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五人围在桌边坐下莲心端着粗瓷酒壶斟酒,倒入瓷碗中的酒浆呈淡红色,药气浓郁颜淡看着面前的瓷碗,连眼都直了:如果她没有弄错,这酒便是闻得其名见过其形,却还不得其味的雄黄酒,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沉香如屑作者是谁?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沉香如屑作者是谁(沉香如屑作者苏莫)

沉香如屑作者是谁

第29章

五人围在桌边坐下。莲心端着粗瓷酒壶斟酒,倒入瓷碗中的酒浆呈淡红色,药气浓郁。颜淡看着面前的瓷碗,连眼都直了:如果她没有弄错,这酒便是闻得其名见过其形,却还不得其味的雄黄酒。

“这酒是自家酿的,酒劲不会大的,颜姑娘你放心喝吧。”莲心看见她的表情,立刻就说。坐在一边的白发老婆婆也接了一句:“这药材都是我们自家备的,只是这黄酒是村头打来的。唉,我们家里没有男丁,日子也有些不好过,所以……这黄酒也不能买好一些的,小姑娘你要是嫌弃就别喝了。”

颜淡连忙摇头:“怎么会嫌弃呢?端午节就是要喝雄黄酒辟邪的嘛。”她颤颤地端起瓷碗,闻着呛人的雄黄味儿,正要心一横往喉咙里倒,斜里伸来一只手,接过她手中的酒碗,径自一饮而尽。

颜淡呆住了:“余墨……”

余墨淡淡道:“她不会喝酒,喝一口都会醉。”

颜淡愣愣地说:“你……”

“她喝醉以后只会胡闹,所以还是我代她喝。”余墨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干脆地一仰头喝干。

颜淡喃喃道:“两碗,辟邪,来不及了……”

老婆婆眯着眼,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小姑娘,这公子哥对你真好,你可要好好记在心里。”颜淡手一抖,只见她伸筷夹起一条黄鱼,放在余墨碗里:“趁热多吃点。”

颜淡转头看着余墨,他只是微微一皱眉,面子上不动声色。她赶紧伸出筷子,语声温软:“公子,你碗里的鱼给我好不好?”

余墨看着她,嘴角一勾:“你是懒得剔刺罢?”他抽出最大的鱼骨,又挑出细小的刺,正要把鱼肉夹到她的碗里,只见莲心已经飞快地为颜淡添了一条黄鱼,还去掉了皮和骨头,略带羞愧地说:“我本来应该挑大一些的鱼的,刺也不至于这样细。”

颜淡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喉咙口转了个弯又下去了。

“还说什么最大的鱼?姊姊你都是等别人都挑剩下了大家都不要的才去捡了回来!”

莲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嗫嚅道:“两位,当真对不起,我、我……”

颜淡忙道:“鱼小一些比较鲜美,太大了就不那样容易入味了。”她尝了一口碗里的鱼肉,微微笑道:“很好吃,真的。”

余墨迟疑半晌,微一抬头正看见老婆婆殷切的目光,只得缓缓地落下筷子。颜淡看着他缓缓把鱼肉往嘴里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但见余墨慢吞吞地吃完一条鱼,老婆婆立刻问了一句:“觉得怎么样?”余墨点点头,道:“很入味。”老婆婆又伸手为他添了一条,满脸堆笑地说:“觉得好吃再多吃点!”

“……咳。”颜淡呛住了。

“你……好一点了没有?”颜淡伸手在扒着船舷干呕的余墨的背上轻轻抚着,“我煮了茶,你不如趁热喝几口,也好消消食。”他们从那一家子那里出来的时候,余墨还算神色如常,结果才拐了个弯,他立刻脸色发白,踉跄着奔到溪边,将手指伸入喉咙里挖心掏肺地干呕起来。

余墨抓着她的手指,缓缓用力。那力道简直是痛入骨髓,颜淡险些痛叫出来。十指连心,被他这样握着,连带着她也不好受。

“你额上有好多冷汗,”颜淡在他额头摸了摸,用衣袖轻轻拭去汗水,“山主,还是到里面去躺一躺罢?”

余墨摇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颜淡心想他在端午节连喝两碗雄黄酒后,还吃了不能碰的鱼,能支撑着没有立刻妖变就不错了。她叹了口气,毕竟其中一碗雄黄酒是为了她喝的:“对不起……我开始根本就不该去管这闲事的。”

余墨缓缓转过头看她,他的侧颜隐隐有青黑色的零星鳞片出现,颈上也有如火焰一般的黑色图腾蔓延上来。他闭了闭眼,漆黑的眸子也微微变红,嘴角居然逸出一丝笑意:“你居然也会不好意思么……”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颈上的图腾,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一下:“你……是上古遗族,难怪……”余墨突然按住她的手,一下子把她护在身下。这一下太快,他的动作也很有力,颜淡只觉得几滴温热的液体飞溅在脸颊上,眼前也一片血红。她余光可及之处,也有那么些血迹在船板上慢慢溢开。

余墨连眉都没皱一下,握住袖中的短剑,返身一剑刺出。

只听哗得一声,一个黑色水靠的汉子心口淌血,摔入浣花溪中,在水上漾开了层层殷红血丝。余墨单膝跪在船头,衣袖拂过,只见一道青色的焰火在溪面上熊熊燃烧而过,那人的尸首立刻化为一片灰烬。

颜淡伸手虚按在他的背上,口中轻念咒术,只见淡白的光缓缓晕开,余墨的伤口却只是不再流血,连个痂都没结。她一呆,想起今日是端午,他们的妖术都大为折损,她的治愈咒术居然没什么用了。

余墨轻叹一声:“也怪我没有想到,等下说不好还有刺客会来,我们到船舱里去。”

颜淡应了一声,取出一件里衣,撕开了为余墨裹了伤,剩下的布条则把船板上的血迹擦了干干净净。

余墨看着船舱口的幕布,轻声道:“把帘子撩起一点挂好。”

颜淡把帘子挂好,轻轻拖过毛毯披在他身上:“山主,你歇一歇,万一有什么我也会对付的。”

余墨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说:“也好。”

颜淡坐在他身边,支着下巴想,他们何时惹上这样大的麻烦,竟然会有人派刺客来追杀他们?想来想去,也只有碰见裴洛他们那一回儿了。眼下那些血迹也收拾了,那刺客的尸首也被余墨烧了,余墨让她把船帘挂起,也不过是摆个空城计罢了。

她转头看看蜷在毛毯里的余墨,只觉得越加头疼,要是让百灵瞧见了他背上多了一道伤,会不会活活念死她?这个,应该是肯定的吧……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安然度过端午。只要熬到半夜,便是来几十个刺客她都不担心。

颜淡思忖一阵,将余墨的短剑收到衣袖中,然后搬出一只木盆塞进去几件衣裳,走到船头慢慢洗起衣裳来。

眼见着日头西斜,天边晚霞炫目,明日定然又是一个大晴天。颜淡把洗好衣裳绞干了,再铺平拉直,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身上自然而然地就露出不少破绽。就学武的凡人来说,两方对峙之时,已经将距离,力道,出手时机都算计过了,出手之后肯定是冲着别人的弱点去的。可是对颜淡来说,这些都没意义,她又不是凡人,又没有练过武,不管怎么掩饰,身上的破绽都是一大堆。

她刚把平整的衣裳放进木盆里,就感觉到一股浓郁的杀气。该来的终于来了!颜淡侧身闪避开来,只听哆的一声,一把薄如蝉翼的软刀正斩在她身边,看势头若是被砍到,真的要生生被剁下一块肉来。颜淡伸手握住了余墨的短剑,迟疑一下,却往边上一滚。那个黑衣刺客见她光是躲闪却不还手,想来她这边已是内怯,此消彼长,他的气势则更盛,刀锋连闪,好几次都差点劈中她。

颜淡眼见这一刀再次失了准头要往盛衣裳的木盆上劈去,突然灵机一动,对着木盆一弹指,那盆子唰的一声在光天化日之下变成一块铁板。那刺客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一刀斩在铁板上,刀锋和铁板相接时发出一声金铁清响,火星四溅,刀身本来就薄,顿时从中折断,飞出去的那一头正好弹在那人的小腹。

颜淡叹了口气,喃喃道:“所以说嘛,干这没本钱的买卖一定要带厚背铁环大刀,虽然难看一点……”话音刚落,那铁板嗖的一声又变回了木盆。端午节果真是不一般,连她的妖术也持续不了多久。她瞧着那人的半边身子倒在溪水里,慢慢挪过去,将他的兵器推到溪里,又把他小腹上插着的那截刀身给拔了出来,鲜血在她的衣衫上溅开了点点殷红。颜淡随随便便地抹了把脸,摸摸袖中的短剑,心中安定了一些。

只是依照她现在的力气,根本就不能和凡人男子相抗,暗中下手偷袭就只有一次机会,可是待会若是来三五个人呢?

她正苦恼着,只见一个樵夫遥遥走来,背上还绑着一捆柴。这个时候,若有村民到这里来,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对颜淡来说,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樵夫走近了,眼睛盯着浣花溪中浮浮沉沉的尸体和被染得淡红的碧绿溪水,腿也软了,脸也白了,趴在地上抖了半天憋出一句:“妈、妈的……你、你……山大王饶命啊饶命……”

颜淡哼哼两声,沉下脸道:“我像是山大王吗?”

“不、不……是、是是女侠!”

颜淡微微一笑:“这还差不多。”她话音刚落,又唰的沉下脸,摆出恶霸模样:“想活命的话就哪里来哪里去,不准乱喊!”

那樵夫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爬了一阵,哭丧着脸道:“女、女侠,小的爬不动了……”

颜淡叹了口气,刚才生死关头,她还能凭着一口气支撑住,现下这口气一泄,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此刻自顾尚是不暇,哪有这个空闲管这凡人的死活?她慢慢静下心来苦思对策,一瞥之间忽见一个黑色的人影沿着浣花溪畔而来。那个人走得很慢,步履之间有股奇妙的韵律。他看见溪上浮着的尸首,眼角微微一跳,脚步却没停,慢慢走到小船之前。

颜淡不由心道,看那人的身法,本事一定是比刚才那个要高,还更加谨慎,如果自己玩些小聪明肯定就被戳穿。不过这种人谨慎归谨慎,只怕疑心病太重。她向着那个黑衣刺客微微一笑,一霎那容颜更增丽色。

那刺客反而一愕,往后退开两步。颜淡坐在船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我现在已不是你的对手,你给我一个痛快好不好?”那人更是惊愕,谨慎地走上前,倏然一剑划过她的手臂,然后猛地后退。颜淡闷哼一声,伸手捂住伤口,可是还有鲜血不断从指间渗出。那刺客见她如此还是没有动静,知道她真的不是他的对手,便放心地走上前:“你要我给你一个痛快?”

颜淡咬着唇,往船舱里看了一眼:“我本事低微,及不上我家公子半分,你要对付我本来就是一根指头就够了的。”

“若我用你来逼你家公子出来不是更好?”

颜淡急忙道:“我家公子病了,不然哪由得你们放肆?”她说完就慌张地捂住嘴。

“病了?好,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剑尖向着颜淡的心口疾刺过去,只见她突然扑过来。这一剑落了空,而她却已经近在咫尺,要把长剑拐过来伤她已经不可能。颜淡拔出短剑,噗的一下刺入那人的胸口。她本以为要很大力道才可以,却没想到余墨的剑异常锋利,一下子就刺进好几分。

颜淡急促地喘着气,还没来得及把那刺客推开,忽听脑后冷风袭来。她一转身,差点被尸首压在下面。颜淡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刺入自己小腹的剑锋,顺着剑身慢慢往上看,那个樵夫正笑嘻嘻地看着她:“你原来是真的没有功夫,却能杀了我两个同伴,厉害厉害。”他收回长剑,随便用衣袖抹去剑锋上的血迹,转身撩开船舱外的幕布。

他正要弯腰走进去,忽然背上一凉,紧接着一股尖锐的疼痛慢慢溢满全身。他回过头,只见颜淡吃力地支起身,手臂微抬,手上短剑已经掷出。那人强自支撑,冲到她面前,举起长剑就要往她身上斩落。

只听颜淡抬起手腕,淡绿的衣袖滑落到手肘,她细白的手臂正有一道鲜血淌下来,结成血珠从手肘滴落:“我受的伤只有这一道,”她搬起船板上那具尸首的手臂:“你刚才那一剑刺在这里。”

颜淡语气平淡:“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看出你和那两个刺客都是一伙的,而你还是领头的么?”她直视对方,慢慢道:“没有恶意的人在靠近别人时候,是不会这样小心。如果没有害人之心,如果你只是普通的樵夫,又怎么会提防我?”

那人不由喃喃道:“原来如此……”他一说话,这一口气便泄了,吐出几口鲜血软倒在地。他一倒下,颜淡立刻连连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嘟嘟囔囔的:“明明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还要憋着气和他说话,咳咳……咳咳,要命……”

夕阳终于慢慢落下去了,凉爽的晚风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拂面而来。颜淡轻轻伸了个懒腰,开始觉得身上的妖术正在慢慢回复。她抬起手腕,先用咒术治愈了伤口,再把身上沾血的外衫换掉,把两具尸首通统推进浣花溪,打来一盆水把船板上的血迹都擦干净。

她收拾妥当眼前的一切,跪坐在船边,看着溪上漂浮的三具尸首,双手合什,轻声念道:“使昏钝无善之人,远离痴暗,不生贪念,不受声尘虚缚……”浣花溪水波潋滟,一朵朵洁白的菡萏缓缓绽放,淡香飘逸。

“使险路如坦然,不受劫难……六根消复。”她松开合紧的手掌,只见大片大片的莲花又慢慢凋谢,在浣花溪上漾开淡白的光晕,连带着那三具尸首一起化为尘埃。

颜淡趴着船舷往看去,忍不住道:“我原来还嫌这种咒术难念又没用,现在看来倒是意外的好看呢……”

第30章

颜淡听着外面的哗哗水声,又看了看摆在矮桌边的沙漏,还有两个时辰便算是过完端午。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来想去,目光突然落到一旁盛糯米板栗咸肉的篮子上。

端午节一定要吃粽子。

她挽起衣袖,开始包粽子。而裹了十来个咸肉和粽板栗粽子后,还剩下一点食材,便索性把板栗和咸肉都包在一起,又把手中的糯米捏成了鱼形的。她现在回想起余墨今日的遭遇,同情心一点不剩,反而很想笑。

颜淡把粽子全部都用粽叶包好,放进蒸笼里蒸着,然后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余墨。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身上轻轻戳了戳,纹丝不动,又加大了手劲,还是纹丝不动。颜淡觉得奇怪,就伸手探到毛毯下把他的脸扒出来。

颜淡一伸手就觉得很不对劲,现在明明是五月多了,就是穿着单衣也不会冷,他却全身冰冷,好似浸在冰里一般。她摸了摸余墨的脸颊,触手湿滑,吓了一跳,忙低下身凑到他眼前去看。

余墨脸色煞白,紧紧皱着入鬓的长眉,睫毛轻轻颤抖,脸颊边不断有零星几点青黑色鳞片忽隐忽现。他感觉有人不识相地把他从毛毯里硬扒出来,只得慢慢地睁开眼。

颜淡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红色的眸子,心中一动,好像曾经见过一般熟悉,就这么怔怔地和他对视着。

许久许久,只听余墨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颜淡轻声问:“我从前见过你么?”

“有没有见过我,你自己难道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了。可我总觉得好像以前应该认得你……”

余墨轻叹一声:“你闹够了没有?明日等我好了,再让你看个够,这样行不行?”

颜淡这才发觉两人挨得很近,就连说话吐息都感觉到,而她就这么,抱着余墨的颈,看到出神……一滴冷汗立刻滑下来,她连忙收回手,退到蒸笼边端端正正地坐好。余墨身子无力,她一松开手,就砰得一声一头摔在船板上。

颜淡顿时冷汗涔涔,期期艾艾地开口:“山主……”

余墨抬手捂着额,语气很不好:“够了,你再说一句废话就等着被埋起来!我说到做到,你到时候哭着求人也没用!”

颜淡噤声。

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往下流,转眼间已经还剩下一点了。

颜淡算算时辰,觉得这笼粽子的火候也差不多了,便熄了火,揭开蒸笼。粽叶的清香和粽子的香味扑鼻而来,颜淡挑出那只鱼形粽子,又把蒸笼合上。她用剪子把绑粽叶的线剪断,呵着气把粽叶拨开,美美地咬了一口。

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只见余墨微微动了动,掀开毛毯坐起身来,却没动弹。

颜淡想着之前余墨警告过她的话,若是她现在说话,会不会被埋起来?不过她若是不说话,余墨肯定又会嫌弃她不够体贴细致,最后还是要被埋起来。前后都要被嫌弃,那还是后面那条路合算,起码她还是说了一句话。

“山主,你好点没有?”

余墨推开毛毯,低声道:“好多了。”他慢慢站起身,拿起一件单衣,撩开船帘就出去了:“我去洗漱一下。”

颜淡一个激灵,连忙抓起一旁擦身的干布也追了出去:“山主,你身上还有伤,伤口不能沾水……”

余墨伸手在背上摸了摸,轻描淡写:“没事,已经结疤了。”

“结疤……?”颜淡只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炸开在她头上,“完了完了,百灵会杀了我的……”

“嗯?”余墨没听清,不觉皱了皱眉。

“山主,你身子还没大好,不如先让我帮你——”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余墨已经放下单衣,直接踏进水里,“……擦身吧。”

颜淡很消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湿淋淋地从水里上来,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不是要帮我擦身么?”

颜淡只得拿着干布过去,披在他的肩上,慢慢往下擦。她这辈子都没这样服侍过别人,现在真正做起来,却没有什么抵触,难道她在铘阑山境的好日子过得太久,已经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颜淡又很消沉,茫然无味地扶着余墨的背。她看着他背上那一道伤痕,顿时想起百灵的唠叨,不由抱着侥幸的想法:现在不知还能不能用妖术把这道伤疤去掉?就算不能一点痕迹都不留,至少要淡得看上去像陈年旧伤。

正当她要把想法付诸于行动时,余墨长长吐出一口气,淡淡道:“好了,你不用擦了,我自己来就好。”

“不行!”

余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怎么不行?”

颜淡沉默片刻,只得道:“没什么,山主,粽子已经蒸好了。”看来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来日方长,她偏不信在回到铘阑山境之前还搞不定一道伤疤。

颜淡把热腾腾的咸肉粽子从蒸笼里挑出来,把细线剪开,剥了粽叶装在碟子里。等余墨进来的时候,正好剥了两个粽子。她拿起一双筷子,倾身递到余墨手边,然后低头在那只特别的鱼形粽子上咬了一小口。

余墨接过筷子却没动,反而看着她手中的:“你这个也是粽子?”

颜淡献宝般地把手上的粽子用粽叶托着给他看:“你看你看,我捏的,像不像一条鱼?”余墨一手支颐,嘴角带笑:“你把粽子捏成鱼,是什么意思?”

“……咳!”颜淡噎住了。

如果说有什么用意的话,大概就是今天和鱼太有缘分了,所以忍不住捏成鱼形。当然如果今日不是端午节,而是春分踏青喂兔子,她会捏个兔子形的。

只见余墨缓缓倾过身,就着她的手在那只鱼形粽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微微一笑:“味道不错。”

颜淡忍不住又噎了一下,飞快地在心里记下:余墨无故笑得好看,一定是别有用心。这时候,她还是低头喝水装没看见比较安稳。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还没来及咽下去,只见余墨干脆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凑过来一口咬掉了鱼形粽子的尾巴。

“……噗!”颜淡喷了。

然后,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开场,但起码到了结尾还是轰轰烈烈的。他们一路顺风顺水回铘阑山境,途中还不断有刺客明里暗里地刺杀放毒,最后连石灰粉都用上了。

颜淡过得很滋润,拷问的手段愈加层出不断。

“若是知道会惹上这么多麻烦,在南都就由着那两个人去了。”余墨捏着伏羲算术的书,心绪烦躁。

颜淡奇道:“那个裴洛不是相府公子么,哪里惹来这许多仇家?莫非是欠债不还?”

“他已经不是相府公子了。你还没听说过么,去年末的时候,这天下便是他们裴家的江山了。”

那段时日,她刚到铘阑山境,而外面的时局却大变了。颜淡恍然大悟:“所以说,大周正处于储君帝位之争,那裴公子还有兄弟,他们开始为了帝位互掐,掐着掐着就连暗杀下毒的手段都用出来了。”她最后定下一个结论:“帝王将相一定过得很充实,时常都有叛乱、平乱、逼宫、仇杀。”

余墨看了她一眼,低头看书,觉得和她提起这种事真是不明智之举。

只是那些刺客来了一次又一次,突然不来了。颜淡从早等到晚,开始坐立不安,习惯真是一件要不得的事。

余墨耳边听着她窸窸窣窣不知在折腾什么,虽然对着书册,可是那些正楷入了眼,也不知讲了些什么,只得搁下书:“颜淡!”

颜淡立刻放下手上的一堆东西,很是无辜乖巧地说:“我看那些人以后都不会来了,之前那些个刺客还有东西留在我这里,我打算都扔掉。”

余墨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便没再深究。过了一会儿,只见颜淡抱着一堆事物出了船舱,随后外面传来东西落入水中的声响。他反而有些犯疑,她要是一早这么听话,那也罢了,只是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出,未免也太奇怪。

谁知颜淡回到船舱,就乖乖坐在他身边的垫子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待着。

余墨有心事,繁杂的伏羲术数更是看不进去,只得草草地洗漱一番,熄了灯睡下。他偶然一回头,只见颜淡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拉开外袍的手。他不禁皱了皱眉,慢慢地脱下外袍,只见颜淡的眼神变得愈加热切。

余墨想这大约是他弄错了,便躺下侧身向着另一边。

隔了片刻,颜淡却慢慢挨过来,在他耳边温温软软地开口:“山主,要把中衣脱了睡才舒服。”

余墨身子一僵:“这样就可以了,你去睡你的。”

颜淡轻轻叹了口气:“是,山主。”

余墨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那个表情分明是失望。他抬手扶着额,心想,这回应该也是他弄错了。正这样想着,只觉得有一双柔软的手伸过来,一只手替他捏着肩,另一只手还顺着背脊往下摸。余墨一下子坐起身,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几乎脱口而出,只是这句话一旦说出口实在是太丢脸,方才硬生生忍住。

颜淡见他坐起身,立刻虚心讨教:“是我捏得力道不对吗?”

余墨看了她一阵,淡淡说:“我看你也累了,早点睡罢。”

颜淡垂着头,低声道:“我这便睡了。”

余墨被她这样折腾两下,已是睡意全无,只得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微的响动,颜淡身上的淡淡菡萏香味却更是清晰。这时候,他若是出声,反倒让两人都尴尬,便忍着不动。

只觉得颜淡慢慢撩开了他身上的毛毯,不知在他身上捣鼓些什么。余墨听见她突然长长吁了一口气,还以为她已经闹够了,结果她下一个动作就是把最外面的一件薄衫从他身下抽出来。若他真是睡着了,还真不会觉察。

“还好我很会脱衣裳,不然就不成了……”颜淡低喃一句。

余墨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一迟疑间,颜淡的手已经放在他里衣的衣带上了。他只得换了个睡姿,还刻意把动作放慢,想着颜淡定会识相地退开。谁知颜淡正紧张地对付他衣带上繁复的结头,又见余墨是熟睡着,便放心大胆地继续解他的衣带,余墨这一侧身,正好把她的双手压在身下。

余墨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只见她一脸心虚地望着自己,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连里衣的前襟都被她扯开了:“你到底想怎样?”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我看你、你……穿了这么多睡很不舒服!”

余墨面无表情:“换个理由。”

“……好吧,我想看你背上的伤好了没有。”然后再偷偷摸摸地把痕迹弄成陈年旧伤,这样百灵才不会怪到她头上来。

余墨轻喟一声:“你也不用总是在心里记着,那日是你,便是换了紫麟或是百灵他们,我也会如此。”

颜淡有苦难言,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甘不愿地爬到另一边去睡了。

她原本还想着离铘阑山境还有个两三日路途不急在一时,谁知磨到一脚踏进铘阑山境都再没得逞过。

回到铘阑山境之后,颜淡倒是过了好几天安稳日子。余墨还让百灵给她送了两回时鲜水果,而百灵见了她都和往常一般亲亲热热地说话。颜淡不由暗笑自己担忧太多,就是未雨绸缪也不带这样的。

到了第十日上,她已经完全把这件事给抛到脑后,到正午时便引了温泉到浴桶里,安然沐浴泡澡。

哪知她正被热气蒸得昏昏欲睡之际,只听房门砰的一声被人重重踢开,百灵站在门口,表情狰狞:“颜淡,我都和你叮嘱过多少次,你却一点都没听进去!山主身上那道伤痕是怎么回事?!”

颜淡还没来得及狡辩,眼尖地瞧见百灵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丹蜀。丹蜀看见她,笑得既天真又可爱:“颜淡姊姊,你在洗澡啊?”颜淡抓着浴桶的边缘,竟然想不出一个可以把百灵和丹蜀立刻赶出去的办法。

“噢?谁还在大中午的沐浴,真是难养……”低沉轻佻的声音传来,元丹也出现在门口,细眯着眸子,玩味地摸摸下巴,“唔,颜淡啊,还不错……”

颜淡缩在水里,连一句话都说不顺:“你、你们……”

“你们都挤在这里干什么?”紫麟探身进来一看,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颜淡,你大中午沐浴也不关房门,到底想怎样?”

“你、你们……我……”颜淡已经张口结舌。

“百灵你刚才杀气腾腾——”余墨从外边踱步过来,瞧见眼前的状况,尴尬地别过头,“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颜淡想勾引谁吧,沐浴居然不关门。”紫麟不屑。

“不、不是这样,颜淡姊姊关了门的。”丹蜀开口为颜淡辩解。

元丹摸摸他的头,和蔼地说:“丹蜀啊,听爹爹的话,你还小,不可以偷看女孩子洗澡,以后才能看。”

百灵指着元丹的鼻子发难:“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来教坏丹蜀!”

“我管教自家孩子关你什么事,长舌鸟?”

“百灵你到底找颜淡做什么?就算什么事很严重,也不用直接破门而入罢。”紫麟很严肃,“元丹你也是,大家让一步,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你们……”颜淡简直气急攻心,他们这群家伙竟然把她当作不存在一样在那里吵架聊天,颤声道,“你们都给我出去、出去!”她竟然就这么被看光了,铘阑山境的妖实在太蛮夷太没廉耻了。

最后还是余墨善后,把大家全部赶走,顺手带上了门。颜淡心神俱伤,窝在浴桶里半晌起不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日,颜淡对于沐浴都有很大的心结。

转眼冬去春来,夏花谢了秋月,颜淡已在铘阑山境待过第十个年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久。

东方破晓,余墨站在船头,向着颜淡伸出手来,嘴角带笑:“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颜淡拉着他的手,轻轻跳上了船。

“你这回想去哪里?”

“嗯……漠北。那里有风沙,夕阳,还有大漠……”

日复一日,日日如昔;年年岁岁,岁岁如日。

那些天高地远的自由,她很是喜欢。

<特别番外之端午END>

第31章

颜淡只觉得自己不断下落,周围却是混沌,好像一条灰暗甬道,没有尽头。而下一个瞬间,眼前突然明亮起来,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了眼,她感到一种从骨子深处传来的疼痛,像是有什么硬生生地从自己身上分离开了。

只听一声尖利的风响,一道粗糙柔韧的枝条从斜里伸过来,一下子卷住了她的腰身。颜淡一惊,下意识地挣扎,只见依附于眼前那棵参天古树上的藤条缠上了她的手脚,缓慢而有力。地下一块块土堆龟裂开来,不断有粗糙的树枝从地底伸出。

她心思如电,嘴角轻动,飞快地念起咒术来,只见一道细细的火焰沿着缠住她双手的藤条蔓延开去,枝叶发出劈劈啪啪的灼烧声,而这火焰却始终避开了颜淡。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就是昆仑神树。天地间除了天庭的最南端有一棵之外,就再找不出同样的一棵。难道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天庭?

她还没想清楚,缠着她的身子的树枝突然一抖,将她重重地掼在地上,烧起的火苗顿时熄灭了。随即,又是一道树枝勒住了她的身子,立刻收紧,将她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唐周和余墨先后落下,想大声告诉他们这昆仑神树怕火,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唐周只是凡人,自然不可能想到便是一棵树也会威胁到他们的性命,所以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余墨身上。

只见余墨在半空中稳住了身形,指尖溢开了点点火光,还没等他念完一句完整的咒术,粗壮柔韧的树枝挟着呼呼风势向他抽去!余墨用手臂去挡,只见那树枝好似通了灵性一般,突然一个折转,绕过他身子卷住了他的手腕。千钧一发之际,他抽出短剑干净利落地将缠住手腕的树枝斩断。只听一声长长的、愤怒的嘶吼从地底传来,尘土飞扬,地上的土层争先恐后地跳起,十几道树枝从地底探出来,将他紧紧困于其中。

余墨手上失力,短剑滑落,顺势插在土里,剑柄还微微颤抖。

颜淡不由轻叹一声:“可惜……”

转眼之间,他们三人都被昆仑神树困住,动弹不得。

颜淡看着一截粗壮的树干慢慢从地底升起半截,虽然那树干就和寻常的大树一般无二,她却有一种被紧盯的感觉。

“颜淡。”她听见不远处余墨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慢慢转过头,只见余墨朝着她淡淡一笑,缓若清风拂面。都说弥留之际,才能懂得自己真正的心意。颜淡忽然想,她的心意是什么?

“似乎上面又有人下来。”唐周望着顶上,轻声道。

颜淡慢慢看向上方,只见一个人正从上面跳了下来,越来越近。那个人显然是有准备而来的,因为他不像他们一样几乎是头朝下被扔下来。待她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不觉低低嘟囔了一句。

下来的是谁都好,只要不是神霄宫主,然而现实却多半残忍。

颜淡不由想,神霄宫主之前把他们骗到了这里,为什么自己又跟着下来?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十几根朝上向天际伸展的树枝突然动了,飞快地抽向了神霄宫主,而他却意态闲雅,不慌不乱,袍袖翩翩,周身有股沉稳而临渊不乱的气度。也没见他如何拔剑舞剑,只听嗤嗤轻响,这十几根树枝突然从中断开,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蓦地,地底传来一声尖锐痛楚的嘶吼,像是野兽受伤时的绝望和暴怒。

颜淡已经看不到上面的状况,只能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声音,昆仑神树还在吼叫,而神霄宫主那里却始终没有太大动静。

忽然,呼的一声,一团火焰就这么砸在她身边,还卷着火舌朝她身上烧过来。颜淡只觉得捆着自己的树枝突然松了一松,连忙用力挣脱开来。可是发尾和衣角还是被烧到了。

而昆仑神树却突然向上一缩,自己将自己连根拔起,死命地想扑灭枝叶上的大火,可是火势蔓延地太快,只能在地上滚了几圈,带着熊熊烈焰和阵阵黑烟一跳一跳地蹦跶向了远方。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火球。

颜淡用力地拍灭自己身上的点点火星,只觉得一股愤怒从头烧到脚,简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指着神霄宫主恶狠狠地说:“我和你有世仇吗?!你这是故意的,故意几次三番地找我麻烦!”

神霄宫主掸了掸淡白衣袖上沾到的烟尘,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道:“你想太多了。”

颜淡气得发抖,直想扑上去掐死他,立刻被余墨从身后抱住了。余墨忙伸手遮住她的眼,轻声安抚:“你就是扑上去也杀不了他,还是安分一点。”颜淡一听,立刻乖乖地任他抱着:“主公……”

余墨慢慢松开手臂,微微笑道:“消消气,毕竟他也是救了我们。”他望向了神霄宫主,淡淡地说:“虽然,我也不知道宫主好端端的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神霄宫主沉默片刻,简短地说:“陶紫炁起了异心。我就被逼进魔相。”

颜淡鄙夷地看向神霄宫主,陶紫炁那点微末本事要是能逼他,那才奇怪了:“……你编谎话也要编个能让人相信的好不好?”

神霄宫主缓缓地看了他们一眼:“不信也罢。”

唐周看着对方,静静地问:“我们所在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既然我们聚在一起,有些事再故作玄虚也没什么意义。”

神霄宫主微微皱眉,语气平淡:“这里就是上古神器楮墨引起的魔相。”

余墨闻言,不由朝地上一看,他们站在那里,身后竟然没有影子。神霄宫主顿了一下,接着道:“的确是不会有影子,因为我们所在的是自己的意识。”

唐周顿觉荒谬,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看向余墨和颜淡。余墨略略低着头,没说话。颜淡则抬着手指叩了叩下巴,像在苦思冥想。她想了一会儿,笑逐颜开:“你的意思是不是说,神器楮墨上刻着不少仙法的痕迹,而这些痕迹也就成了和人一样的记忆。与其说我们是在自己的想法里,倒不如说我们的意识、记忆都和楮墨连在一起了?”

神霄宫主微微颔首:“差不多如此。”

唐周听了她解释的,举一反三:“这样说来,刚才那棵树妖是因为我们之中有人曾经见过,才会出现在魔相里?”

颜淡叹了口气:“树妖?你怎么觉得那是树妖?这明明就是神树嘛。”

“我的确是见过昆仑神树。”余墨淡淡道,“颜淡应是也见过,不然也不会知道用火对付得了它。”

颜淡看着他,讶然道:“你怎么可能见过?我记得除了天庭那一棵,别的地方就没有了。”

余墨没回答,反而望向了神霄宫主:“你需要魂魄纯净的人替你解开楮墨的封印,因为这样一来,魔相中可能出现的危险会少很多。”

神霄宫主点了点头:“魔相里出现的事物,至少是我们之中一半人曾经见过。本来我想等你们走到魔相尽头再进来,没想到你们连区区昆仑神树都对付不了。”他倒不是自负,语气神情都更像中肯地陈述一个事实。

颜淡嘟囔一句:“这样说来,你何必找什么魂魄纯净之人,你自己不就可以闯过魔阵了么?”

“我见过的事物太多,路途艰险只会更胜。”神霄宫主轻描淡写地说,“若是只有你们三个,可能昆仑神树已经是最难过的一关,但是加上我,这恐怕算不上什么了。”

颜淡顿时毛骨悚然。

这是一块广袤无边的大地,没有任何人迹,所过之处俱是蓟草沙石,一片荒芜。一行人在石林之间升起了篝火,火焰跳动,是这荒凉黑夜里唯一的光源。

唐周用佩剑支着地,靠着岩石坐下。走了大半日的路,除了些微疲倦,居然没有饥饿感。他觉得奇怪,便问了出来。颜淡一摊手,很是无奈:“如果我们是在楮墨的意识里,自然是不会饿的,神器又怎么会饿呢?我猜想,我们虽然走了这大半天路,其实在外面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才过了这点时辰,就更是不会饿了。”

唐周思忖一下,又道:“依你这样说,这里所见的都不是真的?”

颜淡用蓟草拨了拨火堆,偏过头想了一会儿:“换个明白点的说法,这里的一切是真的,只不过是很久以前的模样了,我们所看见的蓟草、戈壁、石头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物。不过如果不幸困死在这里,那也可以当自己死了。”

“只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自然能出去。”神霄宫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颜淡轻轻叹了口气,嘀嘀咕咕:“这都是谁害的……”她知道前路艰险,养足精神才能应对,便慢慢往后靠着石块,想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可是这石块棱角尖锐,硌得她很是难受。忽听余墨轻声唤道:“颜淡。”

她转头看去,只见余墨将手搁在膝上,微微笑道:“到我这里来。”

颜淡立刻喜气洋洋地扑过去,枕在他的膝上,余墨动了动身子,让她枕得更舒服。颜淡忽然想到之前被困于昆仑神树,他朝着自己微笑,就像映出了她一直不敢再面对的心意。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突然扑哧一笑:“余墨,你脸红了……”

“我没有。”

“可是我看见了,”颜淡觉得有趣,忍不住抬手去触碰他的脸庞,“这里,还有那里……”

“都说了没有,别闹,快点睡!”

颜淡还待乘胜追击,忽然眼前一花,一道剑光正好掠过眼前,晃得她难受,转头去看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只见唐周抽出了佩剑,正对着火堆慢慢擦拭,从剑柄的凹凸纹路一直到剑身,火光映在青森森的剑锋,当真剑光如秋水。

这是把千古难得的好剑,你看杀气含而不露,剑光明净似水,难得的好剑啊好剑。

唐周的师父把剑送给他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

颜淡被剑光晃得眼花,杀气腾腾地支起半边身子,突然眼前一暗,余墨伸手遮着她的眼,低声在耳边道:“睡罢,明日还要赶路。”

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颜淡心绪平缓,挨在他的膝上慢慢闭上眼。不过半盏茶功夫,她已经意识朦胧,只隐约听见余墨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没发觉么,自从到了魔相,就很容易变得暴躁,连颜淡的脾气都坏了很多……”

颜淡渐渐坠入睡梦,梦中那层层白雾之后,站着一个颀长清华的身影,隐约可以看见这人一袭青衫,袍袖飘逸。只见那人握着一把匕首,在手上割开长长一道口子,血珠顺着他的手腕滴落,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在苍穹中扑扇着血红的翅膀,突然朝着她这边扑过来!

颜淡一下子惊醒过来,只见余墨正低头看着她,黑眸幽深。他忽然低声道:“你刚才也听到了?”

“听到什么?”颜淡顿时毛骨悚然,往旁边看了看,只见唐周和神霄宫主都醒着,尤其是神霄宫主,不知怎么,神情有些古怪。

“刚才我们都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说话,可是这里除了风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余墨语气平淡。

只听神霄宫主缓缓道:“上古神器一共有四件,七曜,楮墨,地止,理尘。”他每说一个神器,便在地上写下一个名字,“这四件神器是盘古开天辟地时候留下的,后来归于天庭九宸帝君所有,但是在仙魔之战中全部遗落。这是一种说法,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盘古开天的传说自然大家都知道,那么就是在后面我们不知道的部分有蹊跷。”

颜淡想了想,觉得还算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九宸帝君有三位,天极紫虚昭圣帝君,东极青离应渊帝君,还有元始长生大帝。若神器真的有四件,那么就有一人会有两件神器,而这样九宸三帝的平衡就被打破了。”神霄宫主语气凝重,“如果只有三件神器,混入了其中的第四件却是什么?”

余墨淡淡道:“如果当真如此,那么三件神器是出自天庭,而第四件便是来自当年仙魔之战被灭族的魔了。楮墨很可能就是魔境的东西。”

神霄宫主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如果这样,是我弄错了。”

颜淡原本正在分神想别的事,突然听到他这句话,顿时觉得一股愤怒从头烧到脚。他们被神霄宫主用计骗到魔相里,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出去,他倒是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打发了。余墨见她这副模样,轻声道:“魔相中很容易心浮气躁,颜淡,你要沉住气。”

颜淡想了想,自己一到魔相,的确是很容易急躁,在外面她说什么都不敢去挑衅神霄宫主,倒是进来以后时常被气昏了头。

神霄宫主看了看泛白的天色,低声道:“楮墨上面的古篆文只说魔由心生,里面的一切都由心生。而这里出现的,都是记忆中有过的东西。我需要靠它想起过去的事情,这是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带进魔相的缘由。”

颜淡闻言,不由问:“你不记得过去的事?”

她第一次看到神霄宫主笑,却是带着几分淡淡悲凉的笑意:“如果可以记起过去的那些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去。”

第32章

天色微亮,他们再度启程。

大约是神霄宫主终于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这个心结解开,四人之间反而处得融洽多了。颜淡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气候温暖合宜,她的心肠也变得更好,总觉得神霄宫主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实在有点凄惨。虽说这过去的事,也未必会让人高兴,可是总好过茫茫然无所知。这样一想,她的心绪也不怎么浮躁了。

“仙魔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唐周淡淡问,“我看一些典籍上都不过是寥寥几句话带过,只是说邪魔被灭族。”

颜淡立刻响应:“这个我知道,我那时已经化为人形,再清楚不过。你想听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唐周微一挑眉:“你原来有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是这副十六七岁的模样,多少也该长一些罢?”

颜淡僵着脸冷冷地说:“我喜欢。怎么?”

余墨抬手按在颜淡的肩上,微微笑道:“年纪大点怕什么,反正也看不出来。”

颜淡看了他一眼,嘟着嘴:“你这是在骂我还是夸我?”她话锋一转,说起当年的旧事:“仙魔之战前,魔不叫魔,而是叫邪神。仙和邪神那一场大战,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有隐患,好比是二十年前南楚和大周争天下一样,不能说谁错得多谁是对的。就像大周最后一统江山,而天庭上的仙君们死的死、残的残,最后还是比邪神损伤小一些,于是就胜了。”

“这里面最惨烈的仙君就是九曜星中的计都星君和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就和魔境一起消亡了。”颜淡摸摸下巴,“这就是一个大概的经过。若是要仔细地说,恐怕好几天都说不完,不过这里面还有件奇怪的事,就是计都星君和紫虚帝君先入了魔境的云天宫,见到了邪神之首的玄襄,随后整个魔境就跟着崩坏、消亡,没有人知道云天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他们在里面拼得你死我活,同归于尽了吧?”

唐周不由道:“胜者王败者寇,自古便是这个道理。”

只见神霄宫主忽的变了脸色,沉声道:“低下身!”颜淡也感觉身后有什么朝自己扑来,连忙低了低身,只见那如同野狼一般大小的野兽呼得掠过,爪子落地时一弹,立刻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他们。

颜淡这回看清楚那野兽的模样,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兽类的身体上,顶着的竟然是一张人脸!只是那张脸木然僵硬,没有任何表情,脸也比寻常人要长两三寸,看过去就像是一个四肢着地的、形貌古怪的人正看着他们。

这就是人面獾。

颜淡脑中已是乱糟糟的一团,除了这个名字,还有“人面獾的皮毛很硬,刀枪也难入,所以才没被拿来裁衣用”,“人面獾其实很单纯,只会直接把敌人给撕开算数”等等说法。她还没想到对付人面獾的法子,就见那人脸野兽把古怪僵硬的长脸转向了她,后腿用力一蹬,朝她扑了过来。

颜淡只得拔下束发的簪子,凌空一划,只见那支青玉簪子化作一柄长剑,向着人面獾的咽喉处刺去。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剑身微微弯曲,人面獾倏然向后跳开,开始围着颜淡慢慢地兜着圈。

颜淡暗暗咬牙,他们一共四个人,它却只看见她,实在太不可理喻了。只听神霄宫主用一种平淡的、陈述的语气说:“传说人面獾通人性,确然如此。”颜淡咬着牙道:“畜生再通人性还是畜生,尤其是这种在仙魔之战后就灭亡的怪物……”

唐周却说得越加不含蓄:“它一眼就能看出我们之中最弱的是谁,的确不简单。”

颜淡哼了一声,将手中剑向上一抛。人面獾见她没了兵器,立刻磨着爪扑上去。只见长剑坠落,幻化出千万剑刃,冷气森森。人面獾尚在半空,忽然向旁边一滚,千万道剑气如流星坠地,在地面上钉下一个个浅坑。可是这剑气居然不能刺穿人面獾的皮毛,只是在它的人脸上划开几道血痕。

唐周看着她手起剑落,总觉得她这个法术非但没有妖气,反而有点像……仙术?人面獾吃了亏,舍弃颜淡,突然爪子一蹬转向神霄宫主。

神霄宫主之前对付昆仑神树之时,颜淡只是看见半空有白光闪过,枝条就断成几截,甚至连他是用什么兵器的都没看见。只见神霄宫主微微侧身一避,袖中滑出一支碧绿晶莹的玉笛。他将玉笛接在手中,轻轻一旋,露出里面一截只有手指粗细的短剑。他转过玉笛,将剑尖噗的送进人面獾的小腹,再干净利落地拔出,随后往后飘开几步。

神霄宫主动作虽快,手中的玉笛还是被扑过来的人面獾张嘴咬住了,它小腹的毛皮很薄,转眼间就被鲜血染红。那张人脸上的眸子泛起血丝,死死地瞪着神霄宫主,闪电般伸爪向着神霄宫主的脸上颈上狠狠一抓。

颜淡不由啊了一声,想也不用想被这样的铁爪抓过,一定是血肉模糊了。虽然神霄宫主的皮相也不怎么好看,可是再难看,总比血肉模糊的一团要好一些。

只见神霄宫主在这时弃了兵器,伸手捧住它的脖子,用力往旁边一扭。只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咔吧”,人面獾身子一抖,就不会动了。

颜淡不由自主地抬手摸摸颈,都替人面獾觉得疼。

神霄宫主捡起玉笛,伸手触碰到脸上被抓开的面皮,揉了几下,扔下一团人皮面具。颜淡看得张口结舌,磕磕巴巴地说:“锯嘴……不,柳、柳公子?”她摇摇头,又马上自我否定:“不不,你应该是见过那个叫柳维扬的人,然后做了张和他的脸很像的人皮面具吧?”

神霄宫主看了她一眼,连说话的声音语调也变得和柳维扬一模一样:“你说呢?”

颜淡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她顿了顿,突然一个激灵:“这样就对了,我那晚在凌霄道观看见的那人是陶紫炁,从背后偷袭我的、最后害得我被虫子蛤蟆毒蛇欺负的那人就是你!”

柳维扬面无表情,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真的很想抽你一顿啊……”颜淡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最后还是忍了。横竖都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忍一忍,多退几步算了。

日头渐渐升高,攀到了头顶,阳光刺眼而通透,晃得人眼花。眼前依旧是一片怪石林立的戈壁,他们走到后来甚至连蓟草都不见一根,更逞论绿洲。

颜淡抬起袖子擦了擦淌到下巴的汗,抬起手遮着眼前的阳光,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她看看前面探路的余墨和唐周,再看看走在最后面的柳维扬,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哪一个,都要比她靠得住。

忽听柳维扬在身后轻轻嗯了一声,颜淡立刻一个激灵,跳开三步,回头问:“什么?”柳维扬皱了皱眉,语气还是平淡无澜:“从现下开始,大家最好能什么都不想,只管往前走,不用多久就能走出这一段戈壁。”

颜淡很是好奇,刚想开口问为什么,可一看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句话都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接受柳维扬就是神霄宫主的事实。她想起在青石镇的古墓地道中所见的关于神霄宫主的一切,再想刚进朱翠山遥遥望见的那个清华潇洒、不可谛视的身影,而这个人影却突然变成猥琐的采药人伍顺,真是想有多优雅就有多优雅,想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而这样的男子,怎么可能会是柳维扬?

“尤其是你,最忌胡思乱想。”柳维扬的目光最后定在颜淡身上。

颜淡怨恨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说起来,我早上的时候还做过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穿青衫的年轻男子,他用匕首划开手腕,鲜血滴下来的时候还会变成血红色的大雕。”她话音刚落,忍不住伸手捂住额:“我错了我错了,我根本不该想的……”

余墨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柳维扬看着她,问了一句:“你说那人的血变成了血雕?”

颜淡点点头。

只见他淡然的神情微微一变,低声道:“你看见的那个人是邪神之首的玄襄,这楮墨果真是魔境的东西。”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遥遥望着前方向这里飘来的乌云,语声凝重:“是血雕。”

颜淡吓了一跳,仔细看着远处那朵乌云,这才发觉这一片朝这里涌来的,竟隐约透着血红,只是太多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反而显得乌黑一片。她也只是随口说起早上的那个奇怪的梦,可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吧?

唐周也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握住剑柄,手指微微用力。颜淡很是过意不去:“……其实我们,还是换条路走比较好。这种血雕的身上有火毒,只要沾上了,连皮带肉得就会被烧焦,之后慢慢火毒攻心,神志不清,发作的时候就会头疼欲裂、痛苦不堪。”她说到这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于助长对方的气势了,又补上一句:“不过那是仙魔之战之前的事情了,邪神玄襄、紫虚帝君和九曜星君计都在云天宫同归于尽之后,血雕就不存在于三界里。毕竟过了这么久,天地变迁,现在想来血雕说不定也没有这么厉害。”

余墨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开口:“我看你说了这么一大堆,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颜淡指着两侧石林:“血雕是邪神玄襄用自己的血化出来的,不怎么灵光,我听说只要在石壁之间躲着,它们就只会在外面撞石头。”

她熟门熟路地在一大片石林中找到一个岩洞,又搬来一块石头,遮住大半边洞口,刚忙完这些,那一大群血雕已经盘旋于顶上,鹰啸尖利。只见领头那只最大的血雕忽的凌空飞下,猛烈地撞向了岩洞。

碎石崩起,血雕撞在石块的菱角之处,往后摔了出去,却立刻就扑着血红的翅膀跳过来。唐周站在最外边,看得真切:那血雕的一边翅膀有些不自然地扭着,像是刚才那一撞摔折了。正在这时,几十几百只血雕飞扑下来,接二连三地撞在岩洞周围,却又立刻扑着翅膀再次撞上来。它们就好像没有知觉,只会不断地撞击、嘶鸣。

唐周问正看得出神的颜淡:“这个法子你是听谁说的?”

她一时语塞,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才刚化为人形的时候,在天庭待过一段时日,那时邪神刚灭,总有喜欢炫耀的仙君说起那时候的事……”

唐周闻言道:“原来如此。”

颜淡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余墨正看着她,黑眸幽深。他嘴角微动,最后还是一句话都没说。颜淡不由想,看余墨的模样,他定是不信自己的那番话了,却也不想戳穿她。

却见柳维扬突然说了一句:“我似乎来过这里。”他低下身,慢慢地摸着他们藏身岩洞的石壁,脸上殊无愉色:“这个记号是我划的。”

颜淡凑过去看,只见他手指触碰的地方,果然有一串形状古怪的记号:“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柳维扬慢慢摇头:“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说到过这个地方。”他屈起手指,轻轻叩击石壁,独自出神。颜淡轻手轻脚地往后退开两步,转头去看洞开外面的情况,只见一群又一群的血雕不断飞上半空,又俯冲下来,就算是一次一次撞得头破血流,仍然没有停歇。

忽然挡在洞口的石块被撞碎了一个角,一只最小的血雕就势挤进了岩洞,扑扇着羽翼飞扑过来。血雕腾空的时候,还带起一道殷红的火焰。颜淡立刻低下身避过,被血雕抓伤之后皮肉会立刻灼烧腐烂,这可不是好玩的。她这一让,血雕就向着她身后还对着石壁发怔的柳维扬飞去。

若在平常,柳维扬绝对不会闪避不了,可他现下心神涣散,完全没有注意到岩洞内的剧变。只见那飞腾着的血雕突然落在他的脚下,慢慢合上了翅膀,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颜淡本要脱口而出的提醒顿时“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柳维扬终于听见身后动静,回转身来,看着脚边老老实实蹲着不动的血雕,微微地皱了皱眉。他大步走向洞口,推开堵在外面的石头,漫天血红的雕突然顿了一顿,拍打着翅膀停在周围的石林上。

颜淡知道百鸟朝凤的奇景,却觉得还是不及眼前所见的一幕奇妙。柳维扬一袭淡白的衣衫,清华高贵,就像天地间的君王,所有锋芒、所有气势不露声色,好像收入剑鞘内的利剑。

“他只怕就是被灭族的邪神之一,甚至很可能是……”唐周沉下声音,最后几个字细微不可听闻。

颜淡心道,邪神早已被灭族,魔境也早在很久以前就消亡。就算柳维扬当真想起过去的事,那也是一段不甚愉快的回忆。每段隐痛的故事里,都有美好却再不会成真的往昔。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所有的同伴早已抽身而去,而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只有不断地回想,好似饮鸩止渴,想忘却不敢忘怀。

直到,沧海不再,桑田不再。

只见柳维扬抬起手,呼啦一声,一大群血雕振翅远去,间或有几根血红的羽毛慢慢飘落下来。隔了片刻,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回头轻声道:“继续赶路罢。”

第33章

待走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周围景致总算一改寸草不生的荒芜,慢慢的,开始有了绿草矮树,耳边还能依稀听到潺潺水声。

他们这样被日头暴晒下走了一整日,已是疲惫至极。颜淡强自撑着,一句话也不抱怨,毕竟她是四人中本事最低微的,若还有脸叫苦,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她抿着唇,在听见若有若无的水声之后,更觉得口干舌燥。她仔细地分辨着耳边所有细微的声响,其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潺潺水声却越来越清晰。

颜淡不由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她渴得都幻听了……

可是等她欢欣鼓舞地奔到水边,顿时傻了眼。这条小溪虽是活水,只是不断有什么黏糊糊的、惨绿惨绿的一团团东西顺着地势飘下来。她还没把低下身去,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烈的恶臭。

余墨往水里一看,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不知这水里浮着的是什么?”

颜淡欲哭无泪,哪里还管水里是什么恶心的东西,心中响起一阵旷古回声:没有水没有水……再没有水喝她就会渴死了渴死了……

唐周低下身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摇摇头:“看不出来是什么,倒是有点像——”颜淡正把心一横,颤抖着把手伸到溪水里,闻言立刻道:“不要说出来!”可还是太迟了,唐周掷地有声地搁下两个字:“……虫卵。”

颜淡崩溃了,拉着唐周的衣襟:“敢情你不渴不累?我都叫你不要说出来了,你还说……”

只见柳维扬走上前,单膝跪在溪边,慢慢伸手捧起一掬水,默默地泼在脸上,随后又掬起一些,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颜淡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他喝了他喝了,他真的喝下去了……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只见余墨也低下了身,慢慢捧起一掬溪水来。她自然知道,凭他们现在的处境,若是不喝水,只怕还支撑不到找到下一出水源的时候,只是让她喝这么脏的水,不管是心里,还是这几年过得安适的身体,都忍受不了。

她一把扯住唐周的衣袖,颤声问:“你会去喝这种溪水么?”

唐周看着她,用陈述的语气说:“你不敢喝。”

“我当然不敢喝,这可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你闻闻这股腥臭味,看这绿油油的虫卵,要是用手一捏,肯定会爆出一滩绿油油的脏水……”

余墨转过头看她,语气很不好:“颜淡!”他取出一块丝帕,在水里浸湿了,也不绞干,回身递给她。

颜淡默默地把东西接在手中,不甘不愿地抹了抹脸,把干得泛白的唇润湿,就用两根手指拎着那块丝帕瞧了瞧,奇道:“余墨,你怎么随身还带着丝帕?”她展开了丝帕,对着上面的百鸟争春图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这针法还是百灵绣亲手的,竟然就这么被你生生糟蹋了。”

柳维扬见他们都喝过水,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不是寻常的虫卵,是尸蹩。”

颜淡用手捂住唇,失声道:“尸……”尸蹩她是知道的,是一种专吃尸体的虫子。她想起在青石镇那家小饭馆里曾戏弄了一个当地人,没想到报应不爽,终是轮到她头上来。毕竟,嘴里说说是一回事,真正咽下去了又是一回事。

“看这些虫卵,这附近不知有多少尸蹩。前路也应是不太好走,还需留个心眼。”柳维扬说完,衣袖翩翩扬长而去了。

颜淡恶心得要命,只觉得脸上也麻痒起来,连忙把手上捏着的丝帕丢到一边。百灵的刺绣虽精致,不过沾过那种东西了,还是扔了比较好。

一行人所经之处,草木拔高,开始有成片的树林。在天边淡淡的斜阳映衬下,一群野狼大小的野兽正伏在地上,伸爪梳理着皮毛,看上去十分温顺无害。

颜淡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也没有动弹。她不由多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只忽然站起来抖了抖身子。她心中咯噔一声,只见那野兽的身子上赫然生着一张比寻常人要长了好几分的脸,双目呆滞,却又在一瞬间暴开了几道红血丝。

整整六只人面獾,甚至在她还来不及眨一眨眼的时刻,立刻嘶吼着扑了上来。之前只有一只就弄得她手忙脚乱,现在一下子来了六只,她除了逃跑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了。只见柳维扬抽出玉笛中的短剑挡开一只人面獾,语气严峻:“沿着弯曲小路走!”

人面獾扑击的速度很快,若是走直路,很容易被它们抓了个正着。

颜淡刚跑开几步,只听身后冷风袭来,连忙低下身向前一滚,避过飞扑而至的一头人面獾。她甚至还来不及站起身,第二只爪子一弹从斜方冲了过来。颜淡只得狼狈地爬开两步,堪堪躲闪开来,正好和另一头人面獾打了个照面。只见那张怪异的人脸已经近在咫尺,几乎把鼻尖贴到她脸上。

颜淡顿时脸色惨白,全身僵硬。

只见青森森的寒光一闪,飞溅出一串血珠。人面獾暴怒地仰起头嘶吼一声,向着森森剑气冲过去。颜淡见机立刻退到一边,余光瞥见出剑的是余墨。他掣剑的瞬间,剑脊上漾开一道青色的光影,似龙非龙,似鱼非鱼,直直从人面獾的腹部透穿而出。

一时间,颜淡只瞥见鲜血淋漓,还有什么湿淋淋、白花花的东西啪啦啦落了一地。剩下那几头人面獾被这样的场面震住了,磨着爪在喉中嘶叫着,却再不敢上前。

余墨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径自大步往前。颜淡被他牵着,不由心道,难道余墨就不能多修习一些比较好看、杀伤力小一点的妖术?这样每回不是狂风暴雨,就是开膛剖腹的,实在太血腥了……

她正这样想着,忽觉拉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一紧,余墨沉稳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颜淡顿觉不太对劲,连忙挨近了去看,只见他另外半边脸上,眼角血迹未干,已经肿了起来。他的眼睛伤成这样,连睁开都很费力,更不用说还要看路了,难怪刚才会步履不稳。

余墨别过了脸,不甚在意地微微一笑:“没大碍,你看着路就是了。”

颜淡乖乖地应了一声,扶着他的手臂尽量挑平坦些的路走:“你的眼睛……”

“一点皮外伤,没事的。”

“是吗,你上回受重伤也是说没大碍啊。”

“……别看我,看路。”

颜淡只得一心一意看着前方,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却觉得地面好似在轻微震颤。她只得暗自想,这该是她的错觉罢,好端端的,平地怎么会震动?这里又不是凡间,怎么会有地震这回事?

只听柳维扬一如既往冷静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向西走!”

颜淡下意识地依照他说的去做,毕竟从进入魔相到现在,他都是最为可靠的同伴。她沿着西面的山道一路攀上去,抬头一看,心也凉了半截:眼前已经无路可走,只有一处空荡荡的悬崖。

在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片刻,只觉有人从身后重重推了自己一把。颜淡站立不稳,径直往悬崖下摔去。她眼疾手快,立刻松开余墨的手臂,伸手去抓生在斜壁边的藤蔓。她自己摔下去也罢了,总不能还拖着余墨一起下去?他的眼睛还受伤了……

所幸颜淡的运气不差,这样胡乱去抓居然还摸到了那些藤蔓。她费力地转过头,眼角只瞥见森冷的剑气划过,她紧紧抓住的那些救命藤蔓立刻断成几截。

剑气之后,是迎风轻拂的淡白色衣袖,还有那人淡然的、毫无波澜的眸子。

颜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命大,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有妖气护身,也会丢掉半条命。可她现在,正安然躺在一片柔软的沼泽中,手脚都好好的。

她刚摔进沼泽的时候,受惊之下挣扎了几下,很快就发现挣扎得越是用力,身子下沉得就越快,便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儿,就发现这片沼泽还在慢慢流动,把她缓缓往岸边推。

颜淡看着头顶苍穹,有点懊恼地想,柳维扬同他们一直对立,因为一同进入魔相,才会成为了同伴。而竟然就此对他不再心生戒备的自己也是傻得厉害了,她这回被推下悬崖,完全是自找的。

也只过了大约半盏茶功夫,她感到背上碰到了实地,用尽力气往上爬。双脚才刚踏到实地,只听隆隆巨响从远处传来,如雷如震,在山谷中回响不断。颜淡静下心来辨明声音的方向,似乎是从她摔下来的悬崖那里传来,那么她摔下来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也顾不了衣衫被沼泽弄得脏兮兮的,连忙循声赶去。

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是从悬崖上摔下来落入沼泽,这悬崖之下的石壁微微倾斜,触手光滑,完全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可是眼前,没有悬崖峭壁,只有大片大片的小山丘,看地势就算是完全不会武的凡人都可以爬上去。

颜淡震惊至极,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会不会是因为在神器楮墨的魔相之中,她在摔下悬崖后又到了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眼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颜淡站在那里微微出神,最后还是辨清方向,独自往前走。

如果魔相真如柳维扬所说,里面出现的事物他们之中至少有一半人见过。那么余墨和唐周应该能对付前路之上的危险,反倒是她和柳维扬,实在可堪忧虑。柳维扬是死是活,她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她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颜淡在山林中走出长长的一段路,脚下的路渐渐开阔起来,遥遥的,还可以瞧见半空中升腾起的青烟。她不由怔了一下,那远处的袅袅烟气,只怕是寻常人家做饭烧水升起的炊烟。难道这里还住着人家?

她又走近几步,远处村落木屋映在眼中逐渐清晰起来。炊烟,落日,喧闹,总会在不安稳的时候给人一种安定感。

颜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走过枝繁叶茂的古树下面的时候,头顶上突然哗啦一声,枝叶摇曳,碎叶纷纷飘落,一张脸却突然横亘在她眼前。

那人脸上肌肉抽搐僵硬,肤色惨白,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她。

这一下太过突然,颜淡连忙向后急退三步,定睛一看,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只是死人啊,还以为又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颜淡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那具被倒挂在树上的尸首,那尸首上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衣衫,没有束发,只是随随便便地用一根白绳绑着。

此情此景,怎么看这人都是人祭。

人祭,就是把活人作为祭品,献给某位神灵。这是古时常有的一种祭祀方式,越是在偏壤蛮荒之地,就越是多见。人祭多半是在那人还未成年,甚至刚生下来的时候就选定了的,在成年之后穿上白衣送给所祭祀的神灵。有时候,碰上水患泛滥,也有地方会用抓阄的方式把选中的活人和祭品一起放在木筏上,献祭给河神。

颜淡突然回想起柳维扬身上就是穿着一件淡白色的袍子,他是说过自己是被陶紫炁逼近魔相的话,可她没怎么信,这样想来,原本他应该就是想把自己当成人祭送进来罢?她仔细看了看周遭,俱是一片山林,周围似乎都没有什么凶猛野兽的气息,那么这个人祭是要献祭给谁的,为什么脸上会有这么痛苦僵硬的表情?

颜淡一时好奇心起,伸手拔下簪子,将其变为一把长长的玉剑,轻轻地划过那人祭的衣领。只见领口之下的肌肤全是一个个青黑色的圆点,有大有小,小的比铜钱稍小一点,大的却有手心这么大。

她心里不安,遥遥看着前方村落,前方还是那番炊烟袅袅的安详景象。颜淡站在那里,想着究竟是借道往村落里走,还是宁可多走些路绕过去。

很多时候,不可知的事物,远远比已知的危险的事物更令人有恐惧感。你不知前面会发生什么,也不知它带给你的究竟是什么。

颜淡思忖片刻,还是决定直接从村落借道,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在那里借宿一晚。

她正要抬脚往前走,只听咔的一声,头顶的一根树枝断裂,那尸首蓦地下沉了两尺。颜淡往前平视,正好对着那尸首的腹部。那具尸首的上裳下摆已经完全破碎,正好露出破烂不堪的小腹。只见那尸首的小腹里,挤满了黑色的尸蹩,好似把这人的尸首当成了窝,里面黏着一层层绿油油的虫卵,这些虫卵就和她之前在小溪边瞧见的一模一样。

颜淡只觉得一股恶心反胃的感觉冲上喉咙,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地。一只凉冷的手突然从后面伸过来,轻轻捂住她的嘴。颜淡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儿,可这股檀香味儿中还带着些许血腥气。

只听柳维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噤声。”

第34章

只听柳维扬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噤声。”

颜淡实在很手痒,很想给他那么一下子,最后还是硬生生克制住了。随着柳维扬慢慢松开手,她闻到的那股血腥味越浓,不由转头去看,只见对方淡白色的外袍下摆被染得一片殷红。

柳维扬往前走了两步,尽管身形依旧挺拔,还是可以看得出他走路的姿势和平日不太一样。颜淡摸摸下巴,如果他受了伤,对她来说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之前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的事情也该一起算一算了。

柳维扬停住脚步,回头瞥了她一眼,一双淡然的眸子还是波澜不惊。颜淡立刻会意,跟着他往前走。

曾有人对她说过,共患难的朋友未必能共享福,而敌人却未必不会变成同伴。对于这句话,颜淡深以为然。

柳维扬缓缓从那具尸体边走过,尸首上的尸蹩突然不动了,只是一眨眼功夫,它们疯了一般拼命往上爬,像是想避开柳维扬。

颜淡看得清楚明白,不由讶然:柳维扬身上还有血腥味,从来对血腥尸臭趋之若鹜的尸蹩怎么可能会像闪避呢?她想起唐周的血可解百毒,再看看柳维扬外袍下摆的血迹,莫非,尸蹩在惧怕他的血?

颜淡斟酌一阵,待他们走到村头的时候,放软了声音开口道:“柳公子,你的伤还好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颜淡顿时有一种和哑巴争辩的无力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柳维扬不得不停下脚步,低下头看她:“怎么?”

颜淡眼中发亮,热切地盯着他瞧。紫麟曾诬蔑她说,她这个表情简直能让人三天食不下咽。不过有用的就是好的,至于到底是让人食不下咽还是垂涎三尺,这个根本无关紧要。她活过了这许多年,见过的人世也不少,有些事情,觉得有个好的了结就行。

柳维扬面无表情,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颜淡立刻死死按住,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对方的性子,他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触碰,绝对不会较真地拉开她的手。

柳维扬抽不回袖子,无奈地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颜淡暗自得意不已:你不是把我们都骗进魔相里来送死么,不是把我推下悬崖么,不是我问一百句话你都当没听见么?天地间因果循环,种下了因,就必定食下那个果,现在该是受报应的时候了。

柳维扬见她不说话,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忍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挪开目光:“你到底想怎么样?”

颜淡微微一笑,乖巧清澈,温言软语:“柳公子,不如让我帮你包一下伤口,这样子伤才好得快。”

柳维扬动了动嘴角,在她热切的逼视下,终于还是道了一句:“有劳了。”

他找了个树桩子坐下,撩起染血的衣摆给她看。颜淡蹲在边上,看着那道绝对不浅的伤口实在忍不住幸灾乐祸:“这伤口看起来倒像是利器划开的。”她当然不会有这么好心给他治伤,只不过想乘机做点手脚,顺便再偷偷抹一点他的血藏好,万一尸蹩真是害怕他的血,那她以后心里也好有个底。

“是从悬崖上跳下来的时候,在石头上划开的。”柳维扬语气平淡。

颜淡怔了一下:“从悬崖上跳下来?”

柳维扬看了她一阵,缓缓道:“看来,你果然不知道。”

颜淡顿时有种被他设计的感觉。

“我们之前走过的并不是山路,而是走在翻天的背上。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要翻身了,逼不得已只好从悬崖上跳下去。”

颜淡曾听师父说起过翻天,若论起渊源,翻天和紫麟还是同族同宗,只不过翻天比紫麟高大生猛得多。因为个子大,也异常的懒散,时常躺在那里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也不起来爬两步,身上自然而然地就生出草木来了。但是它躺久了,偶尔还是会起来翻个身。这一翻身,当真就如天地都翻过来一般,才会有“翻天”这个名字。

颜淡有点不好意思,弄了半天他也是好心,却是她误会了。她抬手虚按在他的伤上,轻声念了几句治愈的咒术,只见淡淡的白光漾开,本来裂开的伤口立刻就收紧愈合了。

柳维扬若有所思,轻声道:“既然不是你,那还有谁会见过翻天?”颜淡把一角沾着他的血的丝帕叠了叠,收好,随口道:“这个很重要么?”

柳维扬放下衣摆,站起身走了两步,淡淡道:“多谢你。”

“奇怪,那余墨和唐周呢?”不会被压在翻天底下去了吧?如果真是这样,余墨说不定还有救,唐周肯定成肉泥了。

柳维扬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道。

他们走到村落外面,只见村头那棵大树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写了两个大字:洛月。

不光是颜淡,连柳维扬淡然的眸子中都闪过一丝惊异。

邪神和上古时候的神仙一般,是古老的种族。

那个时候,天还不是天,地也没有成为地,天地几乎是聚合在一起的。盘古开辟天地后,人世间才不再是一片灰暗混沌。

女娲用泥捏了凡人,而邪神用自己的血肉化成了洛月族人。

在仙魔之间的那场争斗中,邪神灭族,魔境消亡。洛月族不得不迁出魔境,隐居在凡间。可是邪神一灭,他们也受到了波及,寿命越来越短,只能依靠子孙不断繁衍来维持血脉。洛月族极为傲慢,这点像极了他们的始祖邪神,他们不愿同凡人接触,更不用提通婚了,也就是因为这样,如今这世上几乎再找不出一个洛月族人。

洛月人同他们的始祖一般,在千百年的洪流中已经消亡了。

颜淡抬起手指敲了敲下巴,低声道:“这里的洛月族,应该是魔境消亡之前的洛月族吧?”

柳维扬难得答应了一句:“也未必,若是在邪神没有灭族的时候,他们怎么会用得到人祭?”

颜淡顿时毛骨悚然。在仙魔之战前,洛月人是出了名的美丽。邪神的始祖就不无得意地说,天地间凡是他们造出来的,都是没有半点瑕疵,不像有些神仙捏出来的凡人,总有些许缺憾。从那个时候起,天庭同魔境之间就时有些小纷争,慢慢的,一点心里的不待见越积越深,仙魔两界终于开战。那时魔境的主人是邪神玄襄,他和紫虚帝君、计都星君在云天宫同归于尽,魔境就此消失。而洛月人离开魔境,不管是容貌还是身体都发生了很大改变,原本美丽的容颜开始变得古怪,身体也渐渐矮小扭曲。

“虽说再娇艳的花也有凋谢的时候,再美好的容颜也会苍老,可是亲眼见到了还是觉得可惜。”颜淡话音刚落,就见柳维扬颇为意外地望了她一眼,好似在诧异她何时除了那些无聊的话还会正儿八经地说话。

她撇了撇嘴,不满地想,她骨子里有的是内涵,只不过还没人发现罢了。

颜淡当先走进洛月族人群居的村落,过了村头那一片桑树林,便见远远近近有不少人家,每户人家都搭着高脚木屋,一条清澈小溪弯弯地绕过,清亮的溪水在落日下闪着粼粼波光。她打从心底觉得,这里是魔相中最美好的地方了。

之前那些人面獾、血雕什么的,实在是太凶猛太蛮夷,她委实不怎么欣赏。

“你们是谁,怎么会闯到这里来的?”

这道声音听得出是出自一个少年口中,还是清稚、秀气的,微微带点少年正长成的沙哑。颜淡回过头,只见夕阳余光中站着一双少年男女。躲在刚才说话的那个少年身后的是个看模样年方豆蔻的少女,乌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不,确切来说,是直接越过颜淡,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柳公子。

那少女忽然笑了,就这么对着柳维扬娇憨地笑:“你是来娶我姊姊的吧?”

颜淡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柳维扬,再看了看这双少年男女,很不厚道地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颜淡很容易在洛月族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这其中,实在多亏了柳维扬。之前那位笑得很娇憨的少女恰好是洛月族中颇有声望的人家的小姐,用凡间的风俗来说,那是名门望族,祖上庇荫,好比现在的天下是裴氏的天下,裴姓也比别的姓氏高贵些。

至于其间种种,简单来说也就是两句话的功夫。

洛月族人取名的法子古怪,只有名没有姓,之前那个少年叫南昭,那个少女叫水荇,是表兄妹,而少女水荇的那位将要嫁给柳维扬的亲姊姊芳名侬翠,这是其一。

其二,侬翠是洛月族中的美人,不知怎么曾梦到过神霄宫主柳维扬,从此心心念念,甚至还搁下了非君不嫁的话来,只要柳维扬一进洛月族的村落,立刻就会有一群人把他扭送到侬翠小姐的面前。

颜淡初时很惊讶,待看到亭亭玉立、楚楚柔情的洛月美人侬翠,只能感叹柳维扬真是桃花绵绵,每一株都是千娇百媚、百里挑一。本来神霄宫中女侍就多,貌美如花的更多,结果到了魔相好不容易碰见这么一村子人,就出来了一位瞧上他的。

于是颜淡在侬翠柔情万千的眼波中,把柳维扬卖掉了。

一卷画轴铺开,慢慢露出里面青衫翩然、清华万千的男子。那道人影背后,是青山隐隐,万里河山,然而这些不过是隐没在背后衬托其人风采,仅此而已。

颜淡低头看画,那画中男子的眉目,果真和柳维扬生得一模一样。可惜这画笔法虽好,画中人神韵却不足。

“这就是玄襄殿下,是历代邪神之中本事最高,最有才情的一位。”南昭低下了声音,“侬翠姊也只是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回,就时常梦见,就算到了出阁的年纪,还是想嫁给他,她曾说过就算当妾也没关系。后来玄襄殿下战死,她也觉得殿下只是失踪而已。”

颜淡心里咯噔一下,道:“可惜柳维扬不是邪神,最多是长得像罢了。”

南昭嘴角牵起一丝笑,微微有些苦涩:“就是柳公子和玄襄殿下生得太像,而柳公子身上还有邪神的血脉,侬翠姊才会一心认定他就是殿下。”

颜淡默默点头:“这样说来,倒也有道理。”

这世间长得十分相像的,已是不多了,而柳维扬身上还有邪神血脉,更是真了几分。何况他现在根本想不起自己从前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而所有记忆中断的那一块正是在仙魔之战。

她也不得不承认,柳维扬是邪神玄襄这件事,很可能是事实。

颜淡叹了口气,打从心里同情他。从前他在追寻自己身世的时候,完全游离于三界之外,天地间再没有他的同伴。而现在,如果他真是邪神,那么天地之大,他将再无容身之地。当年仙魔之战打得轰轰烈烈,便是想忘都忘不掉,若是天庭上的那些人知道邪神玄襄还活着,那三十万天兵每个都来补一刀,也尽够受的。

她刚叹完这口气,只听身边的少年也幽幽地长叹一声。

颜淡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见少年皱着眉,颇为沮丧的模样,心中忽然一动:“凡人有句古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就是再喜欢侬翠姑娘,她心里却惦记着玄襄罢了。”

南昭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这副模样就算不是耿然变色,也离了不远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句话我知、知道,可、可是我、我没……”

颜淡本是出言试探,见他这个样子,也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声好气地劝说:“这种事,当断则断,她若无心你便休,你也拿出一点男人的魄力来。”像南昭这样秀气老实的少年,若是养得不好,难免变成娘娘腔。

南昭低下头,轻声道:“颜姑娘说得是。”

颜淡正待趁热打铁多劝导他几句,只听一道寒得掉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颜淡,你过来。”

她冻得一哆嗦,方才慢慢地想,这声音听起来,约莫大概仿佛,是柳维扬在说话。

看来东窗事发,他也该是知道自己被卖了。

第35章

柳维扬站在桑树林边,负手而立,衣袍翩翩,像是入了画。

颜淡突然想起一句话来,任是无情也动人。不管是邪神玄襄,还是神霄宫主柳维扬,他便是这样静默地站着,就有一股内敛的华光。好似在他身上,看不到迷茫惘然,只有不断追寻前路的坚毅。

柳维扬沉默了一阵,忽然说出一句古怪的话来:“在青石镇的古墓里,你感觉到我的气息,就能知道我不在三界之内。而你动手的时候,我也知道,你同我是一样的。”

颜淡望着头顶的一串串饱满的桑葚,半晌才道:“你说的不差,不过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我后来自愿入了妖籍。”

因为太孤独了。

这么多年,没有遇见过一个和自己一般的同伴,还不如一团空气,一滴水,她什么都不是,完全游离在三界之外。就算有一日,她不再活在这世上,也没人会知道。

“我也没有感觉到你的气息,你那天没有用咒术,而是凡人的武功。”颜淡转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做不到你这样,我那时同凡人处在一起,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没法子,那种异样的感觉根深蒂固……我时常睡不着,很难熬……”

柳维扬转过头看着另一边,轻声道:“那有什么用,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是邪神玄襄呢?”

“无凭无据的事,我从来不会去想。”他语气平淡,“我是不是邪神玄襄,那又怎么样。”

颜淡忍不住反驳:“怎么能说无凭无据?那时候,血雕的反应不就很奇怪了么?刚才南昭也说了,你身上有邪神的血脉,而玄襄同你长得那么像,你觉得这只是巧合而已?”

柳维扬倏然转过头来,一双眸子还是淡然而不动声色:“那是你的推测。你虽能推测出沈怡君他们的事,却未必能猜到别的事。”

颜淡瞪着他,两人对视片刻,无奈从气势上她就差得太远,只好放弃:“好罢好罢,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其实你是不是玄襄,和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如果有什么想法,方便的话就和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陶紫炁把我逼进魔相的时候,她说过,她是九曜星之一的紫炁星使。”

颜淡抬起手指叩了叩下巴:“紫炁星使是九曜星中唯一的女子,他们平平常常的也没什……啊,对了,就是计都星君了!当年仙魔之战时候,天极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是最先见到邪神玄襄的,这两位仙君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计都星君也罢了,那紫虚帝君真是可惜了。我那时在天庭修行过一阵,所有见过紫虚帝君的小仙都说他风采翩翩又博贯古今。”

“是么。”柳维扬出神了一阵,又问,“那你呢,怎么会游离出三界之外的?”

“啊,我?”颜淡呆了一下,不知他怎么突然把话锋转到自己身上,只得尴尬地笑,“这个么,其实我本是天庭小仙,后来犯了天条,要上天刑台。你也知道嘛,天刑台上走一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能不能活得下来还不知道呢,然后我就逃了。”她停顿一下,见柳维扬还等着她往下说,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后来我才发觉,我找到的那条路居然是轮回道,下去后就是七世轮回,地府名册上缺了什么就顶上,万一这些年都少些蟑螂臭虫王八的话,那我岂不是会被人耻笑?于是我放弃仙籍,才没有去轮回七世,但这样一来,就游离出三界了。”

柳维扬默然不语。

颜淡来回走了一趟,忽然道:“说起来,青石镇古墓最后一间石室里的那幅山水画可是你画的么?”

柳维扬微微颔首。

“你还记不记得那画中的地方是在哪里?”

“……不记得。”只是脑中会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他踏破千山万水,连一些偏壤小镇都没放过,至今也没有寻到画中的那个地方。

颜淡叹了口气:“看来你我的经历会有对得上的地方了,你画的那个地方是在冥府。”她看着柳维扬的神情微变,便耐下心来解释:“我说的冥府,就是凡人常说的阴曹地府。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其实那里景致很美,不是凡人说得这般可怕的。而你那幅画几乎画得一分不差了。”

“我脱离仙籍之后,就到了冥府。我用了八百年的时间渡过夜忘川,很多一起渡河的人,等到岸边就把前尘全部忘记了,然后再世为人。可我忘不掉,也离不开冥府……”颜淡吁了一口气,慢慢皱起眉,“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我终于找到从冥府回凡间的路,但这千年之间,我的修为全部荒废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柳维扬嘴角微动,正要说话,只见颜淡倏然握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懂你的感觉,不过侬翠姑娘真的很配衬你,你就从了吧。”

柳维扬一下子甩开她的手,扭头大步走开了。

颜淡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背影:“柳公子,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连对余墨都没说过。这种事实在太丢脸,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柳维扬脚步一顿,回过头微微一笑:“待我再想想。”

他最常有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再要么就是甚悲凉的苦笑,而这一刹那的笑意,宛如薄冰乍融。

颜淡摸摸下巴,不觉想,之前嫌弃柳维扬死气沉沉,平日连话都没一句,现在看来还不算那么讨厌。

颜淡提着一串饱满深紫的桑葚,蹲在小溪边洗。洛月一族虽然已经衰败了,却还远远没到最惨不忍睹的地步,等到了那腰是腿、腿像腰的地步,她把柳维扬卖出去的时候也难免会心有歉疚了。

眼下情形,柳维扬只怕是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完全身不由己。她不过是顺应情势罢了。

她那串沾着晶莹溪水的桑葚,美美地咬了一口,余光突然瞥见两个颇为熟悉的人影,立刻把手上的桑葚给丢在一边,笑逐颜开地扑过去:“主公主公!还有师兄,你们——咦?”

唐周走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抱住,淡淡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边。颜淡顿时僵在那里不会动了。幸好他很快便松开了,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笑道:“看来你倒没受什么伤么。”

颜淡自认为脸皮也算是磨练得厚了,居然觉得脸热:“看来还是我运气好些。”她转头看了看余墨,吓了一跳:“余墨,你的左眼还能不能看见东西?”他眼角的伤,比她那日见到的似乎更重了,已经红肿起来。

余墨伸手碰了碰,淡淡道:“还好,就是有点费力。”

颜淡松了口气,喃喃道:“能医就好……”她伸手扶住余墨,轻声说:“我借住的地方就在前面。”

唐周看着他们,只得问:“柳兄呢?我们虽差不多一起摔下去,那时整座山已经翻了一半了。”

颜淡将牙咬得格格响:“我把他嫁出去了,谁让他说都不说一声就把我推下悬崖的?”

唐周倒没太惊讶,只是轻喟一声:“嫁出去了啊。”

余墨微微一笑,语声低沉悦耳:“原来是迁怒。”

“是迁怒怎么样?”颜淡摆出最蛮横最不讲理的表情。

“没怎样。我只是想,他起码还是把你推下去,而我和唐兄是被踢下去的,这笔帐该是怎么算?”

颜淡不觉想,这柳公子真是太狠了,若他不是有这一身本事,早就仇家遍天下,怕被分尸十回都不够。

余墨的眼伤很严重,伤口裂开过两三回,又沾了脏东西,隐隐有些化脓,就算她用了咒术,也不是一时之间就能好起来。

颜淡趴在床边,托着腮看他的睡颜。她用的是一个让人产生睡意、却可以算得上简陋的妖术,若是余墨不配合,只怕也对他没什么用。她不禁想,这世上,她或许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余墨放心把性命交付的人了,而她也同样放心把自己的安危全部交托到他手上。

只是这二十年间,她从来没告诉过他。

她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说。

“好像你这几年受什么伤都是我害得,这回又是这样,要是我有柳公子一半的本事就好了,至少你不会只顾着我连自己都忘了顾了……”颜淡很苦恼,“其实我也努力地学妖法啊,但总是半路出来的,到现在还是个半吊子。”她抱着一团被子,蹲在床边,慢慢来了睡意:“但是余墨呐,你以后能不能不要用那种动不动就开膛剖腹的妖术?实在太血腥太难看了……”

她入梦的时候,依稀还闻到一股淡淡的沉香味道。她不禁迷迷糊糊地想,好像在铘阑山境的时候,余墨就对沉香情有独钟,这种喜好虽然很是古怪,可放在他身上倒也算不上很突兀。这样久而久之的,连身上都有那么一股若有若无的、很舒适的菡萏味道,而那恰好也是她最喜欢的沉香味。

她在睡梦中,依稀听见轻轻的叹息,有人在她耳边缓缓道:“因为晚了,就没有位置留给我了么……”

颜淡不知觉地皱眉。

什么早了晚了,她真是一点都听不明白。

自从进了魔相之后,颜淡变得很嗜睡,一躺下去就常常无知无觉。等她醒来的时候,楼阁外的光线已经透了进来,而她正是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薄被。

她一坐起身,就觉得周遭的气氛很不对劲。

她慢慢地、僵硬地转过头去。只见房门大开着,柳维扬正倚在门边,那支淡绿的玉笛搁在手臂上,微微屈起一条腿,姿态潇洒得紧。她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潇洒过,只是干嘛偏偏要在这里潇洒?而唐周则意态闲雅地坐在桌边,一手支颐,一手端着茶盏,见她醒来了也坐着没动,目光掠过她的衣领,停住了片刻,又转开了。余墨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发丝如墨,身形挺拔,慢条斯理地开口:“这还真教人想不透彻了。”

颜淡险些呕出一口鲜血来。谁来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间房现在好歹还是她住着的罢,余墨在这里也就算了,为什么另外两个都在?!她抖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们为什么在这里啊……”

“就算他们来拦罢,也未必见得拦得住。”唐周搁下茶盏,淡淡道。

柳维扬微微摇头:“既然我们在魔相中,就得按照魔相的规则来。”他转头望向了余墨:“这些幻境阵法,说到底还是你来得精通,不知有何高见?”

余墨侧过头,微微笑道:“高见说不上,不过我也觉得还是顺着魔相的规矩来。我现在已经没有感觉到魔相中心的杀气和波动了,可能过了这一关就会找到出路。”

“只怕多少有点困难,我看他们已经认定这件事和我们脱不开干系。”唐周缓缓道。

“喂,你们……”颜淡只能垂死挣扎。

“那就要看柳兄怎么对付了。”余墨看了柳维扬一眼,笑着说,“洛月人总会多少敬柳兄三分的。”

颜淡气得在床边重重一锤:“你们三个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还是有什么话非要在这里说才可以?!”

柳维扬终于把头转向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醒了?”

颜淡捏着拳头,挤出几个字来:“我醒了很久了……”

唐周轻轻一笑:“这才留意到,不过你这么生气作甚?”他扯这番谎话的时候,居然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

颜淡只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我没生气……我怎么会生气呢,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一觉睡醒后看见房里突然多出了人来。说到底,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啊?”

余墨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在床边坐下,长腿交叠:“昨天夜里,有洛月人暴死了。”

颜淡立刻追问:“是谁?”

柳维扬的嘴角微微一抽,直起身一拂衣袖,道了句:“我这就去说说看。”

颜淡顿时了然:“是柳公子的泰山大人?还是岳母大人?总不至于是未过门的妻子吧?”

唐周嘴角带笑:“是岳母大人。”

“哦,那真成红白喜事了……”颜淡突然骨碌一下从床上翻下来,“等等等,柳公子那位岳母大人过世了,不是还要算在我们头上吧?”

余墨连忙伸手将她抱住了,微微笑道:“他们可没这样说,只是说一日找不出凶手,我们就一日不能离开。”

颜淡一时只想到“祸不单行”四个字。

第36章

柳维扬和洛月族长关在同一间屋子里还不到半个时辰后,水荇从屋外探进头来,很羞涩地微笑:“哪位是余墨公子?柳公子请他过去。”

余墨站起身来,又听水荇说了一句:“爹爹让我和你们说,他先谢谢各位的好意了,这桩婚事只怕要推后些时日,几位若是觉得闷,可以到处走走,不过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前面的林子有些危险。”

颜淡看着水荇和余墨走远了,搂着茶杯似笑非笑:“柳公子真有一手,这么快就把泰山大人摆平了,人家不但不把我们当凶徒了还要来称谢。”柳维扬一向沉默寡言,偶尔说什么话就是有种信服力。颜淡知道,就是旁人见他这样的性子,才觉得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而实际上被柳宫主骗得团团转了还不自知。

唐周走到门边,又回首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外边走走?”

颜淡也觉得留在屋子里发霉没什么好处,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并肩沿着小溪走了一段路,唐周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在她露在衣领外的颈上一点:“这是什么?”

颜淡被他这样一碰,只觉得隐约有些痒,忙蹲在溪边照了照。这道溪水清澈,隐约映出她颈上有一点微红。颜淡支着腮很疑惑:“昨日还没有的,难道我睡着以后,有虫子爬进来咬了我?”

唐周沉默片刻,突然低下身扳过她的肩来。颜淡本来是蹲着的,突然被他这样一扳,只得维持着极其困难的姿势,眼睁睁地瞧着唐周低下头来。

“唐周,你就算饿了也不能咬我啊啊!”

唐周松开手,很是细致地对比了一下两个痕迹,点点头道:“果真是不一样。”

颜淡扑腾两下,捂着脖子甚是凄凉:“当然是不一样的,你要比较就自己咬自己去!”就算她不是凡人而是妖,那也只有那么一副皮相,要是给咬坏了以后还怎么用?

唐周掸了掸衣袖,低着头看她:“我要是想自己对比着看,怎么也咬不到颈上,你说对不对?”

颜淡哼哼两声,喃喃自语:“我怎么就觉得你是故意的……”她转过头看着另一边,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手上还捧着一卷画,那少年正是南昭。她想起上一回还待趁热打铁把南昭培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果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柳维扬打断了。他现在来得正好。

颜淡直接从小溪的一边跳到另一边,招招手:“南昭!”

南昭吓了一跳,手上一抖,那卷画哗得一声抖落在地。颜淡见他之前捧着画的模样,这画只怕像是他的珍爱之物,连忙一拂衣袂,将那画轴接在手上。

颜淡匆匆扫过一眼,只见这画轴装裱的宣纸已经有些泛黄,画中的女子着了一件浅湖色冰绡衫子,嘴角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嫣然巧笑,其神态灵动,好像会突然从纸上跃然而出一般。

她将这幅画还给南昭,随口问了一句:“看你这么宝贝这幅画,这画上的人是谁啊?”她初初看到的时候,倒觉得和侬翠姑娘有六七分相似。

南昭抱着画,温文有礼地道了谢,方才说:“这是我娘亲的画像,我怕沾了潮气,又看今日天好,就想拿出来晒一晒。”

颜淡想了想,这画中的女子太过年轻,大约是南昭的娘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来南昭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他也只能看看画像,睹物思人。她同南昭接触几回,心底其实很喜欢这个文弱真诚的少年。

“你娘亲长得真美。”

南昭腼腆地笑:“我娘亲年轻时候还是我们族里出名的美人呢。”

“咦,你不是还要晒画么,就快点去吧。”颜淡给他让开一条路,目送他抱着画急急走过去。待南昭走出一段路之后,斜里突然窜出一个锦衣的青年,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南昭身子一晃,几欲摔倒,却还是紧紧地抱着画。

那青年将他撞到在地,又一把扯过他手上的画轴,掂在手上瞧了瞧,冷冷道:“这种女人是我们洛月族的耻辱,还留着这画像做什么?”他双手用力,竟是摆出要把画撕成两半的架势。

颜淡看得着急,如果那人是冲着她来的,她起码有一百种法子整治他的法子,可那人偏偏是冲着画来的,如果她用妖术隔空取物,难保不会用过了力把画撕成两半。正着急间,只见唐周的身影一闪,干脆利落地在那人举着画的手臂上一点,点穴、夺画、飘然落地一气呵成。

颜淡终于确定一件事,不管是他们妖,还是洛月人,原来都是有穴道这回事的。

唐周执着画卷,轻轻卷起,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不经意皱了一下眉,然后把画递到南昭手上。他低头看了坐倒在地的青年一眼,淡淡道:“要撕这画像的,怎么也轮不到你。”

那青年脸色铁青,憋了半晌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是、是凡人?”

颜淡愣了一下,随即记起洛月人都瞧不起凡人这回事。

那青年指着南昭,胆气很盛:“你们一个是凡人,一个是凡人的野种,倒是一个鼻孔出气了!”

唐周微微皱眉,神色却还是和平常一样。

南昭垂着颈,隔了一阵子猛地抬头,大声道:“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他握着拳,急急地说着话,脸上涨得通红。

颜淡不由想,南昭这股气势,实在不用她再多此一举去把他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那青年深刻地剜了他们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南昭抱着失而复得的画,向着唐周道:“多谢唐兄。族人大多不喜欢凡人,邑阑他又是族长的长子,所以才会说一些无礼的话,还请唐兄不要介怀。”

唐周微微颔首,抬手在他肩上一拍:“我不会记在心上的。”

颜淡看着南昭的背影消失,方才叹了口气:“洛月人宗族的观念很深,南昭这样的,恐怕吃了不少苦头。”

唐周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刚才看到那张画像,总觉得……画里的人有几分古怪的邪异之气……”

颜淡回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一幅画像怎么会有邪异之气,很肯定地说:“洛月人本来就生得和凡人有点不一样,你一定是看错了。”

待颜淡逛回借住的屋子时,就见余墨已经坐在桌边等她了。他一手支着颐,长眉微皱,像是想到什么难解的事情,就连她走近了都没发觉。

颜淡玩心突起,轻手轻脚地绕到他身后,正要把双手按到他的肩上,忽见余墨身子一偏,迅速绝伦地扣住她的双腕。颜淡吓了一跳,有点收不住脚,挣扎两下无果,最后还是跌坐在余墨身上。

她傻了,估摸着余墨也没想到会这样,半晌没有反应。

颜淡眼睛对着眼睛地和他对视片刻,只听余墨轻咳一声,低声道:“你刚才出去闲逛了么?”

颜淡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心中想着,在这个时候,余墨难道不应该立刻把她推开吗?

余墨看着她颈上的两个痕迹,突然伸手按着她的后颈,以额相抵,鼻尖轻轻相触,缓缓道:“颜淡。”

颜淡只觉得寒毛直立,翻来覆去地想,他这是想做什么?是诉说衷情还是打算亲吻她?如果是前面那个,她该是答应还是婉拒,抑或含糊以对?如果是后面那个,她是该沉住气不动,还是直接拿个茶杯敲在他头上?

隔了片刻,只听余墨慢条斯理地说:“柳宫主说,他有一点想不明白,在魔相里,出现的事物应该是我们中至少有一半人见过的。可之前的翻天,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唐周是凡人自然也不会见过。”

颜淡愣愣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其实我也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见过不妨直说,这也怪不得你。”

颜淡明白了,笨手笨脚地从他身上爬下来:“原来你想说这个啊……我说嘛,怎么可能……不对!余墨,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别平白无故地诬蔑我,我绝对、绝对没有见过翻天!我是真的没见过,你还要我直说什么啊?!”

余墨嘴角噙着笑意:“没见过就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颜淡一呆,随即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绝对不会把自己刚才自作多情的丑事说出来的。

他长身站起,突然道了一句:“你现在还想出去走走么?昨晚暴死的那位,是给人当胸一剑刺死的,我正打算去义庄瞧瞧。”

这一剑从胸口一直划到肋下,最初的劲力已消,最后只浅浅地划开一道浅痕。

颜淡和余墨到了义庄的时候,柳维扬已经早到一步,正负手站在棺木边上。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响,连头都不抬一下,顾自将手伸到棺木当中,将尸首的手臂抬起,展开已经僵硬的手指看了看。

此情此景,颜淡其实很想开玩笑说一句,柳公子你果然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毕竟这还关乎你的终生大事啊。谁知她一看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这句话转到了嘴边立刻咕嘟一声咽下去了。

她的胆气终究还是不够肥。

余墨走上前两步,低声问:“如何?”

柳维扬微微摇头,语声低沉:“伤口不平,深浅也不均匀,看来那把剑很钝,有点像没开锋过的那种。”

余墨闻言,微微沉吟片刻:“如果是没开锋过的剑,又是正面刺伤夫人,那么这个凶徒的功夫应该很不错啊,不过看这用剑的力道,好像那人的功夫又很一般……柳兄,依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凶徒应该是夫人熟识的人了?”

柳维扬点点头,又道:“这也是推测而已,还算不得数。”

颜淡走到棺木边上,趴在木头边沿上往下看,只见躺在棺木里的女子已经有些年岁了,眼角有寥寥几道浅浅的皱纹,模样倒是和南昭的娘亲有些相似。南昭和侬翠、水荇两姊妹是表中之亲,那么他们的娘亲应该也是姐妹了,也难怪会长得像。

她见过凡间的仵作验尸,便伸手去掰尸首的下巴,谁知还没摸到,就被余墨拉住了。余墨无奈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颜淡答得理所应当:“验尸啊。”

余墨屈起手指在额上一抵,更是无奈:“这个轮不到你,在这之前就有洛月族的大夫仔细瞧过了,不管是夫人的嘴里还是指甲,甚至连头发都查过,什么痕迹都没有。”

颜淡哦了一声,很是遗憾地收回了手。

他们说话间,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款走进义庄。颜淡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只见进来的是洛月族的侬翠。她目不斜视,径自迎向了柳维扬,脸露微笑,语声娇柔:“我去找过你,结果你不在,我问了别人才知道你来义庄了。”

柳维扬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也不要总是这样冷淡呀,等我娘亲的丧期过了,我就要嫁给你了。”侬翠伸手去拉对方的手腕。谁知她还没碰到,柳维扬突然出手卡住她的颈,语气冷漠:“昨晚夫人过世,你既是第一个赶到,还瞧见了什么?”

颜淡张口结舌,她知道柳维扬是沉默寡言了一些,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粗暴。

侬翠抬手去掰他的手指,俏丽的脸蛋因为窒息而涨得通红,吃力地开口:“我……没……”

柳维扬缓缓松开手:“你不说也罢,你还真的以为凭你们洛月人就可以拦得住我?”

侬翠捂着颈剧烈地咳嗽,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光,突然站直了身子,眸中有股火焰在烧:“自从我见过你,心里就只有一个玄襄罢了。我一心想着你,这又有什么不对?”她总算看了杵在一旁成了摆设的颜淡和余墨一眼,微微笑说:“颜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话很不知羞耻,没有半点矜持?”

颜淡想不到她会问自己,尴尬地啊了一声:“民风,是民风不同而已。”

侬翠抬起脸,直视柳维扬,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逼迫,时至今日,你也不再是从前的玄襄了,我自觉没有陪衬不上你的地方。而我也知道,你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里,所以在这件事上,有些话我确是隐瞒了爹爹他们的。只是因为,我想留下你。玄襄殿下——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如果你要离开,我就会告诉所有族人,杀死我娘亲的凶手就是你。”

柳维扬面无表情,衣袖却是微微一动,已拈着那支碧绿的玉笛。

侬翠根本没有瞧见柳维扬这个细微的动作,自顾自地说下去:“昨晚,我赶到的时候,娘亲还有一丝气息,她对我说,这是诅咒。我本来还想再问个清楚的,可娘亲已经支撑不住了。她只是说,这是诅咒。”

第37章

颜淡悚然动容,倒不是因为侬翠说的关于诅咒的那句话,而是她宁可让柳维扬被自己的族人误认为是杀害她娘亲的凶手、也不愿让他离开,这实在太过偏激了。

只听一声轻响,柳维扬手中的玉笛已经旋开,露出里面细细的利刃,抵在侬翠眉心:“我生平最不喜被人胁迫。”他抬手一挥,但见数道剑光闪过,瞬间将身旁那张矮桌劈成几十块,然后一拂衣袖扬长而去了。

颜淡蹲下身,捡起一块木头翻来倒去地看,每一面的边角都异常齐整,不由喃喃道:“很厉害啊……”她摸摸心口,庆幸自己最多在口头上占点便宜,没有真的把柳维扬惹恼,不然被切成这么多块,就算她妖法无边,也没办法拼回去了。

侬翠突然抬手捂住脸,低低抽泣起来。

颜淡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虽然有几分怜惜,但还真的一点都不同情。本来男女之间的情感,就是两相情愿的,可是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太过分了些。换了她是柳维扬,也会受不了。她不自觉地想,初初见到侬翠的时候,觉得她既娇柔又美丽,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他们家也算是洛月族中的名门望族,难道她爹娘都没好好教导过她吗?她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

他们走出义庄,扑面而来的是温暖通透的阳光。只听余墨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有时候,感情当真会让人发疯。”

颜淡想了想,微微笑着说:“感情本身并不会教人发疯,而是人性中的软弱,会让那个深陷泥沼的人疯狂罢了。”

余墨垂下眼,细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说得也是。”

颜淡很不乐意,微微嘟着嘴:“你好歹也夸我几句嘛,就这么轻飘飘的‘说得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余墨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伸手扳过她的肩,可是当他一瞧见颜淡那张得意非凡、好似写了“快点夸我,狠狠夸我吧”几个大字的脸,沉默了。隔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了一句:“……实在说不出口,还是算了罢。”

颜淡见他转过身要走,连忙抓着他的手臂,磕磕绊绊地开口:“余墨,之前都是因为我,你才受伤的……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呃,谢谢……”

余墨别过头,缓缓地笑了:“不谢,反正也不是第一回,都手熟了。”

颜淡顿时很难堪。

然而侬翠口中的诅咒还在继续,就像是一场瘟疫,慢慢的,不动声色地在洛月族中蔓延开来。

第二位躺在义庄棺木里的,是那日想撕掉南昭画像的那个青年邑阑的父亲。

邑阑的父亲在年轻时,是洛月族出名的勇士,后来就当上洛月族的族长。他也是被人当胸一剑刺死的,这道伤口依旧是从胸口划到肋下,深浅不平,像是被一把未开锋的剑划开的。如果说,侬翠的娘亲还能被一个功夫很一般的熟人偷袭的话,那么邑阑的父亲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庸手从正面得手?

邑阑的父亲濒死前曾拼尽最后一分力气从房中爬出来,嘶声力竭地叫喊:“这是诅咒!他们、他们又回来了!”他胸口狂喷鲜血,被鲜血染红的半边脸很是狰狞。

等颜淡他们赶到的时候,邑阑的父亲已然气绝身亡,他扭曲着脸倒在血泊中,双目圆睁,脸上好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惊恐情状。

邑阑瞧见他们,疯了一般扑上来,眼中通红,嘶喊着:“都是你们这些外族人!就是你们把诅咒带来了!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颜淡知道他此时心神俱丧,会迁怒到他们身上来,也是情有可原,便闪身避开,一句话都没说。

却见柳维扬踏前一步,一袖子把他抽到一边,冷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世上哪来的诅咒?”

邑阑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一双眼还是死死地瞪着他。忽听侬翠曼声道:“大家静下来想一想,我们族里是谁有这个能耐害死族长?”

颜淡心中一跳,忍不住转头看她,只见侬翠面色漠然,亭亭玉立地站在火把灯笼之中,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狠毒。邑阑的父亲是洛月族里出了名的勇士,自然鲜有对手,她之所以这样说,根本就是想把事情推到柳维扬身上。

隔了半晌,原来面面相觑的洛月人,终于把目光转到了柳维扬身上。

只听一声暴喝,一道矫捷的人影当先扑了上来。

就在一眨还不到的功夫,数道寒光闪过,柳维扬手中执着细刃,淡白的衣袖在小风中漫漫而舞,而那个扑上来的洛月人身上衣衫几乎都碎光了,一块一块往下掉,但那人的皮肉却没有半分损伤。

柳维扬淡淡道:“我要杀人,根本就不会让这人还留着一口气在。”他抬袖慢慢将玉笛合上,掩入衣袖,语气还是淡淡的,却带着那么一股子倨傲之气:“现下还有谁要上来,我也不在乎多杀几个。”

时至如今,颜淡方才觉得,现在的柳维扬才是真正的神霄宫主,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只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无端的,她居然有些羡慕。

柳维扬搁下这句话后,洛月人果真没有再敢上前半步的,反而向后让开一段距离,这样默不做声地对峙着,气氛诡异,实在有些可笑。

这时,一位穿着藕荷色薄衫的少女急急跑来,气喘吁吁地唤道:“爹爹、爹爹,不好了,南昭被人打伤了扔在外面——咦?”她眼珠转了转,看着眼前的情景,也知道不太对劲,便闭上了嘴。

“水荇,你刚才说南昭怎么了?”侬翠的父亲沉声问。

水荇拍了拍心口,缓过一口气,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南昭的颈上被人扼出好大一块淤血,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昏迷在外面的草丛里,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很可能南昭是瞧见害死族长的凶徒了,才会被灭口。柳公子,恕我们多有得罪,这事情没了结之前,你们还不能离开。”他拱了拱手,大步往外走去,“水荇,你给为父带路,我们去等南昭醒过来。”

“我们现在该是走是留?”唐周沉默片刻,淡淡开口。

柳维扬握着玉笛,若有所思:“留下来。这件事绝对不是诅咒,里面肯定还有别的玄机。”

颜淡百无聊赖地蹲在小溪边看水荇和南昭练武。

从她这边望过去,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南昭颈上那一大块淤青,可见下手的那个人出手可谓很重了。在南昭昏迷的时候,不少在洛月族中颇有名望的人家都派了人来等他醒来,毕竟他很可能是唯一看见凶徒模样的人。

可惜南昭醒来之后,对于自己是怎么会昏死在草堆里、颈上是怎么会有这一大块瘀伤的事完全不记得,根本一点线索都没有。所有人想从南昭口中问出其间关键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了。

而经她大半天看下来的光景,亏得南昭比水荇年纪大一两岁,将来也要长成堂堂男子汉的,功夫居然还不及水荇。而水荇,不是她说,实在不怎么高明啊,果然是她最近和高人相处多了,连看人的眼光都变挑剔了……

她正想着,只见水荇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好几倍,耳边也炸起哇得一声大叫:“颜姊姊!”颜淡忙伸手挡住她的脸,隔开了一点距离,有气无力地问:“做什么?”她之所以会在这里看这双少年人练武,真是多亏了柳宫主,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把她发配到这里眼巴巴地看着这两人如何的青春年少、韶华美妙,便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年纪实在是有一大把了,也不得不服老。

虽然柳维扬说,如果确然是凶徒对南昭下手的话,这一次不成,可能还会再来,她在一边盯着也能照应一二。不过她看了一整天了,连蚂蚁都没看到几只,更不要说什么疑似凶徒的人,反而把自己弄得心神俱伤,觉得自己无端老了很多很多……

水荇蹦蹦跳跳地沿着溪边走了两步,冲她招招手:“颜姊姊,我们去那边的河里洗澡好不好?我练了一天的剑拳,出了好多汗!”

“现在天都没黑,你这时去洗也不怕有路过的人瞧见?”

水荇摇摇头:“当然不会瞧见了,在我们洛月族,男子只在男河里洗澡,而女子只在女河里洗,平日也不会有人从那边走过。”

颜淡今日方知,洛月人居然还有这个讲究。不过她现下在洛月族村落也算待过短短一些时日了,觉得洛月人的风俗习惯和凡人也差了不多,连水荇他们练的剑法拳法也和唐周会的差不多。只是水荇拉她去女河边,就看不住南昭了。她想了想,一把扯过南昭:“你也一起来吧。”

南昭脸涨得通红:“我、我不能去的!”

水荇扑哧一笑:“他刚来这里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规矩,结果有一回走到女河那里,那时我侬翠姊姊连衣衫都脱了一件了,把他打得像个猪头一样。”

颜淡见她说起侬翠,便试探地说了一句:“你侬翠姊姊的性子和你差了很多啊。”

水荇想了想,故作老成地开口:“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姊姊年纪比我大,见过的世面也比我多,她小的时候还见过玄襄殿下呢,可惜我那时还没出生,不然也可以亲眼见一见了。光是看画像我就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

颜淡没说话。侬翠前后给她的感觉相差太大,这不会只是因为年纪大、见得世面多才如此,不过这点应该和之前的两桩血案没有太大的关系吧……

“啊,你们千万不要被柳维扬那人的表面功夫骗了,我告诉你,这世上绝对找不出比他更恶劣的人来,喜欢顶着别人的脸过日子也就罢了,还专门扮成那种猥琐小人,用火药炸我、用火烧我,还把我推下过悬崖,他做过的坏事简直罄竹难书。”

“听起来好像是很过分,那唐周公子呢?我听南昭说过,邑阑大哥对他很不客气,他也没生过气呢。”

你们都太天真了,唐周不同对方计较的原因,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瞧不上对方,顺便还可以摆出一副高人架势来,其实他是个连芝麻那么点大的小事都要计较的人。颜淡简直要义愤填膺了:“他绝对是天下第二恶劣的人!我从前被他关在法器里整整二十天,不见天日还不说,整整二十天滴水滴米不进。好不容易等我出来,又是这道禁制那道禁制地锁着我,更气人的是,他还和别人说我健壮得连一头老虎都打得死,但凡女子,谁听到这句话会高兴啊?”

水荇语塞一阵,只得问:“余墨公子呢?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都很耐心,笑起来也很温柔。”

“你还是被骗了,余墨虽然比前面两个好了一点,但也差不了太多。族长那时候把我们送到余墨那里,要给他当侍妾,结果他在这么多族人当中选了我,我想大概是自己的长相性情对了他的喜好。结果他下一句话就让我去书房把书桌理干净,还叫了个人来教我怎么整理他的房间。现在我的族人教训自己的女儿都会说你千万不要学颜淡,你看人家就算收了她做侍妾,却连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后来干脆连侍妾的名分都没有了,你要是像她以后肯定没人要。”

水荇喃喃道:“听起来,好像你过得很凄惨啊……”

凄惨吗……

颜淡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那倒还算不上。”她遥遥看到远处的一条小河,便停住脚步:“水荇,你自己过去罢,我和南昭在这里,我只怕有人会寻着机会向南昭下毒手。”

水荇本来还待拉她一起去,听她说到最后一句话,便点点头:“那你们要在这里等我哦,不可以自己走开。”

南昭腼腆地笑笑:“你快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颜淡看水荇走过去了,转过身看了看南昭颈上的瘀伤,轻声问:“你一点都不记得是谁伤得你么?”

南昭摇摇头,歉然道:“我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时只觉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果你再见到那个人,能不能认出来?”

他皱着眉苦苦思索了半晌,低声道:“可能……也是不行。”

颜淡见他沮丧,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他们俩身量仿佛,拍起来十分顺手:“你若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也好,这样那人没有顾忌,反而会再动手的。”

南昭低着头,血气涌上了单薄的双颊:“其实我小的时候,练功夫很有天分,后来生了一场病,身体也越来越弱,不知为什么从前看一遍就会的剑招便是练上几十遍几百遍都学不会……我知道我很没用,连水荇都不如……”

只听颜淡突然问:“你今年几岁?”

南昭惊讶了一下,腼腆地说:“再过十几天就满十六岁了。”

颜淡笑着抱住他的肩,语声温软:“凭我的年纪当你的太奶奶都绰绰有余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和我说说看,说不定说出来以后就好很多了。”

南昭一下子面红耳赤,嗫嚅着:“颜、颜姑娘,别人都喜欢把自己说小几岁,你看上去连我娘亲的一半年纪都不到,何必还要当我的太奶奶?”

颜淡很郁结,难得她有这么善解人意的时候,对方竟然还嫌弃她没有鸡皮鹤发、满脸皱纹。

第38章

方外一浮云,遂有寺名浮云。

他们花精一族的族长曾教训自己的族人说,他们为妖,这世上有三件事物是一定要避开的,法器,寺庙,锁妖塔。

颜淡如今已经见识过其二,唯独锁妖塔早已在上古时候倾塌,这是想见也见不到的了。她带了五六天的小孩,从捞鱼到采桑葚甚至是说故事都陪着水荇他们做了个遍,而柳维扬那边却没甚进展。

那个凶徒,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漏洞全无,是个人才。

有一回,水荇告诉颜淡,自从南昭受伤之后,夜里时常会做噩梦,她爹爹找了大夫开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颜淡便告诉她,吃药还不如在房里点助眠的沉香,白木香树是做这种沉香的最好材料了。可惜白木香只在村落西北面百丈山顶的浮云寺才有,水荇便死活拉着她往寺庙里跑。

用晚饭的时候,颜淡便把明日要陪着水荇他们去浮云寺的事说了。柳维扬拿着筷子,一声不吭地细嚼慢咽,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颜淡也不敢肯定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反正最后就把他的没反应当成默认了。

余墨将袖里的短剑推到她面前,微微笑道:“这柄剑是我用术法加持过的,你就带在身边,总之处处留心便是了。”

颜淡摸了摸剑柄,又拿起来瞧了瞧,这柄剑她也不是第一回用,觉得很顺手。不过她只是要找块白木香而已,带着这么好的剑,最后用来砍木头不是大大的暴殄天物了吗?

唐周搁下筷子,缓声问:“你们去百丈山,一日也该回来了罢?”

“听水荇说会在浮云寺里借住一宿,翌日一早回来。”

“要是你们碰上什么不能应对的危险,超过这个时候我们也该知道了,你只消想办法支撑得久些。”

颜淡怒了:“唐周,你这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要砍块木头,你还咒我!”

唐周不甚在意地开口:“只不过觉得你沾染是非的本事很高明。”

“你你你……”颜淡吸进一口气又呼出,竟然毫无反驳之力。

“十足的事实。”余墨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淡淡地评价一句。

颜淡为这句话消沉了一晚。第二日天还没亮,水荇便强拉着睡眼朦胧的南昭把她的房门敲得震天响。当她看见水荇和南昭手上的长剑,彻底无言了。他们两个扛着那么重的兵器去登百丈山,若是山路陡峭些,那还怎么走?且不论这个,就是他们带了兵器,真要遇上野兽凶徒,除了装装样子,也没什么用。

事实果真不出她所料,才没走到半山腰,他们都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还是把长剑当拄杖走上去的。

“水荇儿,你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的?莫不是惹爹爹生气就逃到我这里来了?”说话的是位长者,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衣摆被随意地卷起来打了结,露出底下一双穿着麻鞋的大脚。

颜淡不很肯定这位算不算得上是和尚。她在凡间也见过不少僧人,因为茹素苦修的缘故,一般都是削瘦的,脸上带点庄严宝相。而眼前这位,头顶是光的,顶上的六个戒疤也赫然在目,只是身子有些发福,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油光光的,虽然不够庄重,不过看上去倒十分亲切。

水荇扑到那位老者身上,撒娇地说了几句话,那老者一直都乐呵呵地摸摸她的头。总算她还是想起来身后还有别人,转过头向着南昭和颜淡说:“这是我法云叔伯,年轻时和爹爹是好朋友,可惜啊,现在出家当了和尚。”

颜淡微微倾身施礼:“大师安好?”

法云点点头,双手合十:“姑娘这一路定是辛苦了。”

南昭也拱手为礼:“是我们叨扰了。”

“你……叫什么?”

颜淡抬起手指敲瞧下巴,觉得有些奇怪,这法云大师和她一问一答之间,只朝她草草看了一眼,而现在盯着南昭的这一眼未免太长了罢?

南昭虽然有些惊讶,还是低着头道:“我叫南昭。”

法云抬头看天,喃喃道:“南昭、南昭……转眼都这么大了啊……”他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捏住南昭的肩,微微低头问:“南昭,你今年多大?”

南昭突然脸色发白,像是一口气噎着,声音越来越低:“快、快满十六了……”

颜淡心中咯噔一声。这很不对劲。

她不由又看了法云大师一眼,只见他的眉间中有一颗很大的黑痣,他捏着南昭的力应该也不小,这个文弱少年的身子几乎都在摇晃了。

只见法云慢慢松开手,长叹一声:“都过去这么久了……”这声叹息颇有萧索之意,最后也只是晃晃身子,转身走进寺庙里去了。

水荇见他顾自走了,急忙叫道:“叔伯,我们是来讨一块白木香的!”

法云抖抖袖子,脚步却不停:“你要就自己去取便是,别把后面的树都弄坏了就成。”

颜淡逮着水荇说话的空隙,压低声音问南昭:“你以前见过这位大师?”

南昭摇摇头,脸色煞白:“见是没见过……不过,我看见他眉心那颗痣,觉得很眼熟,好似见过……”

颜淡又问:“那你瞧见他那颗痣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南昭想了想,咬牙道:“……害怕。”

颜淡伸手摩挲着手中那块白木香,将它缓缓浸到清水之中,这样一盆清水居然开始散发淡淡的菡萏香气。

颜淡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完全凭着手熟,将那块沉香木翻来倒去几遍,顾自想着心事。南昭说,他完全没有看清那日对他下毒手的人。南昭现在又说,他看见法云眉间那一颗黑痣的时候,觉得好似在哪里看过,还觉得害怕。

法云这一颗痣,不管是大小还是位置都生得颇好,只要认着这么一颗在眉心,就不会错认了去。

如果之前两桩血案的凶徒会是法云大师,那么濒死前那两人大呼“诅咒”又是什么缘故?这样连起来,就是完完全全说不通了。

房中香气渐浓,颜淡将白木香从水盆中取出,想找个地方晾晾干。推门出去,但见夜幕已深,天边有几颗极稀疏的星子,连月亮都没有,她便随手把沉香放在窗台上。

她看着那块白生生的沉香木,心里有股满足感。这世间人有千百样,每一样水土都养出不同的来。颜淡兴趣不多,做沉香便是其中一件,闲下来没事就一样一种味道的试过来,到后来发觉还是莲的味道最安神。而她自己恰好就是那么一株修为颇深的菡萏。其实真正要做一块沉香,工序要比之前做的那些复杂的多,可是南昭既然急着用,她也就能省则省了。

颜淡放好了沉香,往四周看了看,便七拐八弯地从浮云寺专门拨给女眷住的外院偷偷往内院的禅房溜。她早就留了一个心眼,白天的时候把这条路来来回回走了三趟,就算是夜里摸黑,也不大会走错。她偷偷摸到禅房外,只见窗格紧闭,窗纸上有烛火跳动的影子在摇晃。

颜淡紧张地挨近一步,再挨近一步,最后贴着墙边不动了。她本来是想走到窗户前面,用手指在窗纸上戳破一个洞往里面看,可这样一来,就等于把自己的影子也映在上面了。若是因为这样被寺庙里的和尚抓了个现行,面子里子可不就全部丢光了?

她屏息凝神注意禅房里的动静,只听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从禅房的一头到了另外一头,想来是里面的人十分不安,用踱步来分散那些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窗格发出吱呀一声,法云那颗光秃秃的头顶探了出来,左右瞧了瞧,又把窗子关上了。颜淡脑中顿时起了一种很不合时宜的想法,法云探出头时的表情,既紧张又期待,像是戏文里等待和富家小姐楼台会的穷书生一样。

说起颜淡的兴趣喜好,做沉香是一件,而写戏文也是一件。

按着戏文的套路,这接下来的一出应该就是楼台相会诉说衷肠。颜淡不由想,法云之前看到南昭就露出那一副表情,然后感叹什么十六年不十六年的,莫非南昭其实是法云的儿子?不过法云不必说是洛月人,那么南昭不是成了私生子?

就在颜淡越想越远的时候,只听禅房里突然想起一阵敲击木鱼的清响,和着法云的诵经声,听起来居然还有几分端庄肃穆。

颜淡被这诵经声念得头疼欲裂,生了退缩之心,正要慢慢往后挪,只听房内传来法云低低的声音:“你果然来了。”

颜淡闻声立刻紧紧贴在墙上,顺便往窗边凑了凑。

“我知道你会记着的,毕竟那个时候……”法云突然静默了下来,而在禅房里的另一个人也一句话都没说。

颜淡费力地探着身子,不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窗纸上,又要看里面发生的事,只见一个发福的身影急急在禅房内走着,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忽明忽暗。

忽听一个细细的、有些娇柔的声音响起:“因果报应,你既种下了因,便要食下这个果。你的好日子已经太久,太久了……”

颜淡无端在夜风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捏着嗓子说话,既娇且柔,让她有点消受不了。

只听法云急促地嘶吼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响一般,隔了片刻方才颤声道:“你、你这……”他顿了一下,只会反反复复地说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没有人回答他,他却一刻都不停地问,说话声音完全都变了调。

颜淡几乎就要破门而入了。可是一种妖的直觉让她待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她是半途当的妖,很少和别的妖一样是妖性占上风依靠直觉来判断事情,她的直觉恰好少得可怜,可唯有这次,竟是那么强烈。

而那个人完全没有理会他惊恐的质问,反而轻轻笑了:“你不是曾对我很是情深意重吗?怎么现在吓成这个样子?”

颜淡不由一呆,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这分明是一出风月折子嘛。难不成还真的给她一语成谬了?

可还没由得她出神多久,只听嗤的一声,一片鲜血直接在她身边的窗纸上铺散开来,点点殷红,连成一道邪异的弯弧。

与此同时,房门也砰地一声被撞开了,法云发福的身子踉跄着扑倒在地,面皮扭曲,嘶声力竭地长声喊叫:“诅咒!这是诅咒!哈哈哈哈哈,来得好,来得好……”

颜淡忙探身去看,只见禅房里已经空荡荡无一人,对面向西北的窗子在夜风里呼啦啦地作响。

法云大师当晚便躺在冰冷的棺木里,那致命一剑从胸口划到肋下,深浅不平。

他是第三个。而他后面,还有多少人会死?

杀人的又是谁?

法云大师在濒死前为什么要说这是“诅咒”?其实不光是他,前面的两位也无一例外地提到了诅咒,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颜淡将手上的沉香木交给南昭捧着,一路从浮云寺下来就心事重重。事到如今,她还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她甚至忘不掉那人用细细的声音说着因果报应的时候,她分明从心底感觉到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情绪。

神器楮墨产生的魔相,到底要把他们引向什么境地?

颜淡呼出一口气,看着通透绚丽的阳光微微眯起眼。那时候,法云大师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立刻倒地身亡,别的禅房的僧人听见动静都往这里过来。颜淡只得用妖术化了一个障眼法,把身子隐了小心摸回自己的客房。

如果在那个时候被人抓了个正着,才是说不清了。

她有点郁结地想,唐周先前说她沾染是非的本事高明,现在可不正是这样?只不过这不是她有意要去沾的,而是非偏偏要缠上她。

忽听水荇声音发滞,颤抖着指着前方:“颜、颜姊……那边……”

颜淡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的路上俱是黑压压的一片。

尸蹩。

路面上拥挤爬着的尸蹩,正往他们这里涌来。

第39章

路面上拥挤爬着的尸蹩,正往他们这里涌来。

颜淡看了看身后两个少年人瞬间煞白的脸,微微笑着安慰:“没事的,有我在,不用怕啊。”

谁知水荇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就因为现在是你站在这里,又不是柳公子,我才会怕……”

颜淡顿时无言以对,她看上去就有这么靠不住吗?不过,她做事似乎是不怎么靠谱,这点和柳维扬自然是不能相比的。颜淡抬起手凌空一划,只见面前结成一道薄薄的结界,正潮水一般涌来的尸蹩到了结界前就被挡住了,挤在那里叠成一团,徒然地挥动两只大螯。

颜淡自知这招还是从余墨那里学过来的,想来这个结界能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便一拉身后还怔在那里不动的南昭和水荇:“快走!”

水荇被她一拉,就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而结界也不断延伸向前,将前面密密麻麻的一片尸蹩挡开。颜淡掐时辰算着,凭她的妖法,大概可以把这个结界维持三盏茶功夫罢,这点功夫要回到洛月村落实在有点困难,可要逃脱这群尸蹩应该不算太难吧?

颜淡看着身边那一堆堆扎在一起的尸蹩,又惊讶又疑惑:他们昨日去浮云寺走的也是这条路,为何昨日就没事,而今日偏偏会碰见尸蹩呢?

只听南昭牙齿打颤地问了一句:“这个虫子……会不会咬人啊?”

颜淡有个毛病,便是喜欢在不太要紧的事情上东拉西扯,而真正到了要紧关头,也就没了这个兴致。眼下,她就是兴致缺缺,很快地接过话头:“一般来说是不会的。”南昭和水荇的脚步顿了一顿,绷紧的脸也松了一松,又听颜淡接着说:“不过看它们这么威武雄壮的模样,我想应该会吃活人吧。”

南昭脚踝一拐,差点就这么撞上身边那层结界,只见那只贴在结界上的尸蹩朝他挥舞了两下大螯,那大螯锋利,漆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熠熠的光。

颜淡忙道:“小心点,别把结界撞破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如果换了余墨来结阵,只怕有十个南昭撞上去都不会破。

渐渐的,颜淡的脸色也有些变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布下的那个结界开始摇摇欲坠,可眼前的尸蹩却始终不肯散去。她约莫知晓,这些虫子虽然凶悍,却毕竟没有思考能力,攻击人的时候也只凭借本能罢了,怎么就不依不挠地追着他们?

忽听嘶的一声,一只尸蹩当先撞开了结界,向着他们蹿了过来。南昭想也不想,拔出背上的长剑想挡,这反应却还远远不够快,那只尸蹩牢牢地扒在他肩上,其中一只大螯利落地插进他的肩膀。

颜淡眼见着那尸蹩正要把另一只大螯刺入他的颈,忙抽出余墨的短剑,斜斜地划过一道剑光。那只尸蹩断成两截,摔在地上,抖了抖不动了。她拔剑的时候,剑鞘正好勾出一块沾了血的丝帕。颜淡一看见这块丝帕,立刻想起这上面沾的还是柳维扬的血,是她之前为他治伤的时候偷偷藏好的。

人命关天的事,她自然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块沾了血的丝帕上。现在这个情形,如果只有她一人,她自然能够全身而退。可是眼下,她还带着水荇和南昭,他们两个绝对没有法子安然退开的。

这个时候,除了把死马当活马医,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颜淡抖开了那块丝帕,那一堆堆正要涌上来的尸蹩突然顿了一顿,疯了似地四散逃逸,唯恐不够快似的,转眼间连个影子都没了。

水荇看着她手上那块丝帕,半天没缓过神来:“这上面有什么不寻常的吗?为什么这些虫子这么怕它?”

颜淡有个可贵的好处,便是从来不会把别人的好处据为己有,当下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上面的血是柳公子的。”

水荇张大了眼,喜滋滋地说:“我还在想你怎么会这么厉害,原来是柳公子。真不愧是玄襄殿下,便是一滴血都能把那些讨厌的虫子吓走。”

颜淡很郁结,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什么嘛,他的血不过可以驱赶蚊虫罢了,这个很教人赞赏么……”

此番顺利回到洛月村落,颜淡心中还是感慨万千的,更何况,她还亲耳听见了那个凶徒说话的声音。

但见唐周半靠在不远处的栅栏上,像是知道他们这个时候要回来似的。颜淡心绪明朗,待走近了就很高兴地对他说:“你看我把他们都平安带回来了,还不错罢?”

唐周支着颐,像笑没笑的,突然低下身帮她掸了掸衣袂上的灰:“看上去,似乎还算可以。”

颜淡讶然看着他这个动作,结结巴巴地开口:“唐周啊……你、你……”

唐周没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抬起头看她。

这世间有个真理,看得久了再不顺眼的人也会顺眼了,何况唐周还真的有一副好皮相。颜淡不觉想,好像最近唐周对她的态度都很有些怪异。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一向想得比较多,那种自作多情的事情她绝对不敢再做了。

只听身后余墨的声音低低传来,却是和南昭在说话:“你手里的白木香能不能分我一块?”

南昭应了一声,想拿长剑去截一块下来,只见余墨伸出手来,也不见他怎么用力,咔的一声就掰下一块。

南昭呆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指点一下我的功夫?”

余墨笑了笑:“我的功夫你学不来,你可以请唐兄,或者柳兄指点,这样才是对症下药。”

颜淡郁结地想,反正不会有人想要她指点一二就是了:“对了,我去浮云寺这一趟还发现一些事情。”

“所以,你确然听见那个凶徒的声音了?”柳维扬靠在桌边,手上把玩着那支碧绿的玉笛,“那么这个凶徒到底是男是女?”

颜淡苦思一阵子,不太确定地说:“应该是女子吧?”

“应该?”

“那人说话的语态又娇又柔,轻嗔薄怒似的,她说‘你不是曾对我很是情深意重吗’,这口吻语调完全是女子在说话……可是,”她皱着眉,缓缓道,“这个女子说话声音真的很难听啊,我那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柳维扬垂下眼,默默无言。

唐周倒了杯茶推到颜淡面前,轻声道:“不论如何,事情总算有一些端倪了。”

柳维扬摇了摇头,突然长身站起:“我去浮云寺看看。”他一向独来独往,现下总算还记得说一声,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颜淡看着他清淡背影,忍不住问:“难道他知道什么了?”

余墨淡淡道:“这件事,还是要让柳兄亲自解开的。我们四个之中,只有他才是人祭,要走出魔相,就必须由柳兄把这里的谜题一一破解。”

颜淡支着下巴:“那我倒是不担心,这点本事柳公子还是有的,更何况这洛月一族很可能就是他的子民。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他是魔相的人祭,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要解开楮墨上面的上古封印,除了需要一个魂魄纯净的人之外,还需要另外一个修行高深的人用自己的血涂在封印上面,之后就可以作为祭品进入魔相中心。现在楮墨之所以会有了意识,就是柳兄用自己的血养着。我两次进神霄宫,也是因为这件事。”

“倒真是不惜血本,其实柳公子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西南这边朝廷又管不到,简直就和皇帝一样了,偏偏还要自找苦吃。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犯了嗔念,妄执啊。”

余墨看了她一眼:“你好歹也是妖,怎的满口禅理?”

“因为嘛——”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唐周眼中带笑,低声笑问。

颜淡立刻反手握住唐周的手:“知己啊!”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倾泻出一地斑斑驳驳,树上还有知了一声声叫唤。

颜淡坐在树荫底下,舒舒服服地看着那两个少年矫捷的习武身姿,真是青春年少,生龙活虎啊。若是放到她身上,就只能说是精神焕发,回光返照了。

忽然余光中瞥见一个紫衫的青年踱步过来,看模样分明就是邑阑。颜淡抖擞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她这几日果真是太闲了,巴不得有人来寻她的麻烦,好让她不那么清闲一点。

只见邑阑瞟了她一眼,撇撇嘴很不屑地走过去了,最后堪堪停在南昭身边,扬声道:“啧啧,你这也叫练武?”

颜淡大受打击,难道这个洛月人觉得她连南昭都不如?

邑阑低下身拾起一把剑,在手中掂了掂:“把剑拿起来,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水荇自然是偏帮南昭的,大声道:“我爹爹说过,我们不能私下打架,不然爹爹一定会罚的!”

邑阑眼中怒气一现,笑着朝南昭扬扬下巴:“听说你从前还是块练武的材料,怎的现在会如此不济?你不敢比划两下这也没关系,反正,你这种凡人的野种就是窝囊废。”

南昭突然低下身拾起一把长剑,微微咬牙:“我是不是窝囊废,不由得你说了算,而我爹爹,也不是由得你侮辱的!”

颜淡很是赞赏他的气魄,便坐定在那里,最不济等下在关键时候偷偷帮南昭一把。

然而,那两位比剑的场面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惨不忍睹。她见过唐周用剑,胜在剑气,一招一式都是仪态雍容,后来又见过柳维扬用剑,长于飘逸,他的剑招快得只能看见寒光一点。平日里看得多了,她便是个外行人,都多少摸到了一点门道。

只听邑阑清喝一声,手中长剑径直往南昭肩上砍下。颜淡连忙翻过手心,屈指一弹,邑阑手上的剑立刻脱手而去,他这下若是砍得实了,还不把南昭一条手臂都卸下来?

颜淡看着那柄长剑直飞上半空,又一招衣袂,那长剑像是有了灵性快速绝伦地朝她飞过去。她抬手稳稳地接下,翻过剑脊看了看,吁了一口气:这剑看来只是寻常练武时候用的,根本就没开锋,若是被轻轻划几下,连皮肉都不会被划破。

她翻转剑柄,只见剑身上隐隐透出一点红色,她闭上眼凑近闻了一下,分明就是一股血腥味儿。

没开过锋的剑……

柳维扬说过,那把当作凶器的剑很钝,有点像没开锋过的那种。

而死去的三个人身上的伤口俱是深浅不平,仔细一看就会发觉那是钝器划出来的。

颜淡手一抖,长剑一下子落到地上。

其中的关键,只怕她已经找到了。

第40章

颜淡抓起这一柄未开锋的长剑,飞快地站起身,甚至连身上沾到的灰也不掸一下,便从南昭他们身边跑过:“这把剑借我一借!”

她一路疾步走过村头,沿着去浮云寺的那条路走,待走到当日被尸蹩围上的地方方才停下来歇了口气,因为心中激动,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抖。她站在那里等了一阵,只听耳边渐渐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这沙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整片林子里都回荡这种声音。

颜淡长长吁了一口,凝目往四周环顾,只见灌木丛里,一堆一堆的尸蹩正往她身边爬来,阳光映在它们的硬壳上,散发着熠熠的光。

果然和她想得一样。

颜淡收起长剑,转身御着妖气从扎堆的尸蹩上凌空而过,只听身后有脚步轻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柳维扬衣袖翩飞,正从身后过来。那些尸蹩见到他,都停在了原地,想一拥而上,却又像是害怕他似的,只能僵持着。

柳维扬目不斜视地从小路上走了过来,那些尸蹩也愣在那里不动。

他走近了,瞧见颜淡手中的长剑,淡淡道:“原来你也想到了。”

颜淡这时候才从刚才心神激动中平复,细细一想,便觉得不太对劲:“这剑我是从南昭水荇他们那里拿来的,剑上有血腥气。而今早我们从浮云寺回来的时候,之所以会被尸蹩围上,也是因为这股血腥气。可是水荇和南昭根本不像是连杀三人的凶徒,我有感觉,绝对不会是他们。”

柳维扬神色沉静如水,低声道:“感觉?”

颜淡点点头:“且不说凭他们用这把没开锋过的剑根本杀不了人,更何况,我同他们待在一处,觉得他们都很是善良。”

柳维扬一拂衣袖,慢慢沿着小路往前走:“连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何况是感觉?再说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就此认定这和他们有关。”

颜淡说不过他,只好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和他们相处得这样久,就知道这件事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

柳维扬突然停住脚步,低声道:“颜淡,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石镇沈家的时候,你为什么可以一下子看破他们的把戏?”

颜淡不假思索:“那两个人简直就是漏洞百出,哪里都有痕迹可循,要再瞧不出来,我这许多年不就白活了?”

“那个时候,你完全是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事情。”他偏过头,轻声道,“而在这里,你已经站错了地方。这是魔相,这里的一切可能曾存在过,可这些都和我们无关,莫要感情用事。”

颜淡当时愣住了,便怔怔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没有感情用事过?”她完全忘记了,柳维扬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就算他曾经热切动容过,也不会记得。

柳维扬却微微一笑,笑意淡若清风:“自然是有的,便是到现在还会有。”

之后连着几日,洛月村落中再没出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个神秘的凶徒似乎已经罢手,再无声息。而那些没开锋的剑都是从洛月族的库房取来的,但凡哪家子弟习武,都会去拿来用,这样一来,这条线索也和断了没甚差别。

南昭的生辰将近,水荇一提到为南昭过生辰的事,就异常热切,还说要去爹爹房里偷一坛酒出来,硬是拉着颜淡和南昭一块儿去做贼。南昭性子本就和顺,虽然觉得不好,还是顺着水荇的意。颜淡见他们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致,也只好陪着。

水荇的爹爹白天时一般都不在房里。水荇胆子也大得很,直接闯了进去,开始翻箱倒柜:“我也是前几天听侬翠姊姊说的,她说爹爹得了四五坛好酒,她磨了好半天都求不到,还不如像我一样直接拿,爹爹也不会知道。”

颜淡靠在门边,一面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面看着水荇在那里找东西,她虽不是主谋,也算得上是帮凶,若是刚好被人进来撞见就不好了。

只见水荇把屋子里的柜子都翻了一圈,却连半个酒坛子都没瞧见,便转身奔到床边敲敲打打。

南昭不由道:“没有便算了,不过是个生辰而已。”

水荇头也不抬:“我知道定是这里了,这里有个暗格,我有一回曾见我娘往里面放东西。”她话音刚落,只听咔的一声,机关开启,床边上那块木板突然松动了,这木板大约比寻常的抽屉还大一些。颜淡站直了身子,颇为好奇地看着,水荇的娘亲是第一个暴死的人,她私藏的东西会不会和这桩血案有关呢?

水荇却突然跳开两步,甩着手满脸恶心情状:“这里面是什么啊?怎么油腻腻的?”

颜淡心中一动,忙上前两步,挡住水荇和南昭的视线:“你们把头转过去。”

南昭立刻听话地转过头去看着窗子那边,水荇磨蹭了一会儿,还有点不乐意:“好好的,干嘛要我们转头。”

颜淡板着脸,冷冷道:“转过头去!”她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和别人也很容易亲近,现下一下子板起脸来,倒把水荇吓了一跳,立刻照着她的话做了。

颜淡回过头,取下那块虚盖着的床板,一股油腻的黑水从里面涌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扯了块床帘下来,包在手上,慢慢把手伸进去。她还没碰到里面的东西,便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往后退开两步。

只见那股油腻的黑水越来越多,只听噗的一声,一截断肢掉了出来。颜淡呼吸一滞,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一颗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脚边,一张男子儒雅清秀的脸赫然映入眼中。那个人,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微微睁着眼,宛如活生生的人!

颜淡愣在那里,根本无法思考。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撞翻茶几的动静,她转过头,但见南昭脸色煞白,眼角微微发红,喉中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偷偷转过来看了。站在他身边的水荇看见他这副模样,奇道:“南昭,你这是怎么了?”说话间,作势要回头。

颜淡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挡在前面:“水荇,千万不要回头!”

南昭眼神虚无,慢慢地转向了颜淡,声音细若游丝:“那是……我爹爹……”

颜淡还记得这个文弱少年露出那种憧憬崇拜的神情说:“我爹爹是凡人没错,但他是个好人,我娘亲才会爱上他。”

她慢慢伸出手,挡住他的双眸:“南昭,不要看了,不要再看了……”

南昭捏着她的手,一双眼睛已变得通红,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这是我爹爹!这就是我爹爹!他怎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告诉我为什么?!”

颜淡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轻声细语:“南昭,你若是想哭,就大声哭出来罢。”

南昭抬眼看着她,眼泪一滴滴从眼角掉下来,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颜淡担忧地看着他,他这样憋着,实在很容易岔了气。而她的脑中也是混沌一片,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是她这回太当真了罢,明明这里是魔相,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她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弄得心神无主。

颜淡强自让自己回神,只听房外有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侬翠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水荇,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门口站着侬翠和柳维扬。

颜淡看着这两人,一时也想不出托辞。只见侬翠走过来,也不朝地上七零八落的尸首看一眼,一把将水荇拉了出去,轻斥道:“谁让你来乱翻爹娘的房间的?”

颜淡转头看着侬翠,心中只是想:她竟是知道的,她一定知道床上的暗格里有南昭父亲的尸首。这房间是她的爹娘的,她的爹娘之中至少有一方是知道这里藏着尸首,可是谁把南昭父亲的尸首封在这里?而侬翠宁可诬陷柳维扬是凶手,也不愿他离开,这么可怕的偏执,也是由这里开始的罢?

魔相,魔由心生。

只见侬翠把水荇赶走了,瞧也不瞧他们,径自走到柳维扬身边,娇笑道:“我本想请你尝尝爹爹刚带回来的好酒,却不想会这样。”

颜淡慢慢握紧了拳头,脑中乱轰轰地充斥着一个声音:杀了她,立刻就杀了她!

她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手上妖气萦绕,可还没来得及动手,突然颈上一紧,随即双腕也被卡住,眼中只瞧见一双淡然的、毫无波澜的眸子。随后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上突然一凉,被硬生生地按到水里。

颜淡一个激灵,立刻恢复神智,连忙扑腾两下,颈上的力道也立刻松开了。颜淡呛了两口水,恨恨地抬头看去,只见她已经站在屋外那个为防火起而备好的水缸边,而之前那个按着她的头把她往水里塞的正是柳维扬。

柳维扬波澜不惊地瞧着她:“清醒了没有?”

颜淡抹了抹脸上的水,愤愤道:“我本来就清醒得很!我亲眼看见那床边的暗格里面滚出了一个人头,难道这些都是我在做梦?!”

“这是真的。”

“那好,然后你和侬翠就出现在门口了,要是寻常人见到这些个断肢残躯,至少会大吃一惊吧?可她没有,她根本就一早知道这暗格里有这么个东西!难道我这样推测不对?”

“推测得很对。”

“那你干嘛还把我拎出来浸到水里去?”

柳维扬低下头看着她,语声低沉:“在魔相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一旦牵涉进去,就会入魔,你刚才只差一点。”

颜淡气闷地转了个身,嘟着嘴不说话了。

柳维扬转身走进屋中,点了缩在角落里双眼通红的南昭的睡穴,将人背在肩上。侬翠见他要走,忙叫住他:“你这就要走了?可是难得进来这一回……”

柳维扬淡淡道:“我过来,本就是为了这件事。”

颜淡顿觉奇怪,难道柳维扬当真瞧出了其中端倪?还掐着时辰过来,不早不晚刚刚好。只是他这一手美人计未免也玩得太卑鄙,还嫌侬翠不够偏激一般再刺激她一回,他要是以后也出现在那个暗格里,她一点都不会惊讶。

果然,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只听呼的一声,一张矮凳就这么被砸了过来,堪堪从身边擦过。

他们走回现下暂住的院落,只见唐周和余墨都在,见着这个情状也微有惊讶之色。

柳维扬把南昭放在床上,沉声道:“这几日我都查清楚了,那三个暴死的人之间都有一个点相似之处,他们和南昭的爹娘甚是相熟。而法云是在南昭的娘亲过世那一年出了家。颜淡,你应是会往生咒罢?”

颜淡愣了愣。往生咒是一种可以看到别人的记忆的咒术,他这样问该不是要让她把往生咒用到南昭身上罢?她可半点都没有窥探别人心事的喜好。

“这个咒术嘛,我不怎么会啊……”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说:“是吗,我以为你从前是九重天庭上的仙子,至少学过。”

他这句话一出口,本来低头喝茶的唐周抬头望了她一眼,余墨倒是没什么反应,连头都懒得抬。

颜淡悲愤至极,颤声道:“明明都说好了,你还说出来……”她估计要是自己不答应,这位柳宫主还会把她别的丢脸的事情一起说出来,只得在床边坐下:“好罢好罢,我这就试试看,也不知道行不行。”

第41章

往生咒,是一种可以和被施咒者意识相通的咒术。而这种咒术实在是弊大于利,早已被列为禁术,九重天上的仙君若是用了,是要上天刑台的。颜淡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妖这件事。

颜淡并不觉得这几桩血案会和南昭的身世有什么关联,便回首看了柳维扬一眼:“这便开始了?”柳维扬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颔首。

颜淡把手放在南昭额上,一道淡白的光晕缓缓漾开,她闭上眼,只觉得周围都在震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却越来越清晰。隔了片刻,那雨声从小变大,哗哗冲刷天幕,眼前雨雾迷蒙,无星无月,连天色也是灰蒙蒙的。

颜淡感觉到一阵颠簸,雨声中又夹杂着马的嘶鸣声和车夫挥动鞭子的脆响。有一双温柔的手臂缓缓抱紧了她,女子既娇且柔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昭儿,再忍一忍,马上就可以找到大夫了……”

她是透过南昭的眼,回顾这些前尘往事。

颜淡轻声说:“我看到……南昭和他的娘亲在大雨里赶路,南昭好像是生了病,他们要找大夫。”

“是什么时辰?那天的天色如何?”柳维扬微微直起身。

“下雨,雨很大,天是灰蒙蒙的一片,大约是入夜的时分……”颜淡顿了顿,“有人从后面追上来,马车停了。”

她感觉到马车缓缓停下来的那一刻,之前在耳边温柔说话的女子突然松开了怀抱,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那女子的手指很冰,还微微颤抖着,颜淡想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南昭正生病、脸上发烫的缘故。她睁大眼想看清那个女子的长相,然而她的五官却是模模糊糊不太看得真切,好像埋在一团雾里,只能看清她穿着一袭湖色冰绡衫子,袖口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边。

那女子似乎凄然笑了笑,沉下声音:“昭儿,你要记住,今日追来的人都是害死你爹娘的凶手。你要好好的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颜淡寒毛直立,只感觉的自己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这一切是发生在南昭身上,而她不过是暂且占了南昭的意识看这件事,也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森冷。

“昭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那女子说完这句话,突然撩开马车的车帘,腰肢轻摆,丰姿优美地下了马车。车帘被钩子挂起一个角落,颜淡趴在垫子上,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

只见那个女子突然旋身,径自撞上了一柄长剑,殷红的鲜血还没凝结,立刻就被雨水冲散,她握着刺入心口的长剑,突然厉声笑起来:“你们都会有报应的!我诅咒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她青丝尽湿,湖色冰绡衫子早就被泥水和鲜血染得辨不出颜色,如同阴曹地府无名业火中爬出来的厉鬼一般,声色俱厉,句句生寒。

突然,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柄长剑从身子里抽出,身子摇晃两下,委顿在地。颜淡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去,只见那个女子挣扎着抬首望过来,一直望进她的眼中,曾经娇美的朱唇灰败如凋谢的花,用尽力气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报仇。

颜淡终于看清楚了那女子的脸,和画像中的一模一样,柳眉如弯月,眼波似水,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可怖扭曲。她用唇语告诉南昭,报仇。她在世上向着自己的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报仇。

“看来这是他们的孩子……”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还起了烧,模样都呆呆的,看来都病糊涂了。”

颜淡努力地辨认眼前这个人是谁,那人还很年轻,手上结着茧,肩膀厚实,眉间……赫然有一颗黑痣!

她缓缓道:“追上马车的一共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法云大师,我看见他眉间的黑痣。第二个,是邑阑的父亲,他那时的相貌和现在变得不太多……最后一个,看不清楚,天色太暗了……”

柳维扬已经从椅子上长身站起,语调也变得有些急切:“再看仔细点,是不是……”他话音未落,只听颜淡已经抢先开口:“是水荇的爹爹!”

柳维扬沉默片刻,淡淡道:“就这样罢,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

颜淡收了咒术,脑中反反复复是那个眉目浓丽的女子临死前的神情,忽见柳维扬走过来,用被子将南昭一卷,负在肩上,转身要走:“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送回他的房间。”

南昭一直和水荇那一家子住一块,她原来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段往事便罢了,现在亲眼看到了,便觉得这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这怎么行?他是和仇人住一个屋檐下面!”

“这么多年都住过来了,一直相安无事,现在也不会有事。”柳维扬脚步轻捷,转眼间已经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颜淡看了看唐周,又看了看余墨,忍不住问:“你们不会觉得南昭就是那个连杀三人的凶徒吧?”

唐周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余墨搁下茶盏,缓缓道:“法云暴死的那晚,南昭也在浮云寺。而他能接触到的兵器只有那种未开锋、用来练武的剑。现在连下手的原因也寻到了,难道不是么?”

颜淡大略回想一遍,又问:“可是那个‘诅咒’该怎么解释?”

“那位夫人过世前,不是说了,她诅咒他们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余墨站起身,待走近了伸手拂过她的侧颜,低下声音,“颜淡,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有些事,投入太多,失望也越大。”

颜淡仰起头,他的眼眸漆黑,幽深不见底,隐隐约约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也见过那么一双眼。

有些事,并不是他们凭着一己之力可以掌控的,三分天命,七分人事,越是认定的,到头来却带来更多的惆怅。

颜淡明白这个道理。

她曾经付出过最惨痛的代价,来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她现在做出这一番对人生深刻思考的地点和姿势都不太对。她拨开面前的草叶,探头往前看,只见水荇爹娘的主房里烛影重重,一个瘦长的影子映在窗格上,形状有些诡异。柳维扬在吃过晚饭后就匆匆出门了,她跟了一路,结果发觉他是冲着水荇一家来的。他现在就在他们家的屋檐上守着。

颜淡本来还想把余墨或是唐周一起拉来,结果他们两个都认定做这种蹲别人家里偷听壁脚的事太削面子,她怎么好说歹说都没用。而面子这回事,有时候看重一点也是好的,可是太看重了,那就会剥夺很多乐趣。好比说柳维扬,肯定一早发现她跟在后面,只是甩不掉,就只好装作没瞧见,任由她去了。

看着西边的月亮一点点爬上头顶,她蹲得脚也酸了,正要动一动,只听身后一阵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一道浅淡的人影从她六七步的地方掠过。

还是来了!

颜淡抖擞精神,凝神屏息,只见过去的那个人影纤瘦,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草叶上擦过,转眼间到了主房外面。

颜淡呆住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衫子就和南昭娘亲死前穿着的那件一模一样,连衣袖边角上绣着的金线都不差。

还没由得她愣太久,只见那个人影拉开房门闪身进去,几乎在同时,柳维扬也从屋顶上跃下,破门而入。颜淡不由心道,柳宫主这是傻了吗,他从屋顶上跃下来到推门进去那段时间尽可以省掉,直接打破屋顶从天而降那该是多么风光又扎眼啊。就是因为有这个想法,她完全疏忽了,如果就这么从天而降,也等于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有人在屋顶窥探了很久。

事不宜迟,颜淡站起身,也飞奔到主房门口,只见水荇的爹爹捂着胸口的坐倒在地,指缝间虽有鲜血透出,却不多,没有之前那种鲜血狂喷的惨状出现。他低着头,脸色灰败,痴痴看着面前的那一幅画,画上那个穿着浅湖色冰绡衣衫的女子正盈盈微笑,神态灵动,好似随时会从纸上跃然而出。

而对面的窗户打开,柳维扬和之前那个神秘人都不见了踪影。

颜淡皱了皱眉,走到那个长者面前,问道:“人呢?”

对方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幅画,口中低声喃喃:“他们还是回来了……他们果真把诅咒带来了……”

颜淡想起之前在这个房里看到的那些断肢残躯,心里就来气,一把扯着他的衣领把人拉起来:“当初你们把人家逼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日。”

水荇的爹爹哆嗦一下,死命地抓着那幅画,连连道:“我们洛月人,怎么会看得上凡人?羽灵她一定是被骗了。被蒙蔽了心智……”

他手上的血流到画上,慢慢在发黄的宣纸上晕开,画中人明明还在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之气。颜淡将画拿起来,对着烛火仔细端详,明明是这样娇美的人,眉宇之间却是阴森邪异。

她想起唐周曾说过,这幅画有些邪门。而她那时根本没放在心上。

忽听窗格上咔的一声,颜淡抬首望去,只见柳维扬手执玉笛,从窗外跃入屋中。他头一回露出倦怠之色,低声道:“还是让那人跑了。”他微微抬起手,有一道细细的血迹从手腕淌到指尖,衣袖上也隐隐沾着血色。

颜淡惊讶至极:“你受伤了?”

柳维扬的本事她是知道的,这次不但追不到人,反而弄伤了手腕,可见对方如何了得了。

他随手从衣袖上撕下一块,松松地裹住伤口:“是我大意了,本来以为很容易就能阻拦,结果挡那一剑的时候偏了半分。”他说完,便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用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支着颐,轻声道:“颜淡,你打盆水来,把这人弄清醒些。”

颜淡应了一声,便拿起屋角架子上的铜盆,在外面的水缸里舀了一盆。她认识柳维扬到现在,没见过他为什么事动容过,唯独刚才,他脸上那种倦怠而黯然,在烛火跳动之下,像是隔着一层雾气,朦胧而虚幻。

颜淡端着水盆走进主房里,哗得一声泼在水荇的爹爹身上。

那长者被冷水淋得一个激灵,眼中渐渐恢复了神智。

柳维扬隔了片刻,沉声道:“暗格里那具尸首,你打算怎么处置?”

对方听出他语气不善,兢兢战战地开口:“按照我们洛月的规矩,应该烧化了再埋起来。”

柳维扬站起身,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扔下一句:“那就今晚处置罢。”

颜淡本来还有话要问他,谁知柳维扬就这么顾自走过去了,忙放下铜盆追过去:“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那个凶徒的模样?那个人到底是谁?难道真的是南昭?”其实她还想说,南昭的功夫差劲得要命,说话的声音也和那凶徒一点都不像,何况他在母亲过世的那一晚起了烧,生了一场大病,未必还记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柳维扬脚步不停,淡淡道:“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至于结果,你等下自然会知道。”

颜淡心里憋屈,愤愤道:“那你说的‘等下’到底是指什么时候?”

柳维扬又是一声不吭。

她捏着拳头,忍不住咬牙切齿:“我真的很想抽你啊……”

第42章

空旷的场地上摆着一堆堆柴火,村中的祭司慢慢倾下火把,点燃了最大的那堆柴火。柴火上,摆着一块块断肢残躯,那个儒雅清秀的男子面容依旧清晰,好像还是活生生的。颜淡努力不避开视线,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脸,南昭的眉眼的确和他生得很像。

只是这些都徒然教人伤感。

生离死别,原本是天地循环中必经的一环,她果然还是看不透。

“这个故事是在九年前,一双姊妹,三个知交。后来一个陌生的江湖人闯了进来,妹妹便背弃了族人和那个江湖人走了。而姊姊也在心中思慕那人,当她知道他们要逃离这里,便把那个江湖人杀了藏在房里。后来姊姊的长女发现母亲房里的秘密,也变得和她母亲一样。”柳维扬语声低沉,“而妹妹带着还只有六岁的孩子离开了,最后还是被她的族人找到,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的夫君不在世上,便撞在剑上自尽,死前还让孩子一定要记着报仇。”

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恶念,在压制不住的时候,这种恶念就成了心魔。”

颜淡听得寒毛直立,忙不迭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柳维扬眼中波澜不惊,望着前方:“来了。”

颜淡凝神看去,只见一道纤瘦的人影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那一袭浅湖色冰绡衫子在火光下微微泛着光,袖口边角的金线更是灿烂夺目。那人的脚步细碎,像是姣好女子慢步于闲庭一般,裙裾微微摆动。而那人的头,却一直低着,埋没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才伸出手拉住余墨的衣袖,牙齿直打颤:“我们……快走罢,这没什么好看的。”

余墨伸手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好,我们这就走。”他话虽如此说,这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开。

只听凉风中突然响起一声轻笑,那人语声娇柔,像是在和心爱的人撒娇一般:“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只见浅湖色的衣衫一闪,那人已经抢到了中间,从劈劈啪啪烧着的柴火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截断肢,抱在怀中。

“南昭!南昭,你这是怎么了?”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蓦然响起,水荇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面急切地叫喊,“南昭,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待她奔得近了,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斥:“快回来,不要过去!”

水荇跑到少年面前,扯着他的衣袖,眼泪啪啪往下掉:“南昭,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说话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截未开锋的剑尖从水荇后背穿出。那个颜淡在浮云寺听见过的、好像捏着嗓子一样细细的声音说:“我说过,你们死后不得入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你们的儿女下场会和我今日一样!”

南昭脸色阴沉,和平日完全不同。

颜淡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心魔么……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南昭了。”

水荇睁大眼,艰难地想伸出手抱住他,带着哭腔唤道:“南昭,你快点醒来……你忘记了吗,明天是你的生辰,我们说好要一起过的……”她疼得脸色惨白,一边抽着气,一边挣扎着去抱那个少年,幸好终于还是触碰到他了。

微凉的夜风中,南昭站着没有动,脸上依旧是呆呆的,却伸手抱住了水荇。这一双洛月人相拥在一起,生死之隔。

这也是颜淡所度过的,最难忘记,也最不愿记起的一晚。

那晚的风很凉,刮到脸上就好像数九寒天般冷冽。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他们已经离洛月村落近二十里的地方了。

颜淡回首看去,已经再也看不见那片村落,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还有多久才能到魔相尽头?”

柳宫主一如既往地沉默是金。

颜淡转过身,笑眯眯地瞧着他:“你真的不说?”她拍了拍袖子,捏着嗓子拿腔拿调地开口:“柳公子,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儿……”

柳维扬抖了一下,慌忙应道:“快了,不用天黑就能到。”

“那么第二个问题,等你想起了过去的事情,该怎么报答我们?”

柳维扬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颜淡冻得一哆嗦,还是挺住了,继续捏着声调柔情万种:“柳公子,我的心肝我的……”

“只要是我办得到的随你提。”

颜淡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只见唐周和余墨俱是用那种心胆俱裂的神情看着她。她摸摸侧脸,无辜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余墨当下别过头不说话。

唐周迟疑一阵,低声问:“你该不是昨晚刺激过大,中了魔风罢?”

颜淡很苦恼:“我说师兄,你同我待在一起时候这样长,一点玩笑都经不住,这样怎么行?”

她话音刚落,只听前方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从天而降,一时间地震山摇,尘土漫天。颜淡被震得踉跄,随手抓住唐周的袖子才得以站稳。

只见前方那座宫殿上挂着一块白玉紫晶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云天宫。

他们已经到了魔相的尽头。

云天宫的主人是邪神玄襄。

西方邪神,本就是傲慢而善战,玄襄更是个中翘楚,传说可当三万天兵。颜淡在天庭上修行的时候,曾也和那些仙童聚在一块儿磕牙,说到的其中一件便是那个可当三万天兵的邪神玄襄是如何的长相。

有仙童绘声绘色地描述说,那玄襄殿下生得修眉斜飞,两道长眉之间长了一只铜铃似的大眼,目光摄人,双耳垂肩,四个头,八条腿,十八只手,手上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总之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兼具了增长、持国、多闻和广目四天王之长。

颜淡自然是不会相信了。在她想来,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还是有道理的,好好的一个人长成这个模样,实在太寒掺了。

只见柳维扬似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将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的把手,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只听长长一声“吱呀”,那扇青铜大门缓缓打开了。柳维扬缓步走进云天宫,宫殿最外共有左中右三条过道,而他熟门熟路地走了最右边的那一条,脚步不停地往里走。

不多时,颜淡发觉眼前突然变得空旷,却是到了尽头。只见那一间石室顶上被人镂出许多小孔,有光线从小孔里溢进来,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印记。

余墨仰头看了一阵子,低声道:“中间为天枢,外面是紫微垣,华盖、帝、后、北斗,再外面,是二十八星宿。这云天宫应是按照这个星相排布建的,难怪鲜少有人能走到这里。”

柳维扬攥着玉笛,像是在强自按捺:“我到过这里。”他走到正对面的墙壁前,轻声念了句咒言,一道火光腾空而上,将墙面上的壁画映得异常清晰。

这幅壁画已经有些褪色了,色泽黯淡,不过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画的东西,是一条黑龙,黑龙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鳞甲熠熠,矫健腾空,十分美丽。柳维扬往右边走了两步,那道火光也跟着往右边移动,只见第二幅壁画上的黑龙生得威武了不少,琥珀色泽的龙目开始有一股狠绝戾气。到了第三面墙的时候,壁画里除了那条黑龙,还多了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子,她手执玉剑,朝那条黑龙劈去。

只听柳维扬淡淡道:“这壁画上的黑龙是邪神的始祖,那位执剑的女子便是创世上神女娲。邪神本性傲慢,将那时几位上神全部都惹恼了。这位邪神始祖最后是死于女娲上神剑下。”

颜淡目不转睛地看着,下一幅壁画画得就是奄奄一息的黑龙,它慢慢合上那双带着狠绝的眼,再往右边看,便是第一幅黑龙腾空的壁画。她不由咦了一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壁画像是连着的。左手那一幅是黑龙死了,可是前面那幅又是重生。”

柳维扬微微颔首:“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壁画也是说了天地间生死循环的道理。”他这一句话刚说完,只听咔的一声,最前方的壁画突然从中间分开,眼前是一条长长的宽敞的走道,一直延伸到远处。

而走道最顶端,摆着一张白玉镶金的长椅,下面的台阶铺着一整块雪白的老虎皮。

这样远远看过去,只见那张华贵奢侈的长椅上不甚端正地坐着一个人。

柳维扬捏着玉笛,那支笛子经不住他这样用力地捏着,裂开了几道痕,有几块碎玉掉落下来。他背影挺拔,一步一步沿着走道往上走,每一步谨慎而缓慢。紧张的情绪很容易传开,颜淡不知怎么,也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起来。

待慢慢走得近了,那个在华贵奢侈的白玉镶金长椅上坐得不甚端正的人影愈见清晰。那人抬手支着侧颜,将手肘倚在椅子扶手上,身子斜斜地、甚至有些慵懒地坐着,眉目间恍然有千山万水,就这样毫不惊讶地、带着三分笑意看他们慢慢走近。

颜淡在洛月族已经看过邪神玄襄的画像,如今才知,那幅画像竟是没有画出其人神韵的万一。纵然他和柳维扬的眉目有九分相似,还是能够一眼辨认出这两个人。柳维扬确是不会有他那种狠绝,却丰神俊朗的姿态。

如果这长椅上坐着才是邪神玄襄,那么柳维扬又是谁?

颜淡微觉茫然,如果柳维扬不是玄襄,为什么之前的血雕见到他会有那种奇异的反应,为什么这两人眉目会如此相似?

只见坐在长椅上的那人终于动了一下,却又换了个更不端庄的坐姿,目光掠过底下,慢声道:“你们终是到了。”他看到柳维扬的时候,眼神略微一顿,还是带着三分笑意,不浓也不淡:“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我的族人,我的兄弟。”

九重天上的九宸帝君一共有三位,为首的便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其后是元始长生大帝和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而这位紫虚帝君运道委实不好,同计都星君当先进了云天宫,之后和那位玄襄殿下同归于尽,英年早逝,连半块尸首都没找回来。

当时他座下几位仙童都哭红了眼,强行拉着颜淡哭诉他们帝座是千古难得的仙君,风采翩翩不必说,为人严谨又和煦,细致又温雅,博贯古今,无一不知,只差痛斥天妒英才。颜淡悄悄地看了一眼柳维扬,风采翩翩也算了,那个和煦不知该从哪里找,至于细致温雅根本连个影儿都没有。

不过,玄襄好像刚刚说过,紫虚帝君是他的族人,他的兄弟?

也难怪那血雕的反应会如此奇特,他们的眉目会有九分相似。

莫非当年仙魔之战的时候,他们俩来了个里应外合,紫虚帝君其实是埋伏在天庭上的细作?那还真是可怜了计都星君,夹在中间生生成了垫背的。至于最后为什么云天宫会消失,魔境会毁灭,大概是因为玄襄和紫虚帝君分赃不均,生出了什么嫌隙,最后自相残杀了罢?

颜淡这个故事方才编了一半,只听玄襄沉着声音道了一句:“离枢,没想到许久不见,你倒成了这般中看不中用的模样。”

柳维扬已经稳住了气息,波澜不惊地说:“那也好过有人连投胎的本事都没有,只能把自己封在楮墨里。”

颜淡胆寒了。

只见玄襄突然长身站起,沿着台阶缓缓走了两步,眉目间似有千山万水:“这千年之间,我一直等着有谁能来,我愿倾己所有,以求得一件事。”他展开手心,一时间大殿上光芒耀眼:“我已经把自己的魂魄修补齐全,可以直接轮回转世。只要你能把我的魂魄带出这里,我愿拿全部修为和你交换,从此天上地下再寻不出一个可以同你比肩之人。”

柳维扬沉默一阵:“我只想知道,当年我到了云天宫之后,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失去这段记忆?”

“那时我解开魔境的镇境封印,这里的一切将要消亡,然后冥宫就凭空出现在这里。那位计都星君说要一探里面天地终极的奥秘,你们便一起结伴进了冥宫,至于后面的事我也就不会看见了。”

颜淡抬手抵着下巴,心中想着,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当年的真相倒是像这位玄襄殿下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把自己的地盘给毁了,紫虚帝君和计都星君看过这番热闹后,恰好瞧见那座喜欢四处乱飘的冥宫,而传说中那冥宫还带着天地终极的秘密,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就结伴进去了。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紫虚帝君失去记忆,成了现在的柳维扬。

亏得天庭上的传闻一向来都是他们三位怎么大战一场,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最后才同归于尽,这根本和事实南辕北辙,难道那些传闻都只是传着好玩的吗?

柳维扬慢慢伸出手去:“我会帮你把魂魄带到的,你且放心。”

玄襄缓缓微笑,那笑意还是三分,不深也不淡:“那么,我就送诸位出去罢。”

他话音刚落,周围景象都扭曲旋转起来,一如当初进入魔相之时,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好似天地开辟之前的茫茫混乱,没有光,没有草木,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力。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由那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住自己。那股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混沌过后,颜淡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块石碑面前,周围的布置很是雅致,确确实实是回到神霄宫里了。

矮桌上那一壶茶正煮到沸腾,散发着阵阵茶香。

第43章

茶香盈满于室。

柳维扬轻拂衣袖,将墨色的陶瓷盏推到桌子中间:“请用。”

颜淡拿起其中一只杯子,低下眼瞧着茶水的色泽,青碧清浅,淡香飘逸,茶叶如钩,正慢慢沉向杯底。她浅浅地喝了一口,不觉问:“你现在知道自己是紫虚帝君了,那么以后应该会回天庭吧?”据她所知,天底下的妖没有几只是不想飞升为仙的,而凡人也大多对求仙得道孜孜念念。更何况,凭他这么一长串仙号,便是在天庭也找不出几个可以平起平坐的,可谓风光无限。

谁知柳维扬不甚在意地说:“还没想过要回去。”

颜淡不由道:“你和那位玄襄殿下一般奇怪,他好端端的干嘛把魔境给拆了……”

“玄襄的血统并不纯,只不过因为他很能干,才会被族里的长老推上这个位置。而我却是在天庭长大,那回在云天宫见到他时,才知道自己还有兄弟。”柳维扬喝了口茶,又继续道,“玄襄觉得,他们的始祖就是因为不遵守天地法则,最后才会被女娲上神斩落剑下,完全是活该。后来的仙魔之战,他也是一力反对。”

颜淡既失望又遗憾,本来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战事,结果却是玄襄自己临阵倒戈、搅得一团糟:“那他后来为什么想要转世,甚至还把自己的魂魄封在楮墨里?说起来,邪神不是该看不起凡人的么?”

柳维扬嘴角微挑,轻轻吹去茶水上浮着的茶叶。颜淡顿时毛骨悚然,他这个表情该不是在笑吧,还是那种阴笑。

“这个也是我不久前才想起的,那时听说玄襄不知怎么有了心爱的人,那人又轮回转世去了,他也想方设法想要跟着去。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不过照他那副皮相看,第一眼瞧见很少能有人不动心的吧?”

“那女子根本不认识他,他只是自己在一头热罢了。”

“……咳!”颜淡呛住了。

之后几日,颜淡把神霄宫逛了个遍,还找到柳维扬用来研药炼丹的药房。满架子全是瓶瓶罐罐,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皮面具,丑的俊的、半丑不俊的,每种都不缺。她数了数,发觉还是丑的多了七张。

结果到了晚上,颜淡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面她被做成了一张皮。正当她冷汗涔涔吓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一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绰绰约约有一个人影。颜淡顿时寒毛直立,这里还是神霄宫罢,如果有贼能光顾进来,一定是天下第一贼。

只见那个人影长身站起走到床边,神清气爽地问了一句:“你醒了?”听说话的声音口吻,看那人的长相,是唐周没错。

颜淡沉吟一阵,问:“你是柳宫主扮的吧?”

对方皱了皱眉,没说话。

“你扮得真像,我都差点以为是唐周本人了。”

只见对方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面无表情:“你看我到底是谁?”

颜淡忙道:“连一道符纸都能画得那么气势非凡,自然非师兄你莫属了。不过现在天都没亮,你找我做什么?”

唐周一撩衣摆顾自在床边坐下,长眉微皱:“你说,有一件东西你一直很想要,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发觉这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又如何?”

颜淡左思右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来找我打禅机的啊,难道你以后不想当道士了想改当和尚?”话音刚落,额上已经被敲了一记。唐周收回手,脸也黑了一半:“谁和你说我是道士的?”

颜淡微微嘟着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原本还想和他说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她是妖,他也不能连说都不说一声就闯进来,后来转念一想,唐周这人完全没有这种传统美德,说了也是白说。

唐周迟疑半晌,斟字酌句地说:“柳兄承诺为我办一件事,只要是他办得来的,什么都可以。”

“那你就让他帮你找到神器地止的下落,他既然能找到楮墨,这想来也不算强人所难。”

“你觉得,我应该让他找地止?”

颜淡拢了拢被子,不解地说:“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很想要地止,然后找到梦中那个人吗?难道你是叶公好龙?”

唐周低着头,轻声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梦里那个人和你有点像……”颜淡僵硬地别过头看着他,心里直打颤:他下一句话该不是想说,那就直接把她当成梦中那个人算了?

“……虽然只记得一个背影,但是感觉她不仅容貌生得美,又善解人意,善良温柔,哪怕只是待在一起就会觉得高兴。”唐周一直望进她的眼中,微微耸肩,“这样想来,和你真的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颜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气势万千地扯住他的衣领:“我哪里不善良温柔了?哪里不善解人意了?难道我长得很难看吗?”她抓着唐周死命摇晃两下,咕咚一声将他按倒在床上:“就算我长得不算是好看,起码也别有风味吧?我至少比沈家那个胡嫂长得好看多了!”

唐周轻喟一声:“就算你比胡嫂好看很多,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罢?况且,”他伸手拢了拢衣襟,把颜淡适才扯开的衣领给拢了回去:“你这个姿势,也不怕被人撞见了误会么?”

颜淡呆住了,她现在这样手上抓着唐周的衣襟、将他按在床上的姿态,分明就是意欲用强,忙手忙脚乱地爬到床的另一边:“这里好歹也是我住着的,你不说一声就闯进来不提,还好意思做出一副被我赚了便宜的样子?”

唐周微微笑道:“这便宜你确是赚了。”他支起身,又拢了一下衣襟,走到门边时又站住了,回首道了一句:“看天色还早得很,我先去睡了,你不妨再睡个回笼觉吧?”

颜淡捏着拳头,将牙咬得格格响:“师兄,你难道不觉得男女之间理应避嫌,这真的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

唐周转身带上房门,笑着说:“你都叫我师兄了,亲密无间些也是应该的,怎么能为区区世俗所缚?”

颜淡很神伤。

这世间有不少修行的方式,其中最残忍的一种,便是在肉体上施加痛苦,在精神上进行折磨,最后终于超然物外。

颜淡现在,已经超脱了一半。

“当年你在天庭上化人的时候,我正去了西方论法,才错过了。你还有个双生姊妹的罢?”一个斜眼歪嘴的中年男子满面春风地从颜淡身边擦过,突然轻飘飘地扔下这一句话来。颜淡震惊万分,许久才回味过来,刚才那个语调声音,听起来像是柳维扬罢?

她连忙转身追过去,期期艾艾地说:“柳公子,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是该可喜可贺,可是真的不需要连带着我的份一块儿想起来,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

柳维扬很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然是记得清楚明白的,本来我是打算收你入我门下,可惜被你师父抢了先。”

颜淡干巴巴地说:“柳公子,收我为徒真的没什么好的,像我师尊,那几年掉了不少头发,都快秃完了。”她一想到差点要唤柳维扬为师父,不由寒毛直立。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又过于青春年少的脸,实在让她那一声师尊不太叫得出口。

不得不的说,这一切都是缘。

他们便是缺了那师徒缘分。幸好幸好。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忙道:“柳公子,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不会时常记在心里罢?”

“这也说不好,说不定有一日想找个人说说。”他掸了掸衣袖,淡淡道,“喜欢听故事的人,也不少。”

颜淡挣扎许久,方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懂了,你欠我的那个承诺,恐怕我都不会有用得着的那一天了。”

柳维扬走开几步,忽然又回过头:“你还记得在魔相的时候出现了翻天这件事么?我现下想到了其中缘故。”他语声低沉,入耳舒适:“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他说完,便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颜淡独自兢兢战战呆立在原地。

当晚,颜淡又结结实实做了一晚和人皮有关的噩梦,其中恐怖花样更是比之前的推陈出新。

翌日入夜时分,她只得抱着被子去敲余墨的房门。

余墨站在房门口,看见颜淡的一刹那便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在烛火的映照下,颜淡将他那个皱眉的神态看得无比真切,想了想还是决定当作没看见,放软了语调说:“余墨,我睡不着。”

余墨身上的玄色外袍已经宽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挂在屏风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袍,看来是打算睡了。他一听颜淡这句话,又是一皱眉。颜淡的脸上慢慢现出一个凄恻婉约的神情,望着他的眸子诚恳地说:“我这几日总做噩梦,睡不好。”

余墨扶着门,不冷不热地说:“所以?”

“我不会占你多少位置的,最多小半张床,不,只要随便给我留点空就好。”

余墨看了她一阵,缓缓让开了身。颜淡抱着被子走了两步,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你是喜欢睡外面还是里面?”

如果可以让她选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外面,就地形地势而言,外面易退好守,里边易攻难守。

余墨还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随你喜欢。”

颜淡把被子摆在床上靠外边的地方,谄媚地说:“你若是晚上想喝水,就叫我一声。”

余墨没应声,低头吹熄了烛火,走到床边往里床躺下。

颜淡占下小半张床,一转头正好瞧见窗外那一轮弯月,忍不住道:“这里的月亮看上去很大啊。”余墨喜欢清静,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颜淡自顾自地往下说:“月亮映在水里的时候最好看,可是很多人都说那叫镜花水月,不是真的……”

忽听余墨语气平淡地说了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以后少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颜淡嘟着嘴不说话了,她也不想去多想的,偏偏柳宫主慎重地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其中一人,不该是现在这张皮”的话,柳维扬从来不做无聊事,这句话总不至于是为了吓她才说着玩的罢?

这一晚,大概是有余墨在的缘故,倒是没有梦见她自己被做成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的场面,反倒梦见余墨脱皮了,蜕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变成了那头长住在地底溶洞里、眼睛有黄灯笼那么大的蛇怪。

颜淡吓醒来的时候,很是神伤,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却从来没把余墨和那头蛇怪想在一起过。

她决定还是把那句话的意思向柳维扬问个明白,只是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许久不见的絮儿姿态优美地踩着小碎步走进来,低下头轻声道:“禀尊主,第三件神器的下落已经查到了。”

第44章

第三件神器在南都,而南都是眼下大周王朝的国都。要把这件神器的位置落实在南都某个地方,那就在皇家的深宫内苑里了。据说是北地某位地方官得到了这件神器,觉得很是别致,便放在贡品里送进宫去了。

颜淡不怀好意偷偷瞥着余墨,心中想着,他们和皇族真是有脱不开的联系啊。当年余墨不知从哪里得来异眼——那是集了天地精华之灵气,可堪透世间循环的宝物,一个意外被一位美丽的花精姑娘不劳而获了。那位花精姑娘在逃避余墨追杀的途中又和凡人起了凡情,而那个凡人,恰好是真龙天子,现在坐拥天下,荣华无尽。

她光是想想其中的爱恨纠葛,就觉得比任何一出戏文都精彩了。

“现下还剩了两件神器,在南都的那件也未必就是地止。”柳维扬当先领路,却是从这一带的地底溶洞里走的。颜淡因为之前的那个梦,还清清楚楚记得这溶洞底下大蛇怪的模样。那蛇怪很威风,两只眼犹如黄澄澄的大灯笼,张开嘴獠牙锋利,可以一口将她吞进去。

唐天师近来心绪不算坏,听柳维扬这样说,不甚在意地应道:“我也知道没这么容易,不过慢慢找,总会有找到的那一天。”

柳维扬微微颔首:“你能这样想就好。”

颜淡很是奇怪,似乎柳宫主这几日对唐周都是异乎寻常的客气,平日会和他论法说道不谈,便是说话也不似从前一般惜言如金。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们当日碰上蛇怪的那个溶洞,只见黑暗中两只又黄又大的灯笼慢慢移到身前,突然停住不动。

颜淡立刻凝神戒备。

但见柳维扬踏前一步,那蛇怪立刻伏下身子,讨好似的凑近他的脚边蹭来蹭去,就差摇头摆尾,活脱脱一副狗腿相。柳维扬目不斜视,径自从蛇怪身边擦过。而余墨走过去的时候,那蛇怪明显地瑟缩一下,蹭着地面往后挪了挪,似乎还牢牢记着他当日是怎么收拾过它。颜淡用手指抵着下巴想,它那个身子不用说生得多大了,就是再怎么缩也能看得清楚明白。待到唐周走过时,那蛇怪只是动了动尾巴,还是伏在地上没有动弹。

颜淡完全放心了,想来柳维扬扮成伍顺的时候,也曾掉进过这地底溶洞里,凭他的本事,能让这蛇怪永生永世惦记着他的手段了。

她才刚抬脚走了两步,只见那张长满鳞片的三角形蛇脸突然凑到她面前,咝咝两声,分叉的舌在她面前吞进吐出。

好一条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狗腿蛇!

颜淡怒了,一把扳下身边立着的石笋,冲着那张蛇脸狠狠抽去,那条蛇怪不想她会突然发怒,被打得在地上可怜兮兮地滚了两滚,慢慢爬到了阴暗处。

颜淡扔下手上的石笋,掸了掸手上沾到的石屑,气哼哼的:“还真当我是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么……”

她走近几步,方才看清了前面那三人的神色,都有那么几分古怪。

唐周道:“妖和怪也算是一家的,何况它同你,还真的满像的。”

颜淡的愤怒更深:“哪里和它像了?它是怪我是妖,它是蛇我是菡萏,它长了鳞片我没有!”虽然她不知道这蛇怪算不算得上是一条长得比较美的蛇怪,不过由她看来,这蛇怪委实长得寒掺了一点。

唐周微微一笑:“不是说长相,而是性子。”

她的性子到底如何,颜淡自己也说不好,只能转头看着余墨:“我和它像吗?”

余墨居然避开了她殷切的目光,转过头沉默了。

颜淡只能去看柳维扬,他们好歹也曾同病相怜过,多多少少还算有点交情罢。可柳公子明显很捧唐周的场,微一颔首道:“很像。”

颜淡大受打击。

那条蛇怪慢慢爬回来,羞涩地对着柳宫主露出一副狗腿相。

颜淡阴沉着脸跟在最后面,待走过那蛇怪旁边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从它身上踩了过去。

从西南朱翠山到南都,哪怕是日夜不停地赶路,也要一个多月。他们一行人在路途上耗去两个月的时间,待到南都之时,已经到了初秋时节。南都的秋天总是多雨而湿润,烟水迷蒙,如果将这座古城比作仕女,那么秋日里的南都便是卸了妆后倦怠慵懒,却不失风华的绝代佳人。

颜淡是喜欢南都这个地方的。这里便是入了夜,也不会变得凄清寂静。她才能在从前很多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坐在屋顶上听远处章台江畔传来的歌声笑语。

然而这回故地重游,实在让她高兴不起来。她作为妖魔鬼怪中的一只,却要和天师仙君们结伴同行,这已经算得上是酷刑了。唐周那张嘴有时太过恶毒,柳维扬不知为何对他又很是客气,而最该同气连枝的余墨却丢下她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她自生自灭。于是这两个月于颜淡来说,绝对是精神上巨大的折磨,饱受了整整三倍的酷刑,便是自己想想,心境都有些沧桑起来了。

“第三件神器就在皇宫中,我留在外面接应,其他的你们就自己对付罢。”柳维扬走进客栈的客房里,便在桌边坐下了,还顺道吩咐店小二去买一副棋盘棋子送来,想来是打算自己和自己下棋消磨时间。

唐周点点头:“还是等天黑再动身,毕竟这回也算是去偷东西。”

颜淡想了一想,觉得去皇宫里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偷东西实在是件既刺激又有趣的事:“我会障眼法,要潜进皇宫里不难,不过万一碰上什么厉害的符咒还是要靠你对付了。”

唐周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笑意:“那么万一被抓到了,你别急着把我供出来就好。”

颜淡立刻反驳:“谁知道是不是你先被抓到了?”

忽听余墨静静地开口:“有你们两个去就够了,我就不去了。”

颜淡很惊讶:“你不去?为什么?”

余墨板着脸不说话。

“难道你是觉得做贼太丢面子?”

“还是觉得皇宫太大懒得走?”

“莫非,你是怕见到皇宫里的某些旧相识?”颜淡连问几句,余墨都是一声不吭,只得放弃,“那好吧,你喜欢留在客栈里休息也没关系,反正我和唐周应该也可以对付的。”

最要紧的事情敲定,大家都各自回客房,该休息的休息,该为今晚的事情做准备的做准备。

颜淡往自己那间客房走,忍不住低声问唐周:“你有没有觉得,余墨最近总是板着一张脸,就是问了他也什么话都不说,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我明明记得最近都没有惹他生气过啊……”

过去二十年,足够她慢慢去懂得一个人。

然而这二十年对于妖来说,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她以为自己是懂余墨的,知道他喜欢清静,不会刻意去和谁特别亲近,并非真的冷淡。现在才发觉,这种懂得还远远不够,之前未曾相识的几百年,他有过怎样的过往,有过怎样的欢喜忧愁,有过怎样的爱恨离别,她全部都不曾了解。

就像她绝口不提她在天庭待过的那一段。

唐周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不是一直说,便是瞧见余兄一根头发就能想到他在想什么了么,这件事情,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

颜淡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我要是知道那还问你干什么?原来还只听说过姑娘家的心事纤细些也善变些,没想到现在连男人都那么难办。”

待傍晚时分,内城封道,宣华门紧闭。

颜淡施了个障眼法,和唐周趁着御林军交接的时分混了进去。她原先只在书里见过那些形容皇宫气魄的词句,可现下亲眼见到了,不禁突发感慨:“其实我觉得若论富丽堂皇,天下再找不出比这皇宫更好的地方了,可是论之雅致气魄,反而是镜湖水月更胜一筹。这南都有一位大周的睿皇帝,西南还有一位民间的土皇帝。”

唐周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胡说八道。”

颜淡哼哼两声,不欲同他争辩。

大周皇宫有五门,他们走的是东侧的华阳门,直接通到御书房。

颜淡想来想去,觉得既然是件神器,就是件了不得的宝物,就算是九五至尊,见到这样的事物,也会一时好奇心起,说不好会把它放在书房里玩赏。

他们到了御书房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暗沉,在书房里服侍的宦官将周围的几盏彩华镂金灯点了起来,又拿了一块白布将书桌柜子通统抹了一遍,看手上的白布没有沾上什么灰尘,就掩上门出去了。

那宦官刚走,颜淡立刻上前拉开门溜了进去,随手把身上的障眼法给解开了。一直持续用妖法,对于他们妖来说,是费神而劳累的。

颜淡搓搓手道:“我们先把书房找一遍,没有的话就去库房那边看看,要是再没有就随便抓个人来问问。”

唐周不待她说完,就顾自找了起来。颜淡也走到柜子前面细细看了一阵,那柜子上面的确是摆着几件古玩珍品,可看上去都不像是神器。她不由想,以前在史书上看过,某个朝代的皇帝没别的喜好,除了斗斗促织,结果御书房摆满了装促织的瓶瓶罐罐。可是现在看起来,这位睿皇帝也不像是有什么喜好,除了几件摆着好看的古玩,就是满满几架子的书册,而书桌上除了两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明黄色绸面的奏折,便没有什么突兀的了。

唐周皱了皱眉,低声道:“看来还是得去库房里找找看,就怕到天亮也未必能把库房翻个遍。”

“可惜我没见过那神器到底长什么样,只有拿在手上才会有感觉,不然只要一个术法就能把它挖出来。”

“没关系的,要是来不及,就明晚再来过。”

颜淡看着他不说话,心中却道,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用障眼法跳进跳出很是有趣吧?

他们说话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尖尖细细的嗓音道:“皇上,皇上您慢些走。”紧接着是一片衣料摩擦的声响,十几个完全不同的声音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淡一个激灵,觉得这实在很有些不妙,只觉得唐周轻轻扯了她一下,往上面一指。颜淡立刻会意,随着他跃上高高的房梁,凝息安静地蹲在一处。大概是由于这房梁很高的缘故,看得出并不是经常打扫,别说是一尘不染了,踩在上面立刻就是两个浅浅的脚印。

颜淡吸进了灰尘,险些咳嗽起来。

唐周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紧紧捂住她的嘴,方才松了一口气。他们这样闯到皇宫里来,若是被发觉了,可是杀头的大罪。

颜淡被捂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转了几转,恶狠狠地示意唐周赶快放手。谁知唐周正看着下面,手上的力道却一点都不松。

只见一道明黄色的挺拔人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宦官宫女。那人走到书桌边上,拉开椅子就坐了下来,顾自拿过一本奏折开始看了起来。身边那个为首的宦官接过底下端上来的茶盏,从袖中取出一根银针在茶水里搅了搅,然后将茶壶里的倒了一些到一只空杯子里,自己喝了一口,隔了片刻方才把茶盏轻轻地放在皇帝的左手边。

颜淡往下看去,依稀可见瞧见端坐在书桌前那个人的面容,和二十年前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她和余墨二十年前在南都城外的章台江畔见过这位睿帝,那时候他卷入储君之争中,被暗地里伏下的杀手在江中心伏击,她便是看不过那种以多欺少的行径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股从头烧到脚的正义感驱使,拔刀相助了。

岁月不饶人,睿帝相较二十年前,真的老了许多,两鬓边都有些泛白了,可是眉目依旧俊朗,一双眼清亮逼人。他坐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看奏折,有时候会提笔批注,有时候只是匆匆扫一眼便合上放在一边。

颜淡在房梁上蹲得发慌,忍不住探头去看外面的天色。他若是批个几个时辰的奏折,她岂不是还要在上面蹲几个时辰?

唐周手上松了一松,用内力传音给她:“不要乱动,忍一忍就过去了。”

颜淡用力把他的手从脸上掰下来。

只听那个为首的宦官尖细着嗓音道:“皇上,您瞧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先传膳吧?”

睿帝轻轻地嗯了一声,沉声道:“不必,等晚点过去绛妃那里。”

颜淡不由在心里哀叹,这皇帝真是一心为国事啊,连晚饭都没空吃,最后还是在自己家爱妃那里蹭一顿宵夜就算吃过了。她慢慢凑近唐周脸旁,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和这位皇帝还是认识的,你说是直接问他讨东西好呢,还是继续做贼好?”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点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第45章

她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她不像唐周一样会用内力传音,只能辛苦地凑近他耳边说话,结果才说了这么一句话,唐周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颜淡甚至还来不及挣扎,就直接摔下了房梁。

总算她反应极快,落地的时候稳住了身形,正好落在那张书桌前面,和听到响动抬起头来的睿帝正好对视着。

颜淡一动不动,维持着蹲在书桌前面的姿态,低下头道:“皇上万岁。”其实她一直觉得,这世上能千秋万岁的,除了王八就是天庭上的仙君。

她只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抽气的声音,一队侍卫围在书房门外,弯弓的弯弓,刀剑都已经出鞘,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

睿帝合上手上的奏折,在下巴上轻轻一抵,站起身道:“平身。”他往外看了一眼,说:“都退出去罢。”

颜淡顿时觉得他这两句话说得极有款派风度。

外面的侍卫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颜淡只看见眼前那一幅明黄色的衣摆慢慢踱到眼前,方才站起身,却还是低着头。她心里明白得很,闯进皇宫惊了圣驾已经要砍头了,若还不老老实实的,就算被凌迟也是自找。何况,大多数人对于礼数周全而态度温文的都会生出些好感来,没有人会喜欢说话放肆又总和自己对着干的人。

谁知睿帝沉吟,问出一句让她张口结舌的话来:“你是妖?”

颜淡用余光瞥见那个为首的官宦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真不知道是该矢口否认,还是干脆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睿帝挥了挥手,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罢。”皇帝都发话了,那些宦官宫女唯有惨白着脸、抖着双腿退了出去,将书房的门轻轻掩上。

颜淡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凡人一听见妖怪,不是吓得手脚发软,就是直接拿狗血拿符水冲上来喊打喊杀,而见到天庭上那些仙君仙子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其实她觉得妖和神仙也差了不多嘛。

睿帝靠在桌边,笑着说:“朕的绛妃,其实也是妖,那时候想想,你也应该是的。如今二十年过去,你的容貌却一点都变,果真如此。”

颜淡磕磕巴巴地说:“皇上,我确是妖,你的绛妃只怕不是的。”

她记得那位美貌的花精姑娘的确和她是同道中人,但是她这回进皇宫却没发觉有妖气,虽然不清楚其中生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认的,尤其是这种棒打鸳鸯、挑拨离间的事,做了肯定要遭天打雷劈。

“我也知道绛妃她现在已经不是了,也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他慢慢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你还有别的同伴?”

颜淡消沉地嗯了一声。

只见唐周从房梁下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姿态雍容得很,然后一撩衣摆,单膝跪了下来:“参见皇上。冲撞御驾,实属冒犯天颜,请皇上责罚。”

颜淡捏着拳头,很想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本来好好的,若不是他突然一把将她推下去,根本就不会有人发觉的。

睿帝抬了抬手,温雅地开口:“平身。”

“皇上,其实我们这回过来,是有事相求的。”颜淡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在生气,便低着头轻声道,“听说最近有位北地的地方官进贡上来一批贡品,这其中有一件便是上古四神器之一……”

“所以,你们进宫本是为了寻这件神器的?”

颜淡想,真不愧是皇帝,吐属就是优雅,用的是“寻”而不是“偷”。

他连犹豫都没有,便一口答应:“朕这就让人从库房里把那批贡品找出来,你们且挑挑看。”

颜淡又想,真不愧是皇帝,说话也是那么干脆,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她立刻见缝插针地称赞:“我这几年总是听说百姓夸皇上您如何政治清明、一心为国事操劳,今日亲眼见了才知这些话果然不虚。”

睿帝正走到书房门口,将门打开了和候在门外的首领宦官低声吩咐了几句话,闻言不由一愣,忽又转过身来看向唐周:“她是妖,而你应该不是罢?”

唐周一时没想到对方的用意,便微微一点头。

只见睿帝又转过头去,对着门外的侍卫道:“妖也罢了,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普通人在宫里出入自如,今夜当值的通统都罚一年俸禄,自己去内务府领罚罢。”

颜淡刻意忽视了那些怨恨的、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头对唐周说:“都是你不好,人家有一家老有小要养活,你却害得他们被扣了一年俸禄。”

唐周沉着脸一言不发。

皇宫里的人办事情果真很快,还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便有十几个手脚利落的宦官抬着九口大箱子进来。

睿帝在书桌边坐下,端起茶盏品了一口:“东西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挑罢。”

唐周缓步走到箱子边上,低下身一件件取出来看,他一连看了五个箱子,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待走到第六口箱子前,这箱子已经明显前面的小了一些。他刚伸手进去,神色明显有几分古怪,收回手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一面圆形的镂花古镜。这面镜子的纹理打磨得十分精致,却说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颜淡将古镜接在手里敲打一阵:“这是理尘还是地止?”

唐周摇摇头:“我不知道。”

睿帝在一边慢声道:“既然已经寻到了,那还有别的事没有?”

颜淡立刻道:“回禀皇上,没有别的事了,叨扰多时,我们即刻离开。”当务之急,只要立刻和柳维扬、余墨会合,离开南都,就算皇帝在之后想起来要治他们的罪,也只能是空想了。

她正要用妖术再使个障眼法,故技重施溜出宫去,只听睿帝慢悠悠地道了声“且慢”。颜淡立刻转过头看着皇帝,虚心求教:“皇上还有什么高见?”

“我派人送你们出宫,这样跳进跳出成何体统。”他拍了拍手,当值的几个侍卫立刻走进来单膝跪地,“传朕的口谕,即刻送这位姑娘和公子出宫,不得有误。”

颜淡看着那几个跪着的侍卫抖得实在可怜,不由心生同情。

待出了御书房拐弯的地方,颜淡转过头瞧着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侍卫,好声好气地说:“当真对不住,害得你们丢了一年的俸禄,现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和我说,我定会补偿你们的。”

那侍卫手上的刀摔在地上,踉踉跄跄退到五步远的地方,颤抖着声音说:“不不……真的不用了,这位大仙,你就忘了见过小人这回事吧,啊……”

可见凡人见到他们妖,大多还是会害怕的。

可是那位睿帝明明知道枕边人曾是妖,却没有在意,大约也是因为真正爱上了罢。

颜淡只得转过头对唐周说:“如果你拿到了地止,还要做什么?还是和楮墨一样,要解开什么封印?”

他们从景阳殿边经过,只见一个模样很是俊俏的少年迎面奔来,身后还有一群宦官宫女追着赶着。那少年经过颜淡身边的时候,脚步缓了下来,朝着她微微一笑,隐隐约约有那么几分风流潇洒的影子,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跑了过去。

颜淡倏然记起很久以前,当她还没有成为妖,流离在六界之外。也在这座古城,看一出琅台旧戏。那时的睿帝还是少年人,却风流成性,看不出半分真心。后来,他却肯为一个女子收心,就算到了如今的帝位,也依旧没有变。

那个少年的笑意长相,恍然就是睿帝少年时候的模样。

颜淡不由喃喃道:“为什么一个人,会为毫无关系的另外一个人付出这么多……”

她转头去看唐周,心中却想,他为了找到梦中那个人,甚至不惜自己的安危,去寻找上古神器。为什么她就从来没有遇上那么一个让她觉得是被倾心爱着的人?

她曾有一段时日以为,余墨至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因为他一直都待她很好。后来才发觉,这种关怀,并不是只有对她才有,他对百灵,对紫麟都是十分的真心。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的话比较多,也是她黏着他的时候比较长。如果有一日,他们要分道扬镳,真正舍弃不下的其实只有她罢?

她回首看过去,只见唐周嘴角微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他看见那双晶莹澄透的眸子,像是裂了缝的琉璃,里面的情绪支离破碎。而他,只是无能为力。

柳维扬拿着那面古镜翻来倒去看了一阵,下了一个结论:这是理尘,而不是地止。

颜淡有些失望:“你怎么知道这是理尘?”

他将古镜翻过来,手指在背面的纹理上掠过:“这上面刻着上古文字,还说理尘可以堪透天地间的奥秘,教人博贯古今。”他搁下理尘,宽慰了一句:“总之再找出最后那一件,就必是地止无疑了。”

唐周坐在桌边,没有动弹,也没有搭话。

颜淡心道这柳公子说得真是废话,统共四件神器,现下已经见过其中三件,剩下这一件除了地止哪里还会是别的,再说就是这最后一件,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忽听柳维扬轻轻地嗯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

她立刻警惕地看着对方。

柳维扬已经将理尘放在桌边,可手心却始终贴在镜面上,竟是不能移开了。

余墨原本靠在门边,见到这个情状脸色微变,往里面走了几步:“柳兄,你从前有的那件神器是什么?”

柳维扬抬头看着他,眼中流露出几分慌乱:“难道……是理尘?”

颜淡见到他们这番模样,更是奇怪:“理尘从前是你的东西,现在又拿到了手,那也很好啊。”她这一句话才说出口,就知道为什么一向面无表情、眼中波澜不惊的柳维扬会头一回流露出慌乱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拉扯着,眼前是极刺目的光亮,全身好似浸在千年寒冰中一般寒冷。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拉伸,晃得她头晕目眩。

等一切平定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眼前是的景致恍如一幅精彩的水墨画,江上烟水弥漫,绰绰影影可见水汽中的青山逶迤。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她以为自己,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柳维扬单膝跪倒在岸边,脸色苍白,似乎在那一瞬间遭了重创,呕出一口鲜血。那一支玉笛也从衣袖中掉出,摔在地上折成两截。

只听余墨淡淡道:“柳兄原本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而理尘唤回了他的仙力,凭他现在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从前的仙力了。”

唐周沉默一阵,道:“这里的景象,和之前在青石镇古墓最后一间石室里看见的那张画上的很像。”

颜淡叹了口气:“我那时看到那幅画,还问过陶姑娘信不信我去过幽冥地府,那时你对我说,现在做梦还嫌太早。其实这里就是幽冥地府,我本来也没在开玩笑的。”

她在这里耽搁了整整千年,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生死场,夜忘川,黄泉道。

依稀如昨。

第46章

柳维扬缓缓站起身来,抬手捂着胸口,嘴角还带着殷红的血丝,眼中却恢复了淡然:“这里,确是幽冥地府。”他一字一字说得很用力,像是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一切记忆。”

颜淡看了看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还能笑得出来:“我知道通往凡间的鬼门在哪里,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这里阴气太重,若是阴气上身就麻烦了。

柳维扬却似没有听见一般,直直地盯着烟水迷茫的江面,脸色发白。

颜淡顺着他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迷离云雾之中,隐约可见一座华美宫殿的轮廓,不由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冥宫?”

她也只是在从前听师父说过,冥宫里面的,全是上古时候天地间的奥秘,能堪透其中万一的人,天下再无人可与其比肩。而上古的混沌天神盘古氏,创世神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女娲早已在时光洪流中同天地化为一体了。大约就是因为那些先神的关系,才将冥宫的奥妙之处勾勒得更为神秘。

这座传说中记载着天地间终究秘密的冥宫,只会出现在衰败之气甚重的地方,上一次是在魔境即将消亡的时刻,而这回,出现在幽冥地府。

她正想着心事,只见柳维扬突然跳下了夜忘川,往冥宫的方向渡水而去。

颜淡一个激灵,忙叫道:“柳公子,这是忘川水,你不能下去!”

夜忘川一过,可让人忘却前尘,重新轮回转世。他如今才记起了一部分记忆,如果因为这个缘故再度把过去都忘记了,那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柳维扬停住了,转过头来:“你从前渡过夜忘川的时候不也没有忘记么?这回,我不会再忘一次的。”

颜淡只觉得喉咙发干,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之所以没有忘记,只是因为忘不掉,也不愿忘记。

而现在的情状却又和那时大为不同。

柳维扬站在忘川水中,青黛的衣袖拂动,垂下眼看着水中,静静地说:“你们从鬼门出去罢,我只想弄清楚那时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颜淡想了一想,又道:“你这样渡河也不是办法,我知道渡口有船,但一直有人看管,我们去把船弄过来。”

柳维扬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唐周走上前在柳维扬的肩头敲了一下,微微笑道:“不管怎样都到了这里,自然是大家一起出去。”

柳维扬微微挑眉,也伸手在他肩上一拍:“好。”

颜淡觉得很是奇怪,柳维扬的性子冷漠得近乎于孤僻,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要利用唐周解开楮墨上面的封印,对他们都是一概的一视同仁视而不见,而从魔相里出来之后,他对待唐周的态度转变得未免有些太快了。不过柳宫主的想法大多是很难臆测的,不是她可以猜得到的。

她偏过头望了望余墨。他还是一声不吭,顾自望着烟波迷蒙的江面,隔了一会儿,方才转过头看她:“忘川水当真可以教人忘却前尘么?”颜淡点点头:“这是自然。”余墨没说话,可眸光却沉了沉,纠结成一片漆黑幽深。颜淡莫名其妙,她应该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古怪?

一个也罢了,现在两个三个都是这样奇奇怪怪的。这年头,不光女人难办,连男人都这么难办。

颜淡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往东面一指:“这边过去就是渡口,不过守船的是牛头马面,不太好对付就是。”

唐周在之前的二十年岁月中,只在书上看过所谓幽冥地府是如何阴森可怕,现在看来,冥府的风光倒很有独特之处。

他正这样想着,忽觉衣摆被什么轻轻一扯,不由低下头去,只见一张嘴正咬着他的外袍下摆。

那只是一张嘴,别的什么都没有,呆呆地浮在地面上。

嘴巴感觉到唐周正低头往下看,松开了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白森森的牙齿:“是凡人活生生的气息……很美味……”唐周无比镇定地转过头,但见一双眼珠呼的飞到他面前,快乐地滚翻着:“啊啊啊,这个凡人长得真俊,摸起来应该会很舒服……”

唐周攥着剑柄,一袖子把那双滚得欢快的眼珠扫到一边。

只见柳维扬面无表情屈指捏决,对着正在他身边不停地嗅来嗅去的鼻子念道:“破!”那鼻子蓬得一声化为一股袅袅青烟,其他正漂浮在半空中跃跃欲试的眼睛嘴巴耳朵和一截截手臂腿脚立刻退得老远,齐声呱呱大叫起来:“这个人好凶好凶啊啊,大家快退!”

柳维扬伸手扶了扶额:“这些是鬼尸,只有一小部分躯体,没有思考能力,千万不要和它们说话,只会夹缠不清。”

他这边刚说完,就见颜淡蹲在不远处,看来已经和周围一圈眼睛嘴巴鼻子耳朵说了很久的话了:“你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

“我们是鬼尸啦,你是没听过还是没见过,实在太孤陋寡闻了!”

“啊,莫非你们是被天雷劈了才变得零零碎碎。”

“小姑娘你长得很可爱啊,皮肤也很滑,摸啊摸,摸……”

“你们也长得很好看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的。”

“对啦对啦,再没有人比你更有眼光!”

柳维扬摆了摆手:“当我没说过。”

唐周突然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从后面架起来拖走:“你是要留在这里和鬼尸说话还是继续往前走?”

颜淡微微嘟着嘴:“等下你可千万别开口说话,你身上有凡人的气息,这里不是活生生的凡人能进来的。”

渡口就在不远处,只是百步的距离。

渡口停泊的那艘小船的桅杆上挂着一盏长明引魂灯,灯火如豆,微弱昏黄。

颜淡走上前,向着看管渡口的牛头马面微一倾身,微微笑道:“两位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马面看了她一阵子,居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你你……居然让你这样就投胎去了?不、不对,你怎么又回来这里了?”

颜淡笑嘻嘻的:“我是没有投胎啊,不过你们这里有条通往凡间的路没有封死,然后我就悄悄溜出去了。我在外面待得久了,突然想去鬼镇见见老朋友,你能不能借一条船给我啊?”

“借船的事,你想也不用想!”

“马面大哥你就稍微通融一下嘛,我是真的想去看望老朋友的。”

“你是在凡间惹了大祸,只好逃回来躲着吧?”

颜淡眼波一转,还是笑着:“怎么可能?我从来都不惹是生非的。你要是担心的话,就坐在船上送我到鬼镇好不好?反正也不远。”

“不行!”

“为什么?反正你们现在也没什么事,只是一会儿功夫。”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颜淡长长叹了口气,状似萧索地往回走,心里一面默默数着,果然还没数到十,就听牛头在身边道了声“且慢”。她转过身,神色诚挚:“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见教?”

牛头迟疑一下,缓缓问:“你刚才说,这里还有条通到凡间的路没被封死?”

颜淡点了点头。

“如果你带我去找到那个出口,我就载你们去鬼镇。”

颜淡笑逐颜开:“一言为定,反正我也不会回凡间去了,那个万妖臣服的铘阑山主实在太讨厌了,害得我连躲的地方都……”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旁顾而言他:“怎么最近都没有人渡夜忘川么?”

马面上了船,解开绳缆:“要上船就快些,我看那些追杀你的人都要追来了,说不得你就变得和那些鬼尸一样。”

“就算他们真的追过来,两位大人要对付他们还不是一根手指的事?”颜淡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微微一眨眼。她就知道,一旦说起幽冥地府通往凡间的那条没封死的路,他们就一定会上钩。

其实这条路封不封死都差不多,那些恶鬼魂魄根本没这个能耐从那里逃到凡间。

水流哗哗,击打在船舷之上。江上雾气弥漫,十尺外的景象就是朦胧一片,看不真切。因为有那盏长明引魂灯的缘故,小船根本不需要人掌舵,顺着水流慢慢往前。

颜淡指着东面,轻声道:“就在前面不远,大约还有一炷香的路程。”她这句话说完,微微偏过身子,两道劲风正好从身边掠过,只听扑通扑通两声,牛头马面已经被扫到了船下,在夜忘川中沉沉浮浮。

柳维扬慢悠悠地整了整衣袖:“秦广王有这班愚笨手下,难怪地府总是麻烦不断。”

余墨动作利落,转眼间已经结下好几层结界,一手按在船头,淡淡道:“那盏引魂灯会碍事,还给他们算了。”他屈指捏决,只见那盏挂在桅杆上的长明引魂灯晃了晃,哗啦一声落在水中,还在江水里扑腾的牛头马面立刻争着去抢那盏灯。

颜淡蹲在船头,笑眯眯地看着江水,忽见在水里沉沉浮浮的那两人嘴角微动,又轻又快得念出一段咒术。她会读唇语,也能将这段咒术猜出个大概,不由脸色微变:“糟了,他们想召唤鬼王!”

她话音刚落,只见船下的江水彷佛开始沸腾一般,不断有黑色的水汽咕嘟咕嘟往上冒,一层黑气慢慢笼罩在夜忘川之上,显得周遭景致鬼气森森。忽听底下传来一声嘶吼,似乎来自无明业火中受七世之苦的恶鬼的嘶叫,尖利而刺耳。

只见一个诡异的长脸从水中慢慢升起,那张脸生得枯瘦,双颊凹陷,一双眼黑洞洞的,没有鼻子,也没有嘴巴,而下巴却是方方正正。如果这张脸不是在离颜淡这么近的地方升起的话,她可能会笑出来,毕竟传说中的鬼王原来是长了一张这么奇怪的方脸,实在很出乎她的意料。

只见那张巨大的方脸突然一下子从水里蹿了上去,终于露出下面那漆黑的身躯,朝着小船俯冲下来。那张方脸一下子撞在船上的结界上,砰的一下子弹开好几尺,又重新摔回水中。

余墨将手心贴在船头,原本透明的结界缓缓流动着淡青色的光,明明没有风,他的衣袖发丝却微微拂动起来。

鬼王嘶吼一声,又重新窜到半空中,再次俯冲而下,又被结界反弹开去。

唐周低声道:“怎么这鬼王像是没有知觉一样,只会不停地撞?”

“鬼王是由忘川水底下的鬼尸化成的,没有意识和记忆,连施术者都会反噬。”柳维扬沉默一阵,转过头看着余墨,“等下你把结界撤走片刻,再立刻结阵回来,这样可以罢?”

余墨思忖一下,点了点头。

柳维扬伸手按在唐周的肩上,缓缓道:“等下结界撤走的时候,你用七曜神玉收了它,我们两个联手应该可以办到。”

颜淡只得蹲在一边瞧热闹,这种场面,她的确是没这个本事处置。

只见那个黑漆漆的鬼王慢慢沿着外面那层结界爬到顶上,开始用头砰砰撞起来。余墨缓缓抬起手,语声低沉:“那么我数到三就撤开结界,一,二……三。”话音刚落,那层流动着青色光芒的结界立刻就消失了,鬼王正用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用力往下磕,这样一磕就立刻撞了个空,呼的一声冲了下来。

颜淡听见唐周轻声念了几句咒言,只觉得寒毛直立:既是因为那只方脸鬼王已经把脸凑得很近了而他居然还能慢条斯理地、字句清晰地念咒言,也是因为她之前被他收进法器的时候,也是来了同样的那么一段,如果一个不小心,她和鬼王被关在了一起,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可是那鬼王冲下来的势头正好是对着她的,颜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王黑洞洞的眼眶对准了她,原本该是鼻子的地方完全是平的,只有两个孔可以透气,漆黑枯瘦的手指上,指甲又尖又长,堪堪碰到了她的眼皮。她吓得连话也说不出,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直到撞到不知是谁的双腿,立刻如同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搂了上去:“唐周,你到底还要念到什么时候去啊啊?!”

只见鬼王那张悬在颜淡斜上方的方脸突然一顿,猛然停住了,似乎被一股什么力道牵引一般,慢慢往上拉。鬼王挣脱不了,胸腔中不停发出尖利的嘶吼,最后嗖的一声被收进七曜神玉之中。

它便待在玉里依旧不安分地用头撞着,似乎想从里面冲出来。

唐周举起七曜神玉看了看,还有几分意犹未尽:“这个神器用起来倒是很顺手。”他低下头,对着颜淡道:“你要不要仔细看看?”

颜淡哆嗦着,脸色青白:“我不要看,拿远点不要凑过来啊啊!”她扒着身边那人的衣摆的手则攥得越发紧了,只听余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颜淡,你现在可以松手了罢?”

颜淡一个激灵,顿时想到自己刚才那一副丑态可被他们看了个齐全,顿时心神俱伤:“我只是看鬼王那张脸长得太奇怪才吓到的,其实我的胆子没有这么小……”

唐周恶劣地将七曜神玉拿到她眼前,慢声道:“我自是知道你胆量大得很,其实这鬼王的长相多看几回就不怕了。”

颜淡僵硬地看着玉里的鬼王,只见它也正将头探过来,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她:“唐周你这小人!如果你刚才和它脸贴脸过,也会害怕的好不好?!”

唐周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你刚才说什么?”

颜淡呆了呆,她刚才似乎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罢,怎么他的反应会这样奇怪:“如果你刚才和它脸贴脸过,也会害怕的好不好,这句话?”

“前面一句。”

“……你这小人?”

唐周沉默片刻,喃喃道了一句:“应该只是错觉罢……”

颜淡很是奇怪,怎么她原来都没发觉唐周有喜欢听人骂他是小人的怪癖,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多骂他几遍讨回一点本钱来的。

第47章

雾气消散,江面上那一座华美宫殿在缕缕水汽中渐渐清晰起来。瑰丽,却带着衰败之气。

这是颜淡一瞬间的感觉。

柳维扬负手站在船头,从衣袖中取出一串泛着耀眼光华的七彩琉璃。烟水弥漫的夜忘川之上,忽然升腾起一片夺目灿烂的光晕。一阵熏风拂过,江面上的水雾转眼间散去了,夜忘川上波光点点,远处逶迤青山因清晰而愈加壮丽。

他手上用力,七彩琉璃碎成一片片,点点破碎的琉璃渐渐幻化成了一个淡淡的人影。那人影浮在水面上,面容朦胧,依稀可以看出眉间的千山万水,这样的容貌,便是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那是邪神玄襄的元神。

他衣袖轻拂,抬手行礼,就算是谦然有礼的举止,也会教人觉得,这个男子不论何时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高贵。

颜淡心想着,这位玄襄殿下当年是何等善战而骁勇,其实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他之所以会自己把魔境毁去,也是因为再不愿被族人推到争端的最前方罢了。如果非要等到最后两败俱伤的情形出现,或许还是自己先退了一步。毕竟,柳维扬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族人,他再是狠绝,也做不出弑杀亲人的举动。

玄襄站在水面上,脚下的水波平缓,唯有一圈圈浅浅的涟漪荡漾开去。他看着柳维扬,缓缓伸出手去,衣袖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在魔相中,颜淡曾梦见过他划开自己的手腕,每一滴血都化作一只血雕。

柳维扬也伸出了手,在他手上重重一握。

玄襄笑了一笑,还是那种不深也不浅的笑意,转身慢慢向着远方而去,渐渐消失在天水交接之处。

船身忽然微微一震,想来是碰到冥宫一直延伸到夜忘川中的石阶了。

四人从船上下来,踏在水中的石阶上。

那石阶是整块大理石铺成的,光亮可鉴,隐隐约约映出人影的形状。

颜淡还记着要把船拖到妥当的地方,这里她不是第一回来,甚是清楚若是没有了船,他们就得游着去找鬼门然后回到凡间,这该是多么凄凉且悲惨之事。

一行人拾阶而上,只见冥宫的那扇青铜镂花大门紧紧闭着,周遭毫无人气,彷佛是抗拒着生人的探访。

颜淡仰起头,看着这座雄伟奢华的宫殿,无端地在心头生出一种敬畏感。

冥宫是那些上古先神所住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仙迹。还在很早很早以前,天地混沌,天和地之间甚至还连在一起,在这一片混沌中,便出现了第一位先神,他是被称为混沌天神的盘古氏。盘古氏在天地开辟之后,便和这天地一道融为一体,元神永灭。而在他之后,陆陆续续又出现了创世神女娲、天吴、毕方、据比、竖亥、烛阴。而这些先神也和盘古氏一样,在时光洪流中化为山川河流中的一部分。

至今,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创造天地万物,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当年的仙力到底有多深。

只要打开了这扇青铜镂花大门,这些奥秘都会揭开。她曾在天庭修行的时候,就听过九重天上十分有修为有的几位仙君说,冥宫中的奥秘,若是去触碰,便是万劫不复。当年女娲上神在冥宫外刻下封印,只要有仙君仙子去打开冥宫,就会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

这道封印并非无法解开,只是谁也没有这个胆气说,他已经有超过女娲上神的仙力。

柳维扬低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已经缺了角的玉佩,淡淡道:“这是计都星君的。”他拿着这块玉看了一会儿,又淡淡道:“冥宫会感觉到某处衰败之气甚重而出现。当年仙魔之战后,玄襄毁去魔境,冥宫便出现在那里。”

“我同计都星君便站在这里。大门上刻着女娲上神的封印,凡是沾着仙气的人是无法打开的。我那时并不相信。我在天庭上当了千年的仙君,掌管六界的礼易道艺,我并不觉得那些上古先神的仙力是我无法企及的。”柳维扬轻轻地喟叹一声,“我那时,太过于专注自己的修为,也以为自己有了挑战上古先神的本事,实际上我还只是井底之蛙罢了。”

颜淡听得心神俱伤:柳维扬当年可是天极紫虚圣昭帝君,堪称天庭上本事修为最高的一位,便是她那很了不得的师父都自承不如。他这样还算是井底之蛙,那她是不是应该早点自我人道毁灭算了?

“我试图解开冥宫门口的这道封印,却触动了里面的死灵,那种境况便是现在想起来都是……”他垂下眼,淡淡道,“后来,我身受重伤,从冥宫的台阶上摔了下去,我只能抓着最后一节台阶。那时候,冥宫正从魔境飘回夜忘川,如果我松开手,很可能会被冥宫压在底下。冥宫本身是喜欢衰败死亡的气息,那时我的身上便是有股衰败的仙气。”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话头。

颜淡瞧着他手上的玉佩,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双微微眼角上挑的眸子,那个人对她说过,这世上,朋友未必能共享乐,而敌人也未必不会有成为朋友的那一日。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他说话时候的眼神,薄凉得教人心惊。

颜淡突然一个激灵:“原来你是被人推下去,不然怎么会落在夜忘川里而失去一切记忆?”柳维扬转过头波澜不惊地看着她。“那个把你推下去的,是……计都星君。”她回想起曾经在幽冥地府度过的那千年,终于把一直缭绕在心头的一切都想明白了。

柳维扬将手上的玉佩抛给她,低声道:“看来你也见过计都星君了。”

颜淡接下玉佩,只觉得这玉触感冰冷,上面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温度:“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叫赵桓钦的凡人。”

“赵桓钦是计都星君在凡间用的名字。”

颜淡看着底下烟水弥漫的忘川水,将手上的玉佩抛进水中,慢慢叹了口气。

只听柳维扬忽然道:“这些事本来和你们无关,只是大家现在既然牵扯了进来,我就应该说明白。现下,也到分别的时候,我要进冥宫,你们还是从鬼门回凡间罢,这里阴气甚重,待得久了不大好。”

“什么?”颜淡吓了一跳,“可是你上回……”

柳维扬微微摇头:“这里面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却很想知道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它丢掉性命,或者还要再重新追寻一遍自己的过去,很值得。何况,我已经没有仙气,不属于六界中的任何一个,正好能够进去。”

原来,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更何况柳维扬对于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十分清醒,完全没有别人置喙的余地。想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唐周和余墨始终都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就此作别。

颜淡没有说话,反倒是柳维扬淡淡地说了一句:“颜淡,现在想来,当初没能收你入我门下,真是可惜了。”

这句话,应当是夸奖罢?

颜淡微微笑着:“如果真是这样,有你这样一位年轻英俊有为的师尊,我一定会日久生情的,当时候你就得陪我来一出师徒禁断——啊,唐周,你干嘛打我头?”

唐周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你觉得,一位年轻英俊有为的仙君会陪你做这种无聊事吗?”

将小船推到夜忘川中,仰头还可以望见,柳维扬伸手按在那扇青铜镂花大门上面,慢慢地,那扇青铜大门开启,里面是漆黑一片,深得看不到尽头。

柳维扬缓步走了进去,冥宫的大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合上,这座带着衰败气息,却华美雄伟的宫殿渐渐消失在水雾之中。

夜忘川上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小船经不住颠簸哗啦一声翻了。

颜淡在水里挣扎两下,总算立刻反应,向着余墨大声道:“那个漩涡就是去凡间的鬼门,快结阵。”余墨的动作更快,才刚被卷进那个漩涡的口子上,已经布下一层结界,将他们三人都护在里面。

漩涡之后,是一条长长的、漆黑无光的石道。迎面不断涌过来的漆黑油腻的水中,还沉沉浮浮着各种残肢断臂。石道两旁,不断有厉鬼尖声嘶叫,时不时有惨绿色的鬼火烧过来。

颜淡缓过一口气,忙道:“千万不要碰到边上的石道,那都是从六道轮回里跑出来的恶鬼,吃人不吐骨头的。”

唐周看了她一眼:“也亏得你能找出这么一条路来。”

颜淡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路走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挑肥拣瘦!”

余墨拉开她死命搂着自己的手,缓缓道:“我不会撤走结界的,你可以放手了。”

“不是啊,前面有段路——”结界突然重重地一震,颜淡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当下搂得更紧了。她果然没记错,前面那段路九曲十八弯,又窄又陡,上一回她就这里摔得七荤八素,十天半个月都缓不过来。

余墨下意识地抱紧了颜淡,眼前却越来越混沌,几乎被转花了眼。唯一清晰的是头顶那一点光亮,也越来越刺眼。

突然眼前猛然明亮,颜淡只觉得身子失重,咕咚一声摔了下来,所幸不是那个垫在底下,而是摔在不知是谁的身上。她缓缓地支起身,环顾了一下周遭,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看周围的布置,还是在客栈的客房中,如果从天而降摔在大街上,难保不会被人当成妖孽扔石头。

只听底下人凉凉地道了句:“你可以起来了没有?我实在不喜欢被人骑着。”

颜淡哼了一声:“唐周,亏你还修道呢,连说话都这么粗俗!”

“那么还请小姐不要坐在在下身上了,这种姿态若是被人瞧见,小姐的清誉也就被在下毁了。”

他这句话才说了一半,只听砰砰两声,客房门被人踢开,外面站着三五个带刀侍卫,一个穿了寻常富商锦衣的中年男子翘着手指挡在前面,用尖尖细细的嗓音惊道:“绛妃娘娘,这里面实在是淫乱,您金贵玉体,可经不得这种污秽场面。”

余墨施施然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地倒了一杯茶,目光直接略过侍卫宦官,落在后面那个红衣女子身上:“你来做什么?”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过不客气,那一排侍卫立刻拔刀出鞘,那个宦官跳着脚细着嗓子道:“混账!你不要命了,敢对绛妃娘娘无礼?来人,直接绑了拖出去!”

绛妃莲步轻摇,缓缓走到房门口,微微笑道:“我听宣离说你们来了南都,我便想起有话要同你说,才过来的。”她转过头看着身后的随从,语声温柔:“你们都出去罢,我有话和他们单独说。”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凝神倾听:这位绛妃是睿帝最爱的人,当年余墨手上的异眼落到她手里,之间生出了不少恩怨情仇,里面的纠葛想来也是十分精彩的。

只见余墨缓缓地转过头,低声道:“颜淡,唐兄,我也有些话要单独和这位夫人谈。”

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表述,可是山主都发话了,她也不能不听,只得磨磨蹭蹭地带上门出去了。

第48章

颜淡其实很想知道隔了一道墙壁的两人到底在里面谈什么,可是相对那个宦官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一边转一边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先不提,万一、万一那人意图不轨,这、这可……”的情状,她实在是太有风度了。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公公,你就放心罢,我家公子从来没有用强的喜好。”

“你懂什么?你们刚才又在房里做什么好事了?”

“如果我们刚才真的做了什么好事,我家公子愈加没这个心力用强了嘛……”

“你你你……你这……”

眼见着那宦官又要喊出“来人啊直接绑了拖出去”,唐周伸手将颜淡拉起来:“看来他们还有的谈,不如我们先去外面走走?”

颜淡任由他拉着,隔了片刻才幽幽道了一句:“柳公子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唐周怔了一下,微微笑道:“你不是说九重天上的紫虚帝君很厉害么,他会回来的。”

“计都星君一定也是用这个法子混进冥宫的,可我拿到他的玉佩的时候,能感觉到他已经魂飞魄散,仙元尽碎,永世不得超生了。”

唐周停住脚步,伸手按在她肩上,低声道:“我不知道计都星君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柳兄追寻的是一种很纯粹的东西,他当初进冥宫不是为了君临六界,而是为了里面的奥秘,里面早已失传的术法。”

颜淡点点头。

隔了片刻,唐周轻声问:“你这样关心柳兄,是因为喜欢他么?”

颜淡想也不想:“这怎么可能,我尊敬他就像尊敬我的师尊一样,柳公子比我的师父还要亲切。更何况以前虽然没有接触,我也早就听说紫虚帝君是位不会动情的仙君,我才不要自讨苦吃呢。”

两人走下客栈的楼梯,迎面碰上客栈的店小二。那店小二朝着他们笑道:“两位出去啊?今日是佛诞日,没有宵禁。晚点还有烟火,放灯,庙会,两位不如四处去耍耍?”

颜淡寒毛直立:“佛诞日……?”

看来今日果真不宜出行,事事不顺。

唐周却有了兴致:“佛诞日也无妨,反正你还算有点修为,又不会被怎么样。”

颜淡还是兴致缺缺,在这个时候,果真就显现出他们俩的年纪差距。她要是和唐周手牵手去逛庙会,那不就成了太奶奶领着孙子出去玩?就算是换了余墨罢,大概也有姑姑和侄子的辈分了。

她把这个想法向唐周说了,结果唐天师面无表情地取出一张符纸:“这是三步禁制,看来你很想用么。”

颜淡立刻见风转舵,诚恳地说:“没有没有,其实我更喜欢一步不差地跟着师兄你,这三步未免显得太不亲厚了。”

于是唐周满意地将符纸收了回去。

只听一声尖利的声音响起,微暗的夜空突然绽开几朵烟火,拖出明亮的、极长的尾巴,将迷茫夜色陡然间映得明如白昼。紧接着,是大片大片在暗夜苍穹中绽放的艳丽烟花,烟火的爆破声响将底下的欢声笑语都盖了过去。

颜淡站在树下,仰起头看了一阵,转过头时却发觉唐周没了人影。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遥遥瞧见唐周正站在漫天绚丽烟花之下,他手上拿着一盏花灯,身边还蹲着一个小孩,正哆哆嗦嗦地用火折子去点鞭炮的引线,只是手抖得太过厉害,怎么都点不着火。

唐周低下身,就着那孩童的手把火折子凑近鞭炮的线头,一点微光在夜色中如蛇般扭动摇摆。他一手将那孩童抱开几步,正好头顶的烟火倏然绽开,铺散开千万光彩,在他身侧晕开了淡淡的微光。

颜淡不禁微微笑了,想了一想,却也说不好究竟是笑什么。

眼前的烟花骸坠下一点火星,颜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感到背后撞到了人,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低下身去捡落了一地的线香和蜡烛。颜淡连忙蹲下身子,将地上的几支线香拾起,放进那女子身边的篮子里。

她做完这些,忽见那女子慢慢抬起了头,烟花明丽而寂寞的光映在她脸上,映出一张愁苦而姣好的容颜。颜淡心中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地唤道:“你……掌灯仙子……?”那女子也死死地瞪着她,待回过神来抓起竹篮就走,脚步慌乱踉跄。

蒙尘许久的记忆浮现,颜淡一把拉住她:“你是掌灯仙子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认得我了么?”她每问一句,对方只是不停地摇头,口中发出唔唔啊啊的声音,脸上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慌乱。

颜淡松开了手,那女子立刻头也不回地跑开几步,却突然急急收住了脚步。颜淡眯着眼瞧着她,只见她的双肩颤抖,像是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一般。颜淡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唐周正低下身,手把手帮之前那个孩童点燃了一支线香烟火,细碎的白光在漫天烟火中微弱而温馨。

唐周偏着头,笑着说了句什么,侧颜在细碎的光下显得温和。那孩童踮起脚举着线香烟火,笑容纯净无邪。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微笑的吧。可是那个女子却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冲上去一把夺下那孩童手中的烟火,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然后硬是拖着他挤进人潮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唐周不甚在意地直起身,拎着手中的花灯向颜淡走来:“走罢,这个时候该去放灯了。”

颜淡想了想问:“你有没有觉得刚才那位姑娘真的很奇怪啊?”

“如果你看见自己的弟弟和一个陌生人玩在一起,多半也会紧张。”

颜淡抬起手指抵着下巴,低声喃喃:“说得也是,我多半是认错人了……”

唐周将手上的花灯交到她手上,微微笑道:“按照我们凡间的习俗,在这盏灯里面写下愿望放到河里,这个愿望只要上达天听,便会实现。”

颜淡举起花灯看了又看,撇撇嘴:“这分明是骗人的嘛。”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为了一个期冀,”唐周将一支炭笔递了过去,“你最想要什么,写在灯里面,说不定有一天会成真。”

“那你呢?换了你,会写什么?”

“我么,自然希望爹娘能够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颜淡奇道:“虽说有孝心是好事,不过我还以为是你会快点找到神器地止呢。”

他眼神闪烁一下,转开话锋:“你打算许什么愿望?”

颜淡捏着炭笔,皱着眉苦苦思索。

她曾经最想要的,已经不可能再得到。而如今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颜淡站在章台江畔,看着天边烟花明灭,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警惕地看着他:“我写的时候你不能偷看。”

唐周立即别过头,凉凉地说:“我也没那种窥探你心思的怪癖。”

花灯渐渐离开江岸,被水波缓缓推向远方。一江灯火,明明暗暗,格外美丽。

颜淡低下身将花灯放下了水,掸了掸衣袖:“嗯,好了。”

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其实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了。铘阑山境,就像是她的家,那里大大小小的妖怪都是她的家人,如果可以,她打算在那里待一辈子。

她正想着心事,忽听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雷声随即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几滴黄豆大的雨点淋到她的脸上。

天边绚烂的烟花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水浇灭,章台江畔烟雾弥漫,那些相携看烟火放花灯的年轻人嬉笑着躲到一边,却没有被搅了兴致的不悦。

颜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唐周拉着跑向不远处的屋檐,雨点越来越大,渐渐有倾盆之势。徒留一地烟花骸,静静地冒着白烟。他们两人的衣衫有些濡湿,被迎面而来的夹着雨丝的夜风一吹,微微凉冷——毕竟现在已经入了秋,已经不如盛夏时那么热了。

颜淡听着一阵闷于一阵的雷声,突然腰上一紧。唐周已经倾过身搂住了她。如此亲昵的动作,他还是第一回做。颜淡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而对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羞耻之色,反而搂得更紧了些。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是瞧上我了吧?”

唐周愣了愣,复又轻轻笑了:“怎的这个时候你说话就这样直截了当,真是一点想教人回答的兴致都没有。”

颜淡一时感慨万千,她这株千年都没人要的菡萏,总算碰上了识货人,其艰难程度,实在不亚于铁树开花。

唐周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声道:“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爹娘……他们生我养我,我却不能在膝下承欢尽孝。”

“呃,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孝顺可是一种传统美德。”

“颜淡,我原来是对你们很有些偏见,就算是现在,还是不能……完全不念着这种偏见。”

颜淡听得云里雾里,也弄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约莫想到,她这回大概又是自作多情了。

天边滚来一声轰隆隆的闷雷声响,就在这雷声中,她听见唐周在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很轻。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唐周说:“我想过了,不会再去找神器地止。我放弃了。”

第49章

小船顺着水流而下,月色氤氲,倒映在粼粼波光,在水中晕开一泓银白。

颜淡很苦恼。

她和唐周看完烟火放完花灯又等到雨小了才回客栈,结果余墨和那位绛妃还待在一间房里,那宦官已经急得在门口团团转,不停地抬袖擦汗,一副恨不得上前一脚把门踹开的架势。颜淡不觉想,这世上有什么事需要说这么久,就是要谋权篡位也该说完了罢?正当那个宦官实在沉不住气,想让侍卫破门而入的时候,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绛妃扶着门,向着里面柔柔地道了声:“我走了,你多保重。”颜淡敢拿项上人头担保,门开的一刹那,那宦官眼睛都直了,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把他们家娘娘的衣衫首饰都看了一遍,连个边角都不放过,一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为当今皇上捉奸拿赃的姿态。

颜淡笑眯眯地想,绛妃出宫想来也是睿帝同意的,做皇帝的都不怕自家爱妃出事,太监偏偏急得像一锅热粥似的。

绛妃走到她身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微微笑着:“颜姑娘,好久不见,快有二十年了吧?”颜淡一碰到她的手,立刻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妖气已经完全没有了,不光是妖气,连修为都一点不剩,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凡人。她迟疑着想要不要问一问她和余墨在里面说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只见余墨从房里走了出来,倚在门边淡淡看着她们。颜淡一个激灵,脱口而出:“你老了很多啊……”

只听几声刀剑出鞘的声响,背后杀气腾腾。

绛妃倒没有生气,笑着轻声说:“当然会老了,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这样说你懂吗?”颜淡忙点头,这点她一开始就猜到了。按照常理,方圆百里之内,只要有她的同族,她立刻就能感觉到。而她是知道睿帝和一位花精姑娘在一起的,不可能在到了皇宫还觉察不出妖气,那么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位花精姑娘,也就是睿帝心爱的绛妃已经不是同道中人了。

“我来找余公子其实是……”

颜淡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倾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余墨在靠在门边轻轻咳嗽一声。

绛妃顿了顿,笑着看了余墨一眼,松开了拉着颜淡的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时间,颜淡的失望之情简直不能用言语形容,任谁被吊足了胃口,而说话的那个人却不肯说下去了,都会这样失望的。

绛妃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匆匆道了句:“余墨他很关心你。”颜淡自然知道他很关心自己,不然也不会在她被唐周收进法器后千里迢迢来找她。

绛妃走后,唐周便同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回襄都,而他们自是回铘阑山境。

临别时,余墨在唐周手上一握,淡淡道:“这是设在铘阑山境门口的禁制,你凭着这个可以找到我们。”

颜淡站得近,甚至可以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

想当初她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宁可自己花大半天解开在山门口设下的幻术,也坚决不要被烧掉一块皮,这想想都觉得痛。

唐周看看手心上的禁制,微微颔首:“等再过一阵子,我必定上门拜访。”

于是从上船直到现在,颜淡都一直在想,好奇心不是罪过,她该是如何隐晦而不露声色地打听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呢?

余墨一向是温雅含蓄而内敛的,除了要泄愤追杀谁的时候。

颜淡觉得要问出事情始末,自然也要问得点到为止,十分的含蓄。而那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若是问了反而被堵一句“我的事于你何干”那就很是尴尬了。

颜淡左思右想,慢慢撩起船帘钻出船舱。但见余墨负手站在船头,月华在他袖上氤氲生辉,更衬得其人俊雅万端。他听见身后动静,微微别过头,颜淡瞧见他的手上正拿着一颗漆黑剔透的珠子。

颜淡恍然大悟,原来绛妃是来还异眼的。她一早听说过,异眼是天地至宝,集结了天地精华之灵气,若是被他们妖拿到了,哪怕和这异眼没有缘分,光是吸取其中瑞气,对修为就大有好处的。

余墨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异眼,忽然伸手过去:“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颜淡傻了,她听说当初便是因为这颗异眼的缘故,余墨还被打回原形过。他现在又重新拿回了异眼,可谓很不容易了,却要送给她?

“这么贵重的宝物,就算给了我也是浪费,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么懒平日也不怎么修炼,你还是自己用比较好。”

余墨细不可闻地低笑一声:“既然没用,那还留着作甚?”话音刚落,他将手里的异眼随手一抛,异眼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咕咚一声落进江里,慢慢沉入江底。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么宝贵的东西,你、你就这么扔了?”这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他既然不把异眼当成一回事,以前干嘛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找回来,难道是找着好玩的吗?

余墨微微皱着眉,神情在淡淡的月华下显得朦胧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

颜淡来不及细想他的用意,便纵身跳进江里,将一江的月影搅得粉碎,很快的,那一瓣瓣破碎的月影又重新聚合在一起。余墨依旧负手站在船头,粼粼波光映在他的瞳仁,也映出点点碎影。

他站了一会儿,慢慢闭上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听一声破水的动静,颜淡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举着异眼,笑靥如花:“还好找回来了,我本来还想着这江底黑漆漆的,不怎么好……”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忽见余墨低下身,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动作很用力,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一般,勒得她一口气顿时缓不过来。

颜淡动了动,想从余墨怀里探出头,毕竟适才在水底待得太久,这股气憋得很是难受。她才刚一动,就觉得余墨加大了手劲按着她的肩,慢慢将脸颊贴到她的颈边,闷闷地说:“别动,只要一会儿。”

颜淡慢慢平复了气息,方才感觉到余墨抱着她的手臂竟有些颤抖,照理说该抖的也是她罢,好歹她还跳到水里去过。她忽然很想看一看余墨的表情,虽然她很确信,他脸上的神情还是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微微的、有那么半分笑意在。

隔了片刻,余墨松开手臂,抬手摸了摸她的侧颜,语调神情都往常没什么两样:“去换身衣衫吧,小心着凉。”

余墨这乌鸦嘴。

颜淡愤愤地把毛毯裹在身上,一边打了两个喷嚏,瑟缩着去抓另一条毛毯。她一定是天地间第一只会着凉生病的妖,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贻笑大方、遗臭万年,铘阑山境的那些山妖水怪一定会笑死的。

莫非她和凡人相处得太久,也学会染风寒了?

人妖殊途这句话,果真是世间至理。

她伸出去抓毛毯的手才伸到一半,只见余墨撩起船帘低下身走进船舱。他一见这个情状,立刻拿起毛毯裹在她身上:“你觉得怎么样了?”

颜淡想了想,说:“很冷。”

余墨拿起放在桌上的外袍,也帮她裹上了,顺手探了探她的额。颜淡看着他,只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又低下头以额相抵:“怎么?”

余墨面无表情:“好像起烧了。”

颜淡只觉得一道天雷正劈在她的天灵盖上,凄凉万分地重复:“起……烧……?”

余墨站起身:“船也快到岸了,我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颜淡挣扎着抓住他的衣摆,简直声泪俱下:“不要不要,我绝对不要看大夫!”她一定是天下第一只会生病还要找大夫的妖,这实在太可笑了。

余墨只得低下身,一寸一寸把衣摆从她手里拔出来:“就算不找大夫,还要去镇上买吃的,你这样扯着我,我怎么去?”

“……你真的不会找个大夫来?”

“你再抓着不放,我就去请大夫来给你把脉。”

颜淡立刻老老实实地松开手,裹着一身毯子膝行两步:“主公慢走。”

余墨倾下身,轻轻一捏她的鼻尖,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到处乱走,就算哪里有热闹也不要去看,懂了么?”

颜淡忍不住说:“余墨,你好像我爹爹啊……”

余墨果然信守诺言,没有带大夫过来。

颜淡一手抓着毯子,一手在他买回来的东西里翻:“咦,还有玫瑰糖和松子糖,莫非你很喜欢吃糖啊?”

余墨从里面挑出两大包药:“糖是给你的。”

颜淡一哆嗦,立刻道:“我不要喝药。”她其实对吃的东西是最不挑的,有好吃的自然不会错过,没有的话只要能填肚子就好。像糖果蜜饯之类的零嘴,其实还是百灵比较喜欢。若是因为要喝既难闻又苦的中药才有颗糖做奖赏,这种本末倒置又不划算的事情她才不会去做。

余墨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将手上的两大包药摆在一边:“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问来一个土方子,等下炖汤喝下去,有用就不必喝药。”

颜淡知道所谓的土方子,有一些还是很灵的,便裹着毛毯缩在一边,看着余墨把羊肉牛杂放进砂锅里炖着,待滚起的时候,又塞了一把干红辣椒进去。颜淡忍不住道:“这辣椒放太多了吧?”

余墨头也不回,淡淡道:“这个方子是发汗用的,出了汗热度也会退下去。”

颜淡无端地打了个寒战。她似乎是听过有发汗这个说法,可是对妖怪会有用吗?但这砂锅里炖的,算是她的救命法宝,最后喝不喝药,全在于这一锅东西。

待余墨把砂锅端到矮桌上,然后揭开锅盖的时候,颜淡只闻到一股浓烈的辣味,立刻打了一个喷嚏。等她凑到桌边,瞧见砂锅里被煮得色泽油亮的羊肉和泛红的汤底,又再接再厉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余墨按住衣袖,动手帮她盛了一碗羊肉汤:“这么辣,喝一碗也应该差不多了罢。”

颜淡忙道:“够了,绝对足够了。”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尝了尝,立刻被呛得直咳嗽。虽然她是头一回吃到余墨煮的东西,但这锅羊肉汤实在不需要什么烹饪的水准,除了辣根本就尝不出还有别的味道了。

余墨迟疑一下,缓缓伸手在她背上轻拍着顺气。颜淡端起瓷碗,一闭眼干脆地把碗里的汤一口气倒进喉咙里,眼泪汪汪地看着余墨:“这个土方子真的有用么?”

余墨迟疑片刻,避开了她殷切的眼神:“……应该是有用的吧。”

第50章

一碗香辣羊肉汤灌下,颜淡非但没能发出一点汗来,反而在嘴角生出了一个水泡。她这副壳子这回看来是定要和她对着来了,硬是一滴汗都不肯出。

她这样一阵冷一阵热,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微微颠簸的船舱顶。颜淡发觉,她实在是只心思怎么也细腻不起来的妖,这个情状,孤灯被冷,凄清凉夜,多多少少该有一点感伤罢,而她这时心里想的居然是,江南菜清淡好入口,比北方的对她胃口。

忽然眼前一亮,余墨将点起的油灯挪了挪,吹熄了手上的火折子。他在昏黄烛火下看了看颜淡,像是微微一惊,在她身边低下身来,微凉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还是去看大夫罢?”

颜淡立刻摆出坚定的神情:“我不要去。”可是说出来的话却缺乏气势,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墨沉默片刻,淡淡道:“等天亮了就去,你都这副模样了,少给我耍小性子。”

颜淡微微嘟着嘴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墨,我觉得冷。”

“……毯子全在你身上。”

“还是冷。”

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隔着毛毯将人抱住:“这样呢?”

颜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慢慢靠在余墨身上:“你说,我原来好好的,怎么会染风寒起烧的呢?”

余墨抬手顺了顺她的黑发,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你本来就很怪,这种事情放在你身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颜淡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慢慢的有了睡意,语音渐渐模糊:“余墨,我觉得你最近好像都不太开心……”她只依稀听见余墨轻声说了句“没有这回事”,就意识涣散起来,既安心又神伤地入睡了。

她安心的是,余墨便是这样抱着她,也不会起一点别的心思,她就是睡死过去也没关系;而神伤的却是,她都这样睡在余墨身边了,他居然连一点邪念都没有,这对他们这自负容貌不差的花精一族来说可是一记沉重的打击。

她就这样既安心又伤神地睡着了,却做了一个不怎么高兴的梦,梦里她回到天庭,不知为了什么又跳了七世轮回道,一次一次反反复复,没有尽头。待醒来的时候,背后的衣衫有些湿,却是发了汗。

余墨细致地撩开了她黏在额上的发丝,微微笑着:“总算不起烧了,还好罢?”

颜淡也回以一笑:“这样就不用喝药,也不用去找大夫,对吧?”

余墨嘴角带笑,斜斜地支着颐看她:“亏得你就惦记这个。”他抬手碰了碰她的嘴角:“你现在虚火旺、嘴角生水泡,回到铘阑山境一定会被紫麟取笑一通。”

颜淡趴在矮桌边,忍不住道:“紫麟也和你一样修为年岁,怎么就幼稚不堪,我看他啊,就算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人看得上。”

他们闲闲说着话的时候,桌上那一壶水正煮到八九分沸腾,余墨舀了茶叶放下去,只见碧绿的茶叶在水里沉沉浮浮,船舱里很快便清香四溢。

颜淡接过青瓷茶盏,闻了一闻,奇道:“你在放下茶叶之前还放了什么进去?”

“我看你虚火这么盛,就放了点清火的金银花、枸杞、碎荷叶。”

“荷、荷叶?!”颜淡一个激灵,说话底气甚足,“你想让我自己吃自己吗?”

“不是你身上的,是药铺里顺便买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身上的,但这还歹也是我那一家子里面的一个罢?你知不知道,我们一家已经很可怜了,开花供大家玩赏,花谢了莲蓬多半被折下来吃掉,吃不完还要被晒成莲子干,连泥里的藕也不能逃过,现在连叶子都拿来泡茶用,实在太过分了!”

“你不想喝,我也不会硬灌你喝下去。”余墨不甚在意地端起茶盏,只见颜淡突然凑近过来,阴惨惨地说:“你也不能喝。”

余墨沉吟片刻:“你以前炖鱼汤的时候,我不也看着的?”

颜淡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茶盏:“那我们来交换吧,我以后都不吃鱼不喝鱼汤,你也不能打莲子和藕的主意,对了,叶子和花也不行。”

余墨皱了皱眉,没说话。

“好不好嘛?你答应了也不吃亏的,这天下没有比这个更公道的了……”

他微微失笑:“也好,就这样罢。”

等他们回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已经秋末冬初了。

颜淡刚进自家山门没多久,便和紫麟狭路相逢,两人唇枪舌剑斗了一番,紫麟一如既往暴跳如雷,扬言要把她抽筋剥皮。颜淡早对这个威胁不痛不痒,很是无所谓。一转过头,只见琳琅款款而来,取出袖中的精致丝帕帮紫麟抹了抹脸,然后盈盈一笑。

颜淡看着东面,喃喃自语:“奇怪,原来今天太阳还是从东面升起的么。”

丹蜀吃力地顶着一团雪白的毛球挤过来,他屁股后面的尾巴已经退掉了,可见近来修为有成,从十分不堪的人形向比较可看的人形迈近了一大步:“颜淡姊姊,山主,你们这回出去了这么久。”颜淡立刻拿出一包松子糖给他:“你最近看来是好好修行过了,连尾巴都没了呢。”

丹蜀如获至宝地抱着那包松子糖,笑得很天真:“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爹爹还是说我没用。”他取出一颗松子糖,头顶上趴着的那团毛球立刻抖了一抖,嗯嗯嗯地叫唤几声,伸长脖子将糖含进嘴里。

颜淡伸手摸了摸毛球:“子炎也长大了不少。”

小狐狸伸出舌头,吧嗒吧嗒地舔舔她的手,忽然一转头瞧见余墨,大大颤抖一下,又缩成毛绒绒的一团,死死地扒着丹蜀的头顶,在喉咙里呜呜地低叫。

颜淡不觉想,余墨带给小狐狸的精神创伤,恐怕它很长一段时候都恢复不了。幸好他们妖的寿命是很长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也会淡了。

回到铘阑山境后的日子还算舒心,只是有两件事让颜淡不太高兴。

原先,她和紫麟都算是修为颇深的妖,千年都没什么桃花,甚至连烂桃花都不怎么有。紫麟虽是山主,为人无趣又暴躁,之前几位侍妾不是看上别的妖便是看上了余墨,于是紫麟在年长日久中成了千年光棍山龟。然而如今,这样美丽的琳琅竟然看上了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不,插在乌龟壳子上!

从今往后,她可以用来嘲讽紫麟的事情又生生地少了一桩。

另外一桩,便是关于余墨的。

她和余墨的住处不在一块儿,却也离得不算远,原本是想问他借本修行妖法的书来看看。第一回去的时候,百灵告诉她,山主大人去了深山布阵,大概要后日才会回来。颜淡没在意,过了几天又走了一趟,结果还是没见到余墨。百灵将一叠关于修行的书交给她,很是遗憾地说,山主近来闭关了,没有十天半月都不会出来。

颜淡微微觉得奇怪,还是捧着书回去了。过了一阵,她听说余墨出关,便捧着书想去问他几个结阵的法子,结果依旧吃了闭门羹。

颜淡隐约觉得,这样三回都见不到人,很可能是余墨故意避而不见。

她自问是只很识时务的妖,如果余墨是真的想要对她避而不见的话,她也不会去对质追问,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从他身边亲近的人旁敲侧击比较好。

这其中最好的人选自然是紫麟。他平日看去都是严肃而威风,实际上却脾气暴躁,一生气就管不牢自己那张嘴。而余墨却是心思细密而沉静,只要是他不想说出口的,就只会烂在心里。当初颜淡刚到铘阑山境的时候,对于他们这样两种孑然不同的性子居然还能合得来,感到很是奇怪。

结果紫麟这次学乖了。

他绷着一张脸,一边在琳琅递过来的苹果上咬了一口,一边语气凉冷地说:“余墨最近常常闭关,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不过就算他是因为受不了见到你这张脸才闭关的,这也不奇怪。你倒说说看,你有哪样可以拿得出手、教人念念不忘的?更加不要说同琳琅比了。”

颜淡憋着气不发作,紫麟这小人,寻着机会就来数落她。也怪不得他们这二十年来一直仇上加仇,酿成如今的深仇大恨。

琳琅闻言嫣然一笑,容色娇艳,映得周围墙壁摆设都是一亮,轻声嗔怪:“紫麟,瞧你说的,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颜淡看着前面两两相望、深情款款的两只,全身鸡皮疙瘩直跳,只得识相地轻手轻脚往后退。她真的不该来的,现在紫麟那只千年光棍山龟铁树开花,这花不但开了还开得娇艳逼人,而她这边还是孤家寡人好不凄惨,光是两人那股肉麻劲就足够教她食不下咽了。

颜淡走出十几步,忽听琳琅在身后道了句“你等一等,我有话要说”。颜淡转过身,只见琳琅抬起纤纤十指整了整因为疾走而拂乱的发丝,微微低着头踏着优美的小碎步走到她面前,顿时心生感叹:一向听说狐族专门出落美人,琳琅却是美人中的美人,现在这么一朵枝鲜叶嫩的花儿被紫麟攀折了去,真的太便宜他了。

琳琅站在离颜淡三步的地方,嫣然巧笑:“我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可是待了一阵子之后,反而再也不想走,也难怪这么多妖来过铘阑山境就在这里住了下来。”

颜淡附和道:“嗯,铘阑山境确是很不错。”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温暖如春不说,常年繁花似锦、绿草如茵,有山有湖,还有很多有趣的妖怪,天下再找不出一处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我没有想到现在会和紫麟在一起,也是相处得多了,才发觉他是一个很温柔仔细,值得以心相待的人。”

颜淡可不这样认为。她第一次见到紫麟的时候,觉得这位山主严肃古板、有股说不出的威慑,相处得久了,才发觉最开始的印象多半不可靠。

“我也是听紫麟说的,余墨山主近来心绪都不怎么好。他半个月前过来一趟,也只是找紫麟喝闷酒,问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颜淡心中已经有七八分确信,余墨果真是唯独对着她避而不见。半个月前,她去找他的时候,百灵说他又闭关修行了,总不至于他的修行其实是和紫麟去喝酒罢?

颜淡想起那晚在章台江畔,他将异眼毫不犹豫地抛进江里,那种绝然姿态像是想抛却什么一直割舍不下的东西。

而她最后却把异眼找了回来,这回真的是她做错了吗?

第51章

有一个人,你用心去看过且自以为懂得,到头来却发觉看过的懂得的不过是其中一点皮毛而已。

颜淡无端觉得消沉沮丧。二十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余墨已经渐渐变成她心中最亲近的人。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他,却觉得如果以后都见不到了,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定会很有些难过。她自问行事还算是潇洒,当放手时便放手,绝不拖泥带水。余墨若是打算从今往后都避开她,她自然也不会去死缠烂打。有些话,说白了则太满,给彼此都留点余地,等到事过境迁时候才好再相见。

颜淡仰起头,轻轻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是过去了的事,她最近却会反反复复想起,余墨站在船头,脸上神情在月华氤氲下模糊一片:“你不要,又不许我扔,到底想我怎样?”那个月夜,好像一道幻影,死命地纠缠住她。

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迎面却碰见了百灵。

百灵看见她的一瞬间,脸上微微有些难堪而不知所措。颜淡虽是看清了她的神色,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微笑着:“百灵,余墨山主近来可好么,我许久没见他了,便想着问一问。”

百灵脚步一顿,含含糊糊地说:“还、还算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常见到山主。”

颜淡点了点头说:“那样就好。”她脚步不停,就这样和百灵擦肩而过。

相知相近却未相亲,相逢未必就是缘,便是缘分,也终会有到头的那一日。更何况,余墨的态度心思,她越来越摸不透。

也可能,从头到尾,她都没能看懂过。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冬天过去,又到了春暖花开、蝶舞莺飞的好时节。

近来颜淡的修为颇有进益,而这几日又到了月圆之时,正是对修行最好的时机,便常常在夜里出来晒月亮。

她算了算日子,转眼间距之前柳维扬孤身进入冥宫、和唐周在南都分别,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她思量着要不要去襄都找唐周出去玩,毕竟在有生之年,能制得住她的天师也就是唐周一个,如果结伴出游,一定很是威风八面。

正这样打算着,忽听远处传来两声极轻极沉稳的脚步声。颜淡听得出是余墨的脚步声,立刻一个激灵,慌忙找地方躲藏。他们现在见面只会徒增尴尬,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对方。

颜淡摸到身边的一棵树,御风沿着树干攀了上去,在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枝蹲下。

只见余墨缓步走过来,径自在湖边用碎石子摆开了一个阵势。颜淡借着月光看他,只见他低下身将那些碎石子挪了又挪,最后站着不动了。她看到的只有一个侧影。余墨确是清减了些,原本很合身的玄色外袍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只是本来就挺直的鼻显得越加高挺。

颜淡支着腮想,余墨的容貌其实偏于柔和的,只是鼻梁生得挺,反而将长相衬得英气而俊雅,眼里眉间总有那么一丝生动的笑意。她正想得出神,忽听余墨淡淡地道了一句:“颜淡,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颜淡顿时很尴尬,她这样躲藏闪避,反而显得鬼鬼祟祟,心怀鬼胎。她一撑树枝,从树上翩翩落下,因为修行有成,无端得觉得身子都轻盈了不少。她还没落到实地,就被余墨随手一捞,捞到了手臂上。

余墨笑了一笑,语声低沉温和:“你怎的还赤着足?现在不到天气大热的时候,也不怕着凉。”他伸手一握颜淡的脚踝,铺开衣摆让她踏在上面。

颜淡简直是受宠若惊:“不会着凉的,我这几日都是这样过的。”

余墨微微抬起头,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些日子……”他顿了顿,嘴角带笑:“我想了很多事。”

颜淡斟字酌句地问:“那,你想通了吗?”

“想不想通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看过戏没有?”

“不但看过,我还写过不少戏折子。”

“那些戏子,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这故事也慢慢变成了自己的。”余墨淡淡说,“就是这个道理。”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余墨低声笑了笑,转头看着一边用碎石子列的阵势:“这个阵形是我刚想出来的,原本凭我的本事,最多在半个铘阑山境间布下结界,而用这个阵法,可以把结界扩大许多。”

颜淡想了想:“可是这样一来,结界外面受到的一切冲击都会反噬到你身上,这样对结阵人来说实在不划算。”

“从前,我祖父为了保护我们全族布下了结界,最后族人都安然无恙、没有半点损伤,他却因为伤势过重而过世了。这是结阵人要付出的代价。为保护重要的人而付出代价,我觉得很值得。”

颜淡微微笑着:“可是我觉得,如果为重要的人好好活着,那不是更值得?”

那一晚对月畅谈后,之前的一些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不提。余墨待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态度,虽然不算很亲近,却再没有避而不见。

颜淡知道从余墨那里问不出实话来,只好去找百灵:“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其实余墨很讨厌我,却又不好意思直说,就想用什么法子打发我?”

百灵正用茶缸装了热水,慢慢地把桌上余墨那件外袍熨平,闻言笑着说:“山主要是真讨厌你,早就寻个机会把你卸成几块随便丢在哪里去了。”

“那我真的想不出其中缘故了。”颜淡一摊手。

百灵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有时候山主在想什么,不是我们猜得到的,既然猜不到,又何必去猜?”

颜淡正待说话,忽听丹蜀在外面杀猪宰羊般的叫喊:“不好啦,不好啦,那个鬼、鬼来了啊啊啊!”

颜淡忙走出去看,只见丹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她脚下,头顶上还扒着小狐狸,颤巍巍地说:“颜淡姊姊……不好啦……”

颜淡见他这副模样,低下身柔声道:“怎么了?”

丹蜀抖了一会儿,泣不成声:“有一只、一只凡人闯进来了,他、他手上还有山主的禁制,而且还是、还是鬼……”

颜淡听着他夹缠不清,一会儿说是凡人,一会儿说是鬼,忽然心中一动:“莫非是位天师?”她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找唐周出去玩,没想到他倒是先送上门来了。颜淡往外边走了几步,果然见到一群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妖怪远远地围在一起,而唐周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

颜淡笑靥如花,快步飞奔过去:“师兄师兄,你真的来了?”

唐周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像是有点困惑:“我还是头一回被妖怪围观,有点不习惯……”他转头的一瞬间,本来远远看着他的妖怪立刻做了鸟兽散,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一下子窜到了更远的地方继续围观。

“啊,大概是他们头一回看见有天师到这里来,所以很好奇。再说,被看啊看的就习惯了嘛。”

唐周微微一笑:“你的修为像是有点长进了么。”

“何止是长进一点,至少有三四点了吧?”

唐周轻喟一声:“其实你就算再长进十分,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的。”

颜淡简直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唐周,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要告诉我是专门来说我坏话的!”

唐周掸了掸衣袖,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刚才就很奇怪,这里是北地,又靠近大漠,按理说不该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你们这里倒比江南还暖和舒适。”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也很奇怪这点,后来听别人说,是铘阑山境的地底埋了什么聚气成山水的宝物。”

“我对宝物没有兴致,不如先说说别的事,”唐周嘴角带起几分笑意,更显得眉目清俊,“我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你打算怎么尽地主之谊?”

颜淡发觉唐周此人当真有十分可怕的适应能力,才在铘阑山境待过一日,已经对于远远围观他的妖怪们视若无睹,吃得好睡得好,晨起练剑的时候,还客气地帮一只蜥蜴精拾起落在地上的绣帕。之后,颜淡便听百灵抱怨说,最近库房里的绣帕不太够用。

而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想来凡间也到了春末夏初的时节。颜淡念着要尽地主之谊,便陪唐周把铘阑山境玩了个遍,眼见天气渐热,就想出法子来,要狠狠调教一番唐周的水性。

唐周果然对下水心有戚戚,却要死撑着面子:“这不太好罢,男女有别,这样成何体统?”

颜淡笑眯眯的:“没关系没关系,你看我都不在意,你还在意什么?”唐周要是早点懂得男女有别的体统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时候才想起还有这种美德,摆明了是色厉内荏。她一脚踏到湖里,一面把唐周往水里拖:“这个湖不深的,也就五六个你这么深。”

唐周身子一晃,衣摆已经被湖水浸湿:“我水性不好,万一下了水和你拉拉扯扯,不是唐突了么?”

“不唐突不唐突,你放心,这个湖里还没有淹死过人,不,淹死过妖,你一定不会是第一个在这里溺死的……”颜淡心想,他自然不会溺死了,最多是半死嘛。这个想法才刚冒了个头,唐周突然干脆地朝湖中踏下,顺便一把将她按了下去。

颜淡懵了,连忙大力扑腾两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一股带着泥浆的水流冲过来,眼前一片混沌。幸好手腕立刻一紧,被唐周拉出水面,不然那个呛水的人只怕要变成她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颜淡有些悻悻。只见唐周踩水浮在湖面上,虽然勉强了一点但还算是浮着的:“怎样?”

她心里咯噔一声,恍然看着唐周被水沾湿的眉眼,这眼里眉间的神情,丝丝缕缕缠绕不去,勾起几分久违的熟悉。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只听水声哗哗,湖面中心出现了一个漩涡,湖面越变越低,竟可以踏到湖底。只见一块黑沉沉的方块状的事物漂了上来,上面结满了青苔,已经辨不出这东西的本来面目。

唐周笑意微敛,抬手拿起那东西,声音低不可闻:“这是……地止?”

颜淡只觉眼前亮得刺眼,那原本黑沉沉的东西到了唐周手中,竟是华光冲天,直冲九天,铘阑山境地动山摇,湖水干涸,风啸雷鸣,像是要被这道华光撕裂似的。唐周那一瞬间的神色像是要把地止抛下,却无能为力。他的嘴角溢出几丝殷红的血丝,终于还是硬撑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被震得脚步踉跄,还没完全站稳,忽觉身后剑气森森,却是冲着唐周去的。颜淡忙闪身挡在唐周面前,只见余墨手上短剑的剑脊正闪过一道似龙又似鱼的青芒,几乎刺到她身上的时候却硬是停住了。

余墨神色冷淡,低声道:“你让开,现下杀了他还来得及。”他的衣袖发丝在风啸雷鸣中猎猎而舞,眸中的情绪却冷到了极点:“不让的话,我连着你一块杀。”

颜淡回首看了看唐周,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喉间突然一凉,冷气森森的剑锋已经抵在她的咽喉处。余墨的杀气愈盛,像是无法抑制:“颜淡,我最后说一遍。让开。”她还是没动,有些事可以退却,有些事却不能让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眸子,只见其间漆黑幽深纠结在一块,所有杀气突然一沉。他衣袖轻拂,身上青黑的妖气大盛,一阵淡淡的青色光泽将整个铘阑山境笼罩起来,似乎想阻挡那股撕裂般的力量。

一大群山妖水怪逃的逃、跳的跳,响动嘈杂,十分混乱。然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七彩华光从天而降,一队衣衫华美的仙子仙君慢慢落在实地。一位穿了一袭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越众而出,低着头上前两步,突然跪在泥泞地里,完全不顾惜身上洁白的衣衫:“恭迎东极青离应渊帝君度过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她微微抬起颈,其眉目同颜淡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颜淡低不可闻地唤了声:“芷昔……”

对方却没有转头看她一眼,依旧姿态优美地跪着,又道:“芷昔、陆景、掌书恭迎帝君回府。”

东极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第52章

啪——

房门被人重重撞开,在清爽晨风中瑟瑟摇晃。

丹蜀顶着雪白的毛团朝床上扑去,一把将卷在被子里的颜淡挖出来,嚎啕大哭:“颜淡、颜淡姊姊……呜呜呜呜,不好了不好了,呜呜呜……”

颜淡恨极,她正好好地躺在床上做美梦,结果被小狼妖的杀猪宰羊般的哭号惊醒,实在不是一般的愤怒。

丹蜀抱着她摇了一摇,哭声越加响亮:“要是爹爹看到了,一定会把我杀了的,他说我是我们狼族的耻辱,天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狼妖来了,呜呜呜呜……”他哭着哭着,突然打了个嗝。

小狼妖很傻,颜淡一早就发觉了,还在他爹爹护短地说他家丹蜀只是年纪太小所以不太懂事的时候,就发觉了。能够化成人形,多半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既然成年了就不算是年纪小了罢。而像颜淡当初化人时候还没成年,这种事是极其少见的。

她拍了拍丹蜀的背,好声好气地问:“到底是怎么了?你最近不是修行有成,还把尾巴给修没了吗,你爹爹怎么会杀你?”

丹蜀一边打着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我的耳朵、耳朵不好了……”

一直扒着他头顶的小狐狸抬了抬身子,露出了下面那双位置不怎么不对称的耳朵。

原来丹蜀刚刚把尾巴变没了,就想着把头顶上的狼耳朵移到脸的两侧,结果不知是哪里用岔了力,那双耳朵不但没有跑到两边去,反而在头顶上变得不对称了。

颜淡撩开被子,穿外裳洗漱,一面绞了手巾递过去:“擦擦脸,我帮你想想法子,实在不行的话,再去找余墨山主帮忙。”

她话音刚落,小狐狸踉跄一下,哀哀地扒着丹蜀的头发叫着。丹蜀哭丧着脸:“痛痛痛,子炎你不要这么用力抓我!颜淡姊姊,你看我实在是不能去找余墨山主的。”

所以就退而求其次。

颜淡叹了口气,开始翻找桌面上一叠关于修行的书籍。这些典籍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余墨那里收藏得很全,她这几日便借来看了。

丹蜀擦擦脸,可怜兮兮地蹲在一边看她翻书。

颜淡翻了一本又一本,突然道:“这招乾坤术应该可以用……书上写着,从前有驴妖化人后蹄子长到脸上去了,就用乾坤术把蹄子换到脚掌下面去了。要是用这个把你的耳朵移到脸旁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丹蜀精神大振,拍着胸脯说:“我不怕,颜淡姊姊你尽管试吧!”

颜淡忍不住在他头上一敲:“要怕也是我怕,你难道不知道施术者会被妖法反噬吗,我比你危险多了。”她一指身边的圆凳:“你坐这边来,我来试试看。”

丹蜀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可是背脊却在抖,磕磕巴巴地问:“如果、如果最后不成,我的耳朵跑到脚上去了怎么办?”

颜淡无情地说:“那你就换双大点的鞋子。”

她将上面的咒文仔细看了三遍,方才左手捏诀,对着丹蜀的头顶开始念,正念道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小狐狸正趴在他头顶上呢,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小狐狸会不会长到丹蜀脸上去,那样她不用琳琅和紫麟动手,干脆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算了。

“子炎,你先下去一会儿。”颜淡伸手把小狐狸挪到桌上,一心一意地继续念最后几个咒文,谁知念道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狐狸突然往上一跳,正蹲在丹蜀的头顶。颜淡只觉得头晕眼花,眼前的景象摇晃不止。她困难地低头往下看,只见自己的壳子坐在桌边,因为渐渐失去了魂魄的支撑,慢慢地往后倒,而她这股出窍的半截魂魄居然朝着小狐狸奔去。

完了。她心念如电,趁着魂魄还没有完全脱离躯体,立刻施下一段锁魂咒,把丹蜀和小狐狸通统定在原地。

咕咚一声,颜淡只觉得身子一震,朝地面滚了下去,摔得眼冒金星。她痛哼了一声,惊悚地发觉,她正发出呜呜嗯嗯的低叫。

不、不会罢?

颜淡揉了揉眼,只见摆在眼前的是一只狐狸爪,抬头望周遭看,房里的摆设还是那样,只是全部都变得很大。

她和子炎交换躯体了。

幸好之前施了锁魂咒,这样占了自己身子的小狐狸和那只小狼妖都不会乱跑乱动。锁魂咒是禁术,就算是余墨紫麟也不会用,自然除了她之外没人能解开。当然,禁术一般都会反噬施术者,不过经过她孜孜不倦的研习,已经把反噬的效果转到被施术者身上,他们醒了之后,大约会有十天半个月都睡不着觉吧?

颜淡吃力地朝着桌子上的书堆跳,再吃力地扒着书册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吃力地看着斗大的正楷。

狐狸爪子一直打滑,她还要小心地不抓破了书页,毕竟那都是余墨的收藏,要是被她抓坏了,余墨一生气说不好就把她埋在门口那个莲池里玩赏。

颜淡跳到书页上,认真仔细地想找出破解乾坤术的法子,可是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办法。莫非天要亡她,想让她以后都当一只狐狸吗?这还不算是最难过的,她约莫记得,子炎离化人形的日子还有一百五十多年。这么漫长的日子,她该是如何度过?

还有,最后她该怎么向大家解释这件事?子炎如果要用她的壳子过日子,照他目前那股和丹蜀的黏糊劲,再想象了一下她的壳子死命地缠着丹蜀嗯嗯啊啊叫唤的场面。颜淡哆嗦两下,又用爪子扒开一本书。

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

万一最后不能恢复,她还是把自己人道毁灭吧……

她正吃力地埋在书堆里苦思冥想,忽听有极轻极沉稳的脚步走到门口,这个脚步声好生熟悉,不会是——

颜淡一个激灵,从书堆里连滚带爬地出来,瞬间僵硬在原地,甚至可以听见那一身狐狸骨头吱嘎作响的声音。

余墨站在被丹蜀撞开的房门边,停了一会儿,举步踏了进来。他低下头,看了看摔在地上的颜淡的壳子,慢慢抬起头,看着桌上书堆里的狐狸状的颜淡。

颜淡已经急得和一锅粥似的,她该怎么办怎么办,是装作若无其事,还是装出子炎那种害怕他的模样?她正着急,只见修长有力的手指从她头顶掠过,拿起了一本书翻开看了几眼。

颜淡全身僵硬,忽然想起,余墨拿起的那本书就是记载了乾坤术的那本,他、他不会看出些什么罢?若是被他知道,她原本只是想帮丹蜀把耳朵的位置摆正,结果反而和小狐狸交换了壳子,指不定要被怎么嘲笑呢。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只见余墨又轻轻把书放下了,转过头去看躺在地上不知人世的颜淡的躯体。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知怎么浮起了几分笑意,微微低下身握住那壳子的手指。

颜淡蹲在桌上松了口气,余墨该是没有发觉罢。

可是,她突然寒毛直立,余墨抓着她的手干什么?莫非,他其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

颜淡扑通一声从桌上滚下来,摔得四脚朝天。余墨听见动静,和颜淡对视片刻,倏然站起身往外走。

他、他就这么走了?好歹她的壳子还躺在地上呢,也不把她搬到一个软点的地方。颜淡翻过身来,很是生气,余墨对她未免也太过无情了。

她抬起头,只见刚走出门口的余墨突然又折转回来,径自走到她的面前,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起来。

颜淡望着他幽深漆黑的眸子,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希望:他还是认出她来了吗?其实那样也不坏,说不定他会有法子让她变回去,只是余墨拎着她的手势委实让她不舒服。

余墨拎着狐狸状的颜淡走出屋子,随手将门带上了,走了几步便迎面碰上了百灵。

百灵抱着几件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外袍,微微笑着开口:“山主。”

余墨微微颔首,待拐过弯的时候,便将颜淡抛在一边,目不斜视地走远了。

颜淡在地上滚了一滚,愤愤地冲着他的背影伸出了狐狸爪。

余墨,我恨你。

颜淡心神俱伤了一阵,决定还是靠自己。首先便要爬回自己的屋子去,才能继续研究典籍上的妖法。

她磕磕绊绊地小跑了一阵,面前忽然掠过一阵冷风,连忙往后缩成一团往后滚开。

只见碎叶纷飞中,唐周练剑的英姿刹踏。翩翩公子啊,颜淡磨了磨狐狸爪子,心中称赞一句。

只见唐周停下了手上的剑招,同她对视片刻,突然低下身将她抱在手臂上。

颜淡莫名感慨,果真还是师兄比较好心。

唐周用剑柄抵着下巴,嘴角带着笑:“这三尾灵狐很是稀少,没想到这里有一只。”

他身后围观的青蛇小妖立刻接话说:“这是狐女琳琅的亲弟弟,是去年的时候带到这里的来的。”

唐周嗯了一声,抬手在颜淡头上摸了摸,喃喃道:“我还以为……”他把狐狸状的颜淡放下,径自转身朝那只青蛇小妖走去。

颜淡愣了一下:他就这么走了?不会吧,她原本还想借着唐周的手快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呢。

只听那青蛇妖问:“唐公子,你今日不去找颜淡姑娘了么?”

唐周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之前碰上你们山主,他说颜淡还睡着,就不去叫她了。”

颜淡怒了,余墨真是太混账了,就算她是真的睡着没醒,那好歹也该帮忙把人从地上挪到床上去吧?还有唐周也是的,这么不寻常的事也不去看一看,枉费他们还有出生入死的交情!

“那今日就由我带公子在这里走走吧?”青蛇妖婷婷袅袅走到唐周身边,嫣然巧笑。

喂,唐周是天师,是专门驱鬼除妖的,你就不怕他把你给卖了吗?

颜淡同这条小青蛇是在第一回来铘阑山境相识的,她们都被选作山主的姬妾送来。可最后余墨挑到了她。

其实那小青蛇模样生得很好,身段也美,但余墨最后没挑她也是有情有可原。

小青蛇头上插着的花都很娇艳美好,但再好看的花儿插了满头都是,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

颜淡垂头丧气地往自家屋子里一脚高一脚浅地跑,忽然头顶上有一滴水落下来,正中她的脑门。

她看了看天色,今日天气晴好,不像是会下雨的光景。她慢慢往头顶看去,只见树梢上正倒挂着一头巨大的蝙蝠精,流着口水盯着她看,缓缓露出嘴里尖利闪亮的獠牙。

颜淡僵住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咕噜咕噜滚下了山坡,扑通一声正好一头栽进一汪淤泥里。

第53章

颜淡悟了。

佛法里面的色即是皮相,色即是空,皮相即是空,她原先那副皮相是空,现在狐狸的躯体也是空。

她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时候,筋疲力尽,一身雪白的皮毛变成了灰色,看过去不像是一只狐狸,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好吧,狐狸也是空,老鼠也是空。

她决定去温泉把这一身淤泥给洗干净。

前路十分艰难,但是她很努力地爬到后山有温泉的地方。温泉池子正冒着淡白色的水汽,水面还有气泡泛上来,看上去十分诱人。

颜淡欢快地滚向温泉,还没来得及进水,突然被一只芊芊玉手拎着尾巴拉了出来。颜淡疑惑地转过头,只见百灵生气地看着她,斥责道:“子炎,你怎么弄得这么脏?我不是说过了,这温泉是山主喜欢的,你这么脏还敢来洗?”

颜淡垂下了头。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余墨不怕紫麟,就是有点怕百灵。

百灵放下手上的盘子,用木勺从温泉里舀了一点水上来,拎着她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勺子水淋了下来。

颜淡抖了抖身子,将水珠甩开。

百灵微微一笑:“这下干净了,你去玩吧!”然后转走往温泉边走去了。

颜淡蹲在地上,艳羡地盯着水汽弥漫的温泉。

隔了片刻,只见余墨走了过来,自顾自宽下外袍,百灵连忙上前接了,又踮起脚帮他把白玉发簪取下来。余墨穿着里衣走下了温泉,隔了片刻,又将沾湿的里衣放在了池子边上。

百灵挽起衣袖,舀了水帮他把墨玉一般的发丝打湿,把皂角慢慢揉开,最后舀了水冲去了皂角的泡沫。颜淡简直艳羡到眼红了,慢慢往温泉池子边爬了几步。

只见百灵做完手上的事,轻声问了一句:“山主,要我帮你揉肩挫背吗?”

颜淡用狐狸爪子摸着下巴,心道,这时候她是不是要回避了,揉肩搓背啊,万一到时候天雷勾动地火,揉肩搓背变成了活春宫,她在旁边偷看了会不会长针眼?

余墨靠在池边,低声道:“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

百灵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了。

颜淡在原地蹲着,打算等他走了再跳进温泉里去好好泡一泡,忽见余墨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笑道:“过来。”

小狐狸看见他逃还来不及了,哪里还会听他的话,幸好里面的是颜淡而不是子炎。颜淡小跑过去,坐在池子边上。

余墨捏着她的脖子将她拎到温泉里,干脆利落地放了手。

颜淡落到水里,划了两下,隐约明白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小狐狸不会游水啊啊,余墨这是要趁机淹死她吧?这种死法真是太残忍也太难看了。正在水里扑腾着,忽然被余墨一把捞了上来。他微微一笑:“你身上这样脏,去哪里滚过了?”

颜淡张开嘴,才想起这狐狸身子根本不能说话,只得默默地看着他。

她对天发誓,发毒誓也可以,如果余墨敢欺负狐狸状的她的话,等她恢复了,一定会连本带利讨回十二分的。

余墨没再说话,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颜淡只能扒着池边石头随着水泡艰难地浮动。不过,她见过余墨衣衫整齐的模样,也见过他衣衫不整只穿着单衣的模样,现在还是头一次见他没穿衣衫的模样。她眼尖地看到,他胸口有一道很深很长的陈年伤痕,就算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生得平整。

照这般模样的伤痕看来,像是被什么钝器从心口透穿而出。

水雾缭绕中,那道伤泛出些淡淡的红色,衬着他象牙白的皮肤,格外刺眼。一般来说,一个男子生得白皙些,很容易显得阴柔,甚至娘娘腔,不过余墨倒是没有半点阴柔之气。

颜淡在水里泡得累了,径自爬了上去,看余墨也没什么反应,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了。

远远的,颜淡已经瞧见自家屋子,正要加快脚步冲过去,忽然撞在不知是谁的衣摆上,被撞得弹出老远,摔得眼冒金星,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来。

今日必定不宜出行,是大凶之日,所以她才会诸事不顺。

正想着,她身子一紧,被人提着三根尾巴拉了上去,一张修眉俊目的脸庞正好映入眼中。唐周提着她的尾巴:“你也是去找颜淡?那就一起罢。”

颜淡哀叫着挣扎,唐周余墨你们这两个混账,不会抱小动物就不要抱么,一个捏脖子,一个拎尾巴,她真的会被整死的!

唐周走到屋子外面,碰了碰关上的房门,然后不甚在意、姿态潇洒地一袖子把门拂开,径自走了进去。

颜淡已经不想痛诉他没敲门就直接破门而入的行径,她是真的很心疼那扇门啊,等到恢复了,她得再换扇坚固好防盗的门。

唐周看到了在地上挺尸的颜淡的壳子,走过去撩起衣摆低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在她的身体上按了按。

颜淡咬着牙,怒目而视。

唐周放下了狐狸状的颜淡,径自走到桌边,在那一大堆书里翻找了一会儿,最后打开那本记载了乾坤术的书册匆匆扫了几眼,甚是平淡道:“原来是换魂了。”

颜淡崩溃了。

唐周你什么时候精明不好,偏偏这个时候来精明……

他悠悠然在桌边的圆凳上坐下,一手支着颐,瞧着狐狸状的颜淡:“锁魂咒啊,不过改得还不错。完完全全的,损人利己。”

颜淡已经僵硬成石头了。

唐周嘴角带着笑:“这样罢,我们来个君子协定,我帮你把魂魄换回去,也帮你保密这件事,你么,要是哪天惹恼了我,这个秘密就保不住了。怎样?”

呸呸,这算什么君子协定,你分明不是个君子还要来大言不惭地冒充?你这叫趁火打劫!颜淡天人交战半晌,僵硬地弯了弯颈。

颜淡终于又回到自己的那副皮相里去了。

一时间,她竟然会觉得用两条腿走路很不习惯。

小狐狸和丹蜀懵懵懂懂地坐在一边,似乎还弄不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很自然的事,都被锁魂了,怎么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所以这件事,天知地知,她知唐周知,只要唐周不说出去,那么她的丑事还是不会被别的妖知道的。

她的名声,终于还是保住了,不必遗臭万年、贻笑大方。

唐周很是无情地说:“名声?你有这东西么?”

“……”颜淡很沮丧。

但就算再沮丧,也必须把丹蜀的耳朵处置好,用来补偿他在之后的十天半月都不能入睡的惨状。乾坤术无疑是不能再用了,只能另外想别的办法。

她坐在桌边,把一大堆典籍翻了遍,也没找到合宜的术法。丹蜀乖乖地挨在身边,双眼含着两泡泪珠子,看得她微微有些歉疚。

大约磨到傍晚的时候,余墨上门来了。

他只用两根手指点了点,居然就把丹蜀的耳朵摆正,这让颜淡看得又羡慕又嫉妒。丹蜀顶着子炎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余墨却斜斜地倚在桌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那一叠书籍。

不知为什么,颜淡觉得很是不安。

半个时辰过去了,余墨始终靠在桌边不动,屋子里静得很,只听见他翻书的沙沙声。她看着余墨的侧颜,因为背着夕阳的缘故,总觉得他的脸有那么些模糊,看上去却格外的温柔。他这样斜斜靠着桌边的模样,很是风姿优雅。

颜淡捏着茶杯,踌躇半晌还是问:“余墨你要留在我这里吃晚饭吗?”

余墨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改天吧,今日百灵下厨,在紫麟那里吃。”他顿一顿,淡淡道:“其实,乾坤术是用来换魂的,至于那个驴妖用来换了别的东西,从古至今,也只有那么一次罢了。”

颜淡震惊地看着他。

余墨将手上的书册递到她眼前,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一划:“这里就是这么说的,你以后看书,好歹也要全部看完。”

颜淡捏着茶杯的手已经在发抖了。

余墨将书合上,温和地说:“其实你第一次用乾坤术就能到这个水准,已经很不错了。据我所知,很少有妖能第一回用就成功的。”

颜淡手中的茶杯咔嚓一声碎了。

翌日,天气晴好。

颜淡扛着一叠修行用的典籍,踹开了余墨的书房门。

百灵正拿着白布擦拭青瓷花瓶,被身后这么一声巨大声响惊到,手一抖,那花瓶就砰的一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她转过身,双手叉腰,面目开始变得狰狞。

只见颜淡随手将那一大叠书扔在桌上,气势汹汹地说:“你同余墨说,我以后,不,老娘以后都不修炼了,岂有此理!”

百灵目瞪口呆。

颜淡转过头气势汹汹地走掉了,迎面正好碰见晨起练剑回来的唐周。眼下天气渐热,唐周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剑法,颊边微微汗湿,正抬手擦着,只见颜淡朝着他大步走过来,甚有气势地说:“唐周,你给我听好了,你那个什么君子协定我是绝对不会当成一回事的,有种你把那件事到处说去,我才不在乎呢!”

唐周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走远,忍不住自语:“……她中魔风了?”

经过这一件小事,颜淡总结出一番对人生的感慨:无论何时,尊严都不可抛却,而面子,随时都可以扔掉。

脸皮自然要越厚越好,对人是这样,对妖也不例外。

<番外之三END>

第54章

颜淡慢慢转过头看着唐周,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一句:“恭喜你。”

他要寻的人,已经找到;他从前所有的一切,也全部都找回来。而她仅有的,又再次被毁去。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那个爱着的人。

可到头来,却发觉还是痛恨自己多一些。

颜淡曾是天庭小仙。

这句话她向柳维扬说过,可惜还是不净不实。

她的真身是四叶菡萏,是同九尾灵狐、九鳍青麟这些上古遗族相似、到现在已经灭族得差不多的稀少种族。这就注定了她不是种在九重天庭上随便哪位仙君的府邸,而养在了瑶池畔,由西王母座下的仙子们照料。

颜淡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从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到渐渐可以听懂经过瑶池的仙君仙子说话的。她有了意识之后,便开始细致打量自己的住处。

仙气缭绕的瑶池,真的很挤。

这一池子莲花生在那里,叶子已经都把池水给遮得看不见了。

同一个根,抽出双生莲。自她有了意识起,便一直和双生姊妹芷昔依偎在一起,随着风左右摇晃。

那时候,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只有她和芷昔。她们同根同枝,相依相持。

就算是生双姊妹,她们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芷昔比较文静,一心向道向禅,而颜淡比较活泼,对这些修道修行的事情完全不上心。

“芷昔芷昔,你说啊,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放在禅理上就可以扯出一大篇废话。”颜淡挨着自己的双生姊妹,很是苦恼,“我可不可以不成仙、不扯废话啊?”

芷昔都会微笑,温柔而文弱。

一般而言,要化出人形一般要等到成年,但古往今来,还是会有例外。比如那千年绛灵草托身的东华清君就是一位,他化人的时候还是稚气少年模样,一时被各路神仙引为美谈。

颜淡却觉得化成少年人的模样实在没什么好的,长得嫩就代表资历浅,以后定会被别人欺负。

彼时,颜淡离成年还有一百来年,她从来不担心今后化人、定仙阶的事情,一直都过得没心没肺,只是最近开始很有些忧郁:这瑶池里种了那么大把大把的菡萏,开花时的确是有股闹腾的美,但再下去她真的会被挤扁的。若是因此被挤得歪着花茎长,化为人形后会不会也变成个歪脖子?

唔,歪脖子的仙子,虽然不能像东华清君一般传为美谈,但一定能在偌大九重天庭上扬名立万。

瑶池盛会的前夕,西王母座下的莲花仙子早早守在瑶池边照料,一边为生长如杂草般繁茂的一池莲花修剪枝叶,一边喃喃自语:“明日这个时候,全天庭的仙君仙子都要过来,像是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还有西方的佛陀罗汉……你们可要好好地开花,不要顽皮胡闹,切记切记……”

莲花仙子口中“平日见也见不到的那三位”,经过颜淡年长日久地蹲守在瑶池边整日听仙童们闲磕牙,对此已经熟烂于胸。那三位指的是九重天庭上的九宸帝君,为首的是天极紫虚昭圣帝君,其后则是元始长生大帝和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很郁结。可惜她还是一株莲的模样,从外表上是看不出什么异常:这位好歹也是莲花仙子罢,难道她从来都不知道,这开花不是说开就能开的?现在离开花的时节还差了那么十天半月,怎么可以突然提前花期开得一池热烈?

莲花仙子为他们修剪好了枝叶,又继续念叨:“是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可千万别早开了啊。”

于是,颜淡度过了极其奇怪的一个夜晚。晚上的时候,大家都忙着酝酿开花的情绪,明明困得要命也死撑着不睡,只有她睡得很圆满。

其实何必呢,那些仙君仙子和佛陀罗汉们才不是专门来赏花的。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大家都憋出了花来,那么在这一大池子莲花里,谁也不会留意到居然还有那么一株懒得开花的,她挤在里面滥竽充数,称赞声还是不会少了她的。于是,她愈加的心安理得,干脆睡死了过去。

等到翌日,她慢悠悠睁开眼的时候,瑶池畔的盛会已然开始了。

她的邻居们竟然都各自开花,艳红的莲花铺满了一池,还有几枝伸展到瑶池之外。

芷昔看着她的嗔怪眼神,让颜淡第一次起了歉疚之心。然而这歉疚之心一起,不知牵动了那根不得了的仙根,忽然觉得身子剧痛,恨不得滚进瑶池里淹死自己。

俗话说得好,无心插柳柳成荫,至于那柳树不但成了荫,还长成了梧桐树,这真的是她想都没去想的。

她居然在成年前一百来年就化人了。

颜淡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想,当年东华清君是早了三五十年化的人,结果是一个稚气少年模样,后来又过了好几百年,才从稚气少年长成了翩翩青年,那么她这回化出来的,会是什么样子?

颜淡化为人形的时候,天庭瑶池畔彩鸟齐飞,大朵大朵艳红的莲花遮掩了一池春水。各路仙君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谈道论法。

颜淡就这么施施然地,在各位同族艳羡到眼红、甚至杀气腾腾的目光中从莲叶莲花中爬了出来。

她化人了,比该化人的时候早了整整一百年,早知道会如此,她宁可到死都当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的。

她吃力地拖着短胳膊短腿拼命往前爬,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吐出唔唔啊啊的单音。幸好她虽然身体短小,但是脑筋清楚,朝着莲叶密的地方爬得小心翼翼,若是一个不小心掉进水里,她一定会淹死在瑶池里面的。

这副新长出来的壳子,她用起来还不太顺,手脚配合着爬行的时候也不怎么利落。可是她要把这壳子用习惯,毕竟在年长日久的将来,她也就这么一副躯体。颜淡正爬得渐入佳境之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抱出了瑶池。

颜淡仰起头,只见抱着她的是个白胡子老仙君,脸上带着的慈爱笑容让她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伸胳膊踢腿地挣扎半晌,无果,只能任由那位老仙君抱着。

忽听旁边一个扎着垂髫的仙童拍手大笑说:“师父,你瞧那边还有一个,是对双生子。”

颜淡鄙夷地瞧着那仙童,你说话就说话,大笑就大笑,干嘛还要拍手?她费力地扭过头,只见淡淡云雾之中,一个白生生软绵绵的孩童小心翼翼地爬过来,突然身子一斜,哗啦一声摔进池里,摔皱了一池春水。

颜淡睁大眼,只见一个穿着水墨外袍,模样也十分俊秀的少年仙君飞身到瑶池之上,随手施了小仙法,就把掉到水里的那白生生软绵绵的一团给捞了上来。

周围顿时喝彩雷动,其中一个穿着白袍子、生得很花哨的仙君打开折扇摇了两摇,同身边那个一身黄色云纹龙袍的仙君说:“玉帝,这应渊君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颜淡啊啊唔唔地张了张嘴,往水里捞个人就叫出息么,那她也做得到。她突然转念一想,更是心生鄙夷,应渊君,应渊,这个名字不正是九宸帝君中排在最末的那位青离帝君的名字吗?原来他还那么小,看上去也不像很有本事的光景。

这世上欺世盗名者,果真很多。

只见那湿淋淋白生生的一团和她一起被摆在一旁的空椅子上,颜淡趴过去瞧,认出来这一团真的是她的芷昔,于是瞧完了就伸出手指去戳,觉得很软。

芷昔被她戳得疼了,眼眶红了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个叫应渊的少年仙君忙伸手过去,把正哭着的那一团搂住。颜淡怒了,这白生生软绵绵的一团好歹是她家的,这个叫应渊的又算老几,敢来这里和她抢人?

她死命地扒着不松手,而那少年仙君居然也老着脸皮和她对上了。颜淡还是婴孩模样,力气小,胳膊也短,那应渊君也不能和她较真,是以两人一直僵持不下。

周围几个正在说话的仙君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朝着他们俩看去。

那应渊君嘴角抽了一下,想来觉得自己的脸皮有些撑不住,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论他最后放不放手,这一幕显然已经被周遭那些同僚们瞧得一清二楚。

颜淡瞥见之前那个穿白袍子的、生得十分花俏的仙君打开折扇一下一下慢慢地摇着,脸上带着明显看热闹看得起劲、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

她决定死不放手。

颜淡那时刚化人形,说话还远远说不上利索,只能嗯嗯唔唔地吐单字,但是她脑筋清晰,目光正气,坚决要把芷昔抢过来。

应渊君最后只能放手,趁着周围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在颜淡脸上掐了一把。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第55章

颜淡很愤怒,这种只会暗地里偷施暗算的小人就算仙品升得再高也不会有出息的,她费力地抱着芷昔,一面费力地用粉嫩短小的手指戳着应渊君,费力地一字一字说话:

“你这……小人……”

其实她想说的是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但是说没说完,都差不多,应渊君那很是俊秀的脸蛋黑了,那个生得很花哨的白袍子仙君啪的一下合上折扇笑得很嚣张,那一身金黄云纹龙袍的玉帝摸着长须不说话,之前把她抱上来的白胡子仙君则举起袖子擦了擦汗,连连道:“玉帝,应渊君,白练灵君,这、这……”

颜淡斜眼看那位穿着白袍子很花哨的仙君,心道原来他就是白练灵君啊。真是久闻其名,久仰久仰,她还是一株菡萏的时候就时常听他的名字了。只是闻名不如见面,他原来是这个模样的。

只见一位仙气飘飘,生得很是威严的湖蓝色袍子的仙君有款有派地走上前,很有派地说:“我瞧这对四叶菡萏托身的双生子极有慧根,不如交由本君来管教罢。”

于是颜淡就无缘无故被冠上了极有慧根的名号,成了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的入门弟子。

所以说,这一切都是缘。

元始长生大帝门下共有五个弟子,颜淡和芷昔入门最晚,排在最末。

大师兄谈卓,最是出息,已经接下了看管天池山上仙灵草的重任,于仙法禅理都颇有见地,为人稳重踏实。

颜淡觉得,假以时日大师兄一定会升到上仙的品阶。而师父却对他百般挑剔,觉得他为人太愚钝,没有颜淡那样有慧根。

颜淡打从心底觉得,谈卓师兄那样踏实的性子是好的,更加不是什么愚钝。而她这样的,只是小聪明而已,她觉得自己和那些佛法禅理道法都没什么缘分,更不用提什么慧根了。

关于这点,她绝对不是在谦虚。

她的师尊,也就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喜好给几个弟子留难题。

第一回的时候,师尊指着庭院里那一树海棠说,这就是今日的课题,想不出来就留在这里接着想,直到想出来为止。

颜淡彼时已经会跑会走,还很利索,立刻蹭蹭蹭跑到树下,一把抱住一丛花枝,冲着师尊脸露微笑。

师尊问,拈花微笑是为何?

颜淡答得很快,拈花微笑是般若。

她就成了那天唯一一个离开庭院的人。其实,元始长生大帝只需再问一句,何谓般若。那么,颜淡只能张口结舌了。

颜淡时常想,如果大家能稍稍注意一下师尊桌面上的书册,就不至于回回苦思冥想一整日了。好比指海棠花的那回,师尊桌上就摆着一本《般若》,翻开来第三页上就是拈花微笑的典故,连这一问一答全是搬了书上来的。

不过这个秘密,她一直没敢说出来,万一师尊知道真相被她气得吐血,那罪过可就大了。而正因为有这股愧疚在,颜淡对于仙法修行还算上心。

师尊有不少至交好友,其中一位便是悬心崖的南极仙翁。

虽说是至交好友,也分感情好的,和感情不好的。而南极仙翁和师尊,绝对就是感情不好的那种。他们做了几千年的神仙,便暗地里较劲了几千年,从比自家弟子的本事到比摆在窗格外面那盆花今年打了多少个花骨朵儿。

颜淡那个时候已经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个子一直长不高,很是忧心忡忡。而元始长生大帝近来总是当着南极仙翁的面夸她有慧根,今日又悟到了什么什么了不得的禅理。颜淡倒不觉得师父这般夸赞她不太好意思,反倒觉得南极仙翁看着她的眼神实在让她心里发毛。

后来趁着师父不在的时候,南极仙翁便时常带给她些鲜红圆润的果子,还诚恳地告诉她,他们的师尊是坏人,让她小小年纪就整日琢磨这么复杂的禅理道法,害得她到了年纪却长不高。而其当诛之心,只不过为了将他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发扬光大,并且在有朝一日取代天极紫虚圣昭帝君成为九宸帝君之首。

颜淡无言,莫非这天庭上的仙君都觉得她模样看上去小了一些,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十分好骗的懵懂笨小鬼?

除了这一点,南极仙翁在天庭之上可算是位奇人。

他的仙邸建在悬心崖之上,那里正好和幽冥地府形成对冲之势,阴风飒飒,天雷阵阵,鬼尸纵横,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怪石嶙峋。要当仙翁的弟子,必须有很好的承受能力和很肥壮的胆气,这样才不会在突然一低头间发现身上黏着一截断肢残体而惊吓过度。

颜淡自愧不如。

她就这样一直在师尊教诲下安然蹉跎百年,终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日,颜淡逛到悬心崖做客。

她到的极是不巧,南极仙翁刚刚出了远门。南极仙翁座下的仙童喜滋滋地告诉她,他们仙翁赴西方佛陀的一场佛法大会去了,没有十天半月的,都不会回来。

那仙童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桌上那只白玉浅盘里倒了少许清水。

颜淡凑过去看,只见白玉浅盘里正窝着一条银白的、细细的小水蛇。那小水蛇正闭着眸子,胸口一上一下轻轻地鼓动着,呼吸很细很浅,微微张开嘴巴,正睡得无比甜美。

颜淡支着腮看着,低声问:“仙翁是什么时候养了这条小水蛇的?”

那仙童忙道:“这才不是什么蛇,这可是一条龙,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敖宣。仙翁近来刚收了他当弟子。”

颜淡仔仔细细地把玉盘里的小龙瞧了一遍,除了发觉他的头顶长了两个奇怪的、像肉瘤一般的犄角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东西有那点像是龙的,便是半龙也比他威风。

那叫敖宣的小龙原本正安安静静地睡着,听见有人说话,慢慢将身子滚了过去,睁开眸子往上看。

颜淡真心实意地说:“他还真的不像龙呢。”

她话音刚落,那条小龙凶狠地嘶叫一声,快如闪电地扑上来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颜淡大惊,用力一甩,居然没能把那条小龙甩下来,她更是用力,甩到第三下的时候,小龙被她甩得晕头转向,化作一道银光奔着窗外而去,随即,外面传来扑通一声水响。颜淡不觉想,她约莫记得,这窗子外面正对着庭院的莲池。这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被她不小心扔到莲池里去了,真是罪过。

那仙童登时吓得脸色发白:“你、你怎么能把他扔出去?”颜淡想,既然这是一条龙,应该不会淹死在莲池里吧?

那仙童接着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池子里那条、那条九鳍,可是这世上最后一条了,若、若是受了惊吓,仙翁一定会剥了我的皮的!”

颜淡一呆,立刻跑到莲池边去,只见莲池水平无波,里面有不少鱼儿正甩着尾巴游来游去。她卷起衣袖,脱了鞋,轻轻攀着池壁下水。

九鳍是上古遗族,是极有智慧的水族,只是生来欲望浅薄,繁衍不盛,才到如今濒临灭族的境地。虽然她觉得,这天地间唯一一条九鳍该不会柔弱到被一条银白色小龙吓到,但她既然把小龙扔了下去,总归还是要把他重新捞出来的。

她才刚下了水,就见那仙童哭丧着脸道:“你动静轻些,千万别惊动了那条九鳍。”

颜淡站在池子里摸了半天,突然摸到一条滑滑的、柔弱的东西,立刻捉了起来,笑着道:“还好抓到你了!”她摊开手心,正有那么一条全身漆黑的、柔柔弱弱的小鱼噗噗地在掌心扑腾,却不是刚才那条银白色的小龙。她连忙把这条小鱼放回水里,双手合什,很是歉然:“对不住对不住,你还好么?我其实是来找一条小龙,唔,虽说是龙不过长得和水蛇一样,你有看见它吗?”

只见那条小鱼晃了晃尾巴,一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颜淡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分明觉得,这条小鱼露出了一种鄙夷的神态……

可是这只是一条鱼而已,怎么可能露出鄙夷的表情?这应该,只是她最近修炼仙法太过辛苦,而在青天白日产生的一种错觉吧?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只听身边响起一声清亮的水声,一条巨大的虎须鱼跃出水面,滑腻腻的尾巴正扫在她背后,硬生生要将她往莲池底下按。因为那虎须鱼的力气实在太大,颜淡没能站稳,就势往前一扑,生生落了水。

她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而那虎须鱼还是不屈不挠地蹭着她,一时间竟然不能把头露出水面去。她胡乱划着水,突然觉得手臂上一疼,这种疼痛的感觉和之前被那条小龙咬住的疼痛感很像。

颜淡挥手赶跑了那条虎须鱼,总算得以把头露出了水面。她抬起手臂,果然看见上面正端端正正地咬着那条银白色的小龙,正瞪着眼凶狠地望着自己。她用力把小龙扯了下来,朝岸上的仙童一扔:“找到了。”

仙童手忙脚乱地接了,小心翼翼地把小龙拢在衣袖里。

颜淡慢慢踩着水上岸,只见刚才那条被她惊扰的漆黑小鱼还是停在她身边,一动不动。颜淡仔细瞧了瞧它,这才发觉这条小鱼的一双眼睛居然是红色的。只是他这样一动不动,她倒有些担心起来,凭着刚才捏着的感觉,这小鱼似乎很是柔弱,也不知她这一捏会不会弄伤了他。

颜淡慢慢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鱼尾巴,结果还没沾到,那条小鱼就嗖的一下游开了。

颜淡顿时觉得这条小鱼和她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本来这天庭上的鱼就是仙鱼,都是有仙契的,自然是非同凡响了。她也喂过师尊仙邸里的池鱼,开始的时候,鱼儿都很怕生,一见她把手伸过去,就逃得老远。可这条红眼小鱼虽是游开了,却游得不远,好像只是为了单纯避开她的触碰似的。

她觉得奇怪,又伸了手过去。当她的手指堪堪碰到那红眼小鱼的鱼脊时,它又一摆尾巴滑开了。

岸上的仙童见她还在莲池里,急得直冒汗:“你快快上来,要是仙翁知道了,笃定会发怒的。”

颜淡爬上了岸,站在莲池边回望,刚才那条红眼睛小鱼早就不知潜到那里去了,而那条巨大的虎须鱼又哗啦一声从水里跳出来,溅了她一脸的水,不得不感叹:“这九鳍生得真活泼啊……”

这样生猛的种族,还会落到濒临灭族的境地,实在是有点奇怪了。大约,他们这九鳍一族,其实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癖罢?

仙童苦着脸:“活泼有什么用,就剩下这么一条了,万一死了可就真灭族了。”

第56章

颜淡湿淋淋地折转回师尊仙邸。

她踏着彩云,一路闷头走得飞快。借道南天门的时候,忽然有这么一道绚丽的七彩华光升起,颜淡一时被晃花了眼,没来得收住踏着的云彩,直接从华光中间穿了过去。

天庭上的仙阶很复杂,凡是称得上君的,都是上仙。而这仙阶越高,出行的排场也越大,像她的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品阶最高的上仙之一,就是板着手指也数得出能和师尊平起平坐的那几位。比如玉帝是一位,和师尊一同并称九宸帝君的那两位紫虚、青离帝君也是,再有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而眼前这七彩华光撵,只有上仙才能用的。

颜淡一咬牙,反正都闯进去了,现在退出来也来不及了,还是逃得利落些好了。

她正要穿出队撵,忽然衣领一紧,就这么被直接拎了出来。

一张似曾相识的俊颜映入眼中,修眉俊目,清俊非凡。

那人手上用力,把她往上提了提,再把她转了个面对着身边的跟班:“这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弟子,这般不懂规矩。”

仙随中也有年长的,支吾了半晌道:“小仙……小仙不知。”

颜淡恨得几乎咬碎了牙齿,这真是奇耻大辱啊,竟然就这么被人提着晃来晃去,就算她个子长得不够高,那也不是为了让人拎着摇晃的!她倒是奇怪了,这个没有修养的家伙又是哪位仙君教出来的?

她指着那仙君的鼻子,大声道:“我师尊可是九宸帝君之一的元始长生大帝,我看你也是刚升了上仙的,不会不懂规矩,还不快放开我?”

她自认为这一番话说得底气甚足,依足了天庭上的规矩,那人身边的仙随顿时个个脸色发青,眼神发直。她疑惑地想,该不是师尊的名号太过响亮了罢?

那拎着她的仙君手上又加了点力,慢慢把她转了过来,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望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可知我是谁?”

莫说颜淡是真的不知,就是他想说,她也没有兴致知道。

“看你的表情,你也是不知道的了。”那人嘴角带笑,更显得眉目清俊,“本君仙号,青离应渊帝君。”

颜淡傻了。

古人有句话叫做冤家路窄,果真诚不我欺矣。

曾有那么一段时日,颜淡很苦恼。

师尊仙邸上,时不时有人上门拜会,有些是刚升了仙班的,有些是刚提了仙阶的,还有些是平日和师尊交好的。这样来来去去,少说有几百号人,她若是没撞见便也罢了,若是当面撞见了,却连对方的仙号都报不出来,干巴巴地站在那里,岂不是很失礼?

她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凡是见过一回的,不论仙阶,她都能报得出名来。就算是没见过的,凡是听旁人说过特征,也有不少记在心里了。

这样记得人越多,也就摸到一些规律。

先不论西方的佛和罗汉,只说他们修道的那些,但凡是仙号中有清君、灵君、元君的,都是打头的上仙,如果有帝君二字,那更是上仙中的上仙,寻常小仙碰见了,可是要称其为帝座的。她师尊就是一位,另外同列九宸帝君的两位也算是。

不过同是帝君,还是有些不同的。

比如九宸帝君中为首的那位天极紫虚昭圣帝君,连仙号都这样长,更是不得了。据说他第一回为天庭立下大功时,由紫虚元君升格为帝君,第二回时就在紫虚帝君前加了天极二字,到了第三回的时候则加上了昭圣,可见这仙号有多讲究了。

不过,颜淡看了看眼前这位仙君,他刚才说他的仙号是什么……?青离应渊帝君?

不、不会偏偏这么巧吧?她这样随随便便闯到一个上仙的队撵里,对方就是和师尊平起平坐的九宸帝君之中的青离应渊帝君?而且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在化人的第一天便狠狠地得罪过这位应渊帝君。

不过既是帝君,那应该是整日忙碌而没空惦记这过去那点小事吧?

“你说你是元始长生大帝的弟子,”应渊君若有所思,“我约莫记得,他门下有一个四叶菡萏托身的弟子,性子还很是顽劣,叫什么?”

颜淡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芷昔。”话音刚落,她心里微微起了歉疚之感,只得在心里默念三遍“芷昔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但现在不得不借用一下你的名字”,歉疚的感觉才稍稍减淡。

应渊君慢慢把她放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好了,你回去罢,下次别乱闯乱跑。”

颜淡立刻踏着云彩逃之夭夭。

他转过头向着仙随:“仙籍簿上不是还缺一个管祭祀的仙子么,我看那个叫芷昔的说不定可以,就暂且记在名册上罢。”

颜淡回到师尊仙邸,惴惴不安地过了些日子,可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过得久了,这种不安总归还是渐渐淡了。

原本她以为,同列九宸帝君的那三位应该交情不错才对。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紫虚帝君,元始长生大帝,青离帝君这三位并不常聚首,几乎是百年都不怎么碰在一块。

颜淡对此,很是心满意足。

如此又过去长长的一段时日,她的身量开始拔高,自问比之前短腿短手的模样好看了不止一点,眉目间也开始有了少女的味道。

就在她已经快忘记掉之前闯了青离应渊帝君的七彩华光撵这回事的时候,一位穿着淡蓝色袍子、看上去十分板正严肃的仙君驾临师尊的仙邸,指名要见芷昔。

那位仙君名叫陆景,是青离应渊帝君座下专门掌管文书的,衣衫一丝不乱,连每一片衣角都熨得平整,玉冠下束着的发丝也一丝不乱,就装束来看,根本就没有一丝差错可挑。就连他看师尊的眼神,也是恭敬到正好,多一分则显得谄媚,少一分就未免不够恭敬。

颜淡站在大师兄谈卓的身后。大师兄身量颇高,刚好把她遮得看不见人影。她就透过几道空隙偷偷往外张望。

陆景说:“应渊帝座的意思,是觉得这天庭上掌管祭祀的仙位一直空缺了不太好。这个决定,玉帝也是知道了的,他觉得芷昔仙子既是四叶菡萏托身的,近年来修行颇有进益之处,也不会担当不了。就是不知帝座您觉得如何?”

有这种好事,师尊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何况那对芷昔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颜淡却心有戚戚焉。

九宸帝君那三位一直各司其职,天极紫虚昭圣帝君是司职六界的礼易道艺,据说其博学已经到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地步,元始长生大帝则是司职长生、清修、飞升等,至于青离应渊帝君则是司职凡间祭祀、王朝变迭。

芷昔若是挂上了祗仙子的名号,那岂不是注定在青离应渊帝君眼皮底下受欺负?

她那日报了芷昔的名,真的要把她害死了。

可是眼下这个情状,她若是站出来大喝一声“芷昔你不能去”,那该怎么向别人解释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呢?如果解释不清楚,又在陆景仙君面前失了礼数,师父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把她活剥了?

……所以纵然良心不允许,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沉默吧?

于是她的双生姊妹芷昔便随着陆景仙君走了。

颜淡则在师尊的仙邸上日日为芷昔和自己的良心担忧,而近来晚上入睡之后,也常常做梦,梦见芷昔哭得双眼通红,惨兮兮地和她说,那青离应渊帝君是如何地欺负她。颜淡时常在梦境中杀气腾腾地惊醒过来,咬牙切齿地发誓,如果芷昔在那里受到半点委屈,等她长大了、有了出息,一定把青离帝君仙邸夷为平地。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不过是她想得太多。

青离应渊帝君平日里忙碌得很,根本没这个心思惦记这种芝麻这么大点的小事,他之所以会选上芷昔,也只是因为祗仙子的位置空置了太久,他一时之间也想不起天庭上还有哪些个仙子,经过颜淡闯了他的七彩华光撵后,便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四叶菡萏托身的顽劣小鬼。别说这顽劣小鬼叫什么名字他没有半点印象,就是那日化人的是双生子这回事,他都没有记在心里过。而芷昔搬到了衍虚天宫近大半年,根本连青离帝君的面都没见过一回,更不要说受“喜欢记恨的卑鄙无耻小人”的欺负了。

颜淡在芷昔每次回来给师尊请安的时候,都会急急地追问在衍虚天宫里有没有受到谁谁的欺负,开始芷昔还会笑着摇头,后来被她问烦了,冷笑着说:“谁敢欺负我,我定会把那人宰了丢七世轮回道,拜托你别每次都问同一句话。”

七世轮回道,大约是天庭上最重的处罚了。据说被投下七世轮回道的,不管你是如何了得,必须在凡间受到七生七世的轮回之苦。而在这七世轮回中,其苦楚程度简直教人匪夷所思。一般来说,地府生死薄上缺了什么,你就得投胎去顶上那个空缺。

曾有一位仙君犯了天条被投了七世轮回,头三世的时候,地府上都缺了些蟑螂老鼠臭虫,于是这位可怜的仙君就当了三世的蟑螂老鼠臭虫。到了第四世的时候,那仙君终于轮到了投胎成凡人的好事,而那凡人的命格偏生十分坎坷,刚出生不久便家破人亡,他被人贩子卖去当了一个奴仆,而当了二十年的奴仆之后,好不容易和同在一个大户人家屋檐底下过日子的小丫鬟结为夫妻,结果那大户人家的残暴少爷看上了那小丫鬟,强要了人家。那位仙君在天庭上便是个耿直的性子,投胎成了凡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深谙贤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向着那个大少爷喊打喊杀,结果被其帮凶乱棍打死。而这还不算完,那大少爷正好认得十分厉害的法师,将那仙君的魂魄攫住了,整得仙元破碎,再也无法轮回转世。于是那位仙君便是下去一趟再也没有回来过。

颜淡那时对于七世轮回道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被芷昔那个态度弄得很是心伤,恍然有自家女儿大了不由娘的伤感。

她是那样喜欢芷昔,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劫渡,便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青离应渊帝君,只不过是她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劫。

第57章

转眼间,二师兄也出师了,他被派到天庭大军中担任幕僚。

二师兄的性子热烈,就像火一样,有一回发起脾气来差点把师尊的花圃给一把火烧干净。师尊很是冷静地让他种了一年的花,从此二师兄便再不敢靠近师尊那片花圃,而经过这件事,他也比往常稍稍沉稳了些,不再会动则发怒。

二师兄有次回来看大家,说起当军队幕僚的事情,眼中恶狠狠地几乎要冒出火来。

颜淡趴在石桌上,支着腮听他痛斥某位很是欠揍的同僚。

“那个叫敖宣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有多么了不起,眼睛都是生在头顶上的。说到底不过是只半龙,天底下谁会看得起半龙?”二师兄说得口干了,颜淡立刻就递上一杯茶,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继续说,“我便是看不过去他这种嚣张劲,想想东华清君这样修为的仙君都这么亲切,他一个刚出头的臭小鬼有什么好傲的?平日里大家练一练术法武艺,都是点到为止,只有他故意让别人出丑,好显得他有多了不得,气死我了!”

颜淡听得十分明白,她的二师兄自从进了天庭大军之后,碰上了对手,那个对手名叫敖宣。敖宣公子性格恶劣,不喜欢在比试武艺术法的时候点到为止,而喜欢让对方不停地出丑,以此来衬托自己的风采。二师兄定是看不上眼,同他较量过一场,结果被杀得一败涂地,脸面丢尽。

不过这些话,她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颜淡左思右想,约莫记起很久以前在悬心崖咬了她的那条凶狠小龙,似乎就是叫敖宣?

“这个敖宣,是南极仙翁的弟子么?”

“哼,是啊。你也知道他?”

颜淡笑嘻嘻的:“从前的时候见过,他那个时候都还没化人呢。”只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水蛇这么快就有出息了。咳,这样说起来,芷昔也是有出息了,似乎只有她还是老样子……

因为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的缘故,时常有人请了师父去讲道,而颜淡最喜欢听的,却是各路仙童们聚在一起磕牙的闲话。

自从二师兄回来这一趟之后,敖宣这个名字成了各家仙童最多提起的。

林林总总,大多是说这位东海敖广龙王家的公子当真十分了得,年纪轻轻就成了天庭大军的副将,就是脾气不怎么好,哪怕谁盯着他多看几眼,就会落到个凄凉的下场,而那位白练灵君就是排在凄凉名册上头一位的倒霉仙君。

白练灵君的真身是九尾灵狐,性子风流花哨,他门下一向只收长相好看的,男女无所谓。有位仙童夸张地说,哪怕是白练灵君仙邸中池子里的一只乌龟,都必须是一只上天入地、碧落黄泉都再找不出第二只更加英俊潇洒的乌龟。而那位白练灵君不知怎么觉得敖宣的长相对了自己的胃口,有一回瞧见就上前意图搭讪,结果被敖宣拔下了大把狐狸毛来。

颜淡听得心生感慨,当年还是这么一条细小的银白色小龙,如今连和白练灵君叫板的本事都有了,她比敖宣年长了这许多年,居然无一建树。

颜淡感慨了没两天,师尊有一回在讲完课后逮住了她,颇严肃地说,明日是悬心崖论法的盛会,每一位仙君都会到,你就跟着为师一块去罢。

翌日,则是悬心崖论道的盛会。

第一个站上去讲道的就是那位天极紫虚圣昭帝君。他是天庭上学识最渊博的仙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颜淡还没有见过。眼下,他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凉风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丰姿刹踏。

颜淡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还是完全看不清他的外貌。

只是觉得紫虚帝君说话的声音虽然好听,语调却平平板板,毫无波澜,当真教人听着瞌睡连连。

颜淡听了一会儿,那些万物天极之类道法于她真的太深奥了,完全听不懂,便趁着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了。

她捧着从果盘里抓出来的一只大蟠桃,偷跑到庭院的莲池边。

可是莲池边已经有人了。

那是个一身淡青色衣衫的少年,生得模样细挑,眉目像是精雕玉琢出来的,很是说不好到底算是俊还是美。

少年瞧见颜淡的时候,开口便道:“是你?”

颜淡苦思冥想,这般人物她如果从前见过,多少都该有一个印象罢?可是她真的不记得认识这少年。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比较好。

那少年见她没吭声,又道了一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般没用。”

颜淡只觉得那少年的面目瞬间变得狰狞而丑陋,他不开口还好,怎么一开口就夹刀夹棍的,就算长相好看,这样傲慢无礼的性子,也不会让人喜欢的。

那少年笑了一笑:“也难怪,你那个二师兄都这样了,想来你也不会比他能干到哪里去。”

颜淡斟酌良久,忍不住问:“咳……虽然这么问很是失礼,可你到底是谁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

“呃,我从前见过你吗?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也对,你没有见过我化人的样子。”少年抱着臂,微微皱着眉,“你当年说我不像龙,这句话我还一直记着的。”

不像龙?当年?

颜淡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你原来就是敖宣?”

她突然很能理解为什么白练灵君会上前搭讪,最后还被拔掉大把狐狸毛了。不过这个敖宣还真是睚眦必报,这么一点小事都还要记在心上。

敖宣没搭话,却忽然往远处看去,脸色微微一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甩袖子就匆匆走开了。颜淡莫名其妙,顺着他之前看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仙气飘飘的人影正往这里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她的同族前辈东华清君。

她是知道敖宣同白练灵君有过节,而东华清君和白练灵君又是多年的好友,也难怪敖宣会唯恐避之不及。但这些事和颜淡无关,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

颜淡捧着鲜红的蟠桃在莲池边坐下,那条生着虎须的生猛大鱼哗啦一声破水而出,又生生溅了她一脸的水。她用小刀削了一片蟠桃,将手伸进水中,那条虎须大鱼立刻就游过来抢。

颜淡喂了一会儿,却没有瞧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过来吃桃子,微微有点奇怪。这蟠桃虽然不比太白星君的金丹,可好歹也算是好东西吧?

她仔仔细细地在莲池里找了一圈,终于发现孤零零安静地待在池子角落里的红眼睛小鱼,托着一块桃子把手伸过去,笑眯眯地说:“来,我喂你……”

那条小鱼动了动,却没理睬她。

颜淡还是不放弃,继续谆谆诱导:“不要客气嘛,这个仙桃对你来说是很有用的,说不定好早日助你化人呢。”

那条小鱼干脆一划水,调转了身子,拿尾巴对着她。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适才还在众人面前讲道的声音:“看来我们和邪神这一战是必不可免了。玄襄很是有些雄才大略,就算我们倾尽兵力也未必能胜。就是不知应渊君怎么想?”

颜淡忽然很明白为什么刚才敖宣会神色古怪地逃走了,任谁遇到不敢照面的人,都会这样的。她往周遭看了看,可以悄悄溜走的小路已经被他们走了,周围也没有什么浓密的树荫,她该是往哪里躲呢?

她在一瞬间思定利害,深深地吸了口气,跳进莲池里蹲在地下不动。

才刚藏好,就听到那两个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正好走到莲池边上。

应渊君低声道:“他们既然要战,我必定奉陪。”

紫虚帝君轻轻地嗯了一声:“只是不知彦卿君怎么想。”

“这回是邪神下了战帖的,畏首畏尾,推脱不战只怕天庭上没人能放得下这个面子。”应渊君在莲池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前走,“眼下没人能阻得了。离枢君,只怕我们要随波逐流这一回。”

颜淡听着两人说话的时候,那条虎须大鱼正潜到她身边,专心致志且津津有味地啃着她的胳膊,她却不敢动一下,只能任由自己的胳臂被一条鱼咬着。而听到紫虚帝君说到“彦卿君”三字的时候,又要拼命忍住笑。

彦卿,是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的名讳。

她第一回知道的时候简直要笑得打跌,她这么威风严肃而有款有派的师尊居然有这么个女气的名讳,真的很可惜,而像青离帝君叫应渊,紫虚帝君叫离枢,名字都是那么高深莫测。

幸好两位帝君很快就走远了,颜淡正要站起身来驱逐咬着她的虎须大鱼,只见那条很是柔弱的红眼睛小鱼潜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那条虎须居然嗖得一下逃得老远,只敢在三尺之外可怜兮兮地窥探。

颜淡目瞪口呆。

这条虎须看来是不害怕她的,那么它害怕的只能是那条柔弱小鱼了?

颜淡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条红眼睛小鱼,很是惊喜:“我原来看你又小又软,还怕你被欺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番话是赞美之词,而对方虽然是一条鱼,但颜淡还是确信他听懂了。

因为那柔弱小鱼摆了摆尾巴,张嘴吐出一大串水泡,一瞬间让她觉得,这小鱼露出的果真是一种无比鄙夷的神色啊……

从那天论法的盛会之后,师尊便时常忙得连给弟子讲课都顾不上。颜淡百无聊赖,只能每日去悬心崖的莲池边蹲着。

她想,那条红眼睛小鱼现在便是如此,等到化成人形,却不知又是什么光景?大约也不会比敖宣差罢,很可能年纪轻轻的便有一身让人艳羡的本事。

那是一条聪明的神鱼。

颜淡有时会带一本书过去,对着一池子鱼读,读到要紧之处然后停住,那条红眼睛小鱼都会把身子露出水面。颜淡真心觉得,它一定是听懂了。

之后,仙魔之战便轰轰烈烈地开打了。

师尊临行时,她和同门们都去送了。远远的,但见应渊君穿了一袭飘逸的水墨长袍,前襟袍袖上面罩着冰冷的铠甲,举步高雅而沉稳。这么多人中,任谁都能一下子把他从人潮人找出来。

这一幕,便是到了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时时会在梦境里见到。

师尊走后,她觉得不能荒废了修行,便时常去地涯借书。

地涯是紫虚帝君命人修的大殿,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典籍,有好些书还是孤本。她有一回读到紫虚帝君亲手写的一本册子,都说字如其人,那字迹飘逸而挺拔,可见其人一定也是如此。

九重天庭和魔境开战不久,捷报陆续传来,不多时便听到大获全胜的消息。而九宸帝君之首的紫虚帝君却没能回来,大家都说,他同计都星君一起和邪神玄襄在云天宫里同归于尽了。

师父平安回来,却废了右手,脾气也无端暴躁。

颜淡曾在地涯的书库里读到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记载,说他们一族之所以如此稀少而宝贵,是因为他们开出来的花的香气可以宁定心神,菡萏之心可以治愈世间一切伤病,早在上古时候,就这么被别人采了炼药采成了秃子。她便在那个时候学着提炼沉香,然后将自己的花瓣拔下来融进沉香里,在师父的书房里点上。

扯下花瓣的时候弄得鲜血淋漓,但她觉得总算是为养她教她这么久的师父做了一件小事。

第58章

幸好沉香总算有用,师尊的心绪渐渐平和起来,那废了的右手也渐渐可以做些着衣端茶的小事。

颜淡有一晚睡不着,便在庭院里坐着看月亮。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在天庭上看到的月亮都是又大又黄,很像黄澄澄的枇杷。而眼下吃枇杷的时节快到了,也难怪她会产生如此怪诞的联想。

结果师尊也没睡,在散步的时候正好撞见颜淡。

颜淡一直觉得师尊是天庭上数一数二了得的仙君,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颓然丧气的样子,而那晚看见的时候,都有一瞬间怀疑这是谁冒充的。

元始长生大帝摸了摸她的头,颇萧索地说了一句:“你师父还是老了啊。”

颜淡立刻说:“师父,你这么英俊潇洒,又这么仙法无边,一点都看不出你变老了。”虽然她的师尊从外表上看去,绝对不算年轻人了,同那位正风华的青离应渊帝君更不能比,但她还是狠狠称赞了对方。

元始长生大帝摸摸下巴,很是欣慰地笑了:“其实为师本来是比离枢君更有风采的,比应渊君更英俊,颜淡你果然有眼光。”

如果颜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定会喷出去,还好没有。她低下头,勉强露出算是赞同的奇怪表情:“师父你本来就比另外两位更有风度。”

虽然她没有仔细看过紫虚帝君的长相,不过光是看个大概轮廓,就觉得他那种清隽气度,在天庭上没有哪个可以相比的;而应渊君,据她模糊的印象,实在是比她的师父要英俊了不止那么一点啊。

“为师知道底下那些仙童时常聚在一起说闲话,”元始长生大帝说完这句话,颜淡顿时寒毛直立,她到现在还是喜欢和那些仙童聚在一起闲磕牙。只听师父顿了顿又道:“他们有一回还说,我们九宸帝君从不一道出行,是因为为师嫉恨离枢君和应渊君的年轻英俊,真是岂有此理!”

颜淡默默在心里点头,师父您和南极仙翁走在一起的时候会比较不这么惹眼,若是和另外两位的确是有点奇怪啦……

“其实我们很少聚头的缘故,是因为上古神器。我们的仙气都各不相同,如果影响到对方的神器,到时候整个天庭都会被毁掉。不过现在也好,那些神器都丢在魔境了,以后也不用整日担心这个。”

颜淡对神器一向没有什么兴致追根究底,反正掌管神器的那个肯定轮不到她。倒是二师兄对这些都很感兴趣,自从听说师尊掌管着上古神器的时候,还偷偷摸摸溜进师尊的房间里想看看摸摸,结果当场被师父给逮着,为此被罚抄了半个月的经书。

师尊说了这些话,大约也觉得困倦了,掸了掸袍子站起身道:“颜淡,明日一早为师就送你去地涯。你在那里可要好好读点书,平日也要记着多多修炼,不要偷懒。假以时日,你会成为天庭上第一位称为上仙的仙子的。”

于是颜淡便被送到地涯管书。

反正她原本也时常会去那里借书看,现下也不觉得那是一件苦差事。

虽然她觉得师父的话只不过是一番殷切期望而已。但这天庭上,从来没有一位仙子有本事升到上仙的品阶,就像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女娲上神罢了。她不是妄自菲薄,凭她目前修行的进境,要修到上仙,至少还要三五万年。

地涯在天庭的最南边。

平日里除了偶然有仙君来那里借书,就很少就有人在周遭走动了。

颜淡仔细地将放错了位置的书册放回应该的位置,把摆在书架最顶上已经蒙了灰尘的书册擦干净,然后把自己要看的典籍整理出来,作好标记,抱到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叠。

她是抱着敬畏的心情做这些事,这里的书籍原本都是紫虚帝君整理出来的,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才做到,她觉得有些事情不必认真可以胡乱开玩笑,而有些事情却不能随意亵渎,尤其这样间接地面对那位已经故去的、但十分了不起的仙君。

她整理完书,正要静下心来认真地研习典籍,忽然下巴上一凉,迫使她不得不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双含着笑、微微笑得有些轻佻的眸子。

原本抵在她下巴的描金折扇慢慢挪开了,顺势挑起她的一缕发丝,一个低沉又十分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你这小仙模样生得还不差,不如和本君一同回府可好?”

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俊美到花哨的模样,再看看他那一身白袍飘飘的装扮,最后看了看他摆出的那个架势,立刻想到来人是谁了。

除了白练灵君,想来也不会有这么花哨又只穿着白衣还喜欢看到模样入眼的小仙就往仙邸里藏的仙君了。

白练灵君见她盯着自己瞧,潇洒自如地打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

颜淡终于明白为什么敖宣会当场拔下一把狐狸毛来,想来白练灵君今日说的这番话早数不清和多少人说过了。

“咳、灵君,其实我师尊是元始长生大帝,我当年刚化人的时候,你也在场的。”如果是在凡间的话,白练灵君可是见证了她呱呱落地的场面。

白练灵君一听元始长生大帝的名号,立刻兴致缺缺,将折扇合上:“原来是元始帝座的弟子,也罢,本君是来找两本书的。”他将折扇往书架子上一指,报了个书名,立刻有本厚重的书册飞了过来,落在他手上。

颜淡肃然起敬。从前只是觉得白练灵君徒有其名,只有个空架子。她见过来这里借书的仙君,几乎都没有报出书名就能隔空取到书的本事。她知道隔空取物并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本事,可是完全不知道位置却能隔空取物那就很是了不起了。

她这七分敬意还没维持多久,只见白练灵君伸过扇子将她的下巴挑了起来,含笑道:“怎么,觉得本君很了不得?那,要不要跟我回府?本君定不会亏待你的。”颜淡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来有七分的敬意只剩下了三分。

白练灵君见她不吭声,便收回了折扇,朝着外面悠悠然道了一句:“青召。”

一名生得眉目清秀的仙童立刻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位美貌仙子。那仙童侧过身,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口中道:“恭迎灵君回府。”

白练灵君颇有仪态地走过去,那些美貌仙子立刻分成两队,前面六个,后面八个。一路花瓣纷飞,七彩绸缎漫天而舞,瑞气灼灼,仙光耀眼,拥着白练灵君往自家仙邸去了。

颜淡仅剩的三分敬意在看到这个场面之时,也一并烟消云散了。

这个架势排场,便是西王母见了都要自愧不如。

白练灵君,真是只厚颜无耻的老狐狸。

颜淡管了几天书,终于把地涯宫里的事情都给处理妥当了。她打算后面几日在周围逛逛,顺道把周遭的情况也给一并摸清了。

头一天,她先往南面逛,地涯已经是天庭的最南面,再过去就是九重天的尽头。

在绿树丛生、杂草疯长的尽头,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被铁链锁着,困在一棵参天古树上。

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长相,只看见对方有漆黑如墨玉一般的发丝,他一直低着头,铁锁有时候会丁零当啷地响着。颜淡想,看起来那人十分痛苦啊。

因为对方是被铁锁捆着的,她也不担心那人会突然脱困伤到她。颜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看一看那人是谁,才刚走近几步,忽听地底传来几声尖利的呼啸,十几道柔韧的枝条从泥土上伸出来,将她绑了个严严实实,还慢慢地往那棵参天古树边拖。

待离得近了,颜淡方才看见,那锁在树上的人,并不单单被铁链捆着,还有那棵大树上缠绕的藤蔓,也紧紧地绑住了他的手脚。

那人听见了动静,像是慢慢地清醒过来,微微抬起头。

颜淡看见的是一张被毁掉的容颜,从他的左颊到下巴都被灼伤了,结了薄薄的痂。他一直闭着眼,像是努力要倾听周围的响动,隔了片刻,方才开口:“你是不小心闯到这里的罢?这里是禁地,你本不该来的。”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声音,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正微微怔神间,只听那人低声念了几句咒术,一道细细的火焰在她周身蔓延开来,却惟独避开了她。颜淡只听见地底响起了一声极是凄厉的嘶喊,缠在她身上的树枝立刻松开了。

她一脱身,火焰也渐渐熄灭了,那些树枝慢慢缩回了地底。

“这是昆仑神树,怕火。你要用炎咒对付它。”那人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吐字的时候竟有些生涩。

颜淡站在那里,不知为什么明明害怕待在这种地方,却又不想离开。

她迟疑了一阵,还是问了出来:“你明明可以离开这里的,为什么宁可被这样绑着?”

“嗯,没有办法……”他像是笑了,可是大半容颜都被烧坏了,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笑,“如果我离开这里,一定会伤害别的人。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像是刚才,幸好我现在是清醒着的,不然我很可能会杀了你。”

颜淡那时候年岁还不算长,也很容易心软。

更何况,她终于认出这个满身狼狈的男子。

“应渊帝君……?”

她之后时常会想,如果那日她没有到过九重天上最南端的尽头,必定能逃过那场劫数。

只要不是在那个时侯。

她在很久很久以后,再不会如此心软。

她那个时候明明对青离应渊帝君一直是看不顺眼的。

可是不早不晚,还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

应渊君又是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问:“嗯?你认得出我?”

第59章

应渊君的双眼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颜淡还记得他有一双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可是现在他只能闭着眼费力地去听附近的动静,有时候也会睁开眼,那一双眸却不再漆黑清亮,微微泛着灰败之色,毫无聚焦。他的容颜被毁,仙法被禁锢,一日之中有时会失去神智,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颜淡见过一次他失去神智的模样,像是被梦魔攫住了,紧紧地咬着牙,却硬气地一声不吭。初初见到这个场面,她微微有些害怕,可是纵然心里害怕,还是没有走开。等到应渊君恢复过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无力地笑:“你怎的还在这里?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

颜淡磨蹭了好一会儿,嘟囔着:“这里很少有人来,如果不来和你说话,那我岂不是要闷死?”

天庭上长得好看的仙君仙子本来就多,应渊君原本就不算是最出众的,眼下容貌被毁,初看到之时会觉得吓人。颜淡倒不觉得他这个样子难看,本来皮相就是天生的,美好还是丑陋都不能挑。

应渊愣了愣,像是有些无奈:“也罢了,你以后见着我火毒发作的时候,千万小心些。”

可惜颜淡更喜欢在意无关紧要的事:“火毒?那是什么?”

“是魔境的血雕。它们是邪神的血化出的,扑击之时会带出无妄之火,我的眼睛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看不见的。”他语气低沉,缓缓睁开了眸子,毫无聚焦地看着前方。这一天,他一辈子大约都不会忘记,眼前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那一片黑暗沉寂却越来越浓。他知道不久之后,自己的眼睛将再看不到一点事物,却只能强作无事。

直到魔境崩塌,才有人发觉异样。

可是血雕的火毒已经浸入体内,时常会失去神智,他一次几乎要将座下几个仙子仙君杀了,只得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

颜淡想了想,忍不住问:“这火毒不能医么?”

“或许可以,只是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都束手无策……”他神色沉静,“没关系的,我现在这样也不算糟。”

颜淡可不觉得这样还不算糟糕。她回到地涯之后,便去翻典籍,可是翻遍了书,也没有找到关于血雕的记载。

竹帘在小风中微微摇晃,风铃叮叮咚咚地作响,清脆的铃声在寂寂空庭中回荡。

颜淡回首之时,看见窗格边摆着的瑞兽檀木沉香炉。一缕缕淡白色的烟从沉香炉中溢出,满室盈香。

她想起师尊从魔境回来的那几日也是脾气无端暴躁,一位修养甚好的仙君怎么会忽然变得暴躁呢?她走过去,捧起那只沉香炉,却微微有些茫然。

师尊是她最尊敬的人,就算为了师尊拔光了身上的花瓣叶子,那也是应该的。可是应渊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无关的人罢了,为一个无关的人损伤自己,那不是很奇怪?

颜淡想不通,只得逛去悬心崖,远远地便瞧见南极仙翁站在莲池边,口中念念有词。待她走近了,方才听到对方说道:“唉,算起来也快到化人的时候了,这九鳍可不要闹什么别扭宁可当一辈子鱼罢……”

这世上会有喜欢闹别扭的鱼么?

颜淡忍不住说:“仙翁,这九鳍还要多少时候化成人形?”

“大概还有半年多罢,你不知道我当初要把这世间最后一条九鳍从玉帝那里抢过来费了多大的力,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养了这许多年,连个蛋都没生出来,枉费老夫挑了一池子雌鱼伴着。”南极仙翁被她问到了痛处,痛心疾首地说,“颜淡你看这池子里,长的扁的短的,还有纤细些的,什么样的雌鱼没有,偏偏就没有一条修成正果的!”

“……咳咳!”颜淡禁不住呛着了,斟字酌句地说,“这个还是要慢慢来,再说,说不定这九鳍喜好和别的不一样,不喜欢雌的。”

“就是想到了他或者是条断袖鱼,后来便放了雄鱼进去,结果还是没什么变化,倒是那条雄鱼甚是喜欢勾勾搭搭。”

南极仙翁唠叨完,心里好受很多,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颜淡蹲在莲池边,隔了一小会儿,只见那条红眼睛的小黑鱼将头露出水面。她不由微笑:“改天罢,我今天可没带书过来。”

她话音刚落,就瞧见那小鱼一晃尾巴潜进水底,不再搭理她了。

颜淡气恼:“喂,好歹我也读了几十本书给你听过了,没有功劳至少还有苦劳吧?你这是什么态度?”

莲池一片平静,只有那条生猛的虎须欢快地跳上跳下。颜淡站起身的时候心想,从前的时候不管自己说什么,那条柔弱小鱼起码还会给点反应,虽然她觉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鄙夷着的,最近却连这种鄙夷也省去了。这小鱼虽然聪明,还真的不讨人喜欢啊。

颜淡转过身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其实她自己想做什么,本来就是别人无关的,又为何要在乎对方是否认同呢?

翌日,颜淡去看应渊君的时候,顺道捎上了一只沉香炉。

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股宁定心神的菡萏香味。

应渊看来很是喜欢这种沉香味道,居然问了一句:“近来瑶池畔的莲花是不是开了?”

此时早就过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他困在这里久了,竟然连日子都记不清了。

颜淡轻轻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你想不想去看莲花?”

应渊微微一笑:“就算莲花开得再好,我也是看不见了。”

“但是你可以闻到莲花的香味,听到风声,还可以用去触碰,就算看不到花开的颜色,只要从前看过,还是能够想起来的。”颜淡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宽慰他这眼睛或许还有好起来的一日,她是四叶菡萏托身,本来对于治愈的仙术就比一般人要擅长,她觉得应渊君是不可能再看见了。

应渊还是笑:“其实我看过最好的一次莲花已经在两百年前了。”

那一日,四叶菡萏化成人形,大约是离成年还早的缘故,居然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会满地爬的恶劣小鬼。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却发觉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只是印象中那么恶劣的小鬼在百年后却变得和原先有些不像。他有一日看完公文出来,想在衍虚宫里走动走动,舒活一下筋骨,结果瞧见一个穿着雪白冰绡衫子的仙子捧着一卷书站在灯下看着,瞧这衣饰,应该是次于陆景的祗仙子芷昔。

他走过去的时候,芷昔慌忙将手上的书藏到了身后,姿态优美地行礼:“帝座。”

应渊一眼瞥见那书名,便了然地笑了笑:“这本《临江四梦》的戏折子是紫虚帝君从凡间带过来的,还是孤本,别弄坏了。”

芷昔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低下头:“是,帝座。”

应渊走开几步,忽又回头问:“你觉得,这种凡间的戏折子里说的男女情爱纠缠,可会是真的?”

芷昔捧着书,想了好一阵,方才道:“回禀帝座,芷昔以为这种痴情哀怨是有的,也是真的。有好些事,不是自己想怎样就会怎样,所以才会有里面的辛酸过错罢。”

应渊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其实也相信就算是一台戏,也必定曾有相似的故事。只是在天庭,这样明目张胆地谈论凡俗的感情,是和修道相违的。芷昔到底还是年岁不足,可假以时日,她定会明白更多。而他活过太久,已经不知道什么才会是长久。凡俗的那些惦念情感,必定是不会随着沧海桑条变迁一成不变的。

如此隔了数日,颜淡眼见着自己的真身快成为秃子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议:“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为何要离开?”应渊微微惊讶。

“我是这么想的,反正这里是天庭尽头,平日也没什么人会过来。而地涯宫后面有间空置的屋子,住在那里总比被绑在树上好吧?何况,我前几日查了典籍,上面说昆仑神树是靠吸取灵气而生的,最后你会被吸成皮包骨头,还白白便宜了这么丑的一棵树。”

应渊默然不语。

颜淡甚喜,她知道自己这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定会说服对方的。其实这也是因为沉香的好处,起码应渊君近来清醒的时日越来越多,几乎都不怎么会发作了。她也觉得,他若是困死终老在这里,多多少少总有些可惜的。

应渊想了想,慢慢道:“那就试试看,如果不行再回来。”

“怎么会不行呢?你最近发作的时候越来越少,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应渊费力地抬起手腕,连一点仙法都没用,那缠着他手脚的树枝立刻识相地松开了。颜淡目瞪口呆,看来他要是想挣脱,当真不必费一点功夫,只是他不愿意罢了。应渊低下身在地上摸了摸,将那截长长的铁锁拾了起来:“这捆仙锁万万不能取下来,你莫要忘记了。”

颜淡应了一声,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前面带。

应渊带着捆仙锁,想来很是痛苦,但他从来都没有提过。

颜淡心想,她近来都很喜欢同他说话,也想着他能早日康复,如果这只是同情,那么为何又会这样心甘情愿?

她总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好像突然变得很是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

而结论,想来也不会是她想要的那个。

第60章

应渊君慢慢大好起来,有时候也会自己摸着黑四处走走。

颜淡甚欣慰。她的真身,总算不必再继续秃下去了。要知道,他们这一族,每回开花都要等好几百年,秃了这一回就意味在今后漫长的年岁中就必须是光秃秃的。颜淡不能容忍,这实在太可笑了。

其实应渊君在搬到地涯之后,中间还是发作过一回。

她那时在外面整理东西,一听见椅子桌子翻倒的动静连忙赶过去。应渊身上仙气耀眼,捆仙锁几乎都要被他身上的仙气给震断了。颜淡很是迟疑,自己要是贸然靠近过去,会不会死啊?

听说之前应渊君火毒发作的时候,能一袖子把陆景仙君抽得半死,是以她现在虽然很担心他,可是最后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还是会觉得很亏心的。

颜淡打定主意,蹲在不远处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问:“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应渊身上的仙气突然暗了一暗,隔了片刻方才有气无力地回应:“什么?”

颜淡将脑中记得的故事大略回想一番,慢慢开口道来:“我给你说那个盘古氏开天辟地的故事好了,盘古氏,又名浮黎,被尊称为上古的混沌天神。他出世的时候,天地间好似一只鸡蛋,天和地是连在一处的。”

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个人都知道,不过颜淡的师尊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平日只会同他们讲道讲禅,哪里会说故事?而现在这个场面,若是说一说佛祖或是修道的事,委实太古怪了。

“盘古先神醒来后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用斧头把天地劈开。那时连接天地的是些嶙峋怪石,被神斧劈散之后只得沉入地底,永生永世再不冒出头来。盘古先神分开了天地,觉得很累就睡着了,他的躯体和凡间连为一体,便是山川,血脉化为了河流,眼睛变成了日月。”颜淡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觉得,这里面最无辜的便是连接天地的怪石,它们守着天地,最后却不得不沉到地底,永远不见天日。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那些怪石曾经是尽己所能支撑着天地,纵然丑怪了些,可那份心却是真心实意的。”

应渊忍不住轻笑:“胡说八道。”他慢慢支起身,隔了好一阵才道:“依你这样说,浮黎上神倒成了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颜淡微微笑着:“老故事偶尔也要换个方式瞧瞧嘛。”

应渊慢慢睁开眼,看向了她的方向,尽管他已经看不见了,可颜淡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仔细端详一般,无由地有些紧张。

“上回你说,现在莲花正开了,我想去看看。”

颜淡张口结舌。现在早已过了花期,她上一回也只是随口答应的。这个时候只余了一池残荷,哪里来的莲花可看?

她左思右想,勉强点了点头:“你若是要看,其实也不难。”

寂寂空庭,一炉沉香如屑。

颜淡手中捧着那只瑞兽沉香炉,默默地看着站在雕花窗格前的那道身影。她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说透了,也不过是恼人的事情罢了。

来来去去,还是逃不过那一个字。

应渊君站在窗边,微微仰起头,很快便听见身后有轻盈脚步声响起,伸手在窗边摸索着,不太灵便地转身:“颜淡?”

颜淡走近了些,寂寞空庭中的菡萏淡香越是清晰:“本来我是觉得瑶池那边的莲花开得更好,可惜不能够带你去那里,还好地涯这边也有莲池,虽然不算繁茂……”微风轻拂,挂在窗格上的风铃又开始叮当作响,和她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块儿。

应渊轻轻笑着摇头:“能闻到香味就够了。”他将双手交握着搁在窗格上面,低声道:“现在想起来,觉得你说得对。纵然我看不到,还可以去听,去触碰,用心去感觉,并不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算。”

“这莲池里的莲花大多是淡红色的,只有最角落那朵是雪白的。我一直觉得莲花就是要开了红艳艳一片才好看,白色的,还是太素淡——呃?”颜淡正说到兴头上,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掠过她的眉眼。

“让我摸摸你的脸,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模样。”修长的手指仔细摸索了半晌,嘴角勾起一丝清淡的笑:“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见,我一定可以马上认出你来,然后……”

颜淡心中一动。

他说得这么笃定,像是由不得她不相信一般。其实就算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她一样会陪着他说话解闷的。

她会做他的眼睛。

如此过去几日,应渊君一直待在房间里,有时在想事,有时就是坐着。

颜淡却在地涯的书库里翻出了一本关于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典籍,她不必全部读完,便看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四叶菡萏是从上古时候至今最为珍贵的可入药的种族,菡萏之心可医治不治之疾。

颜淡呆了呆,许久才把厚重的书册合上,摆回书架最顶上。如果要医治好应渊君的眼睛,岂不是要把她炖了吃?到底是应渊帝君重要还是她这一株修为不高的菡萏重要,这其中高下立分。天庭上那位最长于医术的凌华元君想来也不会不知道的,幸好他为人厚道,不然她可能已经横尸在地了。

这位素未谋面的凌华元君,真是心地良善。

可这个想法持续不久,立刻被应渊君一句话给打碎了。

“我自是知道四叶菡萏之心可以医治我的眼睛,凌华元君当初也提过,但我没答应。”他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一双眼要用活生生的人心来换,我宁可像现在这样。”

颜淡出了一身冷汗。她当初报了芷昔的名字虽然让她挂了祗仙子的仙阶,却差点害死她。如果那时应渊答应,那么会剜心的只怕就是芷昔了。她差一点就要铸成大错。

应渊见她没吭声,缓下语气:“其实看不看得见我已经不在乎了,这件事你以后莫要再提起,也别和别人说。”

颜淡被一股难得的正义感从头烧到脚,很是愤怒:“这凌华元君太不像话了,身为上仙净想着草菅人命!”

应渊微微奇怪:“元君也只是随口提起而已,再说这又不是要你怎样,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颜淡语塞。她觉得还是不要把实情告诉他的好。

地涯宫在天庭的尽头,平日便鲜少有人迹至。

颜淡许久没有同那些仙童们一道磕牙,便是偶然瞧见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停下来挤在一起说闲话,可见她还是有升为上仙的可能的。

她回到地涯后面的屋子,只见应渊坐在那里,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刀和檀木,摸索着刻着什么:“你在刻什么?”

“是木人,那是凡间的东西,”应渊君笑了笑,“我从前下凡办事,看到有些手艺人刻过。那时候大约还和你现下一般年纪,觉得很有趣。”

凡间?

颜淡从记事开始,便一直待在天庭,凡间与她,当真是十分遥远的地方:“凡间是怎样的?”

“说不好,每个人的感觉大抵都不同。我原先掌管凡间王朝变迭,那么看到的就是百姓江山。凡间,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有些凡人过得很是苦闷,而有些则很是快乐,和天庭不太一样。”

颜淡支着腮,看着他慢慢在木头上刻着,那块檀木渐渐现出人形,虽然粗糙了些,却看得出这是一个微微笑得憨厚的木人:“你刻得倒是很好啊……”他现在完全看不见,雕刻东西只能凭借感觉。

“那时候我在凡间待得无聊,便和街角的一个师傅学的。那位师傅的双眼……也是看不见的。”

颜淡顿觉失言,磕磕巴巴地问:“那、那这个木人可不可以给我?”

应渊微微一笑,将木人递到她手上:“当然可以了。”

颜淡握着笑得憨厚的木人,忍不住问:“那别的东西你会不会刻?”

应渊抬起眼,嘴角微微一弯:“你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会。”

“沉香炉呢?”

他微微一怔。

颜淡也觉得自己是过分了,立刻道:“其实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就当没听过。”

应渊屈起手指抵了一下额,还是笑:“好啊。”他顿了顿,又道了一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似乎很喜欢沉香?”

“做人便是要有些喜好的,再说我就这一个喜好,这点和白练灵君的癖好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应渊像是想起白练灵君那种花瓣彩绸翩飞的排场,嘴角微微一抽:“白练灵君那排场是有点……”

颜淡拿起一边的一本册子,权作折扇在对方的下巴上一挑,学着白练灵君的语调:“你这小仙模样不差,要不要随本君回府?你跟了本君,定不会吃亏的——他那时这样同我说,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好恶心。”

应渊伸手拿下她的手上的册子,微微失笑:“那你喜欢怎样的?我此生只要你一个,别的都不会招惹,这样?”

颜淡猛地退开两步,正撞在后面的椅子上,心惊胆战地抖着声音:“你你你……”

“我怎样?”

颜淡摸摸脸颊,回答:“你这句话一说出口,保准有仙子宁可犯天条也要随你碧落黄泉。”

应渊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了一阵,缓缓站起身:“我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碧落黄泉,只要没被立刻吓走就不错了。”他想了想,还是淡淡道:“颜淡,还好你没害怕。”

颜淡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现在这个模样,的确只能隐约找回当初的几丝影子,可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好似他本来就该是这个模样的。这世上美好的容颜有千千万万,可应渊只有一个,就算他的容貌毁了,那种风姿还是不会损伤半分。

第61章

沉香炉刻好了。

是檀香木雕琢而成,里面贴着一层铜锡。仔细一看,就会觉得这只沉香炉像一朵莲花,莲叶精致,菡萏开落,宛如活物。

颜淡珍惜地摸了摸,忍不住问:“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应渊抬手在额上轻轻一抵,微微笑道:“怎么,你嫌弃?”见他作势要拿回去,颜淡连忙伸手扒着:“啊,就算你现在不想送了我也要让你吐出来给我……”她瞧见应渊伸手过来,故意不去避开,他的手指正好触碰到自己的手背。

对方却一下缩回了手,沉默不语。

只是一瞬间的温热,然后消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颜淡想了想,道:“无功不受禄,你想要什么,只要别是太难的,我可以帮你找来。”

“想要什么?”应渊轻轻笑道,“我又不是你,成天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没定性。”他忍不住抬手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讶然道:“唔,你最近长高了一点么。”

颜淡很愤怒,虽然她知道应渊这样说完全是不怀恶意的,只是听在耳中还会异常的讽刺。她对自己这副人身很满意,除了偶尔耿耿于怀自己长不高:“就算你仙阶再高,也不能把我当小猫小狗一样摸来摸去嘛。”

应渊还是笑:“嗯……这样摸上去正好顺手。”

颜淡静了静,微微嘟着嘴:“那你自己不说想要什么的话,我就帮你选了,到时候你再要别的,就没机会了。”

她知道,她能给予的不多,但是有一样,定会是他喜欢的。

纵然应渊君从来没有说过,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想这样在黑暗里度过一辈子的。

她翻阅过好几本典籍,他们四叶菡萏一族的菡萏之心可以治愈百病,包括他的眼睛。只要她的半颗心。

用一只沉香炉来换半颗心,那也好。

应渊见她没了声响,微微奇怪:“非要让我选的话,那你就多陪我一些时候罢,就算以后升了仙阶不在地涯,偶尔也记得来找我说说话,这样就好了。”他的手指掠过沉香炉,只见上面精致的莲花莲叶微微摇曳,花开花落,栩栩如生。

颜淡看着莲花开落,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看不见也没关系,有时候承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放在心里也一样。

应渊觉得颜淡这几日很是奇怪,时常不见了踪影,问她也是一反常态吞吞吐吐。他没有问过颜淡的师父是谁,不过应该是修为高深的某位仙君罢,不然也不会把她送到地涯来。他约莫记得,地涯一直鲜少有人迹,也没有仙君仙子在这里管书,从前都是紫虚帝君一力承担下来的。

仙魔之战后,紫虚帝君没能回来,他的位置便一直空置着。

颜淡应该不会陪他太久了。

那一场天庭和邪神之间的混战,将他的过去和如今完全割裂了。他现在不过虚挂了一个九宸帝君的仙衔,就算在仙号之前又加上东极二字以示尊崇,也再没有意义。

他摸到床边,才刚躺下,便听见门外传来了两声叩门声响。门外的人不等他应声,便直接推门进来,低下声音问:“你睡着了没有?”

果然是颜淡,也对,在这里除了她还会有谁?

应渊支起半边身子,微笑道:“就算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他听见颜淡轻手轻脚地凑到床边,自从看不见了,听觉触觉都变得异常灵敏,他甚至能够闻到她身上有股和平日不同的淡淡香气。

“那我有些事想问你,你要是想回答就告诉我,要是觉得累了就顾自己睡就是了。”

这是做什么?应渊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依着她躺了下来:“你想问什么?”

“我看了好多书,上面都没有提到过血雕。血雕要是这么厉害,你们最后是怎么收拾掉它们的?”

“我们和邪神那一战刚开战的时候,确是他们一直胜的。血雕是由邪神的血化成,并不是灵气之物,若是躲到石壁之间,它们就只会自己在外面撞。”应渊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若是早点发觉,也不至于……”

“那在魔境,还有什么奇怪的事物么?”

“嗯,奇怪的……人面獾罢,长了一张人脸,这个你一定不会喜欢看的。”

“如果你的眼睛能变好,会想做什么?”

应渊只当她在开玩笑,便也笑着回应:“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不如你帮我想?”颜淡一直趴在床边,尽和他说些琐碎的事情,说到后来,也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慢慢地没了意识。

他沉在睡意中,忽然觉得眼前有白光一闪,一切又恢复了黑暗。

沉寂如水。

颜淡轻轻合上房门,走出地涯宫,只见大师兄谈卓站在外面,面皮紧绷,看着她皱眉不说话。颜淡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惨白得像鬼一样,轻声说:“大师兄,你怎么不进来?”

谈卓嗯了一声,简洁地说:“这里我不能进去。”他顿了顿,又道:“颜淡,你知不知道偷食仙灵草是犯了天条的大罪,要上天刑台的。”

颜淡自然知道,可是除了这样,她怎么可能在剜下半颗心后还有余力用仙法,更不用说支撑着走动了。谈卓师兄在天池山上守着仙灵草,偏生被她偷偷拔了一棵去,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很生气。

她只好歉然地瞧着他笑。她现在痛得要命,只能强自支撑,对方说了什么,她几乎都听不清楚,只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去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那个地方,她本能地不喜欢。

“这里就是天刑台了……”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师父他老人家的,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我现在把你锁在上面,三天以后才能放你下来。”

“还是面朝下好些,至少……不必看到天雷……”

颜淡听话地照着做了,她感觉到师兄要走了,想伸手去拉,却拉了个空。谈卓停下脚步,沉声问:“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颜淡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和芷昔说,让她把应渊帝君接回去吧,他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不敢确信自己那半颗心一定会有用,如果好不了,她也不能回去,那么就让芷昔帮她来照看吧。

谈卓瞧了她一阵,似乎想不到她现在竟然还能顾着别的事情,许久方才叹了口气:“好罢,我去和芷昔说。我听别人说天刑头两天是最难熬的,你自己也多保重。”

颜淡点点头,她一早就知道,大师兄是好人,踏实稳重,什么事交托给他一定会办得妥当,奇怪为什么师父却不太喜欢他呢?

她静静等待着三日过去,如果说当初敢去偷仙灵草,那么她也料到会被发现,然后上天刑台。既然做得出,说不能接受这种后果那未免也太没担当了。耳边忽然炸起一声闷雷,她只听见身上捆着的铁锁顶铃铛啦作响,背上麻木了一阵,慢慢的一股火辣辣的钝痛传了开来,这种痛楚似乎并不输给剜下半颗心时候的痛。

颜淡屈起手指,用力抓着天刑台粗糙的表面,眼前却好似浮现了那人坐在桌边,一下一下慢慢摸索着雕刻一只沉香炉的场景,甚至清晰到连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也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步。

她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清醒。

应渊慢慢地睁开眼。

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全然徒劳,还是每一日如此。

只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被初初映入眼中的光线刺得用力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眼前是淡青色的床幔,上面缀着细细的流苏,虽然摸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再亲眼真真切切地看见。

“帝座……”陆景上前两步,躬身行礼,“帝座,你还好罢?”

应渊支起身,抬起头望去,只见陆景身后站着掌灯、掌书仙子,敷衍地微微颔首:“还好,陆景你的伤也好了罢?”他也不知自己在找谁,总觉得最想看见的人并不在这里。

陆景又行了一礼:“回禀帝座,已经痊愈了。”

应渊越过陆景的肩,同祗仙子芷昔的目光正好相触,沉吟片刻道:“你们怎的过来地涯?”

“是芷昔自作主张,让大家过来这一趟,帝座若是要怪罪,便怪芷昔一人。”她微微低下头,姣好的颈项优美,面目秀丽,教人无端生出许多好感来。

应渊突然想起,凌华元君曾说过,若要让他的眼睛复明,就要祗仙子剜了心下来。他现下能看得见了,岂不是……

应渊闭上眼,只觉得眼中酸楚。

他怎么能够占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既然帝座已经痊愈,不若早日回衍虚宫罢,凡间的事情也落下了不少。”陆景轻声道。

应渊嗯了一声,回首的时候瞧见窗台上搁着那只自己亲手雕的沉香炉,还径自逸散出袅袅青烟,那淡淡的烟气被风一吹,很快没了踪影。

第62章

颜淡不负众望地在天刑台上熬过了三天。

第三日的时候,二师兄也来了,把她从天刑台上面抱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咋舌:“颜淡,你真是铜身铁臂,了不得。”

颜淡没力气说话,但还可以怒视着二师兄: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再豪爽的仙子都不会喜欢听这种话的。她一直向往柔弱娇媚。就目前看来,娇媚这点便是她一辈子拍马也追不上了,倒是柔弱还有些许可能。

她觉得自己真是辜负了四叶菡萏这么珍贵的血脉,有如一棵杂草,将养了几天便可以下地走路了。她一旦能走,便想回地涯。师父把她送去地涯管书,她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祸来,总不能连师父分派的一点事情都做不好罢?

谈卓没劝她,把她送出了天池山,语重心长地说:“这回得了教训,以后都要乖巧些,别总是惹祸。”

颜淡嘟嘟囔囔:“大师兄,你真的比师父还像师父了……”

她慢慢往地涯走去,走了一会儿,还望不到宫殿的影子,便开始觉得有些气喘。打自从天刑台上下来,她的身体无端差了许多,更不用说背上横七竖八这么多伤痕看起来有多惨烈。幸好她本来就擅长治愈的术法,不然早就没命了。

她走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歇,然后站起来接着走,最后一次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居然昏死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颜淡朦朦胧胧地瞧见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走到自己身边。

那少年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她,纹丝不动。不过那时她已经意识涣散,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有气无力地想,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瞎子都能看出是怎么回事。可那个少年竟然还像是看新鲜事物一样盯着她瞧。

她现在虽然脸色难看了一点,模样不雅观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天怒人怨、不堪入目的地步吧?

颜淡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梦里,她只是一株无知无觉的菡萏,瑶池云雾四起,池里有许许多多的鱼儿。突然来了一个玄色衣衫的少年,撩起衣摆很有仪态地蹲在池边。那少年生得俊俏,一双眸子幽深漆黑,肤色就像师尊舍不得多用的象牙白晶瓷盏,因为鼻子生得高挺,反而将柔和的容貌衬得英气勃勃。他就这么掐着她还是莲身时候才有的枝蔓,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颜淡不高兴了,忍不住伸手去敲打这少年,而那少年居然还是没什么表情,垂下眼剩下一对长睫毛。

颜淡不由想,她不是一株菡萏么,怎么会有手,而且那种打到人的感觉也太真了罢?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环顾了一下周遭,还是之前她休息的地方,而身边别说是玄色衣衫的少年了,就是个鬼影子也没有。

颜淡动了动,一阵火辣辣的痛又从背上传到全身,她忍不住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要去做这种事了,这完完全全都是她自找的,痛死也活该。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是怎么想的。有时候觉得,真是傻透了。

回到地涯之后,发觉应渊还是走了。也是,他的眼睛能看见了,那么就该回去。

天庭上是不可能有情缘纠缠的,何况还是他们。

颜淡知道自己喜欢他,也知道这种喜欢根本没有说出口的一天,可能百年之后,凡间几番世事变迁,而她也定能忘记了。当务之急,便是先调养好自己的身子,毕竟这副壳子是她的,这条命也是她的,自己的东西要先收拾妥当。

颜淡又将养了好一阵,已经能走能跑,便开始闲不住到处走走。她有几回经过衍虚宫,会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琴声。她师尊元始长生大帝实则是位多才的仙君,琴棋书画纵然算不上精通,也算很是拿得出手了。偶尔的时候,师尊对月赏花来了兴致都会弹奏几曲,二师兄是武痴不喜欢杂学,而颜淡则是完全没有学音律的天分,一张上好的七弦古琴能被她拨拉出弹棉花的调子。大约是她拖累了芷昔,芷昔虽然能弹几支简单的曲子,那音律却是跑得千奇百怪。

她站在衍虚宫的墙边,侧耳听着里面的琴音,音色很正,只是弹琴的人很是手生,中间还夹杂着断弦的杂音。如此听了几回,颜淡实在忍不住偷偷溜了进去,一路上撞见几名端着盘子的仙童,对方瞧见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祗仙子”便走开了。

衍虚宫是应渊君的仙邸,她本来不想进去的,到底还是耐不住性子。

颜淡站在庭院外面,看着自己的双生姊妹跪坐在琴桌前,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腕。琴桌的一角,正摆着一只小小的沉香炉,袅袅地升腾起淡淡的白烟。应渊君低下身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在琴弦上轻按拨动。

当的一声轻响,芷昔挑断了一根琴弦,不由皱了皱鼻子,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应渊一直微微笑着,甚是耐心地换下了断弦,重新调过音色。

这一双人,好似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一般。

颜淡站了许久,方才轻轻回身走开。芷昔是她最亲的人,如果是应渊君的话,她觉得这样很好。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和喜欢的人,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一路走得飞快,喉中像是有股火不紧不慢地烧,迎面碰见的仙童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一声祗仙子。然而她却不是芷昔。她从前从来不觉得她们长得像有什么不好,这时听来却十分讽刺。

“芷昔仙子?”陆景捧着一叠文书迎面过来,瞧见她从身边慌慌张张地擦过,停下脚步好心地问了一句,“你不舒服么,走得这般急?”

颜淡微一踉跄。芷昔是不会这样跌跌撞撞、毫无仪态。

陆景将文书换到一只手上,空闲下来的手轻轻地扶了她一把:“你若是不舒服,就回去歇一歇。”

颜淡心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茫茫然中只听见自己语声尖利而失措:“我不是芷昔!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认成芷昔?……”陆景愕然看着她,颜淡自觉失言,转身飞奔出去。

其实她不是痛恨自己和芷昔生得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孔,至少师父师兄们都不会认错,她自己也不会弄错。芷昔文弱而温柔,一举一动优雅斯文,别人和她说话时,不会想着玩笑打岔,她说什么做什么就是能让人心生好感。

她的确是及不上她的。

之后过了许久,颜淡都是安安分分的,师尊到地涯检查过她的功课修行,几乎每回都很是满意。这样安分了些日子,便到了瑶池盛会。

当年颜淡化人,也是在一场瑶池盛会之上。而如今,却能够坐在那边吃桃子饮茶了。她没有仙阶,自然不可能占到好位置,本想蹭着师父的光沾点仙气,结果师父边上坐的是东华清君,两人论道布法说得她强忍连天呵欠,最后不得不偷偷地开溜。

应渊帝君也是西王母的座上佳宾,隔着重重人影,也不容易照面。颜淡觉得相见争如不见,就怕见到了人她又难免失态,到时候脸色铁青神情恍惚,像是得了什么恶疾。

颜淡低下身摸了摸从水中探出花枝的菡萏,小声嘀咕:“这里还是一般的挤……”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再有某支莲花突然化出人形,就像很久以前的她一样。她正想着心事,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

那人缓步踱了过来,伸手攀住一支菡萏,淡红的花瓣在他手上静静绽开。天地间,像是失了别的颜色,只有他,还有那抹淡红。

颜淡怔怔地看着他,转不开眼。

她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忘记。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觉得那边太过吵闹?”应渊别过头,微微笑问。

他被灼伤的脸颊已经好了不少,渐渐显露出原本的容貌,眼神清明澄透。

颜淡看着莲池,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不是吵,不太喜欢待着。”

应渊低低地嗯了一声:“那就回去罢,瑶池这一聚总要个三五天,少了一两个人谁也不会发觉。”他松开花枝,向她伸出手去:“走罢。”

颜淡看着他的手,心里泛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恶念:“你以为,你是在和芷昔说话是么?可我不是她。”

应渊微微一怔。

颜淡逼近一步,微微笑着:“你说,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见的时候,定会认出我来的……原来,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她原本以为,就算他没说过,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喜欢自己的,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在一厢情愿罢了。

“颜淡?”他眼中闪烁一下,诧异惊愕轮番上阵,最后变成了无比复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你现在终于记起来了么,那你打算怎么还报我?”她明明不想说这些话,可还是管不住,剜下半颗心的痛楚,天刑台上的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纠结,这些情绪被沉淀下去,终究还会克制不住被放纵倾泻。

应渊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甚至带点倦怠地笑了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颜淡曾在地涯问过他,十年风水轮流转,这回换他来问。

颜淡脸上僵硬,不知该哭该笑:“那些日子……我好像有些喜欢应渊帝君你了,这样你也能还我这个愿么?”如果对方愿意,那么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会跟着去。就算他不愿,她终究不会纠缠不休,她是真心实意的。

“颜淡,这种玩笑话不能随便说着玩的。”

颜淡突然觉得好笑,为什么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人觉得她是在开玩笑,而芷昔说什么,却从来都没有人会反问“你是在开玩笑吗”?

她一摊手:“玩笑话可不就是随口说来玩的,难道还要认真说来吗?”

应渊淡淡地看着她,像是斟酌良久,才低声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颜淡别过头看着枝枝蔓蔓的菡萏,还是微微笑着:“那是你原来看不见,而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现在还是不能忘记,于是屡屡失态,心中恶念顿生,说话也变得尖刻,实在不讨人喜欢。

第63章

应渊同她并肩而立,一声不吭。他微微皱着眉,脸上那种明亮光彩渐渐褪去,显得无端的沉郁。颜淡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忍受不了这种沉默无语的气氛,简短地说:“帝座,我先走了。”她侧过身,余光瞥见应渊突然伸过手来,像是想阻拦的姿态,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回首看着他。

应渊倏然收回手,微微颔首:“你去罢。”

颜淡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漉漉的泪水。之前上天刑台,她都没哭过。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疾步离开。瑶池盛会有三五日,她是待不下去了,总得编出个像样的理由向师父告辞。

颜淡走出一段路,这才忽然想起,应渊会离开瑶池,大约是为了找芷昔吧,那么芷昔好好的会跑去哪里?她和自己不一样,可不会因为里面仙君谈的道法禅理太无聊而偷溜的。她正想着这件事,忽然觉得衣袖被人从边上轻轻一牵。

颜淡偏过头,只见面前站着的仙子颇为眼熟,似乎在那里看到过,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来。那仙子看了看周围,轻声道:“我等了好久了。有些话想私下同你说。”

颜淡蓦然回想起来,这位仙子应该就是应渊帝君座下的掌灯仙子罢,虽然碰面过几回,但一句话都没说话,怎么也不会有“私下说话”的交情。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位掌灯仙子大约也是把她认成芷昔了,怎么一个两个,全部分辨不出她们?

她没心情解释自己不是芷昔,便一言不发地由着掌灯仙子拉着她走。

掌灯仙子不知安了什么心,挑了一条僻静的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片烟雾腾腾的池子边站定。

颜淡认出眼前的池子就是七世轮回道,凡是犯了最重的天条的仙君仙子统统都是往这底下扔,然后在凡间受七生七世轮回之苦。就算是站在轮回道边上,也觉得底下阴森煞气极重。

掌灯仙子看了她一会儿,毫不客气地指责:“芷昔,你迷惑帝座,妄图私结凡情,这是有违天道的事。”

颜淡不为所动,心中却微微不耐烦。芷昔迷惑帝座?那也得迷惑得了。若是对方不受迷惑,那还不是徒劳无用?起了凡俗的感情就算是违逆天道,这当真是一派胡言。

掌灯仙子不想她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

反而颜淡心情恶劣,没好声气地开口:“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也惦记上了帝座,而帝座却未曾留心到你,如此而已。”

掌灯仙子气得发抖,花容黯淡,更是说不出话来。

颜淡和她磨蹭许久,耐心尽失,转身要走,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掌灯仙子硬是拖着她往后退开几步,一脚踏进了轮回道。颜淡一个激灵,想起从前听来的关于七世轮回的种种,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对方活得不耐烦了要往里面跳,可她不会嫌命长。

她抽回了手,手腕上被对方的指甲划出几道浅浅的红痕,而掌灯居然不慌不乱地朝她脸露微笑。颜淡呆了一下,忽觉身边有清风拂过,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跃下轮回道,硬是将跌下去的掌灯仙子抱了上来。

应渊低下身,将掌灯放下,淡淡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颜淡心中清明,这个把仙子逼下七世轮回道的黑锅,她是背定了。适才那番情景,不论怎么看都像她故意把掌灯推了下去,掌灯在危机之中,死命地抓着她的手腕以求自保,然后她恶念横生硬是把手抽回来,天可见怜,还好应渊帝君从附近经过,把人拉了回来。

掌灯仙子委顿在地,瑟瑟发抖,轻声道:“帝座,她不是故意推我的,全是我自己不小心……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颜淡大为头疼,这么劣等的戏文,她居然没有办法找出理由来辩解。应渊君没有看掌灯,只是淡淡地看着她,那种眼神,什么情绪都看不出。颜淡脑筋清楚,冷静得很,刚才哭也哭过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掉眼泪,更不会在他面前示弱。

隔了片刻,应渊低声唤道:“颜淡。”

掌灯仙子瞪大了眼睛,像是不可置信。

颜淡甚至无聊地想,她这副模样也难怪,这出戏文开演得如此轰轰烈烈,到头来却发觉找错了人,这该是多么诧异且惋惜啊。

“颜淡,你可知道……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是犯了天条?”

隔了片刻,颜淡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曾清亮得很好看的眼中模糊一片,不是她惦记的那双眼了:“我没有推她。”

应渊君淡淡地看她,冷静淡漠:“那你告诉我,怎么可能会有人自己往轮回道里跳?”

颜淡张了张嘴,却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可以忍受把心分成两半的痛,可以在天刑台上一声不吭,甚至笑着把芷昔交托给他——那些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只是不能忍受这句话。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原来从不明白。

许久,颜淡缓缓笑了,一霎那眉目灵动,容颜清澈:“是我把她推下去的,那又如何?”人们大多愿为对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赴汤蹈火,却又对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毫不在意。如今,她已经全然都不想对他在意了。与其奢求一个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楚的男子来珍惜自己,还不如就此,慧剑断情丝。

应渊长眉微皱,天庭上还从未有人用这种讥诮口吻同他说话:“把人推下七世轮回道,理当上天刑台。”

颜淡缓缓向前走了两步,转头瞧着应渊,她心系之人,隔着淡淡云雾看去却又如此陌生:“那就请帝座带路了。”她又不是没上过天刑台,第一回能活着是运气,而这第二回,她却没有把握能够活下来。

应渊沉默一阵,缓缓转过身,语声低沉:“颜淡,你不必怕的,其实……”

颜淡转过头,轻声说:“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就由不得你不怕了。”她突然回转身,一把拉住掌灯仙子,拖着她一块往轮回道里跳。掌灯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颜淡却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刚才跳下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害怕,怎么现在反而吓成这样?”

轮回道中的厉风刮到身上脸上,立刻割开了好几道细小的口子,她甚至能够听到底下厉鬼的尖利怒吼。她束发的簪子被风割为两截,缕缕发丝也随之截断。颜淡甚至笑着想,慧剑断情丝,竟然是这样。

突然,她下落的势头止住了,她抬头往上看,应渊在厉风中稳住身子,一手拉着掌灯的衣带,另一手伸向她:“我会把你拉上去,把手给我。”

颜淡没有动弹。

他的脸色沉郁,大有风雨愈来的趋势,缓缓重复了一遍:“把手给我。”

颜淡笑眯眯地想,该不该把那半颗心的事情告诉他,然后再跳下去?这样怕是最大的报复了罢?就算她得不到他的爱惜,也得到他的怜悯,永远是他心里卡着的一根刺。

如果她的真身不是四叶菡萏,如果她不能用半颗心去换他的双眼,她会毫无怨言地守在他身边面对这一片灰暗,她就是他的眼睛。如果她有一天变得狼狈,她却宁愿沉在天地混沌中,就像盘古开天时候永沉地底的嶙峋怪石。

可这些“如果”若没有谁能懂得,永远就只是如果而已。

他不需要她成为眼睛,不需要她的陪伴,她没有变得狼狈,她坚持着自己的固执,却还是要变成沉在地底的怪石。若这是一场戏,自始自终,她都是一人念白舞袖,怕也该到尽头了。

她慢慢摇了摇头:“再上一次天刑台,我会没命的。”

“颜淡,你不准跳下去,听明白了没有?”应渊脸色发白,“天刑台我代你上,你不会有事的,快点把手伸给我……”

“我放过你了,所以你也放手吧。”颜淡仰起头,露出一个淡淡的、讨人喜欢的笑颜,“我把芷昔交给你,你要对她好不要让别人欺负她。”她在那一瞬间觉得,应渊眼中好似涌动着一股不知所措的忧伤。

她其实才舍不得放手,只是现在不放手也不行了。

她爱过的人,她最亲近的人,这样很好。

颜淡压低声音在掌灯仙子耳边说:“你若是再敢陷害我妹妹芷昔的话,碧落黄泉,我也要你生不如死。”掌灯眼中惊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颜淡知道现在自己这个模样想必如同无明业火中跑出来的恶鬼,定能吓到对方。她伸手在掌灯背后用力一托,自己顺势迎着厉风下落,她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可吹到耳中已经完全听不清楚了。

迎着猛烈的风,颜淡突然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她知道,从此再也没有谁能占去她所有的心绪,也没有谁能控制她的爱恨,为了这一瞬间,就算是付出所有又算什么?她还是她自己。

她飞快地回想一遍,坚定地出声念道:“我愿放弃仙籍,从此不受天条约束。我愿折损修行,废去仙法,不受七世轮回妄尘……”七世轮回是让天庭仙君仙子应天劫设的,一旦她不再受仙籍束缚,也不会落入轮回。

颜淡感觉身上的仙力渐渐消失,不觉想,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至少,她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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