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给了命运最后一击。
典型代表杨金山,他一手造就了菊豆天青甚至是天白的悲剧人生,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呢?
“生儿子”、“传宗接代”的思想如一座大山,死死的压在他的脖颈,让他的每一口气都喘的不顺当。
这个人物的命运很有戏剧色彩。
“儿子”是他人生的目标,是他活着的动力,而他最后却也是因为“儿子”而死,令人唏嘘。
再说杨天青。
“不够狠”是杨天青人生的主旋律,这种“不够狠”体现在他的善良上,但更多的体现在他的懦弱上。
他受传统的“善”的思想影响,认为自己不应该杀害一个收养自己的人,这直接导致了他几次三番放弃要杨金山的命。
但他的性格中,更多的是懦弱。
菊豆几次三番的要他带着自己和儿子走,他却都在说‘离开染坊,能去哪儿呢?’
这是封建社会“小农思想”的一种折射,是封建时代的人对土地的“钟情”。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土地”演化成了“染坊”,离开染坊,就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这样做。
杨天青的善良和懦弱,是时代和环境造就的。他懦弱无能的性格,才是导致菊豆天白母子悲剧的根本原因。
这部电影在立案之初,名字叫做《呻吟》。
考虑到多方面原因,后改名为《菊豆》,但依然没有躲过审查的大刀,没能在国内上映,但在日本上映了。
《菊豆》在国外斩奖无数,也是国内第一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电影。
这部电影告诉观众,人物悲剧性的根源不单单在于外力的压迫,也在于自身人性的“被扭曲”。
更可悲的是,这类腐朽的“传统文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居然可以陈陈相因,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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