茆耕茹
《宣城历史文化研究》第291期\
太湖西域指浙西北的安吉、长兴、湖州,苏南的江宁、南京、句容、溧水、高淳、溧阳,皖东南的当涂、芜湖(湾沚)、宣城、郎溪、广德、宁国,这一三省交界的连片地区,该区域内曲艺品种繁多。本文概述了1860年至1980年这一百二十年间,这里“曲苑”的大致情况。当初作为曲艺品种之一的花鼓调,实际流行于这三省交界的整个地域,它们是移民的产物,是后来皖南花鼓戏诞生的源头。
太平天国失败,湖西大规模的战事平息,农村经济逐渐复苏。花鼓戏(调)和这里其它剧种、曲种一样,此时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至光绪十六年(1890),花鼓戏在这里出现小戏班社止,花鼓调的演唱形式,已演进增有八种之多,深为群众喜爱。
这八种演唱形式中,“打五件”尤显突出。哪里有花鼓戏艺人,就有打五件的演唱。它形式简便、活泼,操纵难度不大。所唱内容可分:喜字歌(见字歌)、劝世歌、花鼓小戏。所用腔调为花鼓戏中的【四平】、【蛮蛮腔】,后增【北扭子】及【陶(淘)腔】。
另是“渔鼓道情”与花鼓调结合后,出现另一新的曲种形式——“打蛮船”。此一形式,是花鼓调之变异形态。
对湖西花鼓调(包括打蛮船)的具体内容到不同形式,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过去从无文字记载。对于其中的打蛮船,即使是当地的文艺工作者,也无甚了解。本文作者是在过去近十年搜集花鼓戏剧种史料的基础上,经1988年《中国戏曲志•安徽卷•皖南花鼓戏习俗》条目初稿的编写和1995年复经条目进一步调查后,才写出本文的。对太湖西域流行八十余年之曲种花鼓调,以及它的流变过程试作撰述。
未说花鼓调[1],先介绍一下太湖西域[2]本世纪八十年代前,至一百二十余年间[3]曲苑的大致情况。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浙西北、苏南、皖东南曲苑所呈现的品种,各具浓郁的地方特色。书目,曲调、技艺传承浓厚的大曲种有:浙西北的湖州琴书、渔鼓道情、杭州弹词,苏南之评话(苏州•南京)、苏州弹词、白局说唱、宣卷说唱、河南坠子,皖东南之安徽大鼓、评词、时兴杂调、滑稽书调、京韵大鼓等。
而此时一些地方初始形成的戏曲之腔调,被作为曲艺形式演唱,也极为盛行。如,绍兴文调(越剧)、湖州滩簧(湖剧)、昆腔(昆剧)、苏州滩簧(苏剧)、常锡文戏(锡剧)、扬州调(扬剧)、徽调(徽剧)、泥簧(梨簧戏•含弓戏)、倒七戏(庐剧)、黄梅调(黄梅戏)、皮簧调(京剧)、蹦蹦戏(评剧)等。
上述曲种(包括不同剧种之声腔),虽或有的与民间祭祀活动关系密切,甚至于直接为其服务,但多系直接形成或来自于民间。所以,演出形式活泼,文词通俗易懂。较强的社情民俗、俚曲歌谣,深为百姓喜爱。它们都各有自己的演唱阵地及观众,或演于不同时期之庙会,或演于不同类别的大小堂会,或演出田野草台,或演出祠堂戏台,但平时则更多演出于茶楼、酒肆、戏院。
一些一直演唱于乡间村头的小曲种,此时亦为活跃。如花鼓调、莲湘,溧水、高淳、宣城、郎溪等地的“送春”,江宁的“唱麒麟”、“七字唱”,以及皖东南的“打蛮船”,宣州市狸头桥一带的“摇钱树”等。尽管其中花鼓调的演唱,后来虽也发展成能够坐堂演唱全本大戏,但它们在这一历史时期内,主要还是作为大多数艺人沿门乞讨的谋生手段。
除上述的大、小曲种,南京无为教佛堂尚有“佛偈说唱”,此为宣卷之一种。这一曲种至晚清的演出堂口,尚有十三处之多,分布于南京、芜湖、江西、湖北等地。此种民间宗教的布道演出,近似唐宋之变文、说经演唱。因它只限于该教的佛堂,对民间的影响不大。[4]
以上所述,还不包括此时此地全国范围内业已流行的相声、快板、莲花落、双簧,以及梨膏糖杂调、滑稽戏(独脚戏)等。
上述曲种,有的在这一百余年前,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流行,有的则刚兴起。但不论它们形成、流行时间孰前孰后,在这段时期内,由于它们不断易地演出,相互交融,兼收并蓄,则促使了它们的提高与出新。
花鼓调(戏)作为一个曲艺品种,一直与湖北的鄂东花鼓在湖西地域并生共存。而不论作为曲种或剧种,随着太平天国战败后,由于湖西战事平息,农村经济开始复苏,在起先的二十五年里,它们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特别是作为曲种的花鼓调,如和同一时期的其它曲种相比,那么不仅它内容贴近市民阶层、手工业者和农民,文字浅显通俗,且有湖北鄂东花鼓戏源源提供营养,这就使一些别的曲种,甚至包括像较早的渔鼓道情等的发展,因长期只占一隅,也无法与它的速度相比。
1954年前华东文化部皖南采风组一行五人,组长俞慎(后为上海歌剧院导演)3月3日采访了皖南花鼓戏艺人黄光明,谈皖南花鼓戏初期情况之记录。摄自俞慎2月—3月的笔记本。
花鼓调是新崛起之曲种的佼佼者,是不同地域文化交融的新生儿。如若从清同治四年(1865)移民之初,艺人从唱花鼓调的“门歌”算起,至迟大约在光绪十六年(1890),该剧种在这一地区出现“三打四唱”(三人打锣鼓,四人唱戏)的小戏班社止,花鼓调作为一个曲种,是其主要演唱形式。它为适应这一地区的社会需要,二十五年间竟创有多种演出形式,并传存至本世纪四十年代。其中有的形式,直至今天还在农村演唱。
移民之初花鼓调的演唱情况,今只大致知晓。光绪十六年(1890)至二十一年(1895)花鼓戏职业班社——“四季班”的出现(四季均能演出,故称四季班),因曲艺形式的演唱,自始至终与花鼓戏班社的演出紧密结合在一起,同班艺人既能组班演花鼓戏又能分散演唱花鼓曲,所以至今七十岁以上的艺人,对其情况尚能说出:
一、唱门歌移民之初因社会急剧动荡,经济基础遭到严重破坏,一时尚未能恢复,此时花鼓戏艺人乡间沿街乞讨所唱花鼓调的形式和内容,均极简单。最先是一人持锣,胸前挂一鼓,不化妆,无身段表演。所唱只是一些吉利词,和花鼓戏中的劝世歌,艺人称此为“唱门歌”。同时,因河南移民带入了“打五件”这一演唱形式。因其形式活泼、简便、易学,只要一人操作便可走乡串镇,于是立即为湖西花鼓戏艺人广泛采用,由此他们的演唱形式才有了改变。据著名艺人杨光荣(1912-1995,江宁籍)称:“花鼓戏传入我们这里后,许多艺人是靠打五件过活的。” [5]
二、打五件所谓打五件,即艺人背约60余公分长,50余公分高的竹架,上栓吊有大锣、小锣、小钹、小鼓、竹梆五件乐器。乐器以绳相串系,艺人一人以手牵绳击打四件,脚踏绳索操纵小钹,自打自唱,不化妆,无身段表演,谓之“打五件”。这一演唱形式,群众十分喜爱。
据艺人杜庆荣(1924年生,江宁籍)称:“我十几岁时,打五件唱得好的是胡老四。他嗓门好,他是河南人,一口河南口音。我们住在一个村上,相隔不远,我常看他背着锣鼓架出去。胡老前辈年轻时,是一个人从老家河南打五件下江南来的,来后落在我们这里。他民国三十三年(1944)病死在溧水的一个祠堂里,他若活着今年已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他到死都未婚,孤老一人。他虽也参加过班子唱戏,但终身主要靠打五件过活。后来出名的有李六等人。”[6]
打五件直至本世纪四十年代,一直是花鼓调演唱中的主要形式。每年春节前后及六月“双抢”[7]农忙,农村花鼓戏剧即无法演出。但,打五件因其形式分散、灵活,演唱地域宽广,参与的艺人众多,故,此时打五件的收入,是艺人们的主要生活来源。
打五件所唱内容可分为三类,即:喜字歌、劝世歌、花鼓戏剧目中的片段。以上三类均有固定唱词,艺人世代相传。喜字歌又称见字歌,专唱吉庆词,祝贺东家当朝一品、五子登科、子孙发财、家大业大之类。劝世歌专唱劝人行善、戒赌戒烟(鸦片)之类。
艺人沿街唱讨,一般先唱至六句短词——喜字歌。如:“他家又到你家来,两家财门一样开。他家有棵千年树,你家也有万年财。千年树上落凤凰,万年财,万年财,子子孙孙传下来。”又如:“锣鼓一打笑呵呵,你家有梧桐树一棵。梧桐树上落凤凰,家和人和万事和,五子登科。”
如东家这时馈赠米钱,则另换一家。否则改唱八句至十句的词句,如《六部桥》:“太阳一出万丈高,照得朝中六部桥。六部桥上插杨柳,树大根深长得高。老子教书儿识字,娘会绣花女会描。描来描去花成朵,抄来抄去文章高。小小鲤鱼才把龙门跳,脱了蓝衫换紫袍,一品当朝。(词由杨光荣口述)”以及《韩湘子渡妻》戏中的劝世歌:“韩湘子,下山坡,怀抱一本劝世歌。劝世歌来劝世歌,劝人行善莫行恶。行善之人有好处,作恶之人无下落。对面山上一只鹅,口衔青草念弥陀。禽兽也有修道意,人不修行却为何?”[8]如还无物相赠,即唱较长的十字歌[9]、十劝之类。艺人称此为“见风挂牌”,也有少数艺人称“望风采柳”。
以上不论喜字歌、劝世歌,所有腔调均为早期湖北花鼓戏中【四平】【蛮蛮腔】。又因【蛮蛮腔】夹垛字板演唱,故艺人又称所唱为垛子歌。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社会的相对稳定,1890年以后花鼓戏班社的兴起,打五件的形式也趋多样花,所唱内容终以花鼓戏中深为群众熟习、欢迎的唱段为主。如:《韩湘子渡妻》《站花墙》《百忍堂》《乾隆皇帝下江南》《山伯访友》《蓝衫记》(《大辞店》)、《胡彦昌辞店》(《中辞店》)、《蔡鸣凤辞店》(《小辞店》)片段等。[10]随着戏词的演唱,打五件所得的馈赠(糍粑、米、豆、菜及零钱),当然也就有所增多。
1984年5月俞慎重访宣城,与杨光荣、陈兰英再相聚,合影于龙泉洞。
若欲成立花鼓戏班社唱戏,首当组织艺人(组班)。这一组班的形式,艺人称“扎年台”。扎年台又称“扎年堂”,或称“扎龙棚”。1890年后,花鼓戏组班一直保持着每年农历冬月十三,和五月十三两次。在此头尾的时间内,艺人可选择搭入何班。一经入班,需半年期满方可换班[11]。起初,这种组班的规模较小,不过“三打四唱”。如艺人中组班者(起事老板),一经决定冬月班社成员后,当即需共同解决他们的栖身之所和口粮问题。此时不外首先在当地祠堂或庙内,或某大户人家偏屋旁,以篾席扎棚留居,以待过年后正式唱戏。此种棚屋,扎于祠堂内者艺人称为“龙棚”;扎于偏屋者,大多称“年台”、“年堂”。解决了住,尚需解决吃饭。这时不论起事老板,或箱主老板(简易的戏装持有者),都无力承担。班社艺人必须通力合作,白日或晚间分散或集中,以小型多样的曲艺形式去演出,以谋求口粮和零钱,这就促使了打五件形式的多样化。
注释:
[1] 花鼓调系指太湖西域,清同治五年(1866)至光绪六年(1880),湖北移民带入之湖北鄂东花鼓戏(曲调•唱词),和河南移民带入之“灯曲子”合二而一后,衍变出的一种新型的曲艺形式。早期传入之花鼓戏,苏南称“镗镗班”(溧水、句容称“嗨嗨腔”),浙西北称“锣鼓腔”、“吆嗬腔”。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初,部分艺人自称楚剧、汉剧,有的还在楚剧、汉剧前冠以“江南”二字,但整个湖西通称为花鼓戏。1954年开始,皖省才在花鼓戏的称谓前冠以“皖南”二字,称“皖南花鼓戏”,标志这一新生的剧种正式诞生。
[2] 太湖西域系指浙西北的安吉、长兴、湖州,苏南的江宁、南京、句容、溧水、高淳、溧阳,皖东南的当涂、芜湖(湾沚)、宣城、郎溪、广德、宁国,这一三省交界的连片土地。
[3] 这里的时间定为一百二十年之间,上限时间即为1865年(清同治四年)。这是指太平天国失败(1864年)后,因湖西人口骤减,隔年清政府动员湖北、河南、皖北向这一地域最初大规模之移民时间。此时往后湖西地域,移民五方杂处,不同地域文化的交融、孕育,丰富了该地文化的内涵,也出现了新的文艺形式。
[4] 见江宁县《曲艺志》编写组编《江宁县曲艺资料汇编》,载南京曲艺志编辑室编《南京曲艺资料汇编》第2辑第232-234页,1993年印。
[5] 杨光荣,艺名杨小六,湖西花鼓戏著名艺人。他唱腔字正,婉转悦耳。1953年由溧水加入郎溪县花鼓戏剧团,1956年安徽省戏曲会演获奖。1958年调入芜湖地区皖南花鼓戏剧团(后改为宣城地区皖南花鼓戏剧团)至病逝。1995年患病住院期间,八月三十日本人赴宣州市人民医院看望他时,他说了这番话。三个月后,于十二月六日凌晨两点逝世。
[6] 杜庆荣,湖西花鼓戏著名艺人。唱腔高吭朴实,扮相英俊。他对五、六十年代皖南花鼓戏的发展,有突出的贡献。这段话,是他在《中国曲艺志•安徽卷•花鼓调》的条目调查中,于1995年八月三十一日在宣州市文化局召开的有关艺人座谈会上说的,本人记录。
[7] 为抢种植季节。六月收割午季粮食植物(大、小麦)后,需同时耕犁水田,种插晚稻。此一收一种,江南粮产区称“双抢”,是一年中农活最忙季节。
[8] 词载《安徽省传统剧目汇编•皖南花鼓戏》第三集,柯正贵口述本《韩湘子渡妻》。
[9] 《十字歌》由杨光荣、蔡仪莲提供。全词为:“锣鼓一打笑呵呵,听我唱个十字歌。一字一横横担着,二字中间隔条河。三字好像五字样,四字关门紧闭着。五字盘脚堂前坐,六字三点叉着脚。七字旁边跷着腿,八字眉毛生得恶。九字好像金钩挂,十字好比穿心河。顺唱十字犹似可,反唱十字难坏我。十字头上加一撇,千家万户我走过。九字旁边着鸟字,斑鸠树上叫哥哥。八字底下着刀字,分明要唱这只歌。七字头上加白字,‘皂’(谐音造)红皂绿皂绫罗。六字底下加“×”,交朋结友莫嫌多。五字底下加口字,家有‘梧’(谐音吾)桐树一棵。四字底下加马字,唱得不好别骂我。三字当中加一直,王三公子早登科。二字当中加人字,夫妻二人要敦和。一字中心作‘了’字,子子孙孙在朝阁。众位先生听了我的十字歌,家和人和万事和。”
[10] 本节所提为群众熟悉、欢迎的剧目,分见《安徽省传统剧目汇编》《皖南花鼓戏》第1、2、3、6、7各集。
[11]花鼓戏班社及艺人在农村设堂教戏,均有较严格的班规制约,艺人习惯上称“十大班规”。数十年与艺人的接触,关于十大班规,各地各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无法统一。1988年本人在《中国戏曲志•安徽卷•皖南花鼓戏习俗》的编写中,复经核实与归纳,《十大班规》如下:一、尊师爱徒;一师百师,一徒百徒。二、自己无师,不能带徒。三、不准忘师卖道,欺师灭祖。四、不准赌博、调戏妇女和私自喝酒。五、不准偷窃扒拿。六、不准夜不归宿。七、不准私自带人进歇处住宿;不准“跑整洋盘”。八、不准折班,“打呱叽”。九、不准私结干亲。十、演员满季后重新为班社留用,箱主老板需预供伙食。以上条款如有违犯,轻者跪“公堂”,较重者打扁担,严重者“除六根”。按,一师百师,只要一经拜师,班社中其他支派亦应视为自己的门徒,传艺教戏。忘师卖道,另含不能与师爷辈、师娘、师叔辈、师兄妹等有私情、婚配等。跑整洋盘,指向班外人员馋吃瞟喝、骗人钱财等行为。艺人立约搭班,中途擅自离去,另搭他班演出,谓之“打呱叽”。但,如欲发现不及,离者另搭他班且登台演出,习惯上原班社即不得再予追究。结干亲,如师父、打鼓佬、外班头允诺,则谓合理。跪公堂,由班社中锅师傅(炊事员)当众执扁担,打屁股。“除六根”,佛教谓眼、耳、鼻、舌、身、意(念)六者为罪孽根源。花鼓戏“除六根”即在严重犯规者脸部留下刀痕——破相,或挑断其脚筋。
(作者系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编剧、中国傩戏学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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