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陈孝正顺利度过公示期,从任职文件下来的那一天起,他正式成为中建二分的副经理,也是中建历史上继施洁之后,第二个未满三十岁的副处他的事业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乐于锦上添花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心思大张旗鼓地庆贺,因为,检察院正式对二分的三产公司盛通涉嫌非法经营,盛通总经理冯德生涉嫌职务犯罪一案正式立案调查 据说在调查前的几天,冯德生还宴请过检察院反贪局的粱副局长,饭桌上大家相谈甚欢,一片太平之相检察院的这次出击事先没有任何风声,主管调查的不再是一向负责中建这块的粱副局长,而是刚从其他城区新调来的反贪局正职,姓刘刘局长跟二分和盛通素无往来,性格也远没有粱副局长好打发,盛通在措手不及之下接受调查,势如破竹,就像本来已经烂在心里的苹果,一刀切下去,满目疮痍 冯德生风光了很多年,其实背后背着一笔烂账行贿受贿、非法招投标这些都还是小问题,检察院的切入点是放在盛通涉嫌非法转移国有资产上的,一旦罪名落实,数目之大,不但冯德生再无翻身之日,就连二分都难逃干系 冯德生已经被行政拘留,检察院的调查范围虽然还只限于盛通,但是二分乃至中建其他分公司纷纷自危周渠让财务部门连夜加班加点对账目进行重新盘点,各种档案、会议记录都要重新整理,尽最大可能理清和盛通之间的关系然而,盛通就像一个空壳,完全是依附于二分而存在的,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家心知肚明,又岂是一时半刻可以撇清关系的二分和盛通的关系并非特例,只不过冯德生这些年太过张扬,检察院此番行动也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又或者杀一儆百 中建枝殷叶繁,只要二分账面上做得周全,要过这一关也并非不可能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二分的相关人员没日没夜地加班郑微手上所有涉及盛通的会议记录都必须调出来重做周渠几乎就把家安在了办公室,领导那里阴云密布,她这里自然小雨连连,跟在周渠身边好几年,郑微还从来没有见过周渠为了什么事担忧至此她对财务管理那方面了解得并不多,关于盛通的认知也仅仅止于它是二分实质上的下属部门,周渠日夜忧虑,她自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天周渠和张副经理在办公室谈了很久,就连午餐都让郑微叫了外卖,郑微敲门把外卖送进去的时候,听到在敲门声响起的那刻,里面隐约的谈话声立刻消失了 周渠说了“进来”,她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把盒饭放到茶几上,周渠神色如常,张副经理盯着她看的时候,眼神里却全是戒备,郑微咬了以己的下唇,沉默地退了出去l?net 下午下班之后,张副经理已经离开,林静打电话来,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说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刚挂了电话,才发现周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办公桌前,说不出什么原因,明明只是一通再普通不过的电话,郑微却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刚才做的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et 周渠手指轻轻敲着她的桌子,斟酌着说道:“下午张副的态度你别介意,这个时候,你跟林静的关系……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分得清公私轻重的” 郑微放好了手机,看着周渠,认真地说:“我跟他从来不谈公事” 周渠有些倦意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我知道不过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公司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一些,说实话,现在哪个企业经得起这样细究总部那边不闻不问,如果检察院苦苦追查,我的角色就会相当被动” 郑微再三想了想,还是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二分是干净的,检察院也无从下手” 周渠苦笑,“清浊的界定是很模糊的,二分和盛通之间关系就是国资企业最尴尬的部分有时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我也有错,某种程度上,我确实纵容默许了冯德生” 郑微说,“你明知道冯……” 周渠点头,“老冯这个人就是对身外之物太过贪恋不过他说得对,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渠再度开口,“郑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招进中建,又把你留在身边吗?你的脾气像足了我年轻的时候,性格中的那点率真是最难得,也是最容易吃亏的以前我是个小技术员,一毕业就分到了工地上,总是太过于坚持我自认为的原则,结果同一批进公司的大学生都混得不错了,我还在工地上熬,老冯是我所在项目部的经理,是他拉了我一把,然后我也慢慢学会了人情世故,才有今天我看到你的时候,很容易想起以前的自己,可是我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你一直是那个率真的小姑娘,又担心你过于单纯的本性会吃我以前吃过的亏不过,你比我过去聪明,很多事情应该比我年轻的时候更懂得判断” 郑微由衷地说:“我算不上聪明,只知道没有领导你,就未必有今天的郑微,这些年你对我的关照我都清楚,只是我没有什么能力,这个时候也不能帮到你什么” 周渠笑着说:“今天张副经理居然有个很荒谬的提议,他说,以你和林静的关系,应该……” 郑微暗暗一惊,就听见他接着往下说:“我当时就让老张立刻打消这种念头,虽然林静是坐镇在反贪局之后的直接领导,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未必会徇私情,我也不会让你难做” 郑微无意识地摆弄手里的笔,迟疑地说道:“我从来不问他工作方面的事” 周渠站了起来,“我知道的,跟你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即使张副经理或者谁跟你提起这件事,你直接拒绝就好下班了,你也加了好几天班,早点回去吧,工作归工作,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周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郑微仍然在回味他刚才说过的话,直到手中的笔不留神间掉落在地板上,那清脆的声音让她骤然清醒了过来 几天之后,检察院正式要求二分将五年之内所有财务档案移交审查,那天,办公楼来了七八个穿着制服的检察官,都是陌生面孔,林静不在其中郑微记得她的衣柜里也有这么一套蓝色的制服,不过林静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便装打扮,如果他今天也这副行头出现在二分,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串 检察院带走的档案足足装了十来个大纸箱,周渠也被请去谈话、协助调查从检察院那几辆白色的车子停在办公楼前开始,整个二分上下人心惶惶,说什么的人都有比起对未来的忧虑,郑微更担心周渠,她害怕这个对自己而言,亦师亦友、给过自己无数提携和关照的人陷入泥潭,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大结局解说?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大结局解说(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大结局解说

一个星期后,陈孝正顺利度过公示期,从任职文件下来的那一天起,他正式成为中建二分的副经理,也是中建历史上继施洁之后,第二个未满三十岁的副处。他的事业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乐于锦上添花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心思大张旗鼓地庆贺,因为,检察院正式对二分的三产公司盛通涉嫌非法经营,盛通总经理冯德生涉嫌职务犯罪一案正式立案调查。 据说在调查前的几天,冯德生还宴请过检察院反贪局的粱副局长,饭桌上大家相谈甚欢,一片太平之相。检察院的这次出击事先没有任何风声,主管调查的不再是一向负责中建这块的粱副局长,而是刚从其他城区新调来的反贪局正职,姓刘。刘局长跟二分和盛通素无往来,性格也远没有粱副局长好打发,盛通在措手不及之下接受调查,势如破竹,就像本来已经烂在心里的苹果,一刀切下去,满目疮痍。 冯德生风光了很多年,其实背后背着一笔烂账。行贿受贿、非法招投标这些都还是小问题,检察院的切入点是放在盛通涉嫌非法转移国有资产上的,一旦罪名落实,数目之大,不但冯德生再无翻身之日,就连二分都难逃干系。 冯德生已经被行政拘留,检察院的调查范围虽然还只限于盛通,但是二分乃至中建其他分公司纷纷自危。周渠让财务部门连夜加班加点对账目进行重新盘点,各种档案、会议记录都要重新整理,尽最大可能理清和盛通之间的关系。然而,盛通就像一个空壳,完全是依附于二分而存在的,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家心知肚明,又岂是一时半刻可以撇清关系的。二分和盛通的关系并非特例,只不过冯德生这些年太过张扬,检察院此番行动也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又或者杀一儆百。 中建枝殷叶繁,只要二分账面上做得周全,要过这一关也并非不可能。那段时间,几乎所有二分的相关人员没日没夜地加班。郑微手上所有涉及盛通的会议记录都必须调出来重做。周渠几乎就把家安在了办公室,领导那里阴云密布,她这里自然小雨连连,跟在周渠身边好几年,郑微还从来没有见过周渠为了什么事担忧至此。她对财务管理那方面了解得并不多,关于盛通的认知也仅仅止于它是二分实质上的下属部门,周渠日夜忧虑,她自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 那天周渠和张副经理在办公室谈了很久,就连午餐都让郑微叫了外卖,郑微敲门把外卖送进去的时候,听到在敲门声响起的那刻,里面隐约的谈话声立刻消失了。 周渠说了“进来”,她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把盒饭放到茶几上,周渠神色如常,张副经理盯着她看的时候,眼神里却全是戒备,郑微咬了以己的下唇,沉默地退了出去。l?net 下午下班之后,张副经理已经离开,林静打电话来,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说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很忙。刚挂了电话,才发现周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的办公桌前,说不出什么原因,明明只是一通再普通不过的电话,郑微却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刚才做的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et 周渠手指轻轻敲着她的桌子,斟酌着说道:“下午张副的态度你别介意,这个时候,你跟林静的关系……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分得清公私轻重的。” 郑微放好了手机,看着周渠,认真地说:“我跟他从来不谈公事。” 周渠有些倦意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我知道。不过这段时间也辛苦你了,公司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一些,说实话,现在哪个企业经得起这样细究。总部那边不闻不问,如果检察院苦苦追查,我的角色就会相当被动。” 郑微再三想了想,还是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二分是干净的,检察院也无从下手。” 周渠苦笑,“清浊的界定是很模糊的,二分和盛通之间关系就是国资企业最尴尬的部分。有时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我也有错,某种程度上,我确实纵容默许了冯德生。” 郑微说,“你明知道冯……” 周渠点头,“老冯这个人就是对身外之物太过贪恋。不过他说得对,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渠再度开口,“郑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招进中建,又把你留在身边吗?你的脾气像足了我年轻的时候,性格中的那点率真是最难得,也是最容易吃亏的。以前我是个小技术员,一毕业就分到了工地上,总是太过于坚持我自认为的原则,结果同一批进公司的大学生都混得不错了,我还在工地上熬,老冯是我所在项目部的经理,是他拉了我一把,然后我也慢慢学会了人情世故,才有今天。我看到你的时候,很容易想起以前的自己,可是我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你一直是那个率真的小姑娘,又担心你过于单纯的本性会吃我以前吃过的亏。不过,你比我过去聪明,很多事情应该比我年轻的时候更懂得判断。” 郑微由衷地说:“我算不上聪明,只知道没有领导你,就未必有今天的郑微,这些年你对我的关照我都清楚,只是我没有什么能力,这个时候也不能帮到你什么。” 周渠笑着说:“今天张副经理居然有个很荒谬的提议,他说,以你和林静的关系,应该……” 郑微暗暗一惊,就听见他接着往下说:“我当时就让老张立刻打消这种念头,虽然林静是坐镇在反贪局之后的直接领导,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他未必会徇私情,我也不会让你难做。” 郑微无意识地摆弄手里的笔,迟疑地说道:“我从来不问他工作方面的事。” 周渠站了起来,“我知道的,跟你说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即使张副经理或者谁跟你提起这件事,你直接拒绝就好。下班了,你也加了好几天班,早点回去吧,工作归工作,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周渠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郑微仍然在回味他刚才说过的话,直到手中的笔不留神间掉落在地板上,那清脆的声音让她骤然清醒了过来。 几天之后,检察院正式要求二分将五年之内所有财务档案移交审查,那天,办公楼来了七八个穿着制服的检察官,都是陌生面孔,林静不在其中。郑微记得她的衣柜里也有这么一套蓝色的制服,不过林静平时大多数时候都是便装打扮,如果他今天也这副行头出现在二分,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串。 检察院带走的档案足足装了十来个大纸箱,周渠也被请去谈话、协助调查。从检察院那几辆白色的车子停在办公楼前开始,整个二分上下人心惶惶,说什么的人都有。比起对未来的忧虑,郑微更担心周渠,她害怕这个对自己而言,亦师亦友、给过自己无数提携和关照的人陷入泥潭。

下班的时候,她不愿再见到一个个向她打探消息的同事,于是选择从办公楼后门绕回她住的地方,避开下班的人潮。二分办公楼的后门正对着大院的一个鱼池,郑微经过的时候,看到何奕正跟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从身形和打扮上看,那女子并不是韦少宜,走近了,郑微才觉得她十分面熟,原来是中建过去的总经理秘书施洁。 何奕看到她有些惊讶,打了个招呼,就指着施洁说道:“施洁你还认识吧,她以前是我爸的秘书,找我有点事。” 郑微现在没有心思理会他突兀地解释,对施洁笑了笑,就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经过施洁身旁时,淡淡的香水味飘进了郑微的鼻子。 郑微停步转身,对施洁说:“施秘书,你的香水味我很喜欢,能告诉我是什么牌子吗?” 施洁精致的唇角往上勾了一下,“RUSH2,我也很喜欢,看来我们的喜好很相近。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是施秘书,我辞职了。” 郑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何奕、施洁道别的,这一天的变故太多,RUSH2的香水味让她头痛欲裂。 回到住处,鼠宝喵喵叫着在郑微脚边绕圈,似乎在暗示她像往常那样给它揉肚子,郑微无心理会它,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头晕,喉咙微微发疼,整个人莫名的疲倦。 她在床头的置物栏里翻找着维C银翘片,每次疑似感冒的时候,吃这个就特别有效,可是把整个置物栏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见,她上个星期明明让林静买了,她亲手放在置物栏里的。 万般无奈之下,郑微拨通了林静的电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起。“微微,有事吗?” 她无心寒暄,直接问:“你看见我的维C银翘片没有,到底放哪去了。” “好端端地吃药干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郑微仿佛还听见有透过话筒说话的声音,看来她电话打得得不是时候,他正在一个会议上。于是她草草说:“你告诉我你放哪就行了。” 林静说:“维C银翘片应该在衣柜旁边的那个药箱里吧。” 郑微拿着电话走到药箱旁边,果然看到自己想找的东西放在最上面。林静继续问,“你吃饭没有,不舒服最好去看医生……” 她莫名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别管我,下次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你开会吧,我挂了电话。” 一次吞了四颗维C,郑微拉上窗帘,衣服都没换,倒头睡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了林静带过来的那盏台灯,在熟悉的光线中,她昏昏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连梦都没有,她感觉到有双手在触摸自己的额头,才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林静坐在床沿,用手试探她的体温。 “还好没有发烧,怎么了,哪里难受,吃饭了没有?” 郑微不说话,就这么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的目光让林静觉得有些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 郑微迸头坐了起来,“没事,可能是昨晚上着凉了,头有点疼。” “难怪,电话里听你声音没精打采的,脾气又特别坏,药找到了吧,我上次不是跟你说过都放在药箱里了吗。” 她随口说:“有吗?我不记得了。你开完会了?” 林静说:“整天文山会海的,下了班还开个不停,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回来了。那边有我路上买的馄饨,我记得你一生病就喜欢吃这个。” 他把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拿了过来,看见她低头,眼睛红红的样子,伸手就去揉她的头发,“不想吃?” “我不饿。林静……” “嗯。”他应了一声,却不见她说出下文,就笑了起来,“你这个样子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郑微用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突然就精神了起来,“我现在头不疼了。林静,你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林静摸了摸下巴,“我可不可以先知道是什么事?” “不会要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不用怕。”她指了指对面的衣柜,“你穿上那套制服给我看看行吗?” 林静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害怕的是上刀山下火海?哪套制服?我上次从干洗店拿回来放在你这里那套?” 郑微点头,笑着推他,“快点,穿给我看,别那么多废话。” “这有什么好看的?”林静摇头,不过还是从衣柜里把制服拿了出来,“现在穿?你又打什么主意?” 郑微迸枕头盘腿坐在床上,歪着头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说‘制服的诱惑’?” 林静差点都跟不上她的跳跃思维,愣了一下,就开始微笑。“这有什么难?” 郑微看着他解着身上衣扣,脱去上衣,换上蓝色的制服,还不忘指手画脚地说:“裤子!裤子!都换上。” 林静依言照办,他看着郑微,四目对望,空气中顿时有了暧昧的味道。 他整理好了着装,走到她面前,“满意了吗?” 郑微自上而下地打量他,“我是想看看你另一面的样子。” 制服很合身,穿在林静的身上,让他原本温厚恬和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锐气和英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胸前徽章的缘故,连他的眼神都衬映得有些许凌厉,郑微想象着他坐在审判席上的时候,应该也是冷酷而刚硬的。 然而,当他笑起来时,先前的冷硬消失殆尽,“好看吗?”见惯了林静成竹在胸的模样,郑微很少见他像现在这样,带着一些不确定,就像等待大人肯定的孩子。 “你应该相信林副检察长披块树叶在身上也是好看的。”郑微的夸奖让林静脸上的酒窝愈发明显,他晃了晃手中的领带,“还需要系上这个吗?” 郑微探过身去,接过领带,扯松了套在他的脖子,然后微笑仰视他,双手不期然地在领带末端稍稍用力一拽,他整个人被拉得更贴近她,还不等林静做出反应,郑微顺势就吻上了他的唇。林静心里也许早对这旖旎的一幕有所准备,然而迸回吻她的时候仍然激动得有些失控。她很快扯乱了他整齐的制服,他把她面对面地迸跨坐在自己身上,一边享受地上下其手,一边满足到叹息,“这是用行动对我的赞美吗?” 郑微加重一点力道啃咬他的肌肤,带着笑意说:“不,这是我对你的审判。”

林静低低地呻吟,“那我甘愿伏法。” 郑微从来没有这样取悦过他,他被她带入幸福的顶端,闭上眼,霞光绽放,直至两人洗去了身上的汗水,光裸地相拥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那点光便化作了缱绻的火苗。郑微依偎着林静,感觉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在她身上轻抚,温柔如同羽毛。 她把身体靠得与他更紧密,用手掌去磨蹭他有点刺刺的胡楂,忽然幽幽地问:“林静,你也这样迸过别人吗?” 林静的手慢慢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我可以理解为,小飞龙也为我吃醋了吗?” 郑微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我想知道。” 他做思考状,“女性朋友当然是有的,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 “女性朋友?”郑微笑了起来,“跟我一样的女性朋友?” 林静终于开始认真地撑起身体看着她,“别用跟你在一起之前的事情来苛求我好吗?这样并不公平,就连法律也都是没有追溯性的。” 郑微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追究你的旧事,我也没有这个立场,只不过忽然好奇,你记得她或者她们的味道吗?你爱过她们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我们一生里有可能遇到很多人,有时正好同路,就会在一起走一段,直到我们遇到了真正想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才会把余下的旅途全部交给这个人,结伴一起到终点。” “你的意思是说,在没有找到最后那个人之前,没有人爱你也可以让一个女人暂时做你的旅伴,共同一段再分道扬镳?如果在一起不一定是因为爱,那总有让你们走到一起的原因吧,各取所需?” “微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实的流言,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林静开始面露忧色。 “应该有人跟我说什么吗?”郑微笑得无邪,“没有人跟我说过什么,只是我突发奇想。” 林静说:“一个人走得太久了,难免会孤单。我承认在我还没有肯定要跟谁度过一生之前,如果有人提出跟我暂时结伴走一段,而这个人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话,我可能不会拒绝。至于爱,我的爱分量不多,所以不是我要的那个人,我没有办法给。” 郑微给了他一个佩服的表情,“你的爱真是收放自如,不知道谁才能有幸得到你珍贵的感情。” 林静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嘲弄,轻抚她的脸庞,“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心里知道。” 郑微的笑容里带了几分怅然,“一辈子那么长,一天没走到终点,你就一天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有时你遇到了一个人,以为就是她了,后来回头看,其实她也不过是这一段路给了你想要的东西。林静,我说得对吗?” 林静避而不答,“为什么今天晚上有这么多问题?” “因为我忽然感到害怕。” “怕什么?” “怕人心里藏着的秘密和欲望。” 林静躺回她身边,看着天花板,郑微不再说话,呼吸渐渐清浅,就在林静以为她快要睡去的时候,她喃喃地问了一句,“周渠会坐牢吗?” “这就是你今晚对我热情的原因吧?”有那么几秒,郑微仿佛觉得林静的语气里有说不清的失落,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如果我说,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你会不会很失望?” 让他意外的是,郑微摇了摇头,“不会。” 周渠高估了她,但她有自知之明。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其实只是一片点缀的白云,他偶尔会赞叹它的无瑕和美好,也会对它留恋,但决不会为了它而放弃浩瀚的天空。当然,还有更聪明一些的男人,可以踏着云彩叠层的阶梯一步登天,又或者在风雨来临之前,希望在云下得有片刻安身之地。 郑微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企业就像树,没事你别老摇晃它,否则它很难长得枝繁叶茂。” 林静淡淡地说:“但是如果这棵树爬满了虫子,不摇晃它只怕会枯死得更快。” “哪一棵树上没有虫子,你们现在挑中的难道是虫患最严重的一棵?” 林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没错,它的确不是最严重的一棵,但是谁让它长到了森林的边缘。” 郑微点头,慢慢说道:“那每次将一棵树晃倒之前,先摘下它的一片树叶,就是你一贯的作风?” 林静陡然变色,从床上坐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眼里的怒意一闪而过。郑微倔强地直视着他,他紧紧抿着唇,别开目光,最后俯身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衣服,一边往身上穿,一边漠然说道:“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 郑微也坐了起来,看着他整理好了自己,把钥匙抓在手中。他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半蹲在床沿,让视线于郑微平行,“微微,你可以尽情指责我,但你把我看成过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吗?你何尝不是把我当作一块浮木,希望有个人陪你走过最灰暗的一段。我敢说,我至少想过要跟你走到最后,但你没有。” 他说完就站直了身子,“我有事还要赶回去,你早点休息。” “林静。”她叫住他。林静几乎是立即停住脚步,却没有转身,只听到郑微在他身后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爱我吗?” 这是个全世界最愚蠢的问题,也是全世界女人最喜欢追问的问题。男人总笑女人无聊,女人其实也自知问出来太傻,但她们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寻求个答案。为什么?因为人心隔肚皮,因为女人太在乎,因为她们从另一颗心上找不到带给她们足够安全感的证据。即使男人给出的答案大多虚无,但她们需要那一秒的慰藉。 林静说,他想过跟她走到最后,郑微是相信的。可她发现自己居然会在意,他许诺的一生是因为他千帆过尽才想要重拾回忆的美好,还是她只不过恰好是在正确的时间里那个正确的人。 林静回答,“如果你心里不相信,我给多少次肯定的回答又有什么用?同样的问题,你又爱我吗?” 也许这才是成年人的感情,放在天平上小心计量,你给我几分,我还你多少,我们可以付出的东西是那么有限,再也经不起虚掷和挥霍。而年少时不计代价去爱的我们又到哪里去了? 郑微失望了,她的失望不仅是源自于林静,更源自于自己,她把她的最重要的珍宝弄丢了,回过头想要去找,才发现竟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离她而去的——这件珍宝的名字就叫“勇气”。

背对着她的林静同样没有等到一个答案,于是他说:“我过几天过来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你。” “过几天你没有必要过来。”郑微感觉到他微微惊讶地侧过身。 “理由?” “因为那几天正好是我的经期。” 他走了,谦谦君子的林静,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林副检察长关门的声音重得让窗户的玻璃嗡嗡作响,受惊的鼠宝尾巴炸开地躲进了床底。郑微曾以为没有人可以激怒林静,原来他也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郑微开了灯,连自己最爱的灯光也暖不了她。 接下来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林静再也没有联系她,他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就像原本就没有回来过。郑微有时想,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暂时结伴走的那一段路已经到了尽头,然而,即使我们遇到的那个人只是暂时的旅伴,但他们或多或少地会给我们留下一些东西,当然,也把我们的一部分带走。这一次,郑微没有让林静把鼠宝带走,他也没有打过电话来索要属于他的猫和留下来的一些衣物、日用品。郑微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他陪她走多远,她都要把鼠宝留下。 公司里,周渠已经暂时停职接受调查,张副经理主管全面工作。郑微让自己忽略张副看她时客气防备的神情,她知道,如果周渠回不来,自己这个二分经理秘书也不会再继续做下去了。 张副在工程管理方面是把好手,但是为人缺乏决断,加上年纪大了,做事容易思前想后,在这个相当不稳定的局面下,即使想有所作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以往并不特别喜欢陈孝正,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同为二分公司领导之一的陈孝正在这个时候给了他最多的支持和助益。在面临变故的时候,陈孝正也确实比他头脑更为清楚冷静。所以,不但张副经理对陈孝正刮目相看,大事小事都与他商量,公司里的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是张副经理做主,实际上,大多数事情还是陈副经理说了算。 郑微看着陈孝正的手掌慢慢拆掉了纱布,那条可怖的伤疤也一天一天地变淡。时间真是一剂霸道的良药。

阮阮的腿伤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恢复,石膏拆掉一阵之后,行动已经没有大碍。郑微老说阮阮在家都快长出青苔了,阮阮便在周五约了她一起到左岸吃晚饭。 见面之后,阮阮说:“你最好别再瘦下去了,眼睛就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看上去像灵异片女主角。” 郑微摸着自己的脸,“我以前小包子脸,那叫青春美少女,现在总算没了婴儿肥,就成古典美女了。” 阮阮扑哧一笑,继而问道:“林静还没打电话给你?” 郑微摇头。 “看来是真的被你惹恼了,你也算完成了一个壮举,修养再好,情商再高的人遇到你都得栽。” 郑微白了阮阮一眼,“你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呀,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净帮他说话。” 阮阮喝了一口水,认真地说:“说实话你又不爱听,林静对你不错,你自己应该也感觉得到。你得到了一颗钻石,只管带上就好,又何必追究它从哪里来,为什么落到你的手上呢。” 郑微说:“他是什么都好,好得都无可挑剔了,但是他的感情太过于理智和冷静,我总觉得看不透他,这让我害怕。” “你对他苛求,就证明你心里有了期待,林静会生气,就证明他在这段关系中也没你想的那么理智。既然这样,干吗为难自己,暂且不管有多少爱,你们过去和现在的感情还不足够好好过一辈子吗?” “一辈子,就像你跟吴江那样的一辈子吗?”郑微在阮阮面前一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话出了口才知道有可能伤人。 阮阮看着玻璃杯里的气泡,说:“幸福就是求仁得仁。我嫁给吴江之前,他也没有避讳自己结婚就是想要个家庭,而我也一样,现在又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微微,我来之前刚在家做了个早孕检验,我怀孕了,我终于可以做妈妈了。” 郑微闻言顿时喜极,她是为阮阮高兴,因为知道阮阮是多希望有个孩子,“很久没有听到好的消息了。太好了,我要做阿姨。不,我应该是干妈……你告诉吴江了没有?” 阮阮笑着说:“还没有,不急,等我去医院得到化验的结果再告诉他都不迟。” 郑微跟阮阮从十七八岁一路走过来,她看得出阮阮的笑容背后似有心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阮阮沉默了一会,坦然对郑微说:“昨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世永打来的,大概是从别人那里问到我的手机号码。”他说他快要结婚了。” “赵世永?”郑微变色,“那个臭男人,他想干吗?” “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 郑微怒道:“他结婚就尽管结去,专程打电话告诉你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玩什么花招吧?” 阮阮摇头,“他再怎么不好,说到底也不是个坏人……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竟然记不起来我们多久没见了,三年还是四年?他也该结婚了。” “阮阮,你应该庆幸跟他结婚的人不是你,他哪点配得上你。我要是他,就识趣地彻底消失在你面前,居然还特意打电话来告诉你婚讯,真是太不要脸了——对了,他打电话不会还有别的事吧?” “他说,结婚之前,很想再见我一面。” 郑微用力一拍桌子,“简直是无耻,这种要求也提得出来,疯了才会去!阮阮,你肯定拒绝了他,是吧?” 阮阮靠在椅背上,说出的话让郑微目瞪口呆,“微微,你说得没错,疯了才会去……可是我想去。” 郑微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你要去见他?为什么呀?见了面又能怎么样?不行,你不能做傻事,就算你不打算要吴江,也不能找赵世永呀,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对你吗?一个男人一时不负责任,一世都是这样。何况你还有孩子,你跟他去了,孩子该怎么办?” 阮阮理解郑微的激动,她低下头去笑了笑,“你先别急,我没打算抛夫弃子地跟他去做亡命鸳鸯,你忘了,他也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我只不过想要去看看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太过仓促,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还在心里,见一面也好,就当说声再见。我们说好在S市就见一面,然后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 郑微茫然,她曾经以为阮阮的心就是一口古井里的水,原来只不过把波澜藏在了看不见的地方。“见一面又能怎么样,你一向理智,难道连这个问题都看不明白吗?” 阮阮抬头看着郑微的时候,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当初失去孩子时那么惨痛,她也没有流泪。“见一面是不能怎么样,我也没有想过要怎么样。四年了,我过得不坏,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可在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我才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血是热的,才觉得我的心还会跳。他即使有千般不好,万般辜负,毕竟是我爱过的人,除了赵世永,我再也爱不了别人了。微微,我理智得太久,如果我的一生都要这么过下去,趁我还没有老到鸡皮鹤发,趁他还没有成为别人的丈夫,我想要好好看看他,然后才能回来,死心塌地继续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直到老死。你能明白吗?” 郑微垂下头去沉默,如果她不明白,也不会觉得凄凉。爱情是足以焚身的烈火,不管是聪明人还是笨蛋,爱上了,都成了飞蛾。谁都知道扑过去会成为飞灰,但那又怎么样,百年之后,不管燃烧过与否,我们都将成为尘土。 “什么时候走?机票订好了没有?”她说服自己,阮阮的决定也许是对的。 阮阮擦干眼泪笑着说:“我坐火车去。就像以前那些周末一样坐三个小时火车去看他,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就走。” “那吴江那边会不会介意?”郑微有些担忧。 阮阮说:“我说去看个朋友,他是不会追问的。” 郑微的手机在包里震动,她心念一动,接起来却发现是好一段时间没见了的老张∠张同学在校时成绩不怎么样,一不留神还留了一级,出到社会上却如鱼得水,混得风声水起。他不像大多数同学校友一样,毕了业就削减了脑袋往大公司里钻,而是干起了倒卖建材的行当,开始的时候只是小打小闹,风里来雨里去地混个糊口,但是他头脑灵活,交际广泛,为人又仗义豁达,在建筑行业,好人脉就意味着钱财,所以这几年老张的买卖做得越来越大,俨然已经是小老板的模样。他读书比郑微她们晚,又在学校耽搁了一年,现在已经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女朋友倒是走马灯一样的换,就是定不下来。

郑微跟老张一向投缘,这几年也没断了联系,总是隔三差五地出去一起喝喝小酒。在郑微相亲不断失败的那段时间,老张还和她开玩笑地约定,要是再过十年,他未娶她未嫁,就干脆两人凑合着过日子,好歹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老张说:“我刚才在左岸的一楼大厅看到一个人背影很像你,当时跟客户在一起,正想叫住你,一转头人就不见了。你现在是不是在左岸?” 郑微说:“那你应该没看错人,我在二楼吃饭,跟阮阮在一起。” “正好我刚喝了一轮,肚子里除了酒精别的都没有。要不我过去给你们挨个桌边?”老张一点也不客气。 “你等一下啊。”郑微捂住电话,笑着对阮阮说,“是老张那家伙,这么巧也在左岸呢,说要跟我们一起吃饭,你看怎么样?” 阮阮说:“这有什么关系,毕业后我都没再见过老张了,快叫他过来吧。” 老张风风火火赶到的时候,阮阮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泪痕。他一坐下来,就夸张地看着阮阮,“今天真有福气,两大美女陪我用餐,阮阮,好几年不见,越来越美丽动人了,让哥哥我后悔当年没下手啊,不过看你过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郑微指着老张说,“你放什么心呀,真当你是贾瘪了?饭还没吃,口水就流了一地。” 阮阮只是笑。 老张嘴里含着刚点的饭菜,不忘对郑微说道:“微微你可是比我上次见你瘦多了,女孩子还有有点肉好,抱上去都舒服。” “别狗嘴吐不出象牙。”郑微白了他一眼。 有老张在中间插科打点,时间过得很快,阮阮看了看表,“我看我得先回去了,要不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 郑微说:“对哦,你明天还要赶火车,我跟你一块走吧∠张,你继续花天酒地去吧。” “这哪能呀。”老张也站了起来,“我送你们回去。” “你都喝了酒,还能开车吗?”郑微表示怀疑。 老张哈哈地笑,“离喝醉还远着呢。别跟我客气啊,跟我客气就是不把我老张当人看。” 郑微无所谓,阮阮也不是矫情的人,她脚伤刚恢复,并没有自己开车。 下楼的时候,老张也看出阮阮行动还有些不便,就问起了原委,阮阮如实说是在家摔了一跤,老张心疼咋舌的样子让郑微笑了很久。 “我要是把这么个好女人娶回家,非天天捧在手里不可,就算是要摔跤,我也得做人肉垫子,哪舍得让你磕着碰着。” 阮阮说:“那你也赶紧找一个吧,世上的好女人多着呢。” 老张嬉皮笑脸地说道:“男人一旦见过了玫瑰,其余的女人都是野草。对了,阮阮你明天什么时候的火车,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何必麻烦呢,我在楼下叫车就行了。” 老张取了车出来,先把阮阮顺路送回了家,然后再把郑微兜到她宿舍楼下。 郑微下车前,老张熄了火,闲聊般说道:“前段时间我在一个招投标会议上遇到了阿正,才知道你们现在居然在同一个地方上班,也够难为的了。那天我请他喝酒,顺便恭喜他荣升,结果他喝得一塌糊涂。你是知道他这个人的,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偏偏对自己要求得太多,能让他难受成这样的人,我看也没有多少个。” 郑微不怎么想听,“别跟我说这个,没意思。” “说实在的,我算是一直看着你们两个过来的,阿正和你都是我老张的朋友,我不想多事掺和,也没有把你们硬送作堆的意思,只不过看到朋友不开心,就觉得自己心里憋得慌。听说你又找了一个,那男的还是检察院的?唉,要我说啊,好的话就赶紧定下来吧,女人最要紧归宿好,你要是过得好,把婚给结了,那边也好断了个念想。” 郑微嗤笑,“得不到才会念想,送上门去他未必真的会要ˇ名利禄在手,就偶尔嗟叹往昔,有些人,要的也仅仅是念想而已。” “你还别恼,那天他喝多了之后,我就是这么劝他的,男人嘛,谁没个初恋忘不了。你猜他怎么说,他吐字不清地说那不是他的初恋,是末恋。我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你说他那么心气高的一个人,弄成这样,不是造孽吗?” 郑微在脸上抹了一把,“老张,你车上空调开得太凉了。我上去了,你回去小心点,没事别喝那么多,小心没娶老婆就喝死你。” 老张大笑,“我这样的人要是娶了老婆才是暴殄天物呢。回去吧,下回再一起吃饭。” G市开往S市的城际列车还是在下午六点多始发,大约到了上车的时间,郑微给阮阮打了个电话。阮阮说她已经在车上了,出门的时候在小区门口遇上了老张,非把她送到了车站,再亲自送到月台。 “那我就放心了,你的腿,还有肚子里的宝宝都要留点神。早去早回吧,赵世永要是敢欺负你,你可别给他机会啊。”郑微说。 “没事的,别想得那么可怕。车要开了,我回来后再打电话给你。”火车的汽笛声在催,阮阮的声音是愉悦而轻快的,这让郑微仿佛觉得时光倒流到当年,沉浸在爱情甜蜜里的阮阮风雨无阻地去赶她的火车。 这时郑微也开始觉得,即使她赴的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约会,但为了这一刻的快乐,还有什么不值得的? 仿佛心灵相通一般,阮阮在挂电话前轻轻说了一句,“微微,我现在觉得幸福。” 郑微在大院食堂里解决了自己的晚餐,回去洗了个澡,就躺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电影。很奇怪,千看不厌的《大话西游》这天晚上也没能让她笑出声来,心里莫名地闷得慌。 紫霞仙子说:“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这个结局。”郑微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辗转不安。 半夜,手机铃声将郑微惊醒,本来就睡得很浅,静悄悄的夜里突兀的音乐声更让她莫名得心惊。 郑微最怕半夜的打电话,总觉得那是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的前兆。上一次午夜被电话惊醒,是妈妈在家胃出血,被送到医院急救,现在想起还惊魂未定。但是她更不想关机睡觉,总害怕会错过什么。 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个陌生的电话,郑微有些怀疑是六合彩信息,不过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请问是郑微郑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郑微的心像被鼠宝的爪子挠了一下,“我是,你哪位。” “我是××公安局××分局的干警,请问你是不是阮莞的家属或朋友,她现在人在××医院,伤得很严重,你的号码是她手机里最后一条通话记录,能否麻烦你代为通知她的家属,尽快赶到××医院急诊室。” 郑微的脑子轰的一声,后面那个干警说了什么完全听不清了。她所有不安的预感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印证,跌跌撞撞地披上外套,抓起包就往医院跑。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请问要去哪里?” 郑微机械地回答,“××医院,麻烦快一点。” 司机在后视镜看到了她的模样,问了句,“小姐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郑微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是湿答答的。不会有事的,谁都不会有事的!阮阮这样的一个人,老天也会庇护的。 她这才想起要给吴江打电话,阮阮所在的医院并不是吴江工作的地方,他接到电话也吓了一跳,说立刻就会赶过去。 郑微一路飞奔到急症室,手术室里的灯是亮着的,门口站着好几个带着大盖帽,穿着不同警服的人。 “阮莞是不是在里面?”郑微白着一张脸问道。 几个大盖帽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负责人的打量了郑微一会,“请问你是……” “我是郑微,她的好朋友。她到底怎么样,不会很严重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上火车之前还是好好的。” 那个负责人神情严峻地把事情的原委跟她说了一遍,其实过程很简单,火车开到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候,铁路公安局的警察在车厢里发现了一名重案通缉犯。在逮捕的过程中,那名歹徒竭力反抗逃脱,并且手中持有凶器。参与围捕的干警中有一名年轻的警员,年轻冲动,一时情急之下居然不顾规定在人群密集的车厢里开了两枪,一枪正中歹徒后背,另一枪则不偏不倚地射中了在慌乱的人群中闪躲不及的阮阮。 “这是我们工作的重大失误,真的很抱歉。开枪的干警已经被拘留,医生也在对阮小姐进行全力的抢救∝于这件事,我们一定会给家属一个交代。” 郑微欲哭无泪,警匪追逐,枪战上演,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好像只应该出现在电视剧里。而她和阮阮都只是普通人,平凡地生活,挣扎着去讨一点小幸福,然后甘之若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边,发生在她最最要好的朋友身上。枪伤!阮阮那么柔弱的身体,还怀着刚满月的孩子……她靠在急症室的墙上,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郑小姐,还好吧。”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重叠的焦虑面孔。 “车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她?”子弹是不长眼睛的,难道老天也看不见吗,这样对待一个怀着最后一点甜蜜的女人又是为什么? 郑微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心里默念:定可以度过这一关的,阮阮是这样,孩子也是! 她没有宗教信仰,但是所有的神佛不都应该站在善良的人这边吗? 手术室灯终于灭了,白大褂上血迹斑斑的医生走了出来。郑微屏住呼吸,听到医生清晰地说:“很抱歉,子弹嵌在心脏三尖瓣膈瓣,我们通过手术切开右房后,发现弹头残片没入心脏表面难以取出,病人送来的时候已有心包填塞心源性休克,由于弹头引起的室颤,最后还是抢救无效。请问哪位是死者的亲友?” 郑微的心里有一面镜子,被人重重一击,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是无数细碎的破裂声,延绵不绝。 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只听懂了一个词:死者! 美丽通透的阮阮,陪着郑微走过青春岁月的阮阮,成了医生口中的“死者”,郑微第一次发现,白色原来是世界上最绝望的颜色。 身边的大盖帽脸色也变了,有的相互交头接耳,有的在跟医生交涉,还有的似乎在安慰她。郑微浑然未觉,指甲牵进了掌心的肉里,痛也是钝钝的。她在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一声惊人的号哭,她的阮阮,她对幸福的那点期待再也回不来了。 郑微不顾一切地痛哭,迸发的眼泪能否把心中的苦痛冲刷至稀薄?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愿望无疾而终,但是不应该是阮阮,她本应该过着最平静的生活,现在却为了一个完全没有理由的意外死在了手术台。 熟悉的电话铃声在郑微对面的那个警察手里响起,“……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相信着爱能永久啊……”这首《我们都是好孩子》是阮阮最喜欢的一首歌,还是郑微替她下载的手机铃声。 那个警察打开手机,“是一个叫赵世永的人打开的,你要不要接一下?” 郑微这才想起了也许还在S市苦苦等待的赵世永。“我接。”她拿过电话,“喂”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痛哭让她的声音改变,赵世永居然分辨不出电话那头并非阮阮,他吞吞吐吐地说:“阮阮,对不起,我未婚妻和我妈今天忽然到我这里开,我现在暂时去不了S市,你能不能等我一天,我明天马上飞过去,一定要等我……” 如果赵世永此刻站在郑微的面前,她毫不怀疑自己克制不了撕碎他的欲望。 “你没来!” 是他给了阮阮一个不得不赴的约定,而他居然没有来。郑微流着泪长长地叹息。 赵世永终于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你不是阮阮?郑微?是郑微吗?阮阮在哪里?她是不是不想再听我的电话,你告诉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让她等我。” “她等不了你了。”郑微遗失自己食指的关节,才能让声音连贯。 “你是在哭?出了什么事?”赵世永也开始害怕。 “阮阮她死了。” 电话那段安静得诡异。 郑微忽然哭不出来了,这就是阮阮爱着的男人,她飞蛾扑火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他甚至不配做火焰,只不过是一捆半干不湿的废柴!然而如果阮阮还在身边,她会不会也只是苦笑着说:“是我决定要去见他的,没有人逼过我,他有什么错?” 郑微对赵世永说:“你害怕了吗?不要怕,她是死在火车上的一场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在法律上你没有罪,就连在道德上,谁也谴责不了你,你只不过是有事不能来,即使你来了,她也永远到不了你们约定的地方,所以,你可以放心地去结婚,好好过日子……”

郑微听到了细碎的哭泣,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说下去,“赵世永,我只是想知道,你余下来的后半辈子,如果梦到了阮阮,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我是你,我一生都不得安宁。往后的日子,我不管过得多幸福都会觉得自己可耻……赵世永,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电话是被身边的人从近似崩溃的郑微手中夺走的。她靠着墙缓缓蹲坐在地板上,法律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它居然不能把这种男人判为死刑。我们希望负心的人不得好死,可是他偏偏活得好好的,短暂的伤痛过后,他还是会结婚,生子,顺利老去。 郑微为阮阮不值,也为她庆幸,如果这场劫难注定避无可避,阮阮死在了到达S市前的火车上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因为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男人的失约,永远不会失望。 在阮阮临终的最后一刻,想着赵世永在等着她,心里想必是幸福的。 吴江匆匆出现在手术室的走廊上,他看到郑微的眼泪,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医生,你要找的死者家属就在这里。”郑微指着吴江漠然地对医生说道,她看到了吴江瞬间的惊痛。 她差点以为吴医生是只为普济众生而存在的圣人,想不到圣人也会心痛。 “郑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微看着门半开着的手术室,“你终于做完手术了?那就再去看一眼你的妻子和孩子吧……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孩子的事吧?都怪阮阮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何况你那么忙,又怎么有空注意到这个。接下来都是你的事了,我要回去了。” 她抓紧外套的前襟,想要给自己一点温度——如果那里还有温度。 告别吴江的时候,她没有说再见。 老张的车停在医院门口,他的人呆呆地站在长廊的尽头。 今天晚上真热闹,他们一个个出现了。如果阮阮的灵魂就在上空俯视着这一切,她会不会不习惯?她在那些一个人等待天亮的日子里早已对孤单习以为常。好在一切都结束了。ttp “是我亲自把她送上了火车,我亲自把她送上死路?”老张像在问郑微,又像是在问自己。 郑微没有回答他,就这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原谅她不能给他安慰,每个人最终都能自己舔着自己的伤口。 郑微上了最靠近医院大门的出租车,这一次,司机对于她的异样没有多问一句,在医院门口跑车的人只怕早见惯了生离死别。 出租车把郑微送到了楼下,她在付钱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的窗口,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光。她忽然就害怕了这个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对司机报了个地名,车都没下,直接开往另一个地方。 司机依言将她载到了G市颇具风格的一个南派园林式小区其中一栋的楼下,郑微来过这里两次,凭着记忆,她居然在这样的半夜时分顺利地找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敲响了那道门。 敲门声响了好一阵,郑微才听到脚步声,门开了,带着睡意的林静站在门口,他惊讶地看着外套下还穿着睡衣的郑微,再回头看了看客厅的挂钟,指针显示在凌晨两点半。 “你这是在干什么?”林静问道。 郑微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里面有别的东西吗,有的话我马上离开。” “胡说八道什么?”林静薄责道,“半夜三更的,先进来再说。” 他侧身让她进来,关上门,“今天晚上多少度知不知道,你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就被忽然扑入他怀里的那个柔软的身体打断,林静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有些狼狈地挣开,她又不管不顾地缠了上来。 “郑微,你找我就只能有这件事了吗?”他似乎还为那天她最后一句话耿耿于怀。 郑微膛脸看他,那张生动的圆脸只剩下大大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林静隐隐觉得不对,却又一时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想吗?”她问。 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在你眼里就这么饥不择食?如果单纯地要找个女人,你不是上选。” 意外的是郑微没有被他激怒,她苍白着一张脸,“可是我想,你就当帮我,别不理我行吗。” 在他困惑的时候,郑微又贴了上来,垫着脚尖去吻他的脸。林静却感觉到了她脸上冰凉的一片,带着微微的咸。 “哭了?怎么了,别哭,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终于确定必然是有了什么变故,也顾不上先前对她可恨言行的恼意。 “嘘……别说话,林静,你救我。”她把自己嵌入了他的怀里,像只冬夜里哆嗦着乞求温暖的小兽。 林静原本并没有那个心思,却经不起她一再纠缠,她要温度,他便只能给,渐渐地也被挑起了兴致。 两人一路摆脱障碍到了卧室,双双跌倒在还残留着林静先前体温的卧床上。 林静回应微的疯狂,用相同的索取加诸在她的身上。他感觉到这一晚的郑微如此需要他,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即使这一切或许都事出有因,然而当她最渴望一个怀抱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他,这已经足够了。 他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去要去拉亮床头灯,郑微一把按住了他,“别开灯,就这样。” 他进入她体内惊人的顺利,她体内有种特别的湿滑,郑微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在他的动作下发出介于最极致的痛苦和快乐之间的低吟。 高潮来得比他们想象中要快且强烈。事后,林静想要退出来的时候,发现她依旧迸他不肯松手,他安抚地停留了许久,最后拨开她脸上的发丝,轻声说:“我等会儿再陪着你,听话。” 他坐起来的时候还是拉亮了灯。借着灯光,林静这才发现两人交合之处竟是鲜血淋漓,白色的床单也血迹斑斑,他初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肉跳,呆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边手忙脚乱擦拭着污渍,边怒道:“你吃错药了是不是,来那个为什么不早说,这不是明摆着作践自己的身体吗?简直太不可理喻了!” 郑微任他斥责,没有半句辩解。她在林静转过身去之后,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流泪,最后说出的一句话也支离破碎,“林静,阮阮她死了,她死了……” 她太痛了,这难以言语的痛如果找不到一个出口,她觉得自己也会死。

林静愣了愣,“阮阮?吴江的妻子阮莞?” 她除了哭泣,连点头都无能为力,好在他明白,什么都不说,转身拥住她,任她的眼泪如同没有尽头一般流淌。 林静迸她去浴室里冲洗彼此身上的液体,她乖乖地任他摆布,直到他撤去了脏污的床单,两人躺在床上,她面朝着他蜷在他怀里,头抵着他的胸口,双腿屈起,如同新生的胎儿回到了安全的母体里,安静而纯白,直至陷入梦境。 有梦真好,郑微知道阮阮是舍不得不告而别的,她站在人来人往的月台上,笑容清浅。 阮阮说:“微微,别哭,我很幸福,这是我想要的结局。” 郑微果然就不再哭,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阮阮、小北在宿舍里喝着啤酒畅谈梦想,谁也想不到,一语成谶,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也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郑微从梦中醒来,阮阮归去了,天还没亮。她依旧紧闭双眼一动不动,林静却没有睡着,郑微察觉到他以最轻微的动作缓缓起身,仿佛竭力不去惊醒她,下了床,走出卧室的露台。 她好像听到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从露台的方向飘来了淡淡的烟味。她从来不知道林静也会抽烟。 也就是一支烟的工夫,林静又以同样的动作轻轻躺回她的身旁,关了床头的灯,帮她掖了掖被子,就在郑微即将再度被睡意吞噬之前,她感觉他的唇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眉心,带着残留的烟草气息。 郑微依旧没有动,林静的呼吸也渐渐均匀,也许她永远不会告诉他,这个晚上,她清醒着承受了他眉心的浅浅一吻,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在枕上,这滴泪终于与悲伤无关。 不管她追问多少次“你爱我吗”,也不管他给过多少次肯定的回答,都比不上这云淡风轻、无关欲望的一吻。这一刻,郑微终于愿意相信,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毕竟还是爱她的,不管这爱有多深,不管这爱里是否夹杂着别的东西,然而爱就是爱,毋庸置疑。 清晨终于来临,郑微醒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身边的枕头已经空了,她睁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晨光,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是有些人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推门进来的林静已经穿戴整齐,看见她醒了,就坐在床沿,把她的电话递到她手里,“打个电话去请假吧,你这个样子不适合去上班。” 郑微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周渠不在,她把电话打给了经理办公室主任,主任很快同意了,这个时候她暂时不出现在公司,也许是好的。 “继续睡还是起来吃点东西?”林静问她。 “我还是想睡,你上班去吧,我走的话就给你锁门。” “没事,我也请了一天的假。”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特意留下来陪我。” “是不是非我要承认昨天晚上我也很累,而且受到了惊吓,你才确定我也有休息的必要。” 郑微终于笑了起来,闭上眼睛躺了一阵,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他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是压低了声音讲话,郑微依稀听到是交代工作上的事,后来估计他是将来电设置为震动,再没听到铃声,只知道他都走到露台上去接电话。 林静讲完最后一个电话走回房间,郑微已经坐了起来。 “不睡了?”他笑着说。 郑微实话实说,“你的电话好吵。” 林静无奈,“最近事情比较多。” “是二分的事情的吧。” 他没有否认。 郑微的睫毛轻颤,“林静,你一个月没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林静说:“我是觉得我们在这个时候分开一下也是好的,我们都说公私分明,但是要分得清楚其实并不容易。二分的案子,我的压力也很大,每天都有各方面的人打电话过来,各有目的。你担心周渠,我可以理解,现在我能够告诉你的是,从二分目前的账目上发现的问题并不大,而且冯德生这个人相当重义气,居然大包大揽地把许多罪名都主动承担下来了,他的罪是免不了,周渠那边,如果在财务档案方面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他的问题不会很大,你可以放心。” “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这些。”郑微说。 林静笑笑,说:“那天我从你那边回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也确实是恼了。我承认我是在介入中建的案子中时,才间接得知你当时的一些近况,这让我觉得重新跟你在一起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我是个行动主义者,当我渴望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只要有机会,我不会放过,所以如果没有在吴江的婚礼上遇到你,我也有了要去找你的打算,当然,我也不否认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在接近你时有便利,但是如果陈孝正他更有决心一些,又或者换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绝不会那么轻易放弃。” 郑微一惊,但是她没有追问,听着林静继续说道:“事业对于男人来说是很重要,但是我们心里有一些东西也需要好好呵护。我说过我不是完人,不过也绝对没有卑劣到利用女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的地步,微微,七年前我觉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依然后悔,而且这种后悔在后来的日子里,每见到你一次,或听到你的消息就更加深一些。我希望跟我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是你,如果这不是爱,那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不敢说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之类的话,但是只要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幸福,护你周全。” 郑微不说话,林静也觉得心里有点没底,似乎他记事以来所有的挫败感和无能为力感都集中在眼前这个有点麻烦的人身上。他在想,他现在说这些是否操之过急,怎么会犯了恋爱中的少年人才有的毛病,于是他选择了退一步,“当然,我说这些只是表明我的态度,如果你不想改变,我们可以维持现状,只要你别再说 ‘那个’来了,我就没有必要出现那样的话,真的有点伤人……我的话说完了,你好歹也说一句吧,你安静下来我真不习惯。”?9lb.n 郑微扭过头来说:“你别吵,我在回味。其实一起床就被人表白的感觉挺不错的。”她说完,专注地打量着他的房间。 林静松了口气,带着点喜悦抓住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看什么?” 郑微说:“林静,我真佩服你,你房间那么一尘不染的,住在我那个乱糟糟的地方居然也面不改色。” 林静笑,“我那不是入乡随俗吗,说真的,别的都还算了,你那张床会让我的关节炎提早二十年出现。”郑微把头缓缓地靠在林静肩上,长舒了口气。 阮阮,有时候我们要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阮阮的葬礼相当简单,他们父母从江浙一带赶了过来,与吴江商量过之后,将骨灰抱回了家乡。赵世永没有出现在葬礼上,反倒是当初的几个姐妹,何绿芽、卓美,包括远在北京的黎维娟都不辞千里赶了回来,大家相见,均是原畅。唯有朱小北还在新疆,她在电话那头痛哭了一场,末了,便说道:“人都走了,在哪里送她都是一样,阮阮这样一个明白人,她会看得透的。” 郑微哽咽着问她,“小北,你博士毕业了是不是打算在新疆念到烈士学位才肯回来?” 小北的事郑微多少也知道一些,她暗恋的那个男人于半年前丧偶,他的维族妻子死于胃癌,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女儿。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是小北一直陪在他身边,那男人何尝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来的心意,孩子还小,不能一直没有妈妈,他接受了别人安排的相亲,却没有接受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女人。他说,小北太好了,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博士,完全没有必要嫁给他这样一个丧偶的普通男人,他害怕她有一天会发现,其实他远没有她心里的那个人美好。 小北说:“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了。不管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来,但是在我看过了月亮下的戈壁之后,那种一望无垠的广漠和荒芜让我忽然觉得,原本我们苦苦放不下的一些东西其实是那么微不足道。他说的也许是对的,我爱的不是他,而是我对爱情的想象,现在,我是爱上了这个地方。” 黎维娟离婚了,她赢了一场漫长的离婚官司,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她以前常说,抓住了钱就等于抓住了男人,但是她现在得到了钱,却丢了她的婚姻,但是她说她并不在乎。卓美准备随丈夫全家移民挪威,那个生活节奏缓慢,昼短夜长的北欧国度也许再适合不过散漫的她。何绿芽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她胖了许多,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细瘦清秀的女孩,但浑身上下流露出的安详,无不透露着她对生活的满足,也许到头来,最幸福的那一个还是她。 郑微请了三天的假,回到公司上班,方知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林静没有骗她,之前周渠只是接受调查,并无大碍,二分被调取审查的财务档案和各种文档记录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冯德生在劫难逃,但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在大家都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检察院那边再度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掌握了二分的部分原始财务档案,跟原本调取的账目有很大的出入,从目前的证据来看,二分涉嫌组建员工持股公司,通过关联交易转移国资确有其事,同时,极有可能被控以不提折旧和大修理基金、费用支出挂账等方法伪造账目。作为公司法人代表和直接责任人,周渠的处境顿时变得相当被动。 如果检察院手中掌握的原始财务档案不假,那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已经处理销毁的原始档案如何会落到他们手中。二分上下能直接得到这部分材料的人并不多,张副经理就曾在办公会上公开指明二分内部必有内鬼。张副经理跟周渠关系一向不错,他自己也说,到了他这个年纪,升迁的可能性并不大,而且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他并不为一把手的倒台而沾沾自喜,反倒三番五次地往总部跑,希望上下协调,找到解决的方案。 究竟是谁把那些材料交给了检察院?大家不得而知,但是看向郑微的异样的眼神却越来越多,张副经理更亲口交代,有关的机密文件绝对不能再经她的手,接下来的大小会议,记录人也一律换成了新来的一个大学生。 郑微并不意外别人会这么想,但是她问心无愧。诚然,她没有能够因为跟林静的关系而帮到周渠什么,但是也绝对没有将公司的任何事情透露给林静。她没有解释,因为知道这个时候解释只会越抹越黑,只能对自己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周渠不在,张副又交代很多事情不再交给她办理,她这个经理秘书其实已经形同虚设。但是当有一天,她无意从张副办公室门前经过,听到里面若有所指的一句话:我最恨吃里扒外的人。她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堪和委屈。 那天下班时,她一个人站在电梯里,门刚要合上,陈孝正匆匆挤了进来。电梯降落的时候,他看着别处,说了一句,“谁也没有证据怪到你头上,别往心里去。”郑微知道,他当时也在张副的办公室里。 她笑笑,没有吱声。 “你,你最近好吗……阮莞的事我听说了,确实很遗憾,不过人既然已经去了,你也要想开一点。” “我没事,谢谢。” 他忽然转过头来,眉宇间有痛楚,“谢谢?我们之间就只能说这个了吗?” 郑微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离开他靠近的身躯,提醒道:“陈副经理,公司的电梯是受到监控的。” 陈孝正要触到她的手颓然落下。 每一次,每一次他离她最近的时候,他总是无奈地放开了手。 看来,她多了解他。郑微明知道会是这样,心里还是抽痛了一下,有多少爱经得起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放手,即使他曾经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没有什么比郑微脸上了然于心的笑容更让陈孝正体会到“惩罚”二字的意味,他在他爱的女人面前无地自容。 一楼到了,郑微先他一步走出电梯,呼吸远离他的空气,却听到他在身后的一句忠告,“你现在公休一段时间对谁都好。” 郑微真的就把一年七天的公休一次用完了,她和鼠宝现在都搬到了林静的家里,林静白天上班,她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闲得无聊的时候就上网玩游戏,有时也动动他书房的笔墨纸砚。 林静的一手柳体写得遒劲峻拔,颇具风神,凭着在各种书法比赛上获得的名次,他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得到过加分的优待,工作以后一手好书法也传为佳话。郑微从小跟着林静临帖,但是除了会把书桌弄得一片狼藉和满身墨水之外,一无所获,林静看着她歪歪斜斜的大字,总是感叹天赋这种东西是与生俱来的。ttp 周末,林静带着郑微开车到北海。其实郑微不会游泳,但是林静知道她这段时间遇到了太多不开心的事,尤其是阮阮的死对她冲击太大,怕她憋在心里闷坏了自己,到海边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当视野开阔的时候,很多事也更容易想得通。 去的时候郑微是勉为其难的,她只是不想扫了林静的兴,但是当她站在银滩上,看着冬天的大海,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滩,郁郁的红树林,在视线的尽头与海洋相接的天空……心中的郁气仿佛也随着那带着微腥的海风一样,穿过身体,淡于无形。

林静笑她,来的时候老大不情愿,玩起来比谁都疯,郑微专注地在潮湿的沙地上堆砌一团看上去什么都不像的东西,脸颊沾上了细小的沙砾也浑然未觉,蹲在她身边的林静习惯性地伸手去擦拭她的脸,却在上面留下了更多的沙砾,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因为帮她拍打那个“四不像”而弄脏了手。 郑微大为不满,变本加厉地报复,她趁林静不留神的时候,抓起一把沙子从他的衣领处塞了进去,冰凉且带着湿意的沙子顺着领口处撒落在衣服内的肌肤上,痒痒的,带着奇异的触觉。林静错愕,赶紧扯动衣服的前襟试图将那些细小的异物抖落,看着一向整洁的他那副狼狈的样子,郑微幸灾乐祸地咯咯直笑。笑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林静一直紧抿着唇,眉头是微皱的,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玩过了火,贴过去可怜兮兮地问:“生气了,要不你也把沙子洒到我身上消消气?” 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林静在她身子靠近之后出其不意地回过头来,笑着制住她,“这可是你说的,待会不许哭。”他将沙子抓在手里,刚将她毛衣的领子拉开,郑微已经吓得闭上眼睛哇哇大叫,“啊啊救命……林静,你敢!” “看来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静单手按住她胡乱挣扎的两只手,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知道沙子沾在身上痒得怪难受的吗,也该给你尝尝这个滋味。”他的手离开了郑微的衣领,却另辟蹊径地飞快从她上衣的下摆探了进去,郑微又是哭又是笑地立刻将身子蜷了起来,他的手有些冰凉,和着粗糙的沙砾轻而缓慢地游走在她赤裸的肌肤上,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好像有点难受,但是又不希望他立刻停下来。她的笑闹求饶慢慢化作了自己也听不懂的低声嘟囔,沾满沙粒的脸红得像珊瑚一般。 林静低头吻下去,两人滚在沙地上,郑微的背下是柔软起伏的沙堆,她在情迷意乱中不经意睁开眼,看到了久违的广阔天空。 林静似乎并不打算就这么放开她,郑微吃力地用手抵在他胸前,不解风情地说:“林静,我嘴里有沙子。”林静停了一会儿,撑伏在她身上也笑出声来,“好像我也是。” 两人笑作一团,最后郑微认真地捂着肚子,“吃到了沙子我才发现真的很饿。” 他站了起来,随手拍了拍衣裤,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回去洗好澡就去吃饭。” 他们下榻的酒店就在银滩的边上,林静牵着她赤脚踩着沙地走进大厅,直奔房间冲水。 洗过澡,换完里外衣物,两人来到酒店餐厅的大堂,这间酒店做海鲜一向很有口碑。郑微点了白灼的斑节虾、一条小的石斑和奇大无比的带子螺,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都是附近最新鲜的海产,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黄昏的海滩,晚餐也因此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洗过热水澡的缘故,郑微从脸到脖子都有一种透明的嫣红,一双大眼睛却特别地亮,就连扑闪的睫毛也是灵动的。林静一身休闲的打扮,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身上惯有的精明和沉稳都被新鲜的朝气取代,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并不是不吸引别人目光的。 林静低头帮郑微剥着虾壳,发现她好奇地四顾大厅一周之后,就双手峙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碗里好几只剥好的虾都一动不动。 “没胃口?刚才不是还嚷着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林静停下手中的动作笑着问,“老看着我干吗,我比海鲜更能满足你的食欲?” 郑微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我十七岁那年春节,你带我到城隍庙逛庙会的事,那一天,我也是这么开心的来着。” 林静用餐巾拭了拭手,那次城隍庙一游后,等待他们的就是长长的离别。他单手按在郑微的手背上,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开心。” 郑微眨着眼睛娇憨地笑,“你喂我,我会更开心。” 林静当然乐意从命,“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也不怕别人看见会笑话你。” 郑微说:“谁是别人?我们又不是奸夫淫妇,没事看我们干吗?” 她看着林静的视线终于落在大厅的某个角落,只停留了几秒,又立刻收回了目光,把一只虾喂到她嘴里,继续谈笑如常。 晚餐相当的不错,林静却吃得有些潦草,他放下筷子,等待郑微心满意足地吃完最后一个带子,“吃好了吗?等下带你去看海边的夜景,晚上凉,先回房间给你拿件外套。” 刚打开房间的门,林静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顺手挂断,径自到行李箱里给她找衣服。 “谁呀?”郑微随口问了一句。 “最烦那些打电话为某个案子说情的人,周末都不肯放过我,不用理他们。” 郑微点点头,他的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 “我看你还是接吧,老大来也怪烦人的,随便说点什么的把人打发了也好呀。”郑微对林静说。 林静接起了电话,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郑微发现,当他皱眉的时候,眉眼和鼻梁的线条就显得特别的凌厉。他对着电话“嗯”了两声,语气极为冷淡,偶尔说句话也都是“没错”、“不用了”、“随便”之类简单而没有实际意义的词。 仿佛一时间没有办法立刻结束这场对话,他放柔和脸部的表情,对郑微指了指房间里的沙发,示意她坐着稍微等他一会,自己走出了阳台。 郑微没有心思等在那里,便跟出阳台,拍了拍林静的肩,用口型说道:“我先下去走走。”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做了个打电话的姿势。林静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捂住电话低声叮嘱了一句,“小心点,别走远了。” 郑微听话地点点头,朝他挥了挥手,就往门外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林静喊住她,“微微,别忘了拿外套。” 夜晚的沙滩上远比白天要宁静,乌蓝的海水轻触沙滩,如情人的手,一次次贴近,一次次犹疑,月亮是细细的一芽儿,远处的红树林成了深黑色的重影。 郑微沿着酒店前的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时有嬉戏的孩子迸游泳圈跑过,更多的是年轻的情侣,相拥在一起,你侬我侬。她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看,建筑物的灯火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net 林静或许已经打完了电话,他下楼找不到她,应该会着急的,可郑微不想立刻回去,她需要这样一个地方独自待着,好好喘一口气。她把防雨的连帽外套铺在沙滩上,席地坐了下来,捡起被核推上来的一块尖锐的小石块,随手在平整的沙地上胡乱地划。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郑微回过头,看到了一个高挑而窈窕的身影,随之而来的,还有让她记忆深刻的RUSH2的香水味。她并不意外,只是无奈地朝着天空翻了个白眼,说:“你果然还是来了,有话跟我说是吗?别问我怎么猜到的,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真的不能有别的招数了吗?” RUSH2的主人也笑了,“这情节是挺腻味的,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谁是配角,谁才是真正的女一号。” 她把身上的披肩解了下来,像郑微一样将它铺在沙滩上,“你介意我坐下来吗?” 郑微说:“沙滩也不是我的。但是,我觉得如果你有话说,应该找的那个人不是我,除了勉强算得上是同事,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连恩怨都不应该是我和你之间的。” “对,我们本来就是陌生人,但是一个男人把你和我联系了起来。”她的口气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就像一个跟闺中密友吐露心事的小女人。 “那你就应该去找那个男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已经打电话给他了吧?况且,你大老远地跟着来,带着另外一个男人出现在餐厅里,不就是希望让他看见吗,这个目的也达到了呀。你从我这里入手是没有用的,做决定的那个人是他,我什么都帮不了你。”郑微迸起膝盖,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 施洁玩着潮水褪去后湿漉漉的沙子,一点也不介意涂满丹蔻的漂亮的手变得脏兮兮的。她说:“郑微,我就知道你在餐厅的时候也看到我了,我和林静的关系你也不是今天才猜到的吧?” “你和他以前的关系我管不着,至于现在,你打算像电视里那样,告诉我你们一直藕断丝连,而且你还有了他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我会觉得很搞笑,而且会觉得你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脑子。” “如果我真的那么说呢?你敢说一点都不介意?”施洁挑高了眉。 郑微歪着头想了想,“相比之下,我更相信林静。” 海风吹得施洁披散的卷发飘了下来,让这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显得有几分落寞,她笑着对郑微说:“你是对的。但是,你之所以那么笃定,无非是吃准了林静爱你,而我爱他,所以在我们三个人的食物链里,你在最顶端,我在最末端,你有理由居高临下。” “我没有对你居高临下,你爱他是你的事情,但是干吗把何奕牵扯进来,他是有老婆的人,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利用他,破坏他的家庭!”郑微想起韦少宜,莫名地就对施洁添了几分不满。 施洁把手中的沙远远地抛了出去,“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愿意跟我来的,就像林静没有逼我,而我偏偏愿意跟他在一起,谁怪得了谁?” “那你还浪费时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郑微开始不耐烦了。 “我只不过要你知道,郑微,我输了,但是并不是因为我不如你,而是人的心由不得自己把握。我两年前在一次商务宴请上第一次见到林静,那时他还不是副检察长。男人我见多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看上去温厚淡泊,眼睛里却写着征服欲,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当他在桌子的另一端,隔着闹哄哄互相敬酒的人朝我点头的时候,我就开始爱他。”施洁说这些的时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连眼神都是柔和的,这样的神情郑微多么熟悉,多年前,那个站在宿舍的镜子前,一遍又一遍打量着刚结束了初吻的自己的那个女孩,脸上不也有着这样的光?这一刻,郑微相信施洁对林静的心,也许每一个爱过的人都是如此。 施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不理会郑微的心绪变化,“那天,我主动问林静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我自问条件并不差,身边追我的人也不少,可我偏偏喜欢林静对我不冷不热的,我一次又一次想尽各种理由去见他,他对我笑一笑,我会开心很久,他随口的一句话,我会想上一整个晚上,完全就像是个初入情网的小丫头片子。” “后来林静对你也这样了吗?”她不该问的,施洁的来意里就带着挑衅,郑微自己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话,可到底还是会介意。 果然,施洁冷笑道:“如果我说,林静后来同样也这么爱着我,他现在对你说过的情话,做过的动作全部都在我的身上演习过,你还会继续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吗?” 郑微没有说话。 “害怕了?其实你不用担心,男人的心都是硬的,只有在面对某些个特定的人时才会变得柔软,我一直希望我是林静的这个人,可惜不是。林静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告诉我,我很好,只不过不是他想要过一辈子的那个人,换而言之,他不爱我。不过我不在乎,只要他愿意接受我,我可以等,等到他终于爱上我的那一天,我不相信还有谁比我更好,更爱他。我们在一起两年,虽然没有承诺,他也未必把我放在心里,但偶尔会想到我,我已经很开心。觉得为了他什么都是值得的。那时候,我明知道他在查何总的事,那是他升任副检察长之后的第一个大案子,他需要这一次的成功来向那些不满意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证明他的能力,说实话,何总待我不薄,可是我太想为我爱的人做点什么……” 郑微打了个冷战,“所以你把中建的商业机密透露给林静,而他也接受了?” “他当然不屑于要求我为他做什么,也许没有我,何总在那种情况下迟早也是要倒台的,是我不想他那么辛苦……” “也就是说,林静到底是没有拒绝你的‘好心’?”郑微咬了咬牙。 “至少我把那些文件偷偷放到他的公文包里,他后来什么都没说,而我知道这些恰好是案子迅速了结的关键。人都是这样,虽然知道自己一定可以达到目的,但是有捷径的话,谁愿意绕弯路呢?” “你知道我最想说什么吗?你真蠢!”郑微狠狠地说。 施洁点头,“我是蠢。他现在对二分下手了,你想必不会那么帮他,因为你没有爱他到不顾一切。不过不要紧,林静不会在乎这个,相比二分的案子,我知道他更看重你,这就是爱和不爱的区别。我第一次注意到你,是在中建附近的一个西餐厅,那天我约了林静一起吃饭,居然看到你跟何奕也在那里,我跟何奕关系一直不错,那个餐厅也是我介绍给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你就是跟他相亲的那个女孩。林静看了你很久,那天晚上,他送我回去,我邀请他上楼,他没有答应。我猜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只是没有想到居然是你!那次之后,他对我渐渐冷淡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电话给他,他刚从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回来。我说,我很想他,他却说,施洁,我们散了吧,我找到了想要过一辈子的那个女人。郑微,这个人是谁,你比我更清楚吧。”

郑微想起了那晚在阮阮婚礼上与林静的重逢,但是万万没有猜到后面竟有这样的故事。 “你可以继续往下说。” 施洁看着海上忽明忽暗的渔火,“我在他身边两年,豁出了整个人整颗心来爱他,他不是我第一个男人,但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最后一个,结果,他一句话就要散了。林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这我知道,只是到头来还是受不了他的绝情,我哭过,该求的也都求过,不管我怎么闹,怎么缠,他不生气,也不肯回头。不怕你笑话,我甚至试过用死来威胁他,他连到我家看看都不肯,只说,命是你的,请自珍重。他的心真狠!” 郑微听得有些出神,施洁嘴里的这个人,是她完全不了解的林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施洁说的是真的。 “后来我也想通了,也许他真的不爱我,所以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再陪我吃一顿晚饭,就当为我们这两年的交往一场做个结束。那天我等到很晚他才出现,但是他肯来,我已经很满足,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才知道编了那么多理由,也只不过是我太想见他一面。我们一起吃饭,他从头到尾心不在焉我都可以不介意,但是手机一响,他二话不说就要走……” “于是你就泼了他一身的红酒。”郑微接着施洁的话说了下去。 施洁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果然是去了你那里,可以把一个男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郑微选择了沉默。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蠢了,我知道他经常为了你出入大院,所以就不断地去找何奕,希望他看到我跟何奕在一起,至少会有一点介意,一点点也好,这一次跟着你们来到北海也是一样。但是他看到我的时候,根本就不在乎我身边的男人是谁,他只在乎我会妨碍你和他在一起。郑微,我比不上你吗?我比你漂亮,比你成功,比你爱他,唯一比不过的是,他爱你却不爱我。” 要一个女人承认,深爱的男人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该有多残忍?郑微别开视线,她太害怕这样的绝望,就像又一次翻开了自己。 两个女人静静坐在海边,听着潮汐的声音,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爱情跟美貌、智慧、财富一样,不是我们想要就可以得到的,真的。 末了,郑微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站了起来,她对施洁说:“我有一句话,经常用来在最伤心的时候安慰自己,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很简单:愿赌服输。” 施洁走了,郑微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衣服口袋里的手机已经震动了很多次,她接起电话,没过多久,心急如焚的林静匆匆忙忙地出现在她面前。 “不是说了别走远吗?电话为什么不接?一个人在这里多危险你知道吗?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知道分寸!”他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对郑微说话,但她知道,这不过因为关心则乱。 郑微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紧张不已的男人,他在另一个爱他的女人面前,何尝不是郎心如铁。林静之于施洁,就像陈孝正之于郑微,总有一天,她的阿正也会变成另一个微微的林静。或许每个女人年轻的时候都曾遇到过她的陈孝正,然后才会找到林静;而每一个男人都曾是陈孝正,当他终于成熟,就变成了林静。 “微微,你是不是……”林静眼里的闪过一丝担忧。 郑微憨憨地笑着挠头,“衣服太厚了,手机震动都没有听见。” 林静看着她满是沙子的外套,叹了口气,脱下了自己的大衣裹住她,“你非得把每件衣服都弄成这样吗?” 郑微嘻嘻地笑着又坐回她的外套上,仰着头拽了林静一把,他先是不肯,抵不过她故作无辜的表情,无奈地笑了起来,小心坐到她身边。 她捡起刚才的石块,继续在沙滩上涂鸦,写完了几个大字,自己看着直笑,林静凑过去一看,写的无非是:林静是坏蛋。 他笑着抢过她的石块,在另一端也写上:郑微是笨蛋。 郑微佯怒地拍打着他的肩膀,非要把石块夺回来,无奈屈从于身高的差距,他抬起手,她怎么都够不着。林静侧身避过她的攻击,顺手抹去了多余几个字,只留下两人的大名,然后在两个名字之间加上了两个字,末端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郑微忽然就不闹了,她轻轻遗下唇,手悄悄地背到了身后,还好夜色掩盖了她的面红耳赤。 林静去拉她背在身后的手,被她泥鳅一样躲开。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嗯”了一声,郑微知道他是在寻求她的答案。 正在别扭间,又一波核扑过来,林静拉着她退后几步,等到浪花退了下去之后,刚才在沙滩上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无踪。 林静有些失望,郑微却顺理成章地赖皮,“噢噢,刚才你写什么,我没看见,肯定是骂人的话,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我好累,回去吧。”她拖着他的衣袖往回走,他却一步也不肯动。 就在郑微打算继续贫嘴蒙混过关的时候,林静却不期然地单膝跪了下来,郑微吓了一大跳,“这是……是干……干什么?不要吓……吓……吓我。” 林静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样你看见了吗?” 她掩耳盗铃地慌慌张张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却忘了塞住耳朵。 “我是很认真的。微微,你嫁给我吧,这句话我只说一次,但是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给你幸福。”半跪在沙滩上的林静抬头看着郑微,她仍旧是单手捂住眼睛,什么也不说。他等待了一会儿,终究按捺不住心里的忐忑,强行将她捂住眼睛的手拉了下来,那只手的手心却是湿的。 “哭了?为什么?”他没想过她会在这个时候哭泣。 他求婚的宣言一点创意都没有,但是郑微没有想到,同样一句在港剧、韩剧里听到烂熟的对白,当主角换成了自己,那种震撼简直难以言喻。这就是一生一世的承诺?这就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赞美?她想镇定一点,眼泪却不太中用。这曾经是她从小时候起最大的梦想啊,人生若能如初见,让他们回到当年的小飞龙和林静,该有多完美无缺。 她想起了那双深黑色的眼睛,想起篮球场上圆满无缺的月亮,想起施洁脸上的绝望,想起了林静的妈妈孙阿姨……她如果伸出了手,就不会允许自己回头。 郑微说:“对不起,林静,太突然了,我没有准备好……”

林静的脸色微微变了,他从跪下来的那一刻起,心里都一直忽上忽下地,他最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但这一回不得不让自己赌上一把。郑微的回答让原本没底的一颗心开始发凉。 “你的意思是……”他试着让自己的喉咙没有那么发紧,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不,应该说,即使她拒绝,也未必是最后一刻。 郑微流着眼泪微笑,“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个好妻子,但我愿意试。” 她在林静喜出望外的拥抱中抬头,透过蒙的泪眼看到那弯上弦月,月亮只有一夕如环,夕夕长如光,何况是人?那就一辈子吧,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嫁给最刻骨铭心的那一个,她得到了林静,并非不爱,何须伤感? 一起走回酒店的路上,郑微说:“林静……” “嗯?”他的手抓得太紧,郑微的掌心带着点疼。 “我是不是应该收到一个戒指?” 他笑了起来,“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忘在房间里了。” “还有,你刚才的表现真的很土。” “我也是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

回到G市,林静继续上班,郑微的公休还剩最后一天。林静做事一向效率第一,既然决定了要结婚,就索性速战速决。他原本的打算是一回来,通知了双方家长,就即刻注册登记。他妈妈那边的反应始终是郑微最担心的一件事,虽说从小孙阿姨就把郑微当女儿看,但是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都不会接受自己婚姻第三者的女儿,成为自己的儿媳妇。 给孙阿姨的电话是林静在回到G市之后的第一个晚上打的,郑微在旁边,只听见他把事情的大概经过解释了一遍,表明了和郑微结婚的打算,之后就拿着听筒,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挂断。想来,电话那边传来的绝对不是祝福。 看着郑微面露忧色,林静没说什么,只是让她别怕,一切都交给他。这是他的问题,他说他会解决的。 郑微父母这一关则好过许多,爸爸更多的是惊讶和对宝贝女儿即将出阁的伤感。妈妈问过了孙阿姨的反应,叹了口气,说:“他妈妈那边一时想不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你决定了要嫁给他,时间长了,也许什么都会好的。林静是个好孩子,你跟他在一起妈妈是放心的,你们早就应该在一起了,都是我的错……” 妈妈再婚了,对象却并不是郑微爸爸,而是一个退休的中学老师。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五年前妻子去世,有一对成年的儿女,跟郑微一样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在身边。他对郑微妈妈不错,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几乎从不拌嘴,也许对于妈妈来说,这样的普通和平静是她余生最渴望的东西。 妈妈得知郑微和林静有立刻去登记的打算,上了年纪的人毕竟比较讲究风俗,她还是翻了翻皇历,建议他们把登记的日子改在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林静想了想,虽然只是注册结婚,但是挑个好日子也是应该的,于是他决定尊重老人的意思,婚期就正式定在半个月之后。 林静的房子设计得相当有格调,但是,在郑微正式进驻之前,未免失之单调,书多,装饰物少,家具多是冷色调,虽然整洁,但是缺乏生活气息,郑微并不喜欢,所以她搬过来的最初一段时间,就提议林静把窗帘换了,沙发套也改成暖色调,房子得各个角落都添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摆件,虽然显得乱了一点,但林静喜欢这个改变,他说郑微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该怎么改变,怎么布置,大权全部在她手中。 郑微今天动动这个,明天挪挪那个,居然也有了点小主妇的快乐意味,鼠宝上蹿下跳的,跟她一样什么都新鲜。她忽然想起林静说过,他原本的床单被套什么的,颜色非蓝即白,太过冷清,希望等到注册那天,把它们全部换成喜气大红色。 趁着有时间,郑微一个人去了商场,在五楼家纺区转悠了一大圈,一无所获,最后视线停留在一套大红提花的贡缎六件套上。她用手抚过样品的表面,手感很细腻,花形也精致,虽然价格贵了一些,但是她实在喜欢。年轻的店员走过来,殷勤地说:“小姐,您眼光真好,这套六件套用在新婚之夜再合适不过了,除了样品之外,我们店里也仅有最后一套,您现在购买的话,我们还有一床同色系的羊毛薄毯赠送。” 郑微听到“新婚”两个字,联想到床单,忽然有些脸红,她想,就算是这套了,林静应该也会喜欢的。 正打算让店员开票,却看到另一双白皙的手轻轻碰触床单上的流苏,不经意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对,俱是一愣。 还是对方先反应过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郑微,好久不见。” “是啊,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了,曾毓。” 郑微和曾毓原本也算不上特别熟,她们两人最大的联系也不过是源于曾经喜欢上同一个男孩,简单问候过之后,一时无话。 曾毓继续把玩着那柔软而纤长的流苏,打破了僵局,“你想要买这套床单,准备结婚了?” 郑微说:“是啊。” 曾毓把那点小小的惊讶收敛得很好,她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新郎并不是阿正吧。” “你不也一样吗?”郑微反问。 “在学校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今天。那时……你们是那么好,我是恨过你的。”曾毓坦然地说。 郑微笑了,“现在不用恨了,到头来谁都没有得到,扯平了……你后来不是跟他一起去了美国吗?” 曾毓也像在说一个关于自己的笑话,“那时候还小,以为感情是做选择题,没有了你,他就只有我。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错了,也许你不是适合他的那个女人,但我也不是,我和你的区别在于,他至少是爱你的。” “爱和不爱,结果都是一样的。现在讨论这个毫无意义,他也找到了适合他的女人,欧阳家的千金,也许才是陈孝正梦寐以求的吧……”郑微扬手招来店员,“小姐,麻烦把开好的票给我。”她把小票捏在手里,对曾毓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了。还有,顺便也恭喜你。” 郑微朝收银台走去,曾毓却叫住了她,“你还爱他吗,郑微。如果爱,就那么结婚你会后悔的,欧阳根本不喜欢男人,在国外时,同学的圈子里大家都知道,她是有爱人的,只不过是同性。阿正只爱过一个人,还需要我告诉你她是谁吗?” 购物小票在郑微手里骤然被捏成了一团,那个让她终于决定永不回头的晚上,陈孝正用绝望之前的狂热抓住她的手,他的话犹在耳边,“如果我说我跟欧阳之间有特殊的理由,你会不会再相信我?” 这就是他的“如果”。 郑微不是没有试过为他想尽各种理由,为他开脱,也让自己好过,然而当她终于从曾毓口中得到了一个答案,这才发现,真正的答案原来早已在自己心里生根。她笑着看向曾毓,“这对于我来说有区别吗?” 是呀,有区别吗?即使有,这区别也只是属于陈孝正,而不是属于郑微。他们都不懂,让郑微彻底斩断来时路的原因,从来就不是他不爱,也不是他的离开。 “谢谢告诉我这些,曾毓。”郑微对若有所思的曾毓说,“其实我想说,当年我也一样恨过你。” 曾毓的笑容终于也释然,她用小女人特有的俏皮调侃道:“那现在呢?” 现在?一笑泯恩仇。 郑微一年的公休用完之后,正式回到二分,她带去的还有自己的辞职报告。郑微并非不爱自己的工作,她曾经满腔热血地一头扎进中建的深水里,呛过几口,也有人拉过她一把,最后渐渐地习惯,变得游刃有余,也想过在这里奋斗到她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分钟。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视为良师益友的周渠会出了这样的事,更难堪的是,即将成为她丈夫的林静恰恰是这个案子的直接负责人。

在这场纠葛里,郑微分不清谁对谁错,也不想去分,不管林静对二分做了什么,他对她的心意都是真的,同样,不管周渠是不是有罪,都没有办法改变郑微对他的感激。说她放弃了也好,厌倦了也罢,她只是不想再卷进这些男人的争斗里,更不愿意为此背上莫须有的黑锅,再加上她和陈孝正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许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其实在从北海回来之后,郑微就正式有了这个决定,她跟林静商量过,林静的意见是尊重她的选择。辞职手续办得相当顺利,周渠仍然离职接受调查,张副经理看了郑微的报告,说了几句客套挽留的话,很快还是签了字。接下来各方面的交接都没有大的问题,只是郑微最后在人事部办理档案转移时,人事部主任告诉她,按照程序,所有的正式职工在离职时都必须得到分管人事的公司领导签字,才能在人事部办理手续,继而到总部人力资源中心将档案转出。而分分管人事的公司领导正是陈副经理。 郑微站在陈孝正的办公桌前,看着自己的档案调出函在他指尖显得薄而苍白。他很认真地在那张纸上端详了几分钟,而上面的所有文字加起来还不到100字。 “听说你辞职是因为打算结婚了,恭喜你,嫁给了年轻有为的检察长,有了一个好归宿,工不工作都无所谓了。” 他的平静颇有些出乎郑微的意料,不过这对于郑微来说是好事,现在她只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一切了结,所以她也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无澜。 “谢谢。陈副,麻烦您在上面签字。” “签字?容易。”陈孝正扬起那张档案调出函,当着郑微的面,微笑着缓缓将它送入办公桌一侧的碎纸机。 郑微听着纸张被刀片粉碎的声音,说道:“不要紧,陈副你不喜欢这一张,我还有备用的复印件。” 直到档案调出函的末端也消失在机器里,陈孝正才抬头看着站在对面的郑微,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签字的。” 郑微笑出了声来,“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你可以让我的离职手续办得没有那么顺利,但是你阻止得了我结婚登记?要做到那一步,只怕攀上一个欧阳小姐还远远不够。” 要激怒眼前这个人是那么轻而易举,陈孝正隔着桌子探身将郑微拉近自己的时候,额角的青色血管都在脉脉跳动。在他的作用力下,郑微的腿用力撞上了桌沿,她低叫了一声,面露痛楚之色。 陈孝正的表情远比她更疼,他问:“疼吗,微微?如果你觉得疼,那应该知道我现在的感觉。你是不是还打算在婚礼的时候发请帖邀请我参加?” “我很荣幸,如果你愿意来。”郑微压抑着声音里因疼痛而导致地颤抖。 “你说,你要结婚只是气我,说呀,你不会真的嫁给林静。”他的声音就这么慢慢地低了下来,犹如他的一颗心,终于学会低到尘土里,“微微,我没爱过别人,欧阳和我之间除了一个约定,什么都没有,她根本就……” “你给她一个挡箭牌,她许你平步青云?” “你都知道?那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三年,我答应她三年,我以为我一定可以熬过去。” “你当然熬得过,但我不会奉陪。我嫁给林静,不是因为跟你赌气,陈孝正,你没有那么重要。” 他摇头,拒绝接受这套说辞,敲门声却在这刻响起,郑微如蒙大赦,“有人来了,放手。叫你放手听见没有?” 陈孝正看了门口一眼,咬牙一声不吭地将她抓得更紧。门外的来客显然没有多少耐心,敲了几下,见门锁是松动的,便试探着推门进来。 “陈副,差旅费报销……”何奕站在办公室门口,看到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一丝不苟得不像真人的陈孝正隔着办公桌将郑微的手使劲拽在手里,眼里的狂烈哪里还是平时那个客气而冷淡的人,桌上的文具一片狼藉。 陈孝正看到了何奕,却依然没有放开郑微的意思。何奕干笑两声:“有什么事慢慢说,大家都是同事……” “谁告诉你我跟她是同事。”陈孝正指着大门的方向厉声对何奕说,“滚,马上给我滚。” 何奕摸摸鼻子,毕竟是顶头上司,在没搞清楚里面的状况时,他也不敢趟这个浑水。 何奕离开后,顺手带上了门,郑微骇笑,“你真疯了。” 陈孝正这个时候才松了手,几步走到门口,将门反锁,然后回过头来倚在桌子旁有些木然的郑微,将她的脸扳过来看着自己,“疯了就疯了。微微,要辞职可以,我跟你一起,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别走,这样可以了吗?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你要我怎么样,你说,你尽管说,我都可以做到。” 他颤抖着将脸贴在郑微的脸上,肌肤是烫的,而泪水却很凉,这样的冷热交融如同绝望而生的祈盼。 郑微闭上眼睛,听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耳边喃喃地重复:“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她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没有,一直以来,在他们的爱情里,郑微都是输家,他在面前义无反顾地走,她在身后不停地追,今天,她终于扳回一局,可走到这一步,赢了又能如何。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地跟我走?” 陈孝正说不出一句话,唯有点头,不停点头。 郑微尝到了泪水的咸涩,“阿正,即使你今天丢开一切跟我走,你总有一天还是会后悔的。我不想让你有机会怨我。” 陈孝正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你是不再信我,还是不再爱我。”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郑微的爱是他唯一的凭借。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小的时候有一个洋娃娃,是我从表姐那里抢过来的,所有的玩具里,我最爱它,每天晚上不迸它就睡不着觉,不管它多旧多丑我都不在乎。后来,我弄丢了那个洋娃娃,我不停地哭闹,嗓子都哑了,还是找不到它。爸爸妈妈买了很多新玩具来安慰我,我通通都不要,那时候我以为,一天找不到这个洋娃娃,我一天都不会开心,再也不会爱上别的玩具。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都忘不了它,直到上了小学,有一天家里大扫除,我才在旧橱柜的角落里找到了它,这时我竟然发现,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或许在找寻它的过程中,我就已经过了需要玩具的年龄。” 郑微感觉陈孝正的身体渐渐离开自己,原来竟会有这么一天,他已经愿意放弃所有,才发现他的“所有”郑微并不稀罕。

你不签字都不要紧,大不了我放弃档案,只要我不再回到国企,档案对于我而言意义并不大。最重要的是,如果我这个时候辞职,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出卖了周渠,无地自容,引咎离开,再也不会有人猜到,把那些证据亲手交给林静的人是你。” “林静告诉你的?” 郑微轻笑,“林静当然不会跟我说这些,他恨不得我永远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交易。” “我说过不会放过冯德生,就一定要他在这一次付出最大的代价!至于周渠,你那么维护他,把他看成你工作上的偶像,但是他何尝没有利用过你?我这么做有错吗?” 郑微说:“你们都没有错,各为其事,无可厚非。但是别再说你可以为了我抛开一切。” 陈孝正颓然坐回自己的办公皮椅,他是个聪明人,偶尔做一场梦,醒得还是会比别人快。他最终还是在她备好的另一份函上签了名,写过无数次的“正”字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终于相信,郑微和陈孝正已成回忆。 陈孝正把签好字的函推到郑微面前,这时的他已理智矜持如常,在郑微说完“谢谢”之后,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欧阳婧,如果当初我跟林静公平竞争,你会不会给我机会?” 这个答案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人生没有如果。郑微完全可以含糊其辞,给陈孝正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但她没有,她把那张函小心地拿在手里,只对他说了一个字:会! 郑微无从得知陈孝正的反应,说完之后便转身离开,她知道他不会有事,从今往后,他会功成名就,如愿以偿。至多,也不过是梦里感觉心中有痛——如果他还有梦。 收拾好办公室的私人物品,郑微迸一个大纸箱走出办公楼,何奕追上去帮了她一把。他说:“郑微,今天的事就当我没有看到,但是,那天在北海看见我,你能不能在少宜面前保密?” 郑微用余光看了他一眼,“既然害怕少宜知道,这证明你还在乎她的婚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施洁在一起,她根本就是利用你。” 何奕说:“我不是不爱少宜,但是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很累,离开又做不到,施洁至少给了我快乐。” 郑微禁不住鄙夷,他当初千辛万苦追求少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觉得累?她招手拦住了出租车,上车前,她对何奕说:“放心,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即使少宜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但是也不应该是我去告诉她。她是什么性格你比我清楚,希望到时你还能这么快乐。” 晚上,林静触碰郑微的时候,发现她腿上淤青一片,一连追问怎么这样不小心,郑微说白天在办公室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留神撞到了。林静闻言,心疼得不行,给她涂了药,让她不要乱动,小心点。 入睡前,郑微看着一旁倚靠在床头看报纸的林静。 “怎么了?”林静笑着把注意力从报纸中转移到她身上。 郑微说:“没事,就想抱抱你。” 林静把手臂从她颈下绕了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胸口,安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郑微埋头在他怀里说:“林静,我想去婺源。” 他有些惊讶,“婺源?可是我最近没空,要不过一段时间,等我们登记之后一起去,顺便回家一趟?” 她摇头,“你忙你的,我想一个人去,在结婚之前,就当了个心愿。” 林静的手微微收紧,但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次独自前往婺源,郑微已轻车熟路。当村口在望,她在心里说了一声:老槐树,好久不见。 郑微先去了向远的家,事隔五年,她还记得那个陪过她流泪的有趣的女孩,只可惜向远家的土坯房已人去楼空,邻居都说,前几年向远的父亲出了意外去世之后,她们家两姐妹都去了城里,再也没有回来。 寻人不遇的郑微孤身重返老槐树下,五年前,她在这里埋葬了她的童话书和小木龙,现在她忽然想念它们,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树下。 老槐树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五年对于它来说不过是睁眼闭眼间的事情,可是树下的人却一变再变。 郑微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陈孝正,他背对着她的方向站在树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郑微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背影,比以前更感觉到他的孤单。想不到他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原来婺源的老槐树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梦。 郑微在这一刻忽然感到释然,她彻底原谅了这个给过她辜负的男人,也原谅了自己年少时不问因由的爱。她曾经把最好的青春都灌溉在这个男人身上,用尽了笑和泪,让爱萌芽,虽然最终也没开出一朵花,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没有陈孝正,郑微的青春也不会永垂不朽。正如故乡是用来怀念的,青春就是用来追忆的,当你怀磁它时,它一文不值,只有将它耗尽后,再回过头看,一切才有了意义——爱过我们的人和伤害过我们的人,都是我们青春存在的意义。 郑微想,她毕竟比阿正幸福,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她爱的时候没有保留,流泪的时候淋漓尽致,在这份感情里,她没有亏欠,她的爱是圆满的。正因为陈孝正给过玉面小飞龙跌宕起伏的爱,才让后来的郑微学会在平凡的幸革甘之如饴。 再见,阿正。 郑微离开的时候终于可以微笑。她一直梦想着和自己爱的人一起来看老槐树,而不管是林静还陈孝正,他们都曾在树下缺席,不要紧,这是她一个人的老槐树,她来赴的是和青春的一个约会。 结束了婺源之行回到G市机场的时候,郑微毫无意外地在接机处看到了林静,她笑着投向林静的怀抱,汲取他怀里的温暖,她说:“林静,我回来了。” 林静回应她的是包容她身心的拥抱。 一个多月后,二分的案子有了结果,冯德生被判入狱15年,周渠却只因为监督不力和渎职交由中建内部处分,自然不能再担任公职。 周渠下定决心和妻子一起移民加拿大,离开的那一天,郑微到机场给他送行。在见到周渠之前,已成为林静妻子的郑微始终有一丝犹豫,但面对面的时候,周渠却给了她一个毫无芥蒂的一个笑容,不管周渠是否利用过郑微,也不管郑微是否辜负过周渠的栽培,郑微都为自己涉世之初遇到周渠而感恩。 飞机起飞后,郑微没有回家,她忽然想念阮阮,就一个人坐车到了公墓,沿着静穆的小径朝阮阮安息的地方拾阶而上,正好遇到了刚刚下山的老张。

郑微离开二分后,在老张的劝说下加入了他和几个朋友组建的建筑公司,负责公司内勤方面的工作,公司的股东之一也包括了那个曾让韦少宜心动的设计院“院草”,近距离接触之后,郑微发现他也是个有趣的人。在一个新公司里打拼当然比在国企时要累上许多,但眼看公司规模日益壮大,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成长,那种喜悦的感觉是无法言喻的。林静心疼她的辛苦,但也鼓励她有自己的事业和天地,重新在生活中斗志昂扬的郑微才是最生动的。 郑微和老张在这个地方都没有交谈的兴致,寒暄了几句就相互挥别。郑微坐在阮阮的墓碑前,将先前来过的人留下的花摆放整齐,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满天星的花语——“甘作配角的爱”。w?net 郑微只想陪着阮阮安静地坐一会,电话铃声却一直不肯放过她,先是林静问她晚上想到哪里吃饭,然后又是何奕打电话来问她,知不知道韦少宜去了哪里。 何奕的事情到底没有瞒过少宜,女人的第六感永远是敏锐的,少宜在感情上的洁癖郑微见识过,但是她痛掴了何奕两个耳光,最后却没有离婚。也许爱情是刚性的,婚姻却是柔性的,我们都得学得妥协,即使刚烈如韦少宜也不能例外。 郑微挂了电话,就跟阮阮说起了公司里几个小姑娘的玩笑话。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总想不明白年过三十的女人为什么活着,她们说,如果有一天脸上出现了皱纹,宁可去死。 郑微对着阮阮笑了起来,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不也跟她们一样吗?其实活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老去。阮阮,只有你,只有你的青春永不腐朽。

2月13日10:00林静 这一天的林静醒得很早,虽然早起一直是他的习惯,可是他知道,今天和以往,甚至是和今后的任何一个日子相比,都将是特别的,因为,21年前就说过长大后一定要嫁给他的那个女孩,终于要在这一天成为他的妻子。 其实严格说起来,早在半年多年,林静和郑微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可林静骨子里毕竟还是个传统的中国男人,在他的观念里,只有经过了这一场仪式,她才真正名至实归地成为他生命中的另一半,他的虚位以待的人生才算是终于圆满。 婚礼在G市举办,他们俩都不是地道的本地人,晚上宴请的大多是双方的同事和朋友,南昌那边的一些至亲好友也特意赶了过来。按照林静的意思,等到两人都有时间的时候,再回到南昌邀请没有参加这边婚礼的亲戚和朋友吃顿饭,也算两头都有了交待。 许多人告诉他们,按照旧的习俗,婚礼的前一天,新郎和新娘是不可以见面的,林静虽然觉得这没有什么道理,但是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厮守,分开一夜又有什么关系。所以从前天开始,郑微已经跟她的父母住进了婚宴所在的酒店。将近两天没有见到郑微,想起她披上白纱的模样,一向从容的林静也觉得时间委实过得太慢。 从早上8点半开始,他的手机就没有安静过,有打电话过来真心贺喜的,更多的是借此机会拍马拉关系,总之你方唱罢我登场,饶是今天的林静心情大好,也烦不胜烦。 伴郎韩述是林静的旧同事,前两年交换提拔的时候调到另一个城区的人民检察院任职,也是公检法系统的后起之秀,他见林静为电话所扰,关机又恐有失礼貌,索性拿过新郎倌的手机,所有的电话一律由他代接打发,林静这才耳根清净。 前往酒店接新娘的途中,韩述才把手机交还给林静。林静信手翻看把收件箱塞得满满的短信,看到了一个颇为陌生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发来的信息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恭喜你如愿以偿。” 他看着那寥寥几个字好几秒,然后笑了笑,将这条信息连带这个号码的所有通话记录从手机里彻底删除,抬起头来的时候,酒店的停车场已在眼前。 林静参加过许多场婚礼,也听过不少新郎倌抱得美人归之前所经受的“磨难”,当时只觉得滑稽,轮到自己担当主角的时候,才知道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 隔着1918号房薄薄的一扇门,他甚至已经听到郑微咯咯的笑声,红包也不知道塞进了多少个,那扇门却始终千唤不开。最让他头疼的是她那个叫朱小北的伴娘,真正刀枪不入,软硬不吃,伙同新娘子一起极尽搞怪之能事,就连以临阵不乱著称的林检察长也硬生生地被这甜蜜的折磨“磨”出了一头的汗水。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伴郎心有戚戚然,“这那里是什么女博士,活脱脱一个女流氓。” 林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好话,表了多少决心,甚至哭笑不得地应着门里面的“法官”的要求,讲了一段带颜色的笑话,成功将新娘子逗挟后,那扇门才总算打开。当郑微站在门的另一头朝他露齿而笑的时候,林静才知道,为了这一刻,所有的过程都是值得的,就连几日前他母亲在他脸上甩下那狠狠的一记耳光的阴霾,也随着她的笑容风轻云淡。 世事岂能两全,我们的一生中,得到的同时也总在失去,幸与不幸的区别只在于得失之间孰重孰轻,如果是这样,拉起郑微双手的那一刻,林静想,上天对他毕竟是眷顾的。 2月13日18:45陈孝正 当他还是那个除了骄傲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曾在无数次的梦中幻想过这一刻。象牙色光面软缎最衬她白皙疣的肌肤,及膝小礼服的款式让她一张娃娃脸灵动无比;她左边耳垂上有一颗小痔,她曾说,阿正,如果有一天我们走散了,再见的时候我老得白发苍苍,记得这颗痔,你总能认出我。现在,彼此容颜未改,他站在一米开外,只看得见她脸侧摇曳的珍珠耳坠。她的那双手还是那样美好无暇,他曾梦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紧握着它,踩着红毯,微笑地站在贺喜的人前…… 没错,他知道这些都只能在梦中,就连当初还拥有着郑微的陈孝正,在清醒的时候也没有奢求过这一幕真实的降临,因为太过美好,他不敢伸出手,怕自己抓不牢。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拥有,所以注定得不到。 她和她的丈夫肩并着肩,男在左,女在右,一对璧人。 他对自己说,陈孝正,你可以不来,但既然来了,就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扬起嘴角走到他们跟前,一句恭喜,应该说得无懈可击。 郑微手里还握着一只精巧的打火机,接过他的红包,顺手放在伴娘的托盘上,笑着对他说,“谢谢,我给你点支烟吧。” 他从不抽烟,她比谁都清楚,可是他还是从托盘里拈起一支,极不熟练地叼在嘴里,顺着她的手势微微欠身,12年的防风Zipo,在她手里好几次都打不着火,他不知道轻抖的是她还是自己。 有一刹那,陈孝正以为时间可以这样恒久地静止,然而,下一刻,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了郑微的手背上,指节修长,稳定而有力,在这只手的配合下,一切恢复如常。火苗窜起,陈孝正心里的最后那一点光便灭了。陈孝正差点忘了,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一双比他更有力量的手,这双手可以温柔地抚在心爱女人的手背,也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对新上任不久的城区检察院一把手含笑点头,“林检察长,祝您夫妻俩白头到老,地久天长。” 对方亦对他报以微笑, “多谢,陈副经理应该好事也近了。” 这个男人的语调永远是温和而矜持的,陈孝正不会忘记,当自己在某个午夜,看着这个男人怀迸猫一步步走下她家的楼梯,然后笑着说:“听说陈助理的任命就要下来了,贵公司欧阳总经理对你厚望有加,你是聪明人,这个时候,为谁风露立中宵?”那个时候,陈孝正就知道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了筹码。 或许他停留得太久,身后等待着跟新郎新娘打招呼的客人已面露不耐,他再一次看向娇俏的新娘,那些年,在那些年里他们几乎以为对方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然而现在,他和那一个个手拿红包,面目模糊的来客有何不同? “这位客人,请先入席吧。”伴娘打扮的朱小北对他这样说道。他欠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将朱小北眼里的一闪而过的鄙薄抛在身后。

他只有一杯清水,原以为觉得足够,然而偏偏让他一度尝到从未奢望过的甜,这才觉察出后来的寡淡。今后这半生,他或许再也觅不到那样的滋味,没关系,水还是水,他已失去味觉。 2月13日23:4郑微 婚宴酒店所属的夜总会包房里,客人已经陆续离开了大半。林静说,不愿意在洞房花烛夜面对闹洞房的人离去后的一片狼藉,所以他在酒店预定了两间大的包房,意犹未尽的客人都可以来,爱怎么喝就怎么喝,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喧哗热闹了一晚上,夜深了,剩下的都是好朋友。 半醉后一直歪在沙发上的朱小北这个时候忽然又打开了一听啤酒,半举在虚空,喃喃说:“敬阮阮。” 她周围的几个人很久没有说话,老张第一个附和,举杯说了同样的一句话,大家都喝得差不多,谁也听不出谁的哽咽。 只有郑微放肆地哭了,林静劝也劝不住。 阮阮,我嫁人了,我很幸福,如果你在天有灵,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喜极而泣? 黎维娟皱着眉说:“新娘子在好日子里不要哭。” 郑微不在乎,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掉眼泪。前一次是婚宴刚开始的时候,她接到孙阿姨――应该说是她婆婆的电话,当时她听到电话那端熟悉的声音,一句“妈”怎么也喊不出口。 郑微还记得上个星期她随林静回南昌,林静先跟她去见过了她的父母,接着把她带到了他自己家。郑微没有预期过会顺利度过他妈妈这一关,然而孙阿姨面对她时,那完全无视她的神情还是让她十分难过。阿姨过去是那么疼她,她在邻家的时候,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 该说的话林静都已经说过了,孙阿姨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林静跟他妈妈进了厨房,郑微不知道他们母子俩后来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几分钟,林静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拉起她的手就往门外走。 她问发生了什么事,林静说,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他脸上清晰可见的指痕却骗不了人,她还没问他疼不疼,他反倒安慰她,要她别担心,没有解决不了的事。ttp 孙阿姨果然没有出现在G市的婚礼上,郑微决定了要嫁给林静,谁也无法改变,然而如果得不到他妈妈的祝福,多么遗憾。 那通意料之外的电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孙阿姨说,今晚敬酒的人多,别让林静喝醉了,你也是,小时候就毛毛躁躁的,现在都做人媳妇了,总要像个样子。 郑微当时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话虽然没有一句好听的,但是老人家爱面子,他妈妈肯做到这一步,已是最大的退让,她很知足。hpw?99lb?n “看看你的妆,都糊成什么样子?”黎维娟还在喋喋不休,郑微哭了又笑,既然已经没有形象,那么索性豁出去了,她单脚踩在软榻上,大声招呼着身边的人举杯∠张和程铮他们已经使了一晚上的坏,变着法子捉弄两个不能反抗的新人,周子翼却拉着林静坐在角落里,又是拍肩膀又是低声细语说个不停,明显地乘机套交情。她非要把这些人统统喝倒,大家不醉不归。 孙阿姨叮嘱郑微别让林静喝醉了,结果林静没醉,她却醉得东倒西歪。散场的时候,何绿芽忽然想起似的偷偷把一个包得严实的盒子塞到郑微手里,吞吞吐吐地说:“这是那个,那个谁让我给你的,还没开始敬酒的时候他就走了。” 郑微愣了一下,原本醉后无力的手一不留神,盒子掉落在地,大理石的地板,一声脆响。她蹲了下来,不管不顾地撕着盒子上的胶带,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已经摔得七零八落的模型,依稀看得出是一栋小屋的样子。 她保持着打开盒子的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良久,林静轻轻拉了她一把,“没事,喜欢的话,还是可以找人拼凑回来的。” 郑微小心地把盒子盖上,顺着林静的力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用了,也许我摔之前它就坏了。”她凑到林静跟前,贼兮兮地朝他笑。 “又干什么?”林静故意皱着眉道。 郑微蹭着他,就像撒娇时的鼠宝一样。 “你锁在床边第二层抽屉里的那本书什么时候还我?” 林静还来不及回答,热闹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了DJ激情澎湃的声音和众人的欢呼。 原来十二点已过,一年中最缠绵的一天到来。 如歌所唱,喜悦出于巧合,眼泪何必固执。 2月13号,到此为止。

林静小时候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初识的时候永远以为这个名字应该属于一个乖巧的女孩子,而他的小学、高中都曾出现同名同姓的同学或校友,对方都是女孩。可是他爸爸告诉他,他的名字取自诗经里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意,他才知道,这个名字也许是父辈期许的完美爱情的象征。 林静十分尊敬他的爸爸林介州,虽然爸爸对他一向严厉,反倒是妈妈跟他更亲近。林介州理工科出生,是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名牌大学毕业生,自林静记事以来,林介州就是当地一个老牌国企的负责人。与其说是个管理者,林介州更像一个学者,在林静看来,他的爸爸睿智、沉静、理性、正直、学识渊博,一直是他成长历程中的楷模,更重要的是,林介州对家庭的重视和对妻子无微不至的爱,让林静觉得自己拥有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除了成功的事业,还有什么比一个安宁和美的家庭更重要的东西?林静从小耳濡目染,他觉得为自己的家人遮风挡雨,给自己所爱的人幸福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职责。可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能像他家一样幸运,就连快乐无边的小飞龙,回到家里,也不得不面对征战连绵的父母。 每次家里发生世界大战,小飞龙就会出现在林静家的饭桌上,她总是自动自觉地坐在林静身边,以为大家都看不见一般,把她的小凳子悄悄地往林静身边越挪越近。林静低头吃饭,很配合地假装看不到她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转,一向主张食不言寝不语的林介州不但在小飞龙眉飞色舞讲着趣事的时候笑得无比开怀,还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讨论中去,哪里还有平时端正严肃的大家长和领导者形象,林静的妈妈也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活泼灵动的小女孩,满桌都是小飞龙爱吃的菜。 林静一点也不嫉妒,在他看来,这个女孩是他的第三个家人。 林静比小飞龙大五岁,她的功课一直都是他辅导的。她有小聪明,但学习并不专心,作业出的错都是由于粗心大意,往往他给她讲着书本上的重点,她的注意力却腾云驾雾地飞到了千里之外。 她说:“我真喜欢你的这盏台灯,橘红橘红的。林静,你送我一盏好不好,我回去天天看着它。” 林静回答她说,这种老式的台灯市场上已经没有卖了,他家这盏又是他爸妈新婚的纪念物,不能送她。她倒不生气,说过就忘了,可每一次灯泡烧掉,林静都特意坐上一个多小时的公车,到这城市边缘的一个老旧五金市场去买,全市只有这个地方还在出售这种颜色的灯泡,他怕有一天连这个市场也消失了,一次通常买上许多个。他知道自己的私心,他不肯送她这样的台灯,是希望当她想念这样的灯光时,就会出现在这盏台灯旁。他希望自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能给她这样温暖的人。 林静习柳体,因为爱柳体的法度森严,遒劲有骨。他的书法老师总是觉得奇怪,明明是个性格平和的孩子,写出来的字却险峻凌厉。小飞龙最怕写毛笔字,可她爸妈说,经常往林家跑是可以的,但是跟在林静哥哥身边,总得学点好的东西,他们希望学书法能让她无法无天的性格收敛一些,所以她每周三天跟着他临帖。 林静在小飞龙面前并不是个严厉的老师,大多数时候,他任她不务正业地玩墨水玩得不亦乐乎,这样的结果就是直到他上了大学,暑假回来,她的一手书法还属于印象派风格,完全拿不出手,不过,唯独一个“静”字她写得有模有样。是的,他曾特意认真反复地教,但是,她是否也曾一再有心地练?每次应付大人的检查,她都说地使出这一字绝招,看着这个写得流畅秀挺得“静”字,林静开始爱上自己的名字。 大院里的孩子特别多,他从小习惯了做别人的榜样。大多数的家长教育小孩时,口头禅通常是,“你看看人家林静是什么样子,你就不能雅点。”林静知道自己的优秀,也并不打算掩饰,他喜欢别人仰视的目光,可跟他最亲的小飞龙却说:“我一点都不崇拜你。” 林静笑着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要嫁的人当然是最好的,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样的话,他已经听得习惯了,也许从她刚知道人长大了要结婚开始,她就始终一本正经地说:“林静,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 她在他面前说,当着许多大人的面也这么说,小小的一个女孩子,斩钉截铁地说着一辈子的承诺,大家都被逗笑了,开玩笑的时候便说她是林家的小媳妇。林静也笑,可是他看着她跟那帮野孩子玩疯了之后变得红扑扑的脸,不禁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给你”的意义。 六岁的时候,她的理由是,“孙阿姨做的菜真好吃,妈妈说我不能嫁给林伯伯,也不能嫁给孙阿姨,我只能嫁给你。” 九岁的时候,她说:“我看着张小明这些臭男生就想揍他,林静,还是你好,我就想跟你结婚。” 十四岁的时候,她扯着他的衣袖,“你要等我,我很快就会长大。” 他一直笑而不语。 她十七岁那年,他寒假回家,带她到城隍庙逛庙会,她从小就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他去买水,一转身回头已经不见了她,最后在庙后的大榕树看到她的背影时,隆冬的季节,林静发现自己额头上居然有汗水。 他走过去问:“微微,你干什么?” 她在专注地把写着两人名字的锦囊用红线拴在树枝上,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着急地说道:“你比我高,你来系。” “系那么高有什么用?” “高一点才不容易碰掉,等我们结了婚,是要来还愿的。”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林静不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论调,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没有笑,而是踮起脚尖系红绳的时候,他好几次都打不好那个结。 小飞龙终于考上了跟他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她上火车的前一天,林静把那张写着“我的小飞龙”的照片夹到了她送的那本童话书里。这些年,很多话都是她在说,可是,有些话必须由他来开口,他只说一次,就是一辈子。 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上了电话,他才知道从刚才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颠覆了。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多么动人的誓言,原来是他最敬爱的人和另一个女人渴望的天长地久。他所拥有的“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原来是个笑话,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值得坚守的?

他忽然害怕即将来到他身边的小飞龙。 林静站在医院病房的窗口,轻轻撩开窗帘,午后的阳光便急不可待地刺了进来,让他皱了皱眉头。这阳光也投映到床上的病人脸上,原本就睡得极不安稳的病人发出了几声无意识的呻吟。他走过去,坐在床沿,看着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的那个人,哪里还像他儒雅强健的父亲。 美国拿到学位后不久,林静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爸爸病得不轻,让他尽快赶回来。回国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林静都陪在医院里,林介州何止是病得不轻,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了之后,他的生命实际上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段。 每次林静这样看着病床上身体每况日下的林介州,他都在想,这还是曾经被他视为偶像和楷模的父亲吗?为了和那个女人的一段见不得光的感情,他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毁了,事业也不要了,名誉也不要了,最后连健康都无可挽回,到了这一步,能留住的又有什么呢?生命比爱情还脆弱。 林静的妈妈还在职,工会的工作琐碎而繁杂,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她在丈夫生命垂危的时候大度地原谅了这个背叛了她的男人,却也不可能再日日守在床前。林静理解他妈妈,这种时候,林介州生或是死对她来说都是种折磨。 医生也表示束手无策后,林介州陷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在醒过来的时候,意识也越来越混沌。很多次,他定定地看着林静,问:“你是哪个部门的?”又或者,“林静为什么还不回来?”能够认出林静的时候,他就一再地重复着一个地名,“婺源……婺源……” 婺源,林静记得这个地方,几年前,他曾经答应小飞龙要陪她一起去那里,去见证过她妈妈爱情的地方。讽刺的是,他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地方对于他父亲来说竟然有着同样的意义。 终于有一次,林介州把枯瘦如柴的手覆在林静的手上,声音微弱但字字清晰,“林静,在我死后,把我的骨灰带到婺源,洒在李庄村口那棵槐树下,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情。” 林静想起了这几年迅速憔悴的妈妈,心中一恸,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爸,你病糊涂了,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 林介州没有再说话,看着儿子的一双眼睛却渐渐黯了下去。 那一天,林静去拿药的时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看到了那个他过去一直叫“阿姨”的女人。她站在背光的角落,看着林介州病房的方向。林静听说,在他回国之前,也就是他爸爸刚入院的时候,她来过很多次,每次都说只想看林介州一眼,可都被林静妈妈骂了回去,大院里流言也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如果不是她和林介州的丑事,林介州也不至于肝火大动,早早发了病,她连累了半世清名的林介州跟她一起成了作风败坏的典型,自己更是成了人人唾弃的狐狸精。 林静没有走近她,她也一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就这么如泥塑一样静静站在面朝病房的方向,林静看不清她的眉目,但他感觉她脸上应该有泪,他忽然害怕直视那张脸,隐约神似的五官让他想起了另一个人,这让他几乎就要在这个毁了他家庭的女人面前心软。 父亲的病暂时稳定下来的那几天,林静去了一趟G市,XX省的法院、检察院系统招考公务员的资格预审已经正式开始,他喜欢这个堂皇的理由,虽然之前他在国内研究生导师的推荐下,刚刚收到了上海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的邀请函。 站在G大的一个电话亭下,林静觉得这里的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甜味,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带着这样的气息,就连回忆都是如此。 刚到国外的时候,林静也有过一段荒唐的时光,很多次,他在梦里一再地把那本童话书拿起又放下,可醒过来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身边又是谁。从他远渡重洋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离小飞龙只会越来越远,这样的距离是他以前无法想象的,可是理智一再地告诉他,没有比离开更好的选择。 林静不是个容易迷失的人,也许他的本性终究不适合这样的放纵,很快也就厌了那样的生活,把心思收回到学业中去。他觉得不管在什么情景之下,人都应该让自己尽可能地过得最好,父母的裂痕他无法弥补,发生过的事情他不能改变,唯有让自己向前看。 在异国的那些日子里,他得到了导师的赏识,在当地华人的同学圈里颇受欢迎,当然,感情世界也并不贫乏,他先后有过几个正式交往过的女友,无一不是聪慧明丽的女子,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就是喜欢那些成熟懂事、精明独立的女人,在一起轻松惬意,离别了也风轻云淡。 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是一个叫琳西?吴的女同学,那也是他归国前最后一段感情,琳西是第三代华侨,家境殷实,漂亮而豁达,她生长在美国,国语却说得流利,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妩媚风流,有时候,就连林静也觉得,再没有比她更契合的伙伴。 “他是鬼迷心窍,林静,连你也一样?” 林静面对眼神凄厉,咬牙不已的妈妈,暗暗往后退了一步,她把丈夫的骨灰盒单手环抱在胸前,另一只手则直指唯一的儿子,整个人颤抖如秋日枯叶。林静唯恐她激动之下失手将那白瓷的坛子摔落在地,只得噤声。 “你要把他的骨灰拿去那个地方,除非我死!” 林静叹了口气,几日之内,他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用自己的死亡来威胁他,并且,其中的一个成功了。 他从G市返回后的当天傍晚,林介州的病情就开始急速恶化,凌晨时分,已经让医生摇头的林介州奇迹般的清醒了过来,把儿子和妻子都叫到了床前,用病后少见的清明神志,将家里的大小事宜仔细交待了一遍,房产、股票、存款、保险统统转到了妻儿名下,他是个细心而条理分明的人,即使在这一刻仍是如此。林静半蹲在父亲的病床前,他心里明白,他自幼崇敬的这个人,已经快要走到生命的终点。 林介州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只剩下如残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最后那一刻,他已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却不肯闭上,艰难用目光找寻林静的方向。 林静的妈妈在这个时候也按捺不住地泣不成声,她抓住这个她爱过也怨过的男人的手,“你还想说什么,还有什么心愿放不下?”林介州却不看她,犹自迫切地看着儿子,喘息声越来越沉重。 只有林静对这着无声的哀求心知肚明,饶是一向理智果敢的他在这个时候也不禁心乱如麻,一边是父亲临终的最后心愿,一边是母亲的眼泪。他避开那双眼睛,将脸埋进手掌里,却避不开心里的映像 ——那个女人站在没有光的角落里,仿佛恒久一般面朝病房的方向,黑暗中她的轮廓太过熟悉,渐渐地竟然跟他心里另一张脸重叠。

为什么我们总要到过了半生,总要等退无可退,才知道我们曾经亲手舍弃的东西,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遇不到了。那声声喘息也渐渐微弱,林静抬起脸,恰恰迎上林介州的视线,身前生后声名都可以抛却,连躯壳都可以抛却,只为回到最初的地方,这值得吗?如果这不值得,那什么又是值得的?他忽然心中一恸,在父亲最后的目光里缓缓点了点头,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不管这有多难。 林介州没有能够熬到第二天的清晨。他死后,单位给他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仪式,中国人的习惯是为死者讳,即使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有过什么不光彩,死亡也将它抹清了。追悼会后,尸体被送去火化,把骨灰捧回来后的第三天,林静决定开诚布公地跟妈妈谈这件事,他的父亲也是她的丈夫,她有权利知道一切,而妈妈的激烈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妈,人都不在了,只剩下一坛的灰,还争什么呢?” 林母短促地笑了一声,比哭更难受,“我争什么?你以为事到如今我争的还是他的人?他活着的时候,心都不在了,我要人有什么用?我争的是一口气,儿子,我只争这最后一口气!他喜欢那个女人,可以,但是当初为什么眼巴巴地娶了我?如果没有他林介州,我未必找不到一个真心实意的人,他说他蹉跎了半辈子,那我的半辈子呢,难道就比不上他的值钱?他跟那女人瞒得我好苦,我把她当姐妹,把她女儿当自己亲生的一样来疼,只有我最蠢。你现在让我成全,我为什么要成全?!到死他都要寻他的旧梦,休想,他休想!” “我答应过爸爸,他也就这最后一个要求了。他是对不起你和我们这个家,可人已经死了,你就当可怜他。” “谁可怜我?林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爸迷那个老的狐狸精,你就迷那个小的,你拿这个去讨好她,别忘了是谁生了你!” 林静觉得头里有根神经尖锐地疼,“妈,你有什么不甘心和伤心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也知道爸爸的事跟郑微无关,你恨她妈妈是正常,可她有什么错,小时候你对她的疼爱也不是假的呀,她现在有她的生活,我何必讨好她,我是为了你。爸爸不在了,你的日子还长,恨他又怎么样,人死如灯灭,不能解脱的反而是活着的人,你也说为他蹉跎了半辈子,难道还要继续蹉跎?让他去吧,不是为了他,是为自己,小时候你教过我的,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应该让自己过得好。” “我这辈子怎么还可能过得好?”林母转身躲过儿子试图拿回骨灰坛的手,激动之下双手举高骨灰坛,“我宁可砸了它,谁也别想称心如意……” 林静没有再与她拼抢,语气也是带着疲惫的心平气和,“你可以砸了它,如果这会让你好过,可是,妈,你砸了它还会好过吗?” 他看着妈妈的神情从激动到犹豫、悲切,最后是放声痛哭,这个刚强的女人在哭泣中佝偻着腰,如同迷路的孩子。“林静,我什么都没有了。” 林静拥着妈妈的肩膀,让她依靠着自己宣泄,“你还有我。”在把父亲的骨灰坛重新抱在手里之后,他心里长舒了口气。 婺源这个地方林静其实早已去过,在中学时代他曾经跟同学一起在阳春三月去看过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美则美矣,当时却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真正把这个地方记在心里,是郑微说起要和他一起去看老槐树之后,他没有告诉她自己去过婺源,不想破坏她最初的惊喜,只是没想到当他再一次站在老槐树下,身边已经没有了她。 “你喜欢这棵树?它算得上我们村的守护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讲个它的故事。” 林静闻声回头,看着从进村开始一直跟在他身后,问他需不需要导游的年轻女孩,她也算是个执著的人,即使他一再强调自己认得路,她也没有放弃游说。 “抱歉,我不喜欢听故事。”林静朝她笑笑。她也不恼,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不再出声。 林静打开手里的瓷坛,将坛身倾斜,风很快卷走了尘埃。前尘旧事,灰飞烟灭,也莫过如此。 他在树下站到日落西山,那个做导游的女孩去而复返,手上拿着一大串旅游纪念品。 “这个地方对你这么有意义,真的不需要带点什么回去吗?” 林静摇头,“有些东西不需要记住。”他在这个女孩略显失望的神情里继续说道,“虽然我不要纪念品,但我需要一个干净的地方住上几天。” 那女孩果然惊喜地笑,“那你就太走运了,方圆几里再也没有比我家更干净舒适的家庭旅馆了。” 林静在婺源陪伴了父亲七天,向远的家距离舒适还有很远的距离,可到底还算干净,她这个房东也称得上热情周到。第七天的时候赶上了五一黄金周,那时到婺源旅游的人还不算太多,但足够向远忙得不亦乐乎,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林静离开的时候,将几天的房款交到向远妹妹的手中,那个叫向遥的小姑娘却怎么也不肯收,“谁敢拿向远的钱,你还是亲手交到她手里吧,她中午一定会回来的。” 林静告诉向遥,如果她姐姐回来了,可以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找他,然后他带着行李回到树下,面对着虚空向父亲道别,却远远地听到了山的那边传来回声。 “……还给我……还给我……” “……发财……发财……” 其中的一个声音他分辨得出属于向远,然而另一个声音呢?林静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回声,在山谷间无止境地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了找到树下的向远,不知道是不是刚从山上下来的缘故,她年轻的脸庞上有细密的汗珠。 “要走了吗?不多留几天?” 林静把房款递到向远面前,“今天的游客很多吧?” 向远把钱仔细地点了两遍,小心塞到口袋里,这才笑着说:“看来这棵树对你们城里人来说特别有意义,今天又来了一个女孩,你洒骨灰,她埋东西。” 林静看着树下新翻动的泥土痕迹良久不语,心思灵敏的向远很快觉察到了一些东西,她背着手走到林静身边,惋惜地说:“那么大老远跑过来埋在树下的,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收了她五十块,答应了她要替她好好守着这些宝贝。” 林静不动声色地将一整张红色的钞票塞到向远手里,她默默将钱收下,然后速度惊人地给他弄来了一把小铁铲。他轻易地翻开了那些仍然松动的泥土,用手拂去玻璃密封罐上的浮尘,打开了用防水塑料纸包裹着的东西,那本熟悉的、梦里无数次遗失又找回的书掉落了出来。他翻到《安徒生童话》的第三十二页,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歪歪斜斜的几个钢笔字——“玉面小飞龙藏书”。

这是天下无敌的玉面小飞龙在他十八岁那年生日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最爱的书成了他最珍贵的收藏。二十四岁那年他弄丢了它,他想过也许终有一天他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尘封的泥土里。 “喂,喂,你还好吗?”向远见他一直低着头,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在哪里?” “刚住进我家里,好像打算后天才走。你们认识,用不用……” 林静将塑料纸包裹的东西重新放回密封罐,再一次将它埋在地里。末了。向远拿着他连同铲子一同递过来的钱,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些钱就当买你什么都没看见。” “我的‘什么都没看见’不值这么多,可是我也没有零钱找给你。” 林静说:“多出来的,算作她的房费和食宿,就当她是你的一个朋友,在这两天里好好陪着她。” 当天林静回到家,接到了G市检察院的录用通知,晚上,他在橘红色的灯下一页页翻看久别重逢的《安徒生童话》,合上书页的时候,他对它说:“不如我们做个伴。”

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 记得大学的时候,某次跟舍友姐妹火锅聚会,大家喝得东倒西歪之际,黎维娟突发奇想地发表过一番“精辟妙论”。 她说,“挑男人就像到商场买水果,你得看准了,慢慢选。有的男人像榴莲,闻着奇臭无比,可吃进嘴偏有人觉得香喷喷的;有的男人像香蕉,外表黄得很,内心雪白雪白的;有的像石榴,你不剥开他,就不知道原来他藏着那么多心眼……最好的男人就像货架上最贵的水果,谁都知道好吃,但你得看看有没有吃到嘴的运气和本事。大家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谁也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后代,在这场‘挑水果’的博弈里,关键就是眼要准,手要快,心要狠,用最合理的价钱办最好的事。你也别盯着那最贵的,咱买不起,等到打折的时候都臭了;也别贪小便宜省钱买那廉价的,吃了一口你吐都来不及,正确的选择是广泛地进行市场调查,了解行情,该出手时就出手,用尽自己每一分钱,尽可能买到最值得的东西……” 话一出口,大家哄笑一片,连称“至理名言”。是啊,男人是水果,那女人是什么?黎维娟又说,“女人如果也是水果,那就都是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它新鲜不了多少天,所以,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用有限的青春去等一个男人未知的前程。等不起的,到头来烂在筐里的还是自己。” 她滔滔不绝,犹如智者先知,其实当年也不过是花季女孩,明知青春有限,但是总觉得离用完的那天还远,懵懵懂懂,遇到梦中的少年,拥在怀里的时候满心喜悦,哪里还顾得上深究他又是水果里的哪一种? 那时,她读书的时候还清贫,所以,从学生会里揽得勤工俭学的活计。每天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就拿着扫帚在校园里扫地,每月挣得生活费150元。 她喜欢这份差事。那时,茅以升塑像园那一片都是她的责任区,修葺得整齐漂亮的小园林里,除了落叶没多少别的东西,没有多少人像她起得那么早,她在只有她一个人的花园里哼着歌,将落叶拢作一堆,空气中充满露水的味道,时不时地,她的动作还会惊动栖息在枝丫上的不知名的小鸟。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清晨花园里多了另一个人。学校申请勤工俭学的学生太多,而这些象征性的清闲工作却是有限的¤维娟在学生会抗议未果,所以,她的责任田只得分作两半,每个月到手的补贴也成了75元。 为此,她有足够的理由讨厌这个新来的入侵者――他到得总不如她早,他穿着价值不菲的球鞋来做这扫地的工作,他总是闷声不吭,仿佛身边的她只不过是枝头一掠而过的小鸟。 黎维娟在他们的责任田中轴做了个标识,以此为界,山南水北,各占一边,大家各自完成各自领域里的工作。 因为她总比他早到,偶尔会恶作剧地将自己这边的树叶统统扫往他的那头,起初他无所谓,可做得过分了,他便拄着扫帚在界线的另一边冷冷地朝她看¤维娟并不害怕,瞪着眼睛回望。那一天,太阳出来得比以往更早,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在少年的发梢洒下一片碎金颜色;清晨的风中,他干净而瘦削的面容如同叶尖露珠一样轻蔑¤维娟“瞪”了他很久,自己都没察觉那目光渐渐变得像脚下的落叶,绵软而柔和。 后来的日子,那条分工的界线慢慢模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彻底地不存在,他来得太晚的时候,她扫完了自己的,便在他的那一边慢腾腾地挥舞扫帚驱赶落叶,等待他的到来。终于有一天,叶间藏匿的鸟儿见证了这无人的角落里最甜美的一瞬,从此,这个地方不再是她一个人的花园。9?nt 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无需太复杂的因由,也许是他微笑着的一个侧脸,也许是他忽然柔软下来的只字片语,也许只是因为风拂过时,他微微扬起的发端。于是,爱了便爱了。 黎维娟的舍友朱小北调侃热恋中的她,“在水果架前寻寻觅觅了这么久,终于出手了,我倒想知道你们家庄澄是什么水果,是最贵的一个,还是物美价廉的?” 是的,黎维娟并不是没有选择,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极度不协调的理工科大学,她是一个面孔秀丽、学习勤奋、活跃能干的女孩子,何愁没有追求者? 庄澄不是最好看的,也不是最出色的,纵然家境尚可,却因为父母离异,一怒之下与家人闹翻,落到勤工俭学的地步。可黎维娟偏偏爱他,他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击中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黎维娟对朱小北说:“他是我误打误撞摘到的甜美野果。” 那时的恋爱就像白开水一样纯净,喝进去没有味道也觉得甜¤维娟和庄澄没有多少钱,日子却过得依然开心。早上在两个人的花园里无需约定,中午的时候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食堂里粗糙的大锅饭,晚上除了自习,偶尔会结伴在校门外的热闹小夜市闲逛,即便一整晚下来什么也不买,回来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春天的时候,他带着她到南山的公园看杏花,为了省下几块的车钱,两人手拉着手沿着盘旋的山路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达山顶。 那次看到的杏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娇艳。 返回学校的路上大雨倾盆,庄澄用外套遮着她,从山顶往下,一路小跑。回到宿舍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她洗了个澡,精神抖擞,回忆这一天觉得委实太过美妙,怎么也不能理解同是去看花的舍友,一场大雨后归来,为什么痛哭失声? 就这样,大学的光阴流水般过去,一眨眼就到了毕业前夕――校园情侣劳燕分飞的季节。别人在操场上告别流泪,天各一方,黎维娟和庄澄却忙着在校外寻觅他们爱的小巢,终于盼到可以自力更生,他们有手有脚,何愁创不出一番事业? 辗转租来的小单间狭窄而昏暗,对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堂,终于不用再在深夜冒着被宿舍管理员发现的危险攀爬紧闭的铁门,也不用各自躺在单人床上思念对方;他们自己动手粉刷墙壁,跑遍整个城市的廉价家具市场来充实自己的小窝。 黎维娟凭着优异的毕业成绩和院系的推荐,在一间港资的唱片公司担任行政助理,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庄澄到朋友的计算机公司做了技术员。他们加入了这个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大军,早上衣冠楚楚地坐公车、挤地铁,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拎着盒饭回到鸽子笼一般的小房间,偶尔才加班加点到深夜。 每月到手的薪水有一半要用来做房租。而且她偶尔还补贴家里,所以,生活中每一分钱都要算计,到头来更是所剩无几……车子、房子据说总会有的,但是究竟要等到哪一天,遥远得如同下个世纪。幸而还有彼此相亲相爱,他们的爱是彼此忙忙碌碌一天后最甜蜜的慰籍。

毕业后第一年的情人节,庄澄背着黎维娟偷偷给她送了一大束花。这一天的玫瑰和爱情一样昂贵,为此他花光了原本打算用来买件新外套的钱。他欢天喜地点好蜡烛,等待加班的黎维娟回家,而她打开门看到那一捧花,却顿时翻了脸。 两人第一次天翻地覆地争吵,他气愤自己的满腔心意对方却丝毫不能理解;她却怪他大冷天用一件外套的钱换了一束华而不实的鲜花。他们吵得精疲力尽,蜡烛和鲜花都变做一片狼藉,黎维娟背对着他坐在床上泪水涟涟,然而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尽办法盼望她高兴,她愤怒也只是心疼他衣衫单薄。于是,庄澄一个拥抱,两人尽释前嫌,鲜花零落了不要紧,没有蛋糕,他们照旧点燃了蜡烛许愿。 烛光摇曳,将两张年轻人的脸都映得半明半灭的。吹灭蜡烛之前,黎维娟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幸福的小家,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伴侣;” 庄澄却说,“如果他有了钱,希望能开一间以两人名字命名的小书店。” 书店是庄澄的梦想。也是机缘巧合,毕业后的第三年,黎维娟家住本地的大学舍友卓美全家移民比利时。出国之前,将家里的房产统统变卖,黎维娟去了几次,一眼就看中了卓美家楼下原本出租作蛋糕店的小铺面,那里临近几个人口密集的大社区,附近还有中学和高校,用于做书店选址是再理想不过了。 只是卓美一家没有再回国定居的打算,铺面只卖不租。 黎维娟跟庄澄一同去看过那个梦想中的铺面后,一整夜辗转难眠。天快亮的时候,她咬咬牙,翻出了抽屉里两个人这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存折、基金、股票……清点完毕之后,再借遍所有可以借的亲戚、同学和朋友。 她的姐妹们不少人对这个投资感到怀疑,然而还是纷纷伸出了援手,毕竟她是如此好强的一个人,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向朋友开口求助。 最后,就连庄澄也硬着头皮从他那已经决裂了好些年的父母家筹得了几万块。当他们用这些钱从卓美家换回铺面钥匙的那天,两人将那冰凉的金属小东西交握在手里,颤抖着,仿佛已将梦想成真的未来抓在了掌心。 庄澄辞去了电脑公司鸡肋般的工作,他已经厌倦了整日面对冰冷的机器和永远编不完的程序。他和下了班之后的女友一起全心全意没日没夜为了这个即将实现的梦想奔波,开张的前一天晚上,双双累得筋疲力尽,并肩躺在铺满了书的地板上,庄澄看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向黎维娟描述他们将来的样子,小小的书店会越来越大,从一间到两间……然后是无数间,他想让象征他们爱情和理想的“维澄书屋”开到有人的每一个地方,然后带着她告别狭窄潮湿的出租屋,告别捉襟见肘的生活,过上童话般的日子。ttp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黎维娟记忆中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般滔滔不绝,她在他描述的美好将来中昏昏睡去,想到明天的太阳,就觉得现在已如童话中那不可思议的美妙。 书店开张的那天,小小的铺面顾客盈门,道贺的亲朋好友、周遭看热闹的居民和淘书人,你来我往挤个水泄不通。营业结束以后,关门盘点,却发现真正售出的书并不如他们想象中得多。 起初以为总是万事开头难,但店门口的花篮刚彻底凋谢,书店的门庭就越来越冷落,他们试过发传单、赠代金券积分卡、甚至打折扣,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凝聚了一对爱人所有积蓄和心血的书店益发门可罗雀。 他们关上门来再三反省,她才注意他摆在书架上的书都是冷门。于是痛责男友全无经济头脑,他却坚持他的初衷,反怪她太过急功近利。两人都无法说服对方,店继续开,生意依旧惨淡。当初投入的全部积蓄如同石沉大海,而欠着朋友亲戚的钱却总是要还的。?l?e 黎维娟不顾庄澄的反对,进货的时候给书店里添了许多眼花缭乱的漫画小说、杂志周刊,她知道这些才是最得学生这一购书主流群所喜爱的东西。 除此之外,在小店门口,她还申请摆设了一个小小烟摊,为此两人又不止一次地争吵,互相指责,眼看入不敷出,庄澄不得不暂时妥协,任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书店里搬,然而黎维娟不在的时候,他总是会把她进回来的热门书籍塞到书架的最下方。 对于庄澄的这些小小抗拒,黎维娟何尝没有看在眼里。为了这个书店,为了和他走到今天,她做得太多,累得不轻,原本的宏图壮志在现实的齿轮里慢慢地磨,渐渐地面目模糊,她不再幻想这书店可以越开越大,得以维持经营,就像得以维持她和庄澄的感情已经成为了现在最大的心愿。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有头脑发热地跟他一样辞职,全心投入到书店中去。在唱片公司做了三四年,也颇有起色,工作屡获赞赏,眼看升迁有望,港人身份中年离异的公司老板还对她示爱。 谁能没有虚荣,麻雀飞上枝头似乎是每个像她这样的平凡女孩的梦想。然而她更盼望有一个家,家里的另一半不是中年秃顶的成功商人,而是和她走过最美好岁月的庄澄,那才是她想要的爱。 那几年,往日的同学姐妹一个个步入婚姻的殿堂,她们未必比她聪明,未必比她漂亮,也未必比她爱得深,她们却嫁给了医生、检察官,觅得了良伴。有一次婚礼归来,黎维娟在白日的艳羡过后忽然觉得很疲惫,身边的庄澄呼吸平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睡着了也要手牵着手的他们开始背对彼此,各朝一方入眠。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庄澄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们结婚吧。” 他没有回答,黎维娟又再重复了一遍,良久,却听到了他的鼾声。她一个人躺在静夜里,从未觉得如此愤怒和失望,她知道他没有真的入睡。她可以不在乎他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但却不能容忍他拒绝给她一个家。 庄澄不知道为什么黎维娟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加班常常加到深夜,回来之后一个小小的细节都可以点燃两人之间的战火。书店每况日下的经营也消磨掉他往日的好脾气,慢慢地,他们都忘记了以前没有争吵的生活,大骂、冷战都成了家常便饭。然而毕竟那样地深爱过,再怎么争执,始终狠不下心离开。 黎维娟开始习惯地晚归,她下意识地逃避这个往日温馨甜蜜一扫而光,如今只剩下愁云弥补的小窝。她宁可一个人的办公室工作至凌晨,然后回家看庄澄熟睡后的样子,安详、平静,她的生活为什么不能这样,远离争吵、远离责难呢?

庄澄的话益发得少,他习惯了黎维娟再不到他的小书店来,也习惯了她喜怒无常的脾气。惟一不能忍受的是流言,那么多人一再地传,她和她的老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庄澄不愿意怀疑每夜在自己身边入眠的爱人,但是却没有办法忽略她越来越深的冷淡和漠然。tpw?9l. 终于有一天,他们甚至不记得因何而起,总之暗自隐忍了许久的怨愤和不满由一个小小的争执点燃,他们各自搜肠刮肚,用遍了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这对方,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多年来甘苦与共的恋人,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过去爱上对方的原因都成了对方的致命缺陷,她曾那么欣赏他的清高执着,现在都成了顽固矫情,他曾经最爱她好强能干,如今看来全是世故虚荣。 爱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维娟一贯伶牙俐齿,庄澄愤怒之下也是句句一针见血。最后忘了是她先咬牙流泪痛斥他是“一文不名的废物”,还是他先轻蔑地将她贬成“水性杨花的贱人”,话一出口,谩骂就变做了歇斯底里的撕打,像野兽一般纠缠,往日情分在拉扯之中哪里还在? 庄澄将黎维娟推倒在地,她的腰重重撞了桌角,许久动弹不得,他还来不及去扶,黎维娟已经将任何手能够触及的东西都拾起来朝他砸去。杯子、相框在他的闪躲中落地粉碎,最后一个正中他额头的是个红色绒布的小盒子,盒子顺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掉落,接触到地板的时候铿然有声。那银白色的小小的环和当中璀璨的一点,曾是她梦寐以求的珍宝,然而这个时候掉落在满屋狼藉之中,那冷冷的光便如同一个绝世的笑话。 “你滚,立刻滚!”庄澄感到自己尊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无情地掀开,惊怒之下,指着大门的手都在颤抖。 黎维娟捂着腰冷笑,“滚,你凭什么要我滚,这房子、桌子、椅子,这所有的东西哪一样是你的?不过算是便宜你,因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要我滚,要我爬都无所谓,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她终于一语中的,说到所有问题的核心,钱,不就是钱……可他们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纷争,归根结底不是钱又是什么? 年少时觉得微不足道的东西才是消磨了爱情的始作俑者。让这么深深深深爱过的一对,到头来,打破了头,撕破了脸。 庄澄说,“只要你现在马上消失,我赔了命也会还上你那点臭钱。” 这是这对爱人彼此间的最后一句对话¤维娟想,她精挑细选了那么久,摘下的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苦果,第一口的甜蜜滋味欺骗了她,尝到了最后才知道是无尽的苦涩。 那天晚上,她收拾东西走出了出租屋再也没有回头,几个月后嫁给了对她苦苦追求的唱片店老板,跟着她年近半百的新婚丈夫移居北京,做起了唱片店的老板娘。 大概过了半年,一笔和她当初投入到书店的资金同等金额的钱悄无声息地打到她的银行账户上。她提了出来,约上几个富贵闲人打了一整晚的麻将,输得精光,归家的时候才感觉酣畅淋漓,犹如最恰到好处地买醉。

那场丧礼,郑微到得很早。 去世的是G大建筑工程学院的曾院长,郑微大三时修过他的《结构抗震设计》,真正学识渊博、桃李满园的一位院长,没想到未及花甲之年匆匆辞世。留在郑微记忆里的依然是考试前院长笑着说“郑微啊郑微,挂在我的科目上你就麻烦了”的矍铄模样,还有每年学院期末晚会上他登台高歌一曲的翩翩风度、那时的她也仍在尽情地享受着年少懵懂所赋予的快乐轻狂。阮阮还在,“六大天后”每晚寝室聊到夜深。那时她有憧憬,有他沧桑还远,离散还远,从不曾想到青春会逝,人也一样,现在回过头去想,如同五夜草草收场的梦。 曾院长的吊唁据说是发在本地各大报纸上,但郑微却是从师兄老张那里得到的消息,她和老张的意思一样,一日为收生为父,再怎么说也该来送老院长最后一程。因为这段时间林静总是出差,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双方的父母都回了老家,平时多半是郑微和保姆带着孩子,每到周末儿子总是黏得她很紧,去哪都爱跟着。本来郑微还在犹豫该不该绕过孩子参加丧礼,林静在电话里打消了她的疑惑。林静说男孩子不该太娇惯,让他慢慢懂得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也未尝是件坏事,所以郑微把儿子林予宁也带在了身边。 不知道是郑微出门前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殡仪馆静穆的氛围给了孩子心理暗示,今天的阿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吵得让她抓狂,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着,偶尔好奇地问,妈妈几个问题。w?9lib?nt 进入殡仪馆前,郑微给老张打了电话,果然,号称一早就出门了的老张还在路上。郑微只得自己先进去,她迈入正厅,就和站在门口的曾毓打了个照面。 果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明知很多事都已过去,但两个曾为同一个男人伤身的女人乍然相逢,要说一丁点尴尬都没有那时鬼话。郑微迟疑了片刻,正在想开场白,曾毓却笑了笑。 “你们连尴尬的表情都是约好的吗?” “啊?”郑微愣了愣。 曾毓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结婚生子会消耗女人的一部分智商?" 郑微下意识环顾四周,实现很自然地停顿在不远处的角落←然是他先到了,正和某个曾相识的旧面孔寒暄着,原本是侧身面对正门的方向,郑微看过去的瞬间,他正好转身和经过的另一个人打了个招呼,便一直背对着她。 “节哀顺变。”郑微收回视线,真心对曾毓说道,“曾院长是个很好的人,没想到走得那么早。” 曾毓点头,“谢谢你能来。我爸要是知道还有这么多学生惦记着他,一定会很高兴。”她扭头看了眼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郑微,接着说,“其实我爸对你印象挺深的。” “哦?该不会是因为我老是在他的课上迟到吧?” 郑微的玩笑引起了阿宁的注意,他仰着脸好奇地问:“妈妈不是说迟到的是坏孩子吗?” 曾毓弯腰轻轻拧了拧他的脸,“小帅哥你真可爱。” 三岁的小朋友已经听得懂这种赞美,红着脸抱了妈妈。 “你看,我都成怪阿姨了。”曾毓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实话,我爸爸对你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当初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找到他说要放弃公派留学的机会,我爸爸追问原因时曾听到过你的名字。后来那个学生又后悔了,可是已经错过了名额。是我哭着求我爸爸想办法,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当是对我的成全” 阿宁感觉到妈妈环着自己的手一紧,不解地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张望。 “那也能够理解,任何一个父亲都会那么做的。” “的确,可是我爸爸一直认为我不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说阿正是应该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个听话的女儿,可是后来我才觉得,我爸爸或许是对的。” 郑微摇头,“那也不一定。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可言,不在一起自然有不在一起的理由。” 她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长舒了口气道,“别说这些了。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曾毓耸肩,“马马虎虎。不过几年不见可不是我的问题,都干这一行,圈子就那么小,大家也算同学校友什么的。大大小小的聚会都不少,可你,不,应该说你们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这一点也不想你过去的风格。” 郑微婚后依然爱热闹怕寂寞,可惟独同学聚会去得少。一则是因为当初的挚友多半天各一方。朱小北留在新疆,卓美远嫁异国,黎维娟悲伤打拼,就连何绿芽也在婚后去了丈夫所在的小城。二来虽然她和别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可她不愿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想起曾经和他们一样的阮阮已不在的事实,也不愿和那个人碰面,不愿在旁人好奇又强忍着不同神情中翻出那些往事然而她又注意到了曾毓可以强调的那个“你们”。那也没有什么可以外的,他一向是个不怎么合群的人。 身后又有新的来人,郑微接受了寒暄,牵着阿宁的手从曾毓身边走开‰仪厅里看到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刚站定,郑微就看到与陈孝正对话的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手指了指她所在的方位。 这下她才慢腾腾地掉转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郑微却觉得那张脸很是模糊,好像下笔太重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只剩下黑黝黝一双眼睛,偏又看不出喜悲。 郑微朝他的另一个疑是高一届师兄的人点了点头。阿宁摇晃着她的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慢慢,为什么哪里要挂着照片?” “因为那个爷爷去世了,我们要用照片来怀念他。” “什么时候‘去世’了?” 孩子的问题永远多得让人头疼,郑微挠头,回答道:“去世就是离开我们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阿宁似懂非懂,“哦,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去世了。” “对了!阿宁真聪明。”郑微敷衍着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也不能说对。” 她戒备地回过头,果然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他们母子身后,不咸不淡地说道:“去世了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一定是去世了。你平时就这样吧似是而非的错误逻辑灌输给你的下一代?” 郑微皱眉,用忍耐的语气回应道:“多谢纠正,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理解不了你的完美逻辑。”她想起不能再孩子面前丢了有的礼貌,示意他应该和叔叔打招呼。

“叔叔好。”阿宁很听妈妈的话。 然而“叔叔”只是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继续他之前的话题,他径直看着郑微说:“有时再也回不来了是因为忘了,你说呢?” “嗯?什么”郑微堂而皇之地装傻,她察觉到周遭已经不止一双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没什么。那也是一种天分,或者说是福气。” “什么福气?”忽然插进来的声音让郑微的心骤然一松,不出意外地,下一秒,阿宁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过肩。 “哎呀,林予宁,你又变重了不少嘛!” 阿宁在半空中咯咯地笑着叫“老张叔叔”,老张举着他在原地转着圈子,知道这位笑着阻止,这一大一小才记起这是在一个丧礼上,停止了每个正形的玩闹。 郑微埋怨老藏有忽悠自己,明明一早就说出门,哄得她早早赶了过来,结果他自己姗姗来迟。 老张笑嘻嘻地从身后拖出一个人来,说:“要不是她非要一起来,我又绕过去接她,我肯定比你到得还早。” 那女孩站在老张身边羞涩地笑,看上去年纪很轻,至少相对老张而言是那样〈丝毫不见外地将眼前的人介绍给她,“这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郑微,还有他们家阿宁这意味是我以前同宿舍的好朋友!” 郑微会意,指着老张不怀好意地笑,“你行啊!” 可另一个“好朋友”却没有那么入戏,简单地打招呼之后就借故走了开去。 老张和郑微都是知道他各行为人的,之相视一笑。待他走远,老张才拍着郑微的肩膀笑道:”没事吧?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全身绷得像拉满的弦一样。你们不是听就没碰面了,怎么一见面还这样?” 经老张这么一说,郑微才怔怔然地想起自从自己婚礼那匆匆一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之后设想过假如和陈孝正重遇会怎样,但总不改是两人一见面为了某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胡搅蛮缠。 见郑微不出声,老张安慰道:“他这个人就那样,你别理他。他也不容易,前两年他岳父那边出的事对他事业影响还是很大的,不久前又离了婚呃,这些你都知道吧?” 郑微点了点头,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张是个聪明人,当然不再纠缠于此;舌绽莲花地一连说了公司里几件趣事,逗得郑微忍俊不禁。 此时前来吊唁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老张的出现使得他们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以小圈沟渠的熟人,大家许久不见相谈甚欢。郑微和老张的小女朋友聊了一阵,小姑娘很是单纯,对阿宁尤其喜欢,很快就熟络起来。 曾院长的丧礼办得肃穆且风光,不但学校领导悉数到场,仪式开始时,闻讯赶来的学生更是将此处最为宽敞的一间殡仪馆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迸同样的心情诚挚地送这位可敬的师长最后一程。 仪式结束后,大家去向家属道别,老张让郑微母子和自己一块吃晚饭。反正林静也不在家,郑微也乐得与老朋友消磨时光,只是离开前,她提出想顺道去看看阮阮。 阮阮下葬的公墓就在殡仪馆的后山,老张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也不由得一黯。郑微知他现在身边有人,不管以前怎么样,如今难免有所顾忌,也不勉强他,见阿宁和他的小女朋友玩得郑开心,便把孩子托给他们暂时照看,自己去和阮阮单独说说话就回来∠张自然无不应允。 阮阮的墓前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在精心维护着。墓碑前有一大束半凋谢的玫瑰,被摆放在这里至少不超过半月。 郑微也懒得去想究竟还有谁仍然记挂着阮阮,谁又留下了这束花。多半是个男人吧,可就连老张这样念叨着“男人看过了玫瑰,别的都是野草”的男人,当玫瑰凋谢经年,他心中迟早会开出另一朵花,但不一定是玫瑰,也许是月季,也许是丁香,在他心中虽然永远不如唯一的玫瑰馥郁,但他很清楚地指导,那将会是一朵只属于他的花。 郑微想,要是阮阮现在能看到这一切,她也只会笑着说,重要的不是送花的人,这束花本身就值得珍惜。 郑微坐在指染了微尘的墓前,和阮阮说起自己和林静的生活,说起越长越大的阿宁,说起后来的“六大天后”从各地传来的音讯,到底什么是再也回不来了的?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有时光。就像她现在变老了许多,恐怕连最好的朋友都快要受不了她的唠叨。 因为记挂着阿宁,郑微没有逗留太久,回到了和老张会合的地方,却只见老张的小女朋友眼睛通红地留在原地,老张不知道哪里去了。 郑微心中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一问一下都凉了半截,原来她离开后,阿宁和老张的小女朋友玩闹着越追越远,你躲我藏的不知道怎么的,女孩子就找不到阿宁了∠张一听说也急得半死,命女友在原地等待郑微回来,自己立刻四处寻找。 孩子走丢从来就不是小事,况且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郑微看着老张女朋友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知道她想必早已悔青肠子,再去责备她的贪玩马虎只是浪费时间,只得暗怪自己不该让阿宁离开自己的实现,一跺脚,忙循着孩子兴许会感兴趣的方向寻找。 她找了将近百米的范围,都没有看到阿宁的踪影,恐慌和焦虑逼得泪水到了眼眶,各种不详的念头都涌了出来。她心里反复说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等于相信阿宁有可能丢了,他的阿宁怎么会弄丢呢?然而就算她强忍住眼泪,还是忍不住摸出了手机——这个时候只有林静的声音才是她的良方,哪怕他也许会责怪她。tt?9 就在这时,郑微心急如焚地呼喊声有了回应。阿宁通道妈妈在叫他的名字,在不远处挥舞小手示意自己在那里。 郑微循声望去,之间孩子小小的身影正在一辆黑色的车旁,还有一个男人半蹲的背影挡在他的身前。 爱子心切的郑微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揉在怀里,这才顾上大量蹲在孩子身边的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更是惊怒莫名。 “你是不是有病呀?想干什么?”她使劲推了眼前的人一把,环迸儿子一连退了几步,满是提防和敌意地朝他怒视。 陈孝正完全没有防备,在郑微护犊心切的一推之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后仰,靠着双手往后一撑才勉强没有摔倒。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冷冷地仰视郑微。 “你就是这样做妈妈的?像你这么糊涂地看管孩子,丢了多少回也不稀奇。”

郑微咬牙道:“这和你没有关系,离我儿子远一点!” 陈孝正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细心拍去手掌和裤子上的每一寸尘埃。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儿子半点兴趣都没有。你不妨自己好好问问你的心肝宝贝是怎么和不负责任的妈妈走散的。” 郑微被他刻薄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低声询问怀里的阿宁,孩子不会说谎,虽然表述得不是很清楚,但郑微至少搞清楚一点,孩子确实是在和老张小女朋友“躲猫猫”时走散遇上了某人,而不是他三藏鬼胎预谋不轨。 心知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他,郑微虽心里觉得别扭万分,可她到底是个磊落惯了的人,抹了把脸就朝他说对不起。 陈孝正并不是很领情。拍干净身上的灰就背朝她走向自己停在一旁的车。 “我以前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迟早会捅娄子。说不定下次你就没那么走运了。”他拉开车门却不急着坐进去,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 郑微的心忽然一颤,还是那张说不出几句好话的嘴,可这语气多么熟悉,那些细语叮咛关切责备仿佛还在耳边厮磨盘旋。她想起自己根本不必那么如临大敌,她其实并不恨他,毕竟是爱过的人,分别是真的,可那些存在的快乐时光也并不是虚妄啊。只要他也记得,哪怕一分一毫,又怎么可能会伤害她的阿宁。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张也从另一个方位找了过来,看到他们两人,还有安然无恙的孩子,不停地拍着胸口,远远看着,却又迟迟没有走近,反倒朝相反的方向悄然走开了。 郑微看见老张的背影,心念一动,对着车旁的人说道:“有空的话晚上一块吃个饭吧。” 他没有出声,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和老张也不常见面吧?大家一块坐坐,还有他带来的那个小” “我没空。””这样啊“郑微拖长了语调,倒也不是失望,只不过听到她的拒绝才觉得自己的冲动有些荒唐,是时候让那些过去彻底过去了,的确也没什么可把酒言欢的。 她讪讪地说:“再见。哦,我的意思是说Bye Bye。” 她没有想到陈孝正沉默了片刻,竟然还是站在原地。 “我是真的没空,对不起。”他有些艰难地回头看她,“我妈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照顾她。” “你妈妈病了?很严重吗?”郑微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孝正讥囔地笑道,“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她。” “没错,但我也没盼着她病倒。” “你应该知道她也不怎么喜欢你。”陈孝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车钥匙,自言自语一般道,“她现在彻底病糊涂了,时好时坏的,有时连我也不认得,只认识我爸和我小时候的照片。那天我在病床前告诉她,我离婚了。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离了就离了,郑微那孩子有什么好,连个黄瓜都不会切。” 郑微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拇指摩挲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很久以前在他的家中,为了急不可待地在所爱的人和他的家人面前证明自己,她差点为了一根黄瓜丢了一截手指头,到现在伤处还留着浅浅的疤痕,还好,不去细看不会发现,因为早已和指节的纹路融为一体。 “我是不是该谢谢她老人家还念着我?”郑微苦笑道。 陈孝正也动了动嘴角。 “我和欧阳结婚后,她也见过欧阳几次,她们不怎么合得来——那简直是肯定的。欧阳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我妈只是一个脑子有一丁点毛病的老太太,我妈却耿耿于怀,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不对了,在她看来,直到她病倒脑子混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她,但我知道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就算再糊涂,她的出发点也是希望我过的好。” “那是当然。”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这些年来郑微也更能理解做母亲的心。“你好好照顾她吧。” “是啊,反正她也没多少日子了。”陈孝正笑道,“这是好事,她总算快要熬到快和我爸团圆了。她自己好像能感觉到时日不多,前几天又能零零散散记得些事,抓着我的手不停说,还是别离婚了,不会切黄瓜就不切吧,只要我喜欢。她就要和我爸在一起了,不想我像她独自过的那三十年一样孤零零的。我说他糊涂,郑微早就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了。她不信,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俩那么好,我就算瞎了也看的出来。” 郑微别开脸去,用面颊蹭着阿宁的头发,哑着声音仓促地说:“你好好照顾她,她是病得太严重了。” 他还是那样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波澜的语调,“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病的?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和她大吵一架,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她让我要争气,我说我一直很争气,可争气会有幸福吗?我的幸福去哪了?他在我砸东西的时候一直流眼泪,我觉得很解气,好像这些年来是她逼得我成了这样,然后我心里就轻松了很多,虽然我明知道不是这样。郑微你” 郑微包里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阿宁一听就振奋了,“是爸爸,爸爸的电话。” 郑微站起来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可陈孝正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对话的声音。 “电话?没有呀,我没有拨你电话。哦,一定是刚才着急的时候按到了没为什么着急对,葬礼结束了,待会和老张吃饭我的声音?有吗?可能是有点感冒了没踢被子真的没什么,阿宁也很好嗯,嗯,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先忙你的” 她面色有些泛红地走了回来,站在车门边上的人此时也彻底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克制,甚至是有些漠然地打量着她。 “你不是急着去医院吗?我也要走了。”郑微拉着阿宁离去。 陈孝正不期然道:“他对你还是不错的吧。” 郑微笑笑。 “听说林检察长这次借调回来之后升迁有望,恐怕以后就要换个称谓了。只不过嫁给一个有本事的丈夫,风光之余,难免要忍受分离之苦吧,他为了他的前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或许都离你千里万里之远。换句古语怎么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郑微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还以颜色,故意不紧不慢说道:“假如嫁给一个窝囊废,虽然没什么出息,可他整天蝇营狗苟地盘算着,也未必能在身边顶什么用。”

“窝囊废也有窝囊废的好,顶不上什么大用场,但至少妻子难产的时候能陪在她的床前。不会让她一个人受罪。” 这是郑微心中藏着的一个隐痛。林静对她的好毫无置疑,可这几年他着实太忙了,郑微预产期前的一个月他还因为紧急的公事出了趟差,偏偏那期间郑微在家滑了一跤导致羊水提前破裂,虽然林静的母亲和保姆都在,及时将她送到医院,可在那次分娩的过程中,她一直眼巴巴着他出现,可直到孩子降生后的几个小时,她也度过危险期之后,林静才披星戴月地感到医院。这个场景让她觉得后怕,醒过来不久郑微就对林静说,假如那一次她没挺过去,说不定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只看见盖着白布的妻子。 林静当时迸她喝孩子就哭了,事后特一直想要弥补她,就连孩子的名字也取为“予宁”,阿宁阿宁,他希望儿子能给郑微带来平安宁和。可他正值事业的黄金时期,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往前、往前——不进则退,他又是个在事业上有野心的男人。郑微也并非想把他困死在身边,只不过当他有越来越多身不由已的工作和应酬,尤其是这半年来他借调到另一个省份,就算他尽可能地在每一个假期赶回来陪在他们母子身边,可每当她独自带着孩子力不从心自己和自己生气的时候。就难免有些难过。 郑微不知道陈孝正是如何得知自己难产的事的,不过有老张这个大嘴巴在,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她冷笑着对试图从她的失落中收获快感的那个人说:“你也太抬举窝囊废了,他守在妻儿身边的时候,指不定算计着这两人能卖多少钱?” 陈孝正闻言,只顾垂首把玩手里的钥匙,火了一会又笑了笑道:“你又生气了。你今天已经发了几次脾气,可就算你发怒的样子也比装傻的时候好上许多,这才像我记得的那个郑微,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我很好奇,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同样是等待一个男人,一个窝囊废和一个成功的男人,同样让她等,一个只是三年,一个或许是一辈子。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莫非你说的那个窝囊废就是你自己?”郑微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他竟也没有生气,钥匙在手里转得越来越快。“你还没回答我,你的选择有区别吗?” “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告诉我,知道今天,你觉得你为那座大厦所作出的取舍是错误的吗?” 他抬头正视着她,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他刚才说她生气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到了这个时候,郑微却觉得他的脸在自己心中终于不再那么模糊——他还是那个固执搭建想象中那座大厦的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可悲又可怜。 “不!”他们都听见他清晰地回答。 郑微释然地笑了,“这也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陈孝正。你诚实的样子比你矫情的时候好上许多。” “轮到你回答我了,我希望你也同样诚实。” 郑微说:“当然有区别。这和一个男人是否成功无关。我等他一辈子,但我知道我是他的一部分,但对于窝囊废而言,我等他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也永远只是他蓝图上可以修改的误差。” 和老张两口子共进的晚餐甚是愉快,回家的时候夜已深了。郑微把车倒进车库,解下阿宁身上的安全带,发现他手里还着什么东西。 “儿子,你手里藏着什么?” 阿宁对她展开掌心,那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颗糖。 “糖是从哪里来的?”郑微好奇地问。 “叔叔给的。”阿宁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哪个叔叔?”郑微面露狐疑,以老张的个性,要送的话肯定送最大的一包糖果,而绝不仅仅是两颗。“妈妈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孩子记得说话奋斗磕磕巴巴的,“阿宁说过不不要,叔叔把阿,阿宁带到小商店里,买了好多好多东西,塞塞我拿不过来阿宁就,就拿了两个糖” 郑微恍然记起,她发现阿宁时,陈孝正车子停靠的不远处是有那么一个小便利店,多半只是殡仪馆里的员工和往来的人提供一些最起码的生活用品,哪里有什么孩子需要和喜欢的东西,可她闭上眼睛,却完全可以构想一个画面:他蹲在阿宁面前,恨不得把所有能出到的好东西塞到惊慌失措的孩子手里,即使他一开始表现得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 他们分别时回答对方的问题都那么斩钉截铁,可是在牵着阿宁慢慢朝家里走的路上,郑微不由想得出神,如果她再傻一点,如果她真的相信且等来了那个三年,现在她牵在手里的会不会是另一个孩子,有着不一样的面孔和不一样的名字。 “妈妈,你为什么不唱歌?” 过去每次走在深夜的停车场时,郑微都会唱着歌给自己壮胆。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低头去看她小小的儿子。他是郑微,所以没有别的可能,她这一秒手心紧握的只能是林静给她的阿宁。 唱着唱着,电梯口好像近了。 “妈妈,回不去了是件伤心的事吗?” 她的阿宁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可这突如其来、且超过孩子年龄心智的疑问还是让郑微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这样问?” “今天照片上的老爷爷回不来了,所以他的老奶奶一直在哭。” “哦!”原来儿子说的是曾院长那悲痛欲绝的遗孀。她正想对儿子说点什么,没想到阿宁笑嘻嘻地接着往下说:“还有阿宁拿着糖的时候叔叔也一样妈妈你怎么又不唱了?” 郑微还来不及回答,电梯间有人走了出来。 然后她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老远就听到你唱歌,难道感冒全都好了?” 郑微笑着领着阿宁奔向来人—— “因为接下来轮到你爸爸唱了。”

那场丧礼,郑微到得很早。 去世的是G大建筑工程学院的曾院长,郑微大三时修过他的《结构抗震设计》,真正学识渊博、桃李满园的一位院长,没想到未及花甲之年匆匆辞世。留在郑微记忆里的依然是考试前院长笑着说“郑微啊郑微,挂在我的科目上你就麻烦了”的矍铄模样,还有每年学院期末晚会上他登台高歌一曲的翩翩风度、那时的她也仍在尽情地享受着年少懵懂所赋予的快乐轻狂。阮阮还在,“六大天后”每晚寝室聊到夜深。那时她有憧憬,有他沧桑还远,离散还远,从不曾想到青春会逝,人也一样,现在回过头去想,如同五夜草草收场的梦。 曾院长的吊唁据说是发在本地各大报纸上,但郑微却是从师兄老张那里得到的消息,她和老张的意思一样,一日为收生为父,再怎么说也该来送老院长最后一程。因为这段时间林静总是出差,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双方的父母都回了老家,平时多半是郑微和保姆带着孩子,每到周末儿子总是黏得她很紧,去哪都爱跟着。本来郑微还在犹豫该不该绕过孩子参加丧礼,林静在电话里打消了她的疑惑。林静说男孩子不该太娇惯,让他慢慢懂得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也未尝是件坏事,所以郑微把儿子林予宁也带在了身边。 不知道是郑微出门前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殡仪馆静穆的氛围给了孩子心理暗示,今天的阿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吵得让她抓狂,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着,偶尔好奇地问,妈妈几个问题。w?9lib?nt 进入殡仪馆前,郑微给老张打了电话,果然,号称一早就出门了的老张还在路上。郑微只得自己先进去,她迈入正厅,就和站在门口的曾毓打了个照面。 果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明知很多事都已过去,但两个曾为同一个男人伤身的女人乍然相逢,要说一丁点尴尬都没有那时鬼话。郑微迟疑了片刻,正在想开场白,曾毓却笑了笑。 “你们连尴尬的表情都是约好的吗?” “啊?”郑微愣了愣。 曾毓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结婚生子会消耗女人的一部分智商?" 郑微下意识环顾四周,实现很自然地停顿在不远处的角落←然是他先到了,正和某个曾相识的旧面孔寒暄着,原本是侧身面对正门的方向,郑微看过去的瞬间,他正好转身和经过的另一个人打了个招呼,便一直背对着她。 “节哀顺变。”郑微收回视线,真心对曾毓说道,“曾院长是个很好的人,没想到走得那么早。” 曾毓点头,“谢谢你能来。我爸要是知道还有这么多学生惦记着他,一定会很高兴。”她扭头看了眼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郑微,接着说,“其实我爸对你印象挺深的。” “哦?该不会是因为我老是在他的课上迟到吧?” 郑微的玩笑引起了阿宁的注意,他仰着脸好奇地问:“妈妈不是说迟到的是坏孩子吗?” 曾毓弯腰轻轻拧了拧他的脸,“小帅哥你真可爱。” 三岁的小朋友已经听得懂这种赞美,红着脸抱了妈妈。 “你看,我都成怪阿姨了。”曾毓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实话,我爸爸对你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当初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找到他说要放弃公派留学的机会,我爸爸追问原因时曾听到过你的名字。后来那个学生又后悔了,可是已经错过了名额。是我哭着求我爸爸想办法,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当是对我的成全” 阿宁感觉到妈妈环着自己的手一紧,不解地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张望。 “那也能够理解,任何一个父亲都会那么做的。” “的确,可是我爸爸一直认为我不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说阿正是应该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个听话的女儿,可是后来我才觉得,我爸爸或许是对的。” 郑微摇头,“那也不一定。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可言,不在一起自然有不在一起的理由。” 她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长舒了口气道,“别说这些了。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曾毓耸肩,“马马虎虎。不过几年不见可不是我的问题,都干这一行,圈子就那么小,大家也算同学校友什么的。大大小小的聚会都不少,可你,不,应该说你们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这一点也不想你过去的风格。” 郑微婚后依然爱热闹怕寂寞,可惟独同学聚会去得少。一则是因为当初的挚友多半天各一方。朱小北留在新疆,卓美远嫁异国,黎维娟悲伤打拼,就连何绿芽也在婚后去了丈夫所在的小城。二来虽然她和别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可她不愿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想起曾经和他们一样的阮阮已不在的事实,也不愿和那个人碰面,不愿在旁人好奇又强忍着不同神情中翻出那些往事然而她又注意到了曾毓可以强调的那个“你们”。那也没有什么可以外的,他一向是个不怎么合群的人。 身后又有新的来人,郑微接受了寒暄,牵着阿宁的手从曾毓身边走开‰仪厅里看到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刚站定,郑微就看到与陈孝正对话的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手指了指她所在的方位。 这下她才慢腾腾地掉转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郑微却觉得那张脸很是模糊,好像下笔太重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只剩下黑黝黝一双眼睛,偏又看不出喜悲。 郑微朝他的另一个疑是高一届师兄的人点了点头。阿宁摇晃着她的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慢慢,为什么哪里要挂着照片?” “因为那个爷爷去世了,我们要用照片来怀念他。” “什么时候‘去世’了?” 孩子的问题永远多得让人头疼,郑微挠头,回答道:“去世就是离开我们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阿宁似懂非懂,“哦,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去世了。” “对了!阿宁真聪明。”郑微敷衍着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也不能说对。” 她戒备地回过头,果然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他们母子身后,不咸不淡地说道:“去世了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一定是去世了。你平时就这样吧似是而非的错误逻辑灌输给你的下一代?” 郑微皱眉,用忍耐的语气回应道:“多谢纠正,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理解不了你的完美逻辑。”她想起不能再孩子面前丢了有的礼貌,示意他应该和叔叔打招呼。

“叔叔好。”阿宁很听妈妈的话。 然而“叔叔”只是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继续他之前的话题,他径直看着郑微说:“有时再也回不来了是因为忘了,你说呢?” “嗯?什么”郑微堂而皇之地装傻,她察觉到周遭已经不止一双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没什么。那也是一种天分,或者说是福气。” “什么福气?”忽然插进来的声音让郑微的心骤然一松,不出意外地,下一秒,阿宁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过肩。 “哎呀,林予宁,你又变重了不少嘛!” 阿宁在半空中咯咯地笑着叫“老张叔叔”,老张举着他在原地转着圈子,知道这位笑着阻止,这一大一小才记起这是在一个丧礼上,停止了每个正形的玩闹。 郑微埋怨老藏有忽悠自己,明明一早就说出门,哄得她早早赶了过来,结果他自己姗姗来迟。 老张笑嘻嘻地董身后拖出一个人来,说:“要不是她非要一起来,我又绕过去接她,我肯定比你到得还早。” 那女孩站在老张身边羞涩地笑,看上去年纪很轻,至少相对老张而言是那样〈张毫不见外地将眼前的人介绍给她,“这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郑微,还有他们家阿宁这意味是我以前同宿舍的好朋友!” 郑微会意,指着老张不怀好意地笑,“你行啊!” 可另一个“好朋友”却没有那么入戏,简单地打招呼之后就借故走了开去。 老张和郑微都是知道他各行为人的,之相视一笑。待他走远,老张才拍着郑微的肩膀笑道:”没事吧?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全身绷得像拉满的弦一样。你们不是听就没碰面了,怎么一见面还这样?” 经老张这么一说,郑微才怔怔然地想起自从自己婚礼那匆匆一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之后设想过假如和陈孝正重遇会怎样,但总不改是两人一见面为了某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胡搅蛮缠。 见郑微不出声,老张安慰道:“他这个人就那样,你别理他。他也不容易,前两年他岳父那边出的事对他事业影响还是很大的,不久前又离了婚呃,这些你都知道吧?” 郑微点了点头,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张是个聪明人,当然不再纠缠于此;舌绽莲花地一连说了公司里几件趣事,逗得郑微忍俊不禁。 此时千来吊唁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老张的出现使得他们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以小圈沟渠的熟人,大家许久不见相谈甚欢。郑微和老张的小女朋友聊了一阵,小姑娘很是单纯,对阿宁尤其喜欢,很快就熟络起来。 曾院长的丧礼办的肃穆且风光,不但学校领导悉数到场,仪式开始时,闻讯赶来的学生更是将此处最为宽敞的意见殡仪馆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迸同样的心情诚挚地送这位可敬的师长最后一程。 仪式结束后,大家去向家属道别,老张让郑微母子和自己一块吃晚饭。反正林静也不在家,郑微哦也乐得与老朋友消磨时光,只是离开前,她提出想顺道去看看阮阮。 阮阮下葬的公墓就在殡仪馆的后山,来张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也不由得一黯。郑微知他现在身边有人,不管以前怎么样,如今难免有所顾忌,也不勉强他,见阿宁和他的小女朋友玩得郑开心,便把孩子托给他们暂时照看,自己去和阮阮单独说说话就回来∠张自然无不应允。 阮阮的墓前很干净,看得出是有人在精心维护着。墓碑前有一大束半凋谢玫瑰,被摆放在这里至少不超过半月。 郑微也懒得去想究竟还有谁仍然记挂着阮阮,谁又留下了这束花。多半是个男人吧,可就连老张这样长念叨着“男人看过了玫瑰,别的都是野草”的男人,当玫瑰凋谢经年,他心中迟早会开出另一朵花,但不一定是玫瑰,也许是月季,也许是丁香,在他心中虽然永远不如唯一的玫瑰馥郁,但他很清楚地指导,那将会是一朵只属于他的花。 郑微想,要是阮阮现在能看到这一切,她也只会笑着说,重要的不是送花的人,这束花本身就值得珍惜。 郑微坐在指染了微尘的墓前,和阮阮说起自己和林静的生活,说起越长越大的阿宁,说起后来的“六大天后”从各地传来的音讯,到底什么是再也回不来了的?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有时光。就像她现在变老了许多,恐怕连最好的朋友都快要受不了她的絮叨。 因为记挂着阿宁,郑微没有逗留太久,回到了和老张会合的地方,却只见老张的小女朋友眼睛通红地留在原地,老张不知道哪里去了。 郑微心中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一问一下都凉了半截,原来她离开后,阿宁和老张的小女朋友玩闹着越追越远,你躲我藏的不知道怎么的,女孩子就找不到阿宁了∠张一听说也急得半死,命女友在原地等待郑微回来,自己立刻四处寻找。 孩子走丢从来就不是小事,况且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郑微看着老张女朋友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知道她想必早已悔青肠子,再去责备她的贪玩马虎只是浪费时间,只得暗怪自己不该让阿宁离开自己的实现,一跺脚,忙循着孩子兴许会感兴趣的方向寻找。 她找了将近百米的范围,都没有看到阿宁的踪影,恐慌和焦虑逼得泪水到了眼眶,各种不详的念头都涌了出来。她心里反复说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等于相信阿宁有可能丢了,他的阿宁怎么会弄丢呢?然而就算她强忍住眼泪,还是忍不住摸出了手机——这个时候只有林静的声音才是她的良方,哪怕他也许会责怪她。tt?9 就在这时,郑微心急如焚的呼喊有了回应。阿宁通道妈妈在叫他的名字,在不远处挥舞小受示意自己在那里。 郑微循声望去,之间孩子小小的身影正在一辆黑色的车旁,还有一个男人半蹲的背影挡在他的身前。 爱子心切的郑微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揉在怀里,这才顾上打量蹲在孩子身边的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更是惊怒莫名。 “你是不是有病呀?想干什么?”她使劲推了眼前的人一把,环迸儿子一连退了几步,满是提防和敌意地朝他怒视。 陈孝正完全没有防备,在郑微护犊心切的一推之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后仰,靠着双后往后一撑才勉强没有摔倒。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冷冷地仰视郑微。 “你就是这样做妈妈的?像你这么糊涂地看管孩子,丢了多少回也不稀奇。”

郑微咬牙道:“这和你没有关系,离我儿子远一点!” 陈孝正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细心拍去手掌和裤子上的每一寸尘埃。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儿子半点兴趣都没有。你不妨自己好好问问你的心肝宝贝是怎么和不负责任的妈妈走散的。” 郑微被他刻薄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低声询问怀里的阿宁,孩子不会说谎,虽然表述得不是很清楚,但郑微至少搞清楚一点,孩子确实是在和老张小女朋友“躲猫猫”时走散遇上了某人,而不是他三藏鬼胎预谋不轨。 心知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他,郑微虽心里觉得别扭万分,可她到底是个磊落惯了的人,抹了把脸就朝他说对不起。 陈孝正并不是很领情。拍干净身上的灰就背朝她走向自己停在一旁的车。 “我以前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迟早会捅娄子。说不定下次你就没那么走运了。”他拉开车门却不急着坐进去,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 郑微的心忽然一颤,还是那张说不出几句好话的嘴,可这语气多么熟悉,那些细语叮咛关切责备仿佛还在耳边厮磨盘旋。她想起自己根本不必那么如临大敌,她其实并不恨他,毕竟是爱过的人,分别是真的,可那些存在的快乐时光也并不是虚妄啊。只要他也记得,哪怕一分一毫,又怎么可能会伤害她的阿宁。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张也从另一个方位找了过来,看到他们两人,还有安然无恙的孩子,不停地拍着胸口,远远看着,却又迟迟没有走近,反倒朝相反的方向悄然走开了。 郑微看见老张的背影,心念一动,对着车旁的人说道:“有空的话晚上一块吃个饭吧。” 他没有出声,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和老张也不常见面吧?大家一块坐坐,还有他带来的那个小” “我没空。””这样啊“郑微拖长了语调,倒也不是失望,只不过听到她的拒绝才觉得自己的冲动有些荒唐,是时候让那些过去彻底过去了,的确也没什么可把酒言欢的。 她讪讪地说:“再见。哦,我的意思是说Bye Bye。” 她没有想到陈孝正沉默了片刻,竟然还是站在原地。 “我是真的没空,对不起。”他有些艰难地回头看她,“我妈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照顾她。” “你妈妈病了?很严重吗?”郑微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孝正讥囔地笑道,“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她。” “没错,但我也没盼着她病倒。” “你应该知道她也不怎么喜欢你。”陈孝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车钥匙,自言自语一般道,“她现在彻底病糊涂了,时好时坏的,有时连我也不认得,只认识我爸和我小时候的照片。那天我在病床前告诉她,我离婚了。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离了就离了,郑微那孩子有什么好,连个黄瓜都不会切。” 郑微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拇指摩挲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很久以前在他的家中,为了急不可待地在所爱的人和他的家人面前证明自己,她差点为了一根黄瓜丢了一截手指头,到现在伤处还留着浅浅的疤痕,还好,不去细看不会发现,因为早已和指节的纹路融为一体。 “我是不是该谢谢她老人家还念着我?”郑微苦笑道。 陈孝正也动了动嘴角。 “我和欧阳结婚后,她也见过欧阳几次,她们不怎么合得来——那简直是肯定的。欧阳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我妈只是一个脑子有一丁点毛病的老太太,我妈却耿耿于怀,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不对了,在她看来,直到她病倒脑子混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她,但我知道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就算再糊涂,她的出发点也是希望我过的好。” “那是当然。”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这些年来郑微也更能理解做母亲的心。“你好好照顾她吧。” “是啊,反正她也没多少日子了。”陈孝正笑道,“这是好事,她总算快要熬到快和我爸团圆了。她自己好像能感觉到时日不多,前几天又能零零散散记得些事,抓着我的手不停说,还是别离婚了,不会切黄瓜就不切吧,只要我喜欢。她就要和我爸在一起了,不想我像她独自过的那三十年一样孤零零的。我说他糊涂,郑微早就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了。她不信,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俩那么好,我就算瞎了也看的出来。” 郑微别开脸去,用面颊蹭着阿宁的头发,哑着声音仓促地说:“你好好照顾她,她是病得太严重了。” 他还是那样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波澜的语调,“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病的?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和她大吵一架,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她让我要争气,我说我一直很争气,可争气会有幸福吗?我的幸福去哪了?他在我砸东西的时候一直流眼泪,我觉得很解气,好像这些年来是她逼得我成了这样,然后我心里就轻松了很多,虽然我明知道不是这样。郑微你” 郑微包里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阿宁一听就振奋了,“是爸爸,爸爸的电话。” 郑微站起来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可陈孝正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对话的声音。 “电话?没有呀,我没有拨你电话。哦,一定是刚才着急的时候按到了没为什么着急对,葬礼结束了,待会和老张吃饭我的声音?有吗?可能是有点感冒了没踢被子真的没什么,阿宁也很好嗯,嗯,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先忙你的” 她面色有些泛红地走了回来,站在车门边上的人此时也彻底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克制,甚至是有些漠然地打量着她。 “你不是急着去医院吗?我也要走了。”郑微拉着阿宁离去。 陈孝正不期然道:“他对你还是不错的吧。” 郑微笑笑。 “听说林检察长这次借调回来之后升迁有望,恐怕以后就要换个称谓了。只不过嫁给一个有本事的丈夫,风光之余,难免要忍受分离之苦吧,他为了他的前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或许都离你千里万里之远。换句古语怎么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郑微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还以颜色,故意不紧不慢说道:“假如嫁给一个窝囊废,虽然没什么出息,可他整天蝇营狗苟地盘算着,也未必能在身边顶什么用。”

这是郑微心中藏着的一个隐痛。林静对她的好毫无置疑,可这几年他着实太忙了,郑微预产期前的一个月他还因为紧急的公事出了趟差,偏偏那期间郑微在家滑了一跤导致羊水提前破裂,虽然林静的母亲和保姆都在,及时将她送到医院,可在那次分娩的过程中,她一直眼巴巴着他出现,可直到孩子降生后的几个小时,她也度过危险期之后,林静才披星戴月地感到医院。这个场景让她觉得后怕,醒过来不久郑微就对林静说,假如那一次她没挺过去,说不定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只看见盖着白布的妻子。 林静当时迸她喝孩子就哭了,事后特一直想要弥补她,就连孩子的名字也取为“予宁”,阿宁阿宁,他希望儿子能给郑微带来平安宁和。可他正值事业的黄金时期,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往前、往前——不进则退,他又是个在事业上有野心的男人。郑微也并非想把他困死在身边,只不过当他有越来越多身不由已的工作和应酬,尤其是这半年来他借调到另一个省份,就算他尽可能地在每一个假期赶回来陪在他们母子身边,可每当她独自带着孩子力不从心自己和自己生气的时候。就难免有些难过。 郑微不知道陈孝正是如何得知自己难产的事的,不过有老张这个大嘴巴在,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她冷笑着对试图从她的失落中收获快感的那个人说:“你也太抬举窝囊废了,他守在妻儿身边的时候,指不定算计着这两人能卖多少钱?” 陈孝正闻言,只顾垂首把玩手里的钥匙,火了一会又笑了笑道:“你又生气了。你今天已经发了几次脾气,可就算你发怒的样子也比装傻的时候好上许多,这才像我记得的那个郑微,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我很好奇,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同样是等待一个男人,一个窝囊废和一个成功的男人,同样让她等,一个只是三年,一个或许是一辈子。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莫非你说的那个窝囊废就是你自己?”郑微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他竟也没有生气,钥匙在手里转得越来越快。“你还没回答我,你的选择有区别吗?” “你想知道我的答案,那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告诉我,知道今天,你觉得你为那座大厦所作出的取舍是错误的吗?” 他抬头正视着她,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他刚才说她生气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到了这个时候,郑微却觉得他的脸在自己心中终于不再那么模糊——他还是那个固执搭建想象中那座大厦的孩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可悲又可怜。 “不!”他们都听见他清晰地回答。 郑微释然地笑了,“这也是我记忆中的那个陈孝正。你诚实的样子比你矫情的时候好上许多。” “轮到你回答我了,我希望你也同样诚实。” 郑微说:“当然有区别。这和一个男人是否成功无关。我等他一辈子,但我知道我是他的一部分,但对于窝囊废而言,我等他一个三年又一个三年,也永远只是他蓝图上可以修改的误差。” 和老张两口子共进的晚餐甚是愉快,回家的时候夜已深了。郑微把车倒进车库,解下阿宁身上的安全带,发现他手里还着什么东西。 “儿子,你手里藏着什么?” 阿宁对她展开掌心,那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两颗糖。 “糖是从哪里来的?”郑微好奇地问。 “叔叔给的。”阿宁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哪个叔叔?”郑微面露狐疑,以老张的个性,要送的话肯定送最大的一包糖果,而绝不仅仅是两颗。“妈妈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孩子记得说话奋斗磕磕巴巴的,“阿宁说过不不要,叔叔把阿,阿宁带到小商店里,买了好多好多东西,塞塞我拿不过来阿宁就,就拿了两个糖” 郑微恍然记起,她发现阿宁时,陈孝正车子停靠的不远处是有那么一个小便利店,多半只是殡仪馆里的员工和往来的人提供一些最起码的生活用品,哪里有什么孩子需要和喜欢的东西,可她闭上眼睛,却完全可以构想一个画面:他蹲在阿宁面前,恨不得把所有能出到的好东西塞到惊慌失措的孩子手里,即使他一开始表现得对这个孩子毫不在意。 他们分别时回答对方的问题都那么斩钉截铁,可是在牵着阿宁慢慢朝家里走的路上,郑微不由想得出神,如果她再傻一点,如果她真的相信且等来了那个三年,现在她牵在手里的会不会是另一个孩子,有着不一样的面孔和不一样的名字。 “妈妈,你为什么不唱歌?” 过去每次走在深夜的停车场时,郑微都会唱着歌给自己壮胆。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低头去看她小小的儿子。他是郑微,所以没有别的可能,她这一秒手心紧握的只能是林静给她的阿宁。 唱着唱着,电梯口好像近了。 “妈妈,回不去了是件伤心的事吗?” 她的阿宁总有问不完的问题,可这突如其来、且超过孩子年龄心智的疑问还是让郑微心里咯噔一声。 “怎么这样问?” “今天照片上的老爷爷回不来了,所以他的老奶奶一直在哭。” “哦!”原来儿子说的是曾院长那悲痛欲绝的遗孀。她正想对儿子说点什么,没想到阿宁笑嘻嘻地接着往下说:“还有阿宁拿着糖的时候叔叔也一样妈妈你怎么又不唱了?” 郑微还来不及回答,电梯间有人走了出来。 然后她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老远就听到你唱歌,难道感冒全都好了?” 郑微笑着领着阿宁奔向来人—— “因为接下来轮到你爸爸唱了。”

那场丧礼,郑微到得很早。 去世的是G大建筑工程学院的曾院长,郑微大三时修过他的《结构抗震设计》,真正学识渊博、桃李满园的一位院长,没想到未及花甲之年匆匆辞世。留在郑微记忆里的依然是考试前院长笑着说“郑微啊郑微,挂在我的科目上你就麻烦了”的矍铄模样,还有每年学院期末晚会上他登台高歌一曲的翩翩风度、那时的她也仍在尽情地享受着年少懵懂所赋予的快乐轻狂。阮阮还在,“六大天后”每晚寝室聊到夜深。那时她有憧憬,有他沧桑还远,离散还远,从不曾想到青春会逝,人也一样,现在回过头去想,如同五夜草草收场的梦。 曾院长的吊唁据说是发在本地各大报纸上,但郑微却是从师兄老张那里得到的消息,她和老张的意思一样,一日为收生为父,再怎么说也该来送老院长最后一程。因为这段时间林静总是出差,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双方的父母都回了老家,平时多半是郑微和保姆带着孩子,每到周末儿子总是黏得她很紧,去哪都爱跟着。本来郑微还在犹豫该不该绕过孩子参加丧礼,林静在电话里打消了她的疑惑。林静说男孩子不该太娇惯,让他慢慢懂得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也未尝是件坏事,所以郑微把儿子林予宁也带在了身边。 不知道是郑微出门前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殡仪馆静穆的氛围给了孩子心理暗示,今天的阿宁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吵得让她抓狂,只是睁着滴溜溜的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着,偶尔好奇地问,妈妈几个问题。w?9lib?nt 进入殡仪馆前,郑微给老张打了电话,果然,号称一早就出门了的老张还在路上。郑微只得自己先进去,她迈入正厅,就和站在门口的曾毓打了个照面。 果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明知很多事都已过去,但两个曾为同一个男人伤身的女人乍然相逢,要说一丁点尴尬都没有那时鬼话。郑微迟疑了片刻,正在想开场白,曾毓却笑了笑。 “你们连尴尬的表情都是约好的吗?” “啊?”郑微愣了愣。 曾毓不以为然地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结婚生子会消耗女人的一部分智商?" 郑微下意识环顾四周,实现很自然地停顿在不远处的角落←然是他先到了,正和某个曾相识的旧面孔寒暄着,原本是侧身面对正门的方向,郑微看过去的瞬间,他正好转身和经过的另一个人打了个招呼,便一直背对着她。 “节哀顺变。”郑微收回视线,真心对曾毓说道,“曾院长是个很好的人,没想到走得那么早。” 曾毓点头,“谢谢你能来。我爸要是知道还有这么多学生惦记着他,一定会很高兴。”她扭头看了眼父亲的遗像,又看了看郑微,接着说,“其实我爸对你印象挺深的。” “哦?该不会是因为我老是在他的课上迟到吧?” 郑微的玩笑引起了阿宁的注意,他仰着脸好奇地问:“妈妈不是说迟到的是坏孩子吗?” 曾毓弯腰轻轻拧了拧他的脸,“小帅哥你真可爱。” 三岁的小朋友已经听得懂这种赞美,红着脸抱了妈妈。 “你看,我都成怪阿姨了。”曾毓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实话,我爸爸对你印象特别深刻,是因为当初他的另一个学生曾经找到他说要放弃公派留学的机会,我爸爸追问原因时曾听到过你的名字。后来那个学生又后悔了,可是已经错过了名额。是我哭着求我爸爸想办法,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当是对我的成全” 阿宁感觉到妈妈环着自己的手一紧,不解地在两个大人之间来回张望。 “那也能够理解,任何一个父亲都会那么做的。” “的确,可是我爸爸一直认为我不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说阿正是应该和你在一起的。我不是个听话的女儿,可是后来我才觉得,我爸爸或许是对的。” 郑微摇头,“那也不一定。很多事情都没有对错可言,不在一起自然有不在一起的理由。” 她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长舒了口气道,“别说这些了。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曾毓耸肩,“马马虎虎。不过几年不见可不是我的问题,都干这一行,圈子就那么小,大家也算同学校友什么的。大大小小的聚会都不少,可你,不,应该说你们从来都没有参加过。这一点也不想你过去的风格。” 郑微婚后依然爱热闹怕寂寞,可惟独同学聚会去得少。一则是因为当初的挚友多半天各一方。朱小北留在新疆,卓美远嫁异国,黎维娟悲伤打拼,就连何绿芽也在婚后去了丈夫所在的小城。二来虽然她和别的同窗关系也不错,可她不愿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想起曾经和他们一样的阮阮已不在的事实,也不愿和那个人碰面,不愿在旁人好奇又强忍着不同神情中翻出那些往事然而她又注意到了曾毓可以强调的那个“你们”。那也没有什么可以外的,他一向是个不怎么合群的人。 身后又有新的来人,郑微接受了寒暄,牵着阿宁的手从曾毓身边走开‰仪厅里看到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刚站定,郑微就看到与陈孝正对话的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用手指了指她所在的方位。 这下她才慢腾腾地掉转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郑微却觉得那张脸很是模糊,好像下笔太重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只剩下黑黝黝一双眼睛,偏又看不出喜悲。 郑微朝他的另一个疑是高一届师兄的人点了点头。阿宁摇晃着她的手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慢慢,为什么哪里要挂着照片?” “因为那个爷爷去世了,我们要用照片来怀念他。” “什么时候‘去世’了?” 孩子的问题永远多得让人头疼,郑微挠头,回答道:“去世就是离开我们的世界,再也回不来了。” 阿宁似懂非懂,“哦,再也回不来了就是去世了。” “对了!阿宁真聪明。”郑微敷衍着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冷不丁听到身后有人说道:“也不能说对。” 她戒备地回过头,果然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他们母子身后,不咸不淡地说道:“去世了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再也回不来了不一定是去世了。你平时就这样吧似是而非的错误逻辑灌输给你的下一代?” 郑微皱眉,用忍耐的语气回应道:“多谢纠正,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恐怕理解不了你的完美逻辑。”她想起不能再孩子面前丢了有的礼貌,示意他应该和叔叔打招呼。

“叔叔好。”阿宁很听妈妈的话。 然而“叔叔”只是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继续他之前的话题,他径直看着郑微说:“有时再也回不来了是因为忘了,你说呢?” “嗯?什么”郑微堂而皇之地装傻,她察觉到周遭已经不止一双眼睛好奇地看过来。 “没什么。那也是一种天分,或者说是福气。” “什么福气?”忽然插进来的声音让郑微的心骤然一松,不出意外地,下一秒,阿宁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高高举过肩。 “哎呀,林予宁,你又变重了不少嘛!” 阿宁在半空中咯咯地笑着叫“老张叔叔”,老张举着他在原地转着圈子,知道这位笑着阻止,这一大一小才记起这是在一个丧礼上,停止了每个正形的玩闹。 郑微埋怨老藏有忽悠自己,明明一早就说出门,哄得她早早赶了过来,结果他自己姗姗来迟。 老张笑嘻嘻地从身后拖出一个人来,说:“要不是她非要一起来,我又绕过去接她,我肯定比你到得还早。” 那女孩站在老张身边羞涩地笑,看上去年纪很轻,至少相对老张而言是那样〈丝毫不见外地将眼前的人介绍给她,“这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郑微,还有他们家阿宁这意味是我以前同宿舍的好朋友!” 郑微会意,指着老张不怀好意地笑,“你行啊!” 可另一个“好朋友”却没有那么入戏,简单地打招呼之后就借故走了开去。 老张和郑微都是知道他各行为人的,之相视一笑。待他走远,老张才拍着郑微的肩膀笑道:”没事吧?我一进来就看见你全身绷得像拉满的弦一样。你们不是听就没碰面了,怎么一见面还这样?” 经老张这么一说,郑微才怔怔然地想起自从自己婚礼那匆匆一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之后设想过假如和陈孝正重遇会怎样,但总不改是两人一见面为了某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胡搅蛮缠。 见郑微不出声,老张安慰道:“他这个人就那样,你别理他。他也不容易,前两年他岳父那边出的事对他事业影响还是很大的,不久前又离了婚呃,这些你都知道吧?” 郑微点了点头,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张是个聪明人,当然不再纠缠于此;舌绽莲花地一连说了公司里几件趣事,逗得郑微忍俊不禁。 此时前来吊唁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老张的出现使得他们身边很快就聚集了以小圈沟渠的熟人,大家许久不见相谈甚欢。郑微和老张的小女朋友聊了一阵,小姑娘很是单纯,对阿宁尤其喜欢,很快就熟络起来。 曾院长的丧礼办得肃穆且风光,不但学校领导悉数到场,仪式开始时,闻讯赶来的学生更是将此处最为宽敞的一间殡仪馆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迸同样的心情诚挚地送这位可敬的师长最后一程。 仪式结束后,大家去向家属道别,老张让郑微母子和自己一块吃晚饭。反正林静也不在家,郑微也乐得与老朋友消磨时光,只是离开前,她提出想顺道去看看阮阮。 阮阮下葬的公墓就在殡仪馆的后山,老张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神也不由得一黯。郑微知他现在身边有人,不管以前怎么样,如今难免有所顾忌,也不勉强他,见阿宁和他的小女朋友玩得郑开心,便把孩子托给他们暂时照看,自己去和阮阮单独说说话就回来∠张自然无不应允。 阮阮的墓前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在精心维护着。墓碑前有一大束半凋谢的玫瑰,被摆放在这里至少不超过半月。 郑微也懒得去想究竟还有谁仍然记挂着阮阮,谁又留下了这束花。多半是个男人吧,可就连老张这样念叨着“男人看过了玫瑰,别的都是野草”的男人,当玫瑰凋谢经年,他心中迟早会开出另一朵花,但不一定是玫瑰,也许是月季,也许是丁香,在他心中虽然永远不如唯一的玫瑰馥郁,但他很清楚地指导,那将会是一朵只属于他的花。 郑微想,要是阮阮现在能看到这一切,她也只会笑着说,重要的不是送花的人,这束花本身就值得珍惜。 郑微坐在指染了微尘的墓前,和阮阮说起自己和林静的生活,说起越长越大的阿宁,说起后来的“六大天后”从各地传来的音讯,到底什么是再也回不来了的?她想了想,又觉得还有时光。就像她现在变老了许多,恐怕连最好的朋友都快要受不了她的唠叨。 因为记挂着阿宁,郑微没有逗留太久,回到了和老张会合的地方,却只见老张的小女朋友眼睛通红地留在原地,老张不知道哪里去了。 郑微心中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一问一下都凉了半截,原来她离开后,阿宁和老张的小女朋友玩闹着越追越远,你躲我藏的不知道怎么的,女孩子就找不到阿宁了∠张一听说也急得半死,命女友在原地等待郑微回来,自己立刻四处寻找。 孩子走丢从来就不是小事,况且是在这样一个地方,郑微看着老张女朋友那泫然欲泣的模样,知道她想必早已悔青肠子,再去责备她的贪玩马虎只是浪费时间,只得暗怪自己不该让阿宁离开自己的实现,一跺脚,忙循着孩子兴许会感兴趣的方向寻找。 她找了将近百米的范围,都没有看到阿宁的踪影,恐慌和焦虑逼得泪水到了眼眶,各种不详的念头都涌了出来。她心里反复说不能哭不能哭,哭了就等于相信阿宁有可能丢了,他的阿宁怎么会弄丢呢?然而就算她强忍住眼泪,还是忍不住摸出了手机——这个时候只有林静的声音才是她的良方,哪怕他也许会责怪她。tt?9 就在这时,郑微心急如焚地呼喊声有了回应。阿宁通道妈妈在叫他的名字,在不远处挥舞小手示意自己在那里。 郑微循声望去,之间孩子小小的身影正在一辆黑色的车旁,还有一个男人半蹲的背影挡在他的身前。 爱子心切的郑微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一把将孩子揉在怀里,这才顾上大量蹲在孩子身边的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更是惊怒莫名。 “你是不是有病呀?想干什么?”她使劲推了眼前的人一把,环迸儿子一连退了几步,满是提防和敌意地朝他怒视。 陈孝正完全没有防备,在郑微护犊心切的一推之下重心不稳,整个身子往后仰,靠着双手往后一撑才勉强没有摔倒。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冷冷地仰视郑微。 “你就是这样做妈妈的?像你这么糊涂地看管孩子,丢了多少回也不稀奇。”

郑微咬牙道:“这和你没有关系,离我儿子远一点!” 陈孝正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细心拍去手掌和裤子上的每一寸尘埃。 “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儿子半点兴趣都没有。你不妨自己好好问问你的心肝宝贝是怎么和不负责任的妈妈走散的。” 郑微被他刻薄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忙低声询问怀里的阿宁,孩子不会说谎,虽然表述得不是很清楚,但郑微至少搞清楚一点,孩子确实是在和老张小女朋友“躲猫猫”时走散遇上了某人,而不是他三藏鬼胎预谋不轨。 心知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他,郑微虽心里觉得别扭万分,可她到底是个磊落惯了的人,抹了把脸就朝他说对不起。 陈孝正并不是很领情。拍干净身上的灰就背朝她走向自己停在一旁的车。 “我以前说过你多少次,不要做事总是冒冒失失的,迟早会捅娄子。说不定下次你就没那么走运了。”他拉开车门却不急着坐进去,冷不防地冒出这样一句。 郑微的心忽然一颤,还是那张说不出几句好话的嘴,可这语气多么熟悉,那些细语叮咛关切责备仿佛还在耳边厮磨盘旋。她想起自己根本不必那么如临大敌,她其实并不恨他,毕竟是爱过的人,分别是真的,可那些存在的快乐时光也并不是虚妄啊。只要他也记得,哪怕一分一毫,又怎么可能会伤害她的阿宁。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张也从另一个方位找了过来,看到他们两人,还有安然无恙的孩子,不停地拍着胸口,远远看着,却又迟迟没有走近,反倒朝相反的方向悄然走开了。 郑微看见老张的背影,心念一动,对着车旁的人说道:“有空的话晚上一块吃个饭吧。” 他没有出声,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和老张也不常见面吧?大家一块坐坐,还有他带来的那个小” “我没空。””这样啊“郑微拖长了语调,倒也不是失望,只不过听到她的拒绝才觉得自己的冲动有些荒唐,是时候让那些过去彻底过去了,的确也没什么可把酒言欢的。 她讪讪地说:“再见。哦,我的意思是说Bye Bye。” 她没有想到陈孝正沉默了片刻,竟然还是站在原地。 “我是真的没空,对不起。”他有些艰难地回头看她,“我妈现在在医院里,我得去照顾她。” “你妈妈病了?很严重吗?”郑微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孝正讥囔地笑道,“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她。” “没错,但我也没盼着她病倒。” “你应该知道她也不怎么喜欢你。”陈孝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车钥匙,自言自语一般道,“她现在彻底病糊涂了,时好时坏的,有时连我也不认得,只认识我爸和我小时候的照片。那天我在病床前告诉她,我离婚了。她迷迷瞪瞪地回答我,离了就离了,郑微那孩子有什么好,连个黄瓜都不会切。” 郑微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拇指摩挲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很久以前在他的家中,为了急不可待地在所爱的人和他的家人面前证明自己,她差点为了一根黄瓜丢了一截手指头,到现在伤处还留着浅浅的疤痕,还好,不去细看不会发现,因为早已和指节的纹路融为一体。 “我是不是该谢谢她老人家还念着我?”郑微苦笑道。 陈孝正也动了动嘴角。 “我和欧阳结婚后,她也见过欧阳几次,她们不怎么合得来——那简直是肯定的。欧阳当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在她眼里我妈只是一个脑子有一丁点毛病的老太太,我妈却耿耿于怀,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不对了,在她看来,直到她病倒脑子混乱也没搞清楚为什么。我也和你一样不喜欢她,但我知道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就算再糊涂,她的出发点也是希望我过的好。” “那是当然。”大概是做了母亲的缘故,这些年来郑微也更能理解做母亲的心。“你好好照顾她吧。” “是啊,反正她也没多少日子了。”陈孝正笑道,“这是好事,她总算快要熬到快和我爸团圆了。她自己好像能感觉到时日不多,前几天又能零零散散记得些事,抓着我的手不停说,还是别离婚了,不会切黄瓜就不切吧,只要我喜欢。她就要和我爸在一起了,不想我像她独自过的那三十年一样孤零零的。我说他糊涂,郑微早就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了。她不信,说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俩那么好,我就算瞎了也看的出来。” 郑微别开脸去,用面颊蹭着阿宁的头发,哑着声音仓促地说:“你好好照顾她,她是病得太严重了。” 他还是那样冷冷淡淡听不出情绪波澜的语调,“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病的?春节回家的时候我和她大吵一架,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她让我要争气,我说我一直很争气,可争气会有幸福吗?我的幸福去哪了?他在我砸东西的时候一直流眼泪,我觉得很解气,好像这些年来是她逼得我成了这样,然后我心里就轻松了很多,虽然我明知道不是这样。郑微你” 郑微包里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阿宁一听就振奋了,“是爸爸,爸爸的电话。” 郑微站起来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可陈孝正还是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对话的声音。 “电话?没有呀,我没有拨你电话。哦,一定是刚才着急的时候按到了没为什么着急对,葬礼结束了,待会和老张吃饭我的声音?有吗?可能是有点感冒了没踢被子真的没什么,阿宁也很好嗯,嗯,晚上给你打电话,你先忙你的” 她面色有些泛红地走了回来,站在车门边上的人此时也彻底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克制,甚至是有些漠然地打量着她。 “你不是急着去医院吗?我也要走了。”郑微拉着阿宁离去。 陈孝正不期然道:“他对你还是不错的吧。” 郑微笑笑。 “听说林检察长这次借调回来之后升迁有望,恐怕以后就要换个称谓了。只不过嫁给一个有本事的丈夫,风光之余,难免要忍受分离之苦吧,他为了他的前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或许都离你千里万里之远。换句古语怎么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郑微脸色一变,毫不犹豫地还以颜色,故意不紧不慢说道:“假如嫁给一个窝囊废,虽然没什么出息,可他整天蝇营狗苟地盘算着,也未必能在身边顶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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