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历大火不仅抹去了最初的江户,也让那种曾经如梦似幻的倾奇者审美无可挽回的走向了衰亡。

倾奇者的审美类似于今日的“非主流”,最初来自于更加古老、始于南北乱世之际的婆娑罗。在那个历史转折点。一些富贵逼人但却朝夕不保的武家翘楚们推崇这种看起来多少有些颓废的人生观——在个人外表上,婆娑罗主义者们大多鲜衣怒马,高冠长剑;在生活态度则上讲究那种翻云覆雨的快意恩仇;对遥不可及的未来,更是抱着一种潇洒豁达的悲观主义——如果不能让这个花花世界为自己所有,那就把自己最有价值的一面毁灭给这个花花世界。

到了下一个历史的转折点,战国时代,时尚引领者便由曾经的婆娑罗大名让位给当时的倾奇者,而这个时代也正是欧洲人第一次不远万里来到日本:一群葡萄牙人搭乘着大明船漂到了日本。这些来自于世界尽头的南蛮人不仅仅来了更加精良的火器,也带来了令人完全耳目一新的宗教、艺术和生活方式。所以比之于婆娑罗大名只钟情于唐物——自于大陆的宋、元舶来品——倾奇者们在继续追求唐物的同时,也开始留心着来自于“南蛮”的风情。而且谁也料不到,那些居住在京都河原上的社会边缘人竟然成了最早接受这一切的群体之一。因为作为倾奇者,比之于高高在上的大名和豪商,这些在底层生游民反而对当时的社会潮流更具有影响力。所以这些昔日里命如朝露的倾奇者不仅成了引领时尚的群体,甚至还反过来,让不少有钱有势的诸侯、豪商们趋之若鹜。

从平安朝到镰仓幕府再到室町幕府,几百年来,河原一直是贱民的聚居区。到了礼崩乐坏的战国,河原又逐渐成了强权辐射之外的乐国乐土。无论是背井离乡的农民还是国破家亡的武士,只要肯放下曾经的以往,认真的以游民之身“自甘堕落”,就可以在这个野蛮生长的世界活下去。所以游民阶层藏龙卧虎,其中不乏冰雪聪明的才华横溢之人——他们叼着常常的银烟管、小袖上染着华丽而夸张的图案,身上散发的伽罗香随风飘荡······很快这种审美为世人普遍接受,而且范围也由之前京都河原一隅扩散到了全日本六十六国。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

倾奇者前田利家的甲胄,金色的头盔仿照洛中公卿的立乌帽子。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2)

丰臣秀吉的甲胄,头盔样式是当时很流行的“唐冠”样式,也就是对乌纱帽的夸张,丰臣秀吉其实也是个倾奇者。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3)

战国时代的武将大多喜欢将自己的甲胄设计的十分豪华夸张,完全体现了倾奇者的审美。


等到硝烟换成了烟花,金戈铁马化作了浅斟低唱,乱世也就变成的浮世,而生于乱世的倾奇之风却愈演愈烈。以至于一直以简朴自诩的江户幕府也未能免俗,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早期的德川君臣将这种审美推到了极致。

日光东照宫内奉安着初代德川将军家康公的英灵,同时也展示着江户霸朝前期的时尚巅峰。与传统日式建筑的朴素简洁不同,东照宫中的雕塑数量总共有五千一百七十三尊,除梅、兰、竹、菊、松、柏、杨、柳以及牡丹、芍药之外,最多的便是各种神兽:蜿蜒于云间的巨龙、摇头摆尾的狮子、幻化楼台城邦的蜃······每一种神兽都代表着一种寓意:貘吞梦食铁,所以就可以保佑世间之人远离充斥着刀光剑影,犹如噩梦一般的乱世;麒麟为万兽之王,无比强大,但却充满了慈悲;白泽早已看穿一切,却依然守护着信仰和理想——此外,现实中的飞禽走兽也各有寓意:猿猴比喻一位君子所应有的教养、麻雀和猫则传达着黎民百姓对太平盛世的向往。分别生活在理想与现实之中的各种生命用或安逸或矫健的气势、以金碧辉煌的炫目,将东照宫烘托出了极乐净土般的庄严妙丽。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4)

日光东照宫——阳明门。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5)

唐门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6)

屋檐下的玉麒麟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7)

青龙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8)

三不猴: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闻。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9)

绘满了金龙的天花板。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既然最直接的崇拜就是模仿,而坐拥天下的大将军又是倾奇者——所以,在幕府治下的黎民百姓又有什么理由不做个倾奇者呢?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江户名所图屏风》中即便是庶民也颇有服饰华美之人,服饰打扮包括精神气质都与元禄之后的江户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直到明历大火之后,因为经历了生死、丧失了财富,所以江户城中才开始有一些幸存下来的人便不得不放弃了倾奇者的做派;诸侯的藩邸、高家的公馆、旗本的宅门也在重建之后变成一水儿的粉墙黛瓦,之前那种画栋雕梁的建筑便逐渐消失在通衢大道之旁。贵族阶层对于时尚潮流的转向以及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奥义,从来都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而大部分人,包括财大气粗的“资产阶级”在内,却总是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新时尚和随之而来的新时代拿去祭旗。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0)

《江户名所百景》,歌川广重绘。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1)

鲁迅先生所痛心疾首的“八景病”、“十景病”也结结实实的落在日本人身上,但是鲁迅先生对此却从来不置一词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2)

雪后的北京立刻成了北平,月下的东京也就变回了江户。


延宝年间,江户商人石川六兵卫富可敌国,平时自奉也可谓极尽奢华。比如,在前往上野稻荷神社参拜的路上,石川夫妇的财大气粗就给当时江户城中每一个阶层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八个女童一律梳着齐眉刘海,穿着大红绉绸(缩缅)小袖,上有金线的花草刺绣;三十七名青年侍女都穿着唐锦小袖,旁边还有许多随从伺候。大当家的轿子上甚至还挥金如土的安装了玻璃窗,轿杠也用乌木制成······

有一个版本的传说声称:石川夫妇在上野偶遇了也来此参拜的五代大将军德川纲吉公,后者亲眼目睹了石川家的排场:黄金屏风在日光下灿烂辉煌,侍女们轻轻地摇动泥金面的折扇,便将赤金香炉中那种令人心神荡漾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

相比之下,贵为日本国王的德川纲吉却从来无缘于这种快意的消费。历史上这位颇具争议的将军几乎终其一生都为经济上的拮据而寝食难安。据太宰春台的《三王外记》记载,有一次,因为参拜日光东照宫的预算不足,所以纲吉就被“列相及侍中诸大臣”告知:这次出巡可能要告吹。闻罢之后,这位已是人到中年的日本国王不由得潸然泪下:

“王泣曰,吾有海内而不得有数日之行,焉用王为?”

一介商人的挥金如土和堂堂君王的捉襟见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跟传说中的沈万三获罪于明太祖一样,从此石川六兵卫也在德川纲吉那挂上了号。

不久,在当时的休闲胜地京都东山,石川六兵卫的浑家又跟上方(京都)富豪难波屋十右卫门的婆娘举办了一场意在斗富的服装秀。难波屋的内当家身穿绣有洛中名所(风景名胜)的绯纶子着物;而石川家的则是一身黑色羽二重(纺绸),从下摆至肩部绣着一株南天竹的图案。相比之下,难波屋之妻的打扮乍一看确实是富贵模样,围观之人无不拍手叫好。但稍后再仔细一看,在石川之妻衣服上的南天竹图案中,那一簇簇朱红色的果实乃是用一颗颗珊瑚珠子缀上去的,也就是中国绣工们所说的“米珠绣”工艺。

回过神来的围观群众立刻全都占到了石川家的一边,宣告了新一代时尚教主的诞生。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3)

大清皇帝的米珠绣龙袍。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4)

小袖的正面。这种将风景名胜整到衣服上的设计至今仍旧流行。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5)

小袖的背面 。


这个“新闻”很快就以街谈巷议的方式传到了江户,得知此消息的德川纲吉一阵哭笑不得,不禁大有“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的感慨——因为江户幕府在很早就有规定:町人,也就是商人,不得穿着白绫、练绢裁成的任何衣物,以及任何布料制成的白小袖、紫袷、小道服(裁剪类似于明制道袍的短袍,多为公卿燕居时的打扮)这类的服饰和布料。这条禁令虽然从一开始就被基层执法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哈哈,但是并没有被废除。所以只要当权者愿意,那就依然可以拿来当做一个口袋罪。

为了杀一儆百,在东山炫富摆阔的石川六兵卫遭到了严惩——不仅全部家财被没收、本人也逐出了江户,最终形影相吊的死在了一座寺院里。更严格的新规定也被制定出来:町人禁止穿着金纱(锦缎)、缝(刺绣)以及带有惣鹿子(绞缬,也就是扎染)纹样的服饰,同时禁止二百匁(约等于0.758kg)银以上的小袖买卖。

而且,这个维持到了元禄年间的新禁令在执行力度上也相当彻底,从此倾奇者的审美便基本上在主流社会绝迹。除了一些艺术家、黑道头目或是以男子之身充当性工作者的浮浪子弟之外,一般的男性市民都不会再穿着色彩艳丽夺目、纹饰夸张华美的小袖,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内敛稳重的色调。

不过浮世之人,终究是不洗六尘。只要有能力、有机会,任何人都会去追求其实很重要的外在美。更何况“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威”,在江户这么一个权力和金钱决定一切的大都会,不论是武士还是庶民,谁都知道一身体面的打扮只会给自己带来好处。于是就像井原西鹤在《本朝二十四不孝》中说的那样:

“町人于法度阳奉阴违,私下仍以各种鹿子之衣,以违抗法度。”

比如,以真丝为原料的绫罗锦缎被禁止,町人们就以棉花为原料,开发出同样平滑光洁的棉缎子或是飘逸的棉缩缅来做替代品;惣鹿子织物裁成的羽织被禁止,那京鹿子的襦伴便应运而生;刺绣被禁止,以友禅染为代表的新式印染技术和花纹图案随后就被发明出来······此外,诸如“似紫(一种类似于酱色的紫)”、“似桔梗(一种类似于深蓝色的紫)”这类的新布料也纷纷出现在市场。这里面尤其以“纷红染”而著名:在此之前,以红花做染料染成的纯正红布被称为“本红染”,价格昂贵至极,是幕府明令禁止百姓使用的奢侈品。但是京都长者町的经营染坊的商人桔梗屋甚三郎却研制出了以茜草根为原料新技术,取代了成本高昂的“本红染”。这种物美价廉的商品不仅看起来高档,而且还能够避开禁令,所以便广泛流行于城乡。总之,市场在想尽各种办法和幕府颁布的禁令抗衡。

从这个角度来看,倾奇者并没有绝迹,而是在另一个时代以新的方式延续了下去。


古词欣赏人生如逆旅(浮生若梦人若狂)(16)

现在日本知名的社会活动家 Roland就是一位真正的倾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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