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日下朝, 张咏追上顾行简,说道“弟妹这个月就要生了吧?你别紧张, 一定会顺利的” 他看出来朝参的时候顾行简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问问题的时候都走神了想必是夏初岚临盆在即, 他十分忧心 “多谢侍中”顾行简抬手说道 张咏带着笑意看他不过一年的时间, 顾行简真的变了很多以前多半是淡淡地不理他, 根本听不到半个谢字, 近来好像越发地有人情味了 两个人并肩往宫门走, 随意谈论一些政事,张咏道“据说现在因为免赋的政令, 很多商人都跑到兴元府去做香料生意, 金国的人也涌入宋境, 兴元府的人口一下多了起来英国公世子自请调到兴元府去帮吴将军的忙了” 陆世泽跟顾行简依然有很多政见不合,朝参的时候会争执,互不相让但前两日在丰乐楼遇到,两个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茶了至于陆彦远便是求仁得仁了,莫家出事以后,莫秀庭虽然因为英国公的庇护而幸免于难,但因为无子等原因,备受冷落 听说陆彦远已经与她合离,她也离开了英国公府,住到仙云观取了 “对了我看到你推荐夏柏青升任户部侍郎的文书了照理说,夏家那个夏谦可以留在都城或者在绍兴等地方任职,怎么吏部最后让他去惠州了?从那里再升回都城可相当难啊你和夏柏青都没跟吏部交代一声么?” 顾行简没说话,他当然是交代了他暗中让吏部的官员选官的时候将夏谦发配得越远越好以后夏谦若有本事再回来,他在都城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走到宫门口,正要告别,崇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相爷,夫人,夫人阵痛,赵嬷嬷说是要生了” 顾行简这几日提心吊胆的,弄得相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他身子僵了僵,连忙让崇明去牵马,跨上马就走,都顾不上跟张咏道别张咏笑着叹了口气,什么事都难不倒的顾行简,原来也有畏惧之事 他看到崇明去而复返,去宫门那里托禁军去翰林院找潘时令这年头生个孩子能劳动翰林医官出手的,也就顾行简家的那位了 相府里,顾家的人,萧俭和柳氏都来了,夏初岚的院子被各种人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侍女和婆子端着东西跑进跑去,萧俭比自己初当爹的时候都紧张,吩咐要用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顾老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婆进去了没有?” 柳氏正慌乱着,连忙应道“刚刚进去了” 秦萝让乳娘把不到一岁的女儿抱到别处的耳房去睡觉顾居敬这才赶到,他刚刚吩咐崇义将陈江流送出都城因为顾行简的求情,陈江流得到皇帝的宽容,没有定罪但他自觉无颜再面对崇明,想要离开 在夏初岚的建议下,顾行简将陈江流托付给顾居敬顾居敬看陈江流读书识字还会算账,便将他送到明州的商铺去做学徒了 顾家瑞原本站在秦萝旁边,看到顾居敬,立刻伸手要他抱顾居敬扛起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经会说话了,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屋子,问道“爹爹,婶婶跟娘一样在生小娃娃吗?” 顾居敬点了点头“很快你就又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玩了” “我不喜欢妹妹”顾家瑞扁着嘴道他家那个妹妹就是个爱哭鬼,吵死了 秦萝听着屋内的动静,担心地对顾居敬说道“我看妹妹那肚子比我的要大上许多,估计这个孩子长得好,不好生呢前几日我看到她,双腿肿得都没办法下床了” “别担心,阿弟不是说宫中那个专治妇人科的医官一直定期给弟妹把脉吗?第一胎都会难一些你生瑞儿的时候不是也折腾了很久?”顾居敬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等顾行简赶回来,夏初岚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顾行简站在院子里,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手心一直在冒冷汗他快速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默念心经,可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只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于是众人看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行简一反常态,六神无主地乱转 忽然夏初岚在里头叫了一声,顾行简心一跳,连忙拔腿上前,顾居敬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我进去看看” “胡闹产房你怎么能进去?”顾居敬皱眉斥道 夏初岚又叫了一声,隐约能听见在喊夫君顾行简呆不住了,拉开顾居敬的手就要进去 顾老夫人扶着侍女走过来“你可是一国的宰相,怎么能进产房?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看看吧” 顾行简怔了怔,顾老夫人已经扶着侍女进去了 顾居敬拍了拍顾行简的肩说道“阿弟,你不要太紧张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进去她们反而一团乱,弟妹更不好生了” 秦萝和柳氏也都过来安慰顾行简她们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十分凶险因为这是顾行简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和重视但男人进产房真的不祥,更何况顾行简身居高位,更不能这么做 随后潘时令也来了,顾行简看他进去,才安心了一些 直到傍晚时分,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过了会儿,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报喜道“恭喜相爷,喜获千金,母女平安” 顾行简探头看了看襁褓里皱巴巴红彤彤的新生儿,脑袋就他拳头那么大,闭着眼睛,睫毛像她母亲一样长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好,平安就好有赏,统统有赏”说完,就准备进去看夏初岚 稳婆连忙行礼谢过,旁人都围上去看新出生的小家伙,各个面露喜色 顾老夫人从屋里出来,心中有些泄气她当然希望夏初岚这胎能生个男孩儿,这样顾行简就能后继有人了顾家现在孙子辈男丁就一个顾家瑞,还是太单薄了 顾居敬似看出老夫人所想,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大喜的日子,您应该高兴无论男女,都是阿弟的孩子他们日子还长着呢来,看看您的孙女”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正要走过去 “相爷相爷”另一个稳婆在产房里高声叫道,“夫人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潘医官正在让稳婆继续接生” 竟然还有一个?在场众人都愣了下,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生一个孩子应该就耗尽力气了,这还有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秦萝抓着顾居敬的手臂道“我就说妹妹的肚子比寻常的孕妇都要大,没想到竟然是两个” 顾老夫人一喜,暗自合掌祈祷后面这个是男孩儿 顾行简又被推了出来,这回是赵嬷嬷亲自出来,对顾行简说道“夫人说想要一件相爷的贴身之物,您还是在外面等候吧” 顾行简想了想,连忙将手腕上的佛珠退下来,交给赵嬷嬷赵嬷嬷又转身进去了顾行简只能在门口踱步,半颗心挂在产房里,半颗心又在女儿身上他都顾不上好好看他的女儿,没想到还有个小家伙,可千万不要太折腾他们的娘 好在这次没有让他等太久,稳婆就抱着另一个襁褓出来,这回报喜的声音比上次更大,她说道“恭喜相爷,是个小公子大喜啊,夫人怀的是龙凤胎” 顾老夫人连忙说道“快,快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稳婆连忙把孩子抱了过去两个新生的婴儿被围在人群中间,萧俭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像得了两个宝贝一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就备好了一块上等的玉佩,但没想到是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只能先不拿出来了 顾老夫人怀抱着男婴,心里也是美滋滋的,盼了这么多年,老五也算是有后了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婴,觉得是她把弟弟带来的,也有点喜欢她了 这时候,潘时令从产房内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顾行简对他说道“潘医官,多谢了改日定备厚礼到府上” 潘时令俊雅地笑了笑“下官分内的事,相爷不必客气只是夫人耗费太多体力,已经睡过去了,好在身体没有大碍等他们收拾好,相爷就可以进去看望了” “有劳府中备了薄酒薄菜,南伯,快带潘医官去偏厅休息”顾行简回头吩咐道,南伯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也顾不上看两个小家伙,领着潘医官走了 顾行简走进产房里,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赵嬷嬷也不敢点太亮的灯,只留了一盏烛灯思安挂好帐子,转身对顾行简行了个礼,轻声道“夫人身体还很虚弱医官说让她好好睡一觉” 顾行简同样轻声应道“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去吃些东西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来照看” 思安依言退出去,好在有惊无险,她还没来得及看两个小家伙呢 顾行简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头发也被汗湿,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力地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他刚才交给赵嬷嬷的佛珠 顾行简脱了鞋子,合衣躺在她的身边,她仿佛感应到一样,主动靠在了他的怀里 夏初岚实在是太累了,她拼尽力气生出一个孩子,没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隐约听到顾行简要闯进来,就让赵嬷嬷去拦着,要了件他贴身的东西,没想到他给了这串佛珠好像自从认识,还从未见过他离开身边 她握着这串佛珠,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另一个孩子生出来,生完之后实在是太累了,便昏睡过去 梦中,她见到了后世的很多人,那些人如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转换,然后出现了一幅画面,里面有熟悉的摩天大楼,拥挤的商业街,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岚岚” 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画面,毅然地转身往声音的来处寻去 她的孩子,她挚爱的人,都在等她她是夏初岚,再也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夏初岚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围着很多人,口里有苦涩的味道,好像是吊命用的参片 “醒了夫人醒了”思安大声叫到 顾行简连忙离开几位翰林医官,走到床边,俯身一把抱住她她抬手回抱住顾行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梦,梦境却太真实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思安边哭边说“夫人,您吓死我们了今天凌晨,您忽然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吓得相爷连夜进宫把翰林医官都请了出来您醒来就好……” 夏初岚感受到抱着她的人仿佛在颤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夫君,我没事” 这声仿佛天籁顾行简一直强忍着,才没有崩溃他不知道若是夏初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要如何去面对那两个孩子他甚至生了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就好了的念头如果夏初岚因为生他们而死,他肯定不会爱他们了 那种失去她的恐惧,足以把他击溃 夏初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这个人哪里是无坚不摧,权倾朝野的宰相,脆弱的时候分明就像个孩子 韦从给夏初岚诊脉,确认无事了,然后跟着翰林医官们一起离开相府走到门外的时候,其中一个医官说道“韦医官,说来真是奇怪之前我诊脉,相爷的夫人明明脉搏都快没有了,我还以为没救了,怎么又醒过来了?” 韦从淡然道“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各位就不用深究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我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夏初岚醒来以后,觉得精神很好,就让思安和赵嬷嬷去把两个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顾行简一直看着她,夏初岚抬手捂着他的眼睛“我脸上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我们的孩子漂亮吗?” 顾行简任由她捂着眼睛,绷着脸不说话 夏初岚叹了口气,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我只是做了个梦,真的没事我这个人向来命大,当初投缳都死不了呢” 顾行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思安和赵嬷嬷把两个孩子抱来,他们睡得很熟,没有昨日那么红了,但还是皱巴巴的,眉眼都看不清夏初岚要起身把他们看清楚,这真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像身上掉下的两块肉一样 顾行简不许她起身,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蹲在床边给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他们,软绵绵的,还很孱弱,需要父母的保护 这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礼物,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不顾你名誉的人?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不顾你名誉的人(32.不管你从何处来)

不顾你名誉的人

1、

这日下朝, 张咏追上顾行简,说道“弟妹这个月就要生了吧?你别紧张, 一定会顺利的。” 他看出来朝参的时候顾行简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问问题的时候都走神了。想必是夏初岚临盆在即, 他十分忧心。 “多谢侍中。”顾行简抬手说道。 张咏带着笑意看他。不过一年的时间, 顾行简真的变了很多。以前多半是淡淡地不理他, 根本听不到半个谢字, 近来好像越发地有人情味了。 两个人并肩往宫门走, 随意谈论一些政事,张咏道“据说现在因为免赋的政令, 很多商人都跑到兴元府去做香料生意, 金国的人也涌入宋境, 兴元府的人口一下多了起来。英国公世子自请调到兴元府去帮吴将军的忙了。” 陆世泽跟顾行简依然有很多政见不合,朝参的时候会争执,互不相让。但前两日在丰乐楼遇到,两个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一杯茶了。至于陆彦远便是求仁得仁了,莫家出事以后,莫秀庭虽然因为英国公的庇护而幸免于难,但因为无子等原因,备受冷落。 听说陆彦远已经与她合离,她也离开了英国公府,住到仙云观取了。 “对了我看到你推荐夏柏青升任户部侍郎的文书了。照理说,夏家那个夏谦可以留在都城或者在绍兴等地方任职,怎么吏部最后让他去惠州了?从那里再升回都城可相当难啊。你和夏柏青都没跟吏部交代一声么?” 顾行简没说话,他当然是交代了。他暗中让吏部的官员选官的时候将夏谦发配得越远越好。以后夏谦若有本事再回来,他在都城等着就是了。 两个人走到宫门口,正要告别,崇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相爷,夫人,夫人阵痛,赵嬷嬷说是要生了!” 顾行简这几日提心吊胆的,弄得相府上下都人心惶惶。他身子僵了僵,连忙让崇明去牵马,跨上马就走,都顾不上跟张咏道别。张咏笑着叹了口气,什么事都难不倒的顾行简,原来也有畏惧之事。 他看到崇明去而复返,去宫门那里托禁军去翰林院找潘时令。这年头生个孩子能劳动翰林医官出手的,也就顾行简家的那位了。 相府里,顾家的人,萧俭和柳氏都来了,夏初岚的院子被各种人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侍女和婆子端着东西跑进跑去,萧俭比自己初当爹的时候都紧张,吩咐要用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顾老夫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稳婆进去了没有?” 柳氏正慌乱着,连忙应道“刚刚进去了。” 秦萝让乳娘把不到一岁的女儿抱到别处的耳房去睡觉。顾居敬这才赶到,他刚刚吩咐崇义将陈江流送出都城。因为顾行简的求情,陈江流得到皇帝的宽容,没有定罪。但他自觉无颜再面对崇明,想要离开。 在夏初岚的建议下,顾行简将陈江流托付给顾居敬。顾居敬看陈江流读书识字还会算账,便将他送到明州的商铺去做学徒了。 顾家瑞原本站在秦萝旁边,看到顾居敬,立刻伸手要他抱。顾居敬扛起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已经会说话了,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屋子,问道“爹爹,婶婶跟娘一样在生小娃娃吗?” 顾居敬点了点头“很快你就又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玩了。” “我不喜欢妹妹。”顾家瑞扁着嘴道。他家那个妹妹就是个爱哭鬼,吵死了。 秦萝听着屋内的动静,担心地对顾居敬说道“我看妹妹那肚子比我的要大上许多,估计这个孩子长得好,不好生呢。前几日我看到她,双腿肿得都没办法下床了。” “别担心,阿弟不是说宫中那个专治妇人科的医官一直定期给弟妹把脉吗?第一胎都会难一些。你生瑞儿的时候不是也折腾了很久?”顾居敬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 等顾行简赶回来,夏初岚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 顾行简站在院子里,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手心一直在冒冷汗。他快速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默念心经,可心怎么都静不下来,只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于是众人看到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行简一反常态,六神无主地乱转。 忽然夏初岚在里头叫了一声,顾行简心一跳,连忙拔腿上前,顾居敬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我进去看看。” “胡闹。产房你怎么能进去?”顾居敬皱眉斥道。 夏初岚又叫了一声,隐约能听见在喊夫君。顾行简呆不住了,拉开顾居敬的手就要进去。 顾老夫人扶着侍女走过来“你可是一国的宰相,怎么能进产房?你在这儿呆着,我去看看吧。” 顾行简怔了怔,顾老夫人已经扶着侍女进去了。 顾居敬拍了拍顾行简的肩说道“阿弟,你不要太紧张了。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你进去她们反而一团乱,弟妹更不好生了。” 秦萝和柳氏也都过来安慰顾行简。她们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生孩子是九死一生的事,十分凶险。因为这是顾行简的第一个孩子,所以大家都很紧张和重视。但男人进产房真的不祥,更何况顾行简身居高位,更不能这么做。 随后潘时令也来了,顾行简看他进去,才安心了一些。 直到傍晚时分,传来了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声。过了会儿,稳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报喜道“恭喜相爷,喜获千金,母女平安。” 顾行简探头看了看襁褓里皱巴巴红彤彤的新生儿,脑袋就他拳头那么大,闭着眼睛,睫毛像她母亲一样长。他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好,平安就好。有赏,统统有赏。”说完,就准备进去看夏初岚。 稳婆连忙行礼谢过,旁人都围上去看新出生的小家伙,各个面露喜色。 顾老夫人从屋里出来,心中有些泄气。她当然希望夏初岚这胎能生个男孩儿,这样顾行简就能后继有人了。顾家现在孙子辈男丁就一个顾家瑞,还是太单薄了。 顾居敬似看出老夫人所想,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大喜的日子,您应该高兴。无论男女,都是阿弟的孩子。他们日子还长着呢。来,看看您的孙女。”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正要走过去。 “相爷!相爷!”另一个稳婆在产房里高声叫道,“夫人肚子里好像还有一个,潘医官正在让稳婆继续接生!” 竟然还有一个?在场众人都愣了下,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生一个孩子应该就耗尽力气了,这还有一个,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秦萝抓着顾居敬的手臂道“我就说妹妹的肚子比寻常的孕妇都要大,没想到竟然是两个!” 顾老夫人一喜,暗自合掌祈祷后面这个是男孩儿。 顾行简又被推了出来,这回是赵嬷嬷亲自出来,对顾行简说道“夫人说想要一件相爷的贴身之物,您还是在外面等候吧。” 顾行简想了想,连忙将手腕上的佛珠退下来,交给赵嬷嬷。赵嬷嬷又转身进去了。顾行简只能在门口踱步,半颗心挂在产房里,半颗心又在女儿身上。他都顾不上好好看他的女儿,没想到还有个小家伙,可千万不要太折腾他们的娘。 好在这次没有让他等太久,稳婆就抱着另一个襁褓出来,这回报喜的声音比上次更大,她说道“恭喜相爷,是个小公子。大喜啊,夫人怀的是龙凤胎!” 顾老夫人连忙说道“快,快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稳婆连忙把孩子抱了过去。两个新生的婴儿被围在人群中间,萧俭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像得了两个宝贝一样,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早就备好了一块上等的玉佩,但没想到是两个孩子,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只能先不拿出来了。 顾老夫人怀抱着男婴,心里也是美滋滋的,盼了这么多年,老五也算是有后了。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婴,觉得是她把弟弟带来的,也有点喜欢她了。 这时候,潘时令从产房内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顾行简对他说道“潘医官,多谢了。改日定备厚礼到府上。” 潘时令俊雅地笑了笑“下官分内的事,相爷不必客气。只是夫人耗费太多体力,已经睡过去了,好在身体没有大碍。等他们收拾好,相爷就可以进去看望了。” “有劳。府中备了薄酒薄菜,南伯,快带潘医官去偏厅休息。”顾行简回头吩咐道,南伯脸上还挂着大大的笑容,也顾不上看两个小家伙,领着潘医官走了。 顾行简走进产房里,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赵嬷嬷也不敢点太亮的灯,只留了一盏烛灯。思安挂好帐子,转身对顾行简行了个礼,轻声道“夫人身体还很虚弱。医官说让她好好睡一觉。” 顾行简同样轻声应道“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去吃些东西休息吧。这里交给我来照看。” 思安依言退出去,好在有惊无险,她还没来得及看两个小家伙呢。 顾行简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头发也被汗湿,伸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力地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他刚才交给赵嬷嬷的佛珠。 顾行简脱了鞋子,合衣躺在她的身边,她仿佛感应到一样,主动靠在了他的怀里。 夏初岚实在是太累了,她拼尽力气生出一个孩子,没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她当时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隐约听到顾行简要闯进来,就让赵嬷嬷去拦着,要了件他贴身的东西,没想到他给了这串佛珠。好像自从认识,还从未见过他离开身边。 她握着这串佛珠,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另一个孩子生出来,生完之后实在是太累了,便昏睡过去。 梦中,她见到了后世的很多人,那些人如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转换,然后出现了一幅画面,里面有熟悉的摩天大楼,拥挤的商业街,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岚岚!” 她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画面,毅然地转身往声音的来处寻去。 她的孩子,她挚爱的人,都在等她。她是夏初岚,再也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夏初岚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围着很多人,口里有苦涩的味道,好像是吊命用的参片。 “醒了!夫人醒了!”思安大声叫到。 顾行简连忙离开几位翰林医官,走到床边,俯身一把抱住她。她抬手回抱住顾行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梦,梦境却太真实。她都有些分不清了。 思安边哭边说“夫人,您吓死我们了。今天凌晨,您忽然浑身冰冷,气息微弱,吓得相爷连夜进宫把翰林医官都请了出来。您醒来就好……” 夏初岚感受到抱着她的人仿佛在颤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夫君,我没事。” 这声仿佛天籁。顾行简一直强忍着,才没有崩溃。他不知道若是夏初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要如何去面对那两个孩子。他甚至生了如果没有这两个孩子就好了的念头。如果夏初岚因为生他们而死,他肯定不会爱他们了。 那种失去她的恐惧,足以把他击溃。 夏初岚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这个人哪里是无坚不摧,权倾朝野的宰相,脆弱的时候分明就像个孩子。 韦从给夏初岚诊脉,确认无事了,然后跟着翰林医官们一起离开相府。走到门外的时候,其中一个医官说道“韦医官,说来真是奇怪。之前我诊脉,相爷的夫人明明脉搏都快没有了,我还以为没救了,怎么又醒过来了?” 韦从淡然道“这世上无法解释的事情太多了。各位就不用深究了,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我先行一步,回去复命。” 夏初岚醒来以后,觉得精神很好,就让思安和赵嬷嬷去把两个孩子抱过来给她看看。顾行简一直看着她,夏初岚抬手捂着他的眼睛“我脸上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我们的孩子漂亮吗?” 顾行简任由她捂着眼睛,绷着脸不说话。 夏初岚叹了口气,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我只是做了个梦,真的没事。我这个人向来命大,当初投缳都死不了呢。” 顾行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思安和赵嬷嬷把两个孩子抱来,他们睡得很熟,没有昨日那么红了,但还是皱巴巴的,眉眼都看不清。夏初岚要起身把他们看清楚,这真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像身上掉下的两块肉一样。 顾行简不许她起身,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蹲在床边给她看。 她伸手摸了摸他们,软绵绵的,还很孱弱,需要父母的保护。 这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礼物。

2、

隆兴六年的春天, 临安比往年都要热闹。因为金国的使臣再度来访, 商议宋金边境互市一事。 六岁的顾长泽抱着书走进学堂里面, 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看。他淡定地坐下来,整理书本。他长得像他娘亲,十分明丽,再加上一直被说是个神童,还有个宰相爹爹, 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自他认字开始,爹爹总是抽时间亲自给他上课,后来周围的叔叔伯伯都把自家孩子往他们家里塞, 美其名曰给他“伴读”。 娘亲便把相府的一个院子整修了做学堂,勉强能坐下十个人。他们家这个私学规模不大, 可来上课的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除了他的爹爹亲自教课外,国子监祭酒, 门下省侍中张咏, 秘书监钱朴,还有最年轻的吏部侍郎吴均都是常客。 顾家瑞从前面转过头来“阿泽, 昨天钱大人留的算术课业你借我看看嘛。” 顾长泽皱眉,抿着红润的嘴唇道“哥哥又想抄作业?要是被伯父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哎,我就跟我爹说我不是读书的料, 他偏不信。”顾家瑞摸了摸后脑勺, 幽幽地盯了顾长泽一眼, “又不是人人像你一样聪明,生来是个神童来的。” 顾长泽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把本子递给他。 顾家瑞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头“乖啦。” 这个时候吴均从外面走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吴均笑了笑,走到最前面的书桌后面立定“今日顾相要去接待金国的使臣,特命我来教你们。你们的《论语》学到哪里了?” 众人乖巧地应道“里仁第四。” 吴均道“好,请大家翻开书,今天由我接着往下讲。” 学堂里书声琅琅,外面的杏花树上并排立着几只早莺,叽叽喳喳地,十分热闹。 顾语辰牵着夏初岚的手走到杏花树下,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赵嬷嬷和思安跟在她们后面,顾语辰抬头,稚嫩的童声说道“娘亲,树好高,我采不到花。” 夏初岚便把她抱了起来,她仔细挑了一枝花折下来,还问赵嬷嬷和思安好不好看。 夏初岚看着她酷似自己的眉眼,微笑道“辰儿,你真的要做杏花糕?你爹爹他不太喜欢吃甜的东西。” 顾语辰骄傲地说道“只要是我做的,爹爹肯定喜欢吃。爹爹还说要给我讲故事呢。我得快些做好等爹爹回来,否则等顾长泽那个讨厌鬼下学,就要跟我抢了。” 夏初岚摸了摸她的头。这两个孩子都太聪明了,她跟顾行简并没有特意引导,可他们开口说话比别的孩子早,认字比别的孩子快,就连记忆力都是同样的好。她这个做母亲的,倒不希望孩子们能有多优秀,只希望他们一辈子能健康平安就好了。 顾语辰拉了拉夏初岚的手说道“娘亲不高兴吗?等我把爹爹抢过来,可以分给娘亲一会儿。” 夏初岚哭笑不得,自从有了两个孩子,顾行简好像就有点分身乏术了。好像早上她为他穿官服的时候,本来两人正含情脉脉地温存着,两个小东西突然跑进来,一左一右地把他们爹爹给拉走了。那人啊,不仅讨女人喜欢,也讨孩子喜欢。只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家的孩子,只喜欢自家的孩子。 有时候夏初岚都觉得,他太宠爱他们了,从来都舍不得打骂。 吴均站在学堂里,无意间看到窗外杏花树下站立的女子,失神片刻。春日杏花满枝头,那女子穿着一身青色的团花褙子,他不禁想起秋兰蘼芜,罗生堂下,绿叶素枝,芳菲袭予。 当真是一种直击人心的美貌和气质。而且这些年,越发沉淀,散发着幽幽岁月的馨香。 授课结束,孩子们一一行礼离开,结伴出去玩,只有顾长泽还坐在位置上看书。 吴均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阿泽,你怎么不走?” “今天姨父讲的东西我还想再看看。啊,我忘记了,应该叫先生的。”顾长泽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没关系,这里没有旁人了。”吴均坐在他身旁,有些心疼地看着他。身为顾行简的孩子,自然会承受很多异于同龄人的压力。想到自家那三岁的孩子还只会躲在他娘的怀里撒娇呢,而顾长泽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了。 “阿泽,不要太辛苦了。你才六岁。”吴均语重心长地说道。 顾长泽摇了摇小脑袋,回道“姨父,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吴均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今日有时间,哪里看不明白?姨父可以再给你讲一遍。” 顾长泽靠在吴均的怀里,用短短的手指点了几处。他很喜欢姨父,因为姨父身上有像爹爹一样的感觉温和宁静,厚重有力。顾长泽一直觉得,除开爹爹,这世上最优秀的人应该就是姨父和小舅舅了。小舅舅年级尚小,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外面顾语辰采好了杏花,牵着赵嬷嬷去厨房里面学做杏花糕。春色无限好,夏初岚本想在院子里坐一坐,看到学堂里的孩子三三两两地出来,唯独没看到顾长泽,就信步走到学堂外面,看到吴均正在教顾长泽读书。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当年,看见顾行简跟夏衍说话的样子。她连忙后退两步,没有进去打扰他们。 思安在旁道“夫人不进去吗?公子在里面呢。” 夏初岚摇了摇头。吴均虽为妹婿,但她跟夏静月毕竟不是亲姐妹。这些年吴均很得皇帝和顾行简的器重,风头正盛,很多人都拿他和顾行简做比较。他本人也真的是谦谦君子,但夏初岚总是本能地减少跟他的接触,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夏初岚回到竹居,南伯正拿掸子打扫顾行简的书架,她连忙走过去,伸手道“阿翁,我来吧。您腰不好,坐着休息。” 南伯摆了摆手,挡着夏初岚“夫人别折煞我了。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平日您跟相爷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我反而不舒坦。我这人啊,闲不住的。” 夏初岚也没勉强他,跟他随意地闲话家常。南伯和赵嬷嬷正在给崇明找媳妇,两个人每日都凑在一起合计,崇明却很不配合。他那样冷冰冰的性子,哪家姑娘都怕。 南伯是老迈了,但眼不花耳不聋,关键是思路清晰,依旧洞若观火。看院子里那些桃花,杏花被他养得那般好,生命力旺盛,夏初岚便觉得欣慰。 “娘!”顾语辰在门外清脆地喊了一声,捧着蒸好的杏花糕进来,“阿翁也在这里,我刚好拿了两个来。你们尝尝看。” 南伯慈爱地摸了摸顾语辰的头,从她手里接过杏花糕咬了一口,由衷地赞叹道“姑娘的手艺好着呢。” 夏初岚也点了点头,是比她当年强多了。 这时,思安走进来说道“夫人,夏家的老夫人他们大概明日会到都城。” 夏初岚前阵子收到杜氏的信,说有事要进都城一趟,与她商量,便问道“给娘他们住的院子都收拾好了吗?” 思安回道“早就收拾好了。也给三夫人那边去了信,明日相府可热闹了呢。” 她话音刚落,顾长泽从门外走进来,郑重地向夏初岚行了礼“娘亲,孩儿下学了。” 夏初岚问他“姨父走了?” 顾长泽点了点头“姨父说不亲自过来告辞了,要孩儿代为转告。明日外祖母和小舅舅他们会到吗?” 得到夏初岚肯定的答复后,他心里也有些期待。顾语辰在旁边说道“顾长泽,要不要尝尝我做的杏花糕?” “不要,我不喜欢甜的东西。”顾长泽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昨日给你的字帖你写了吗?” 顾语辰支吾地说没有,顾长泽说了句什么,两个人忽然争论起来,谁也不肯让谁,连夏初岚出言制止也没用。 夏初岚索性坐下来看相府的账本,任由他们两个吵。南伯和思安又拿他们两个没办法,只能站在旁边面面相觑。 吵着吵着,顾长泽便占了上风。顾语辰委屈地看了夏初岚一眼,见夏初岚丝毫没有维护她的意思,就气呼呼地跑出去了。思安追出去,但她跑得太快了,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顾长泽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低垂着头。夏初岚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说道“阿泽,每个人都有擅长的东西,也都有自己的短处。你不能拿自己的长处去跟辰儿比,这是不公平的。如果春夏秋冬,四季都开一样的花,而每朵花的颜色形状都一样,你还会觉得好看吗?” 顾长泽小声道“娘亲,孩儿错了。不该那么说姐姐,回头我向她道歉。” 夏初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苛责的话。 顾语辰跑到杏花树下,委屈地哭了起来。无论任何时候,只要她跟顾长泽吵架,娘亲都不帮她。她心里本来觉得娘亲更喜欢顾长泽,因为顾长泽的名字是娘亲取的,希望他能一辈子福泽绵长。而顾语辰的名字则是爹爹取的,希望她妙语连珠,讨人喜欢,人生能够亮若星辰。 一阵轻风吹过,杏花如春雨般洒落,地上出现一个高大的影子,把小小的她笼罩进去,只不过她哭得正伤心,没有发现。 “谁把我们辰儿弄哭了?”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语辰惊讶地张开嘴,转身看到顾行简站在那里。 “爹爹!”她扑过去抱住顾行简的腿,“顾长泽又欺负我!他说我笨,只喜欢做针线女红,做糕点,不喜欢读书写字,不配做爹爹的女儿。” 顾行简单膝跪下来,让她靠在自己的颈窝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道“喜欢做针线女红有什么不好?以后用得到的。”他想起某人当年做的那件歪七扭八的中衣,脸上的笑意更深,“至少以后可以给爹做衣裳。不哭了,再哭就变成小花猫了。” 顾语辰扑闪扑闪眼睛,抬手擦眼泪,认真地问道“爹爹真的不会嫌弃我吗?顾长泽读了那么多书,字又写得像爹爹,连娘亲都更喜欢他。”说完扁了扁嘴,又有些委屈。 顾行简抬手将她小脸上的泪痕擦掉,然后将她抱了起来“在你娘心里,你和长泽是一样的。爹爹问你,你更喜欢爹爹还是娘亲?” 顾语辰搂着顾行简的脖子,有点犯难。 顾行简笑道“你看,辰儿自己都答不出来,为何要说娘亲更喜欢长泽呢?” 顾语辰似懂非懂,小脑袋靠在顾行简的肩上。顾行简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抱着她往竹居走。 顾行简还没到竹居,就看到夏初岚从里面出来,好像是要去找女儿的。他走过去,轻声道“我在花园找到她,睡着了。” 夏初岚看到顾语辰像只小奶猫一样趴在父亲的肩上,伸手把女儿接了过来,抱到房间里去安置了。顾行简跟在她身后进去,看她给女儿盖被子,怕枕头太高她睡得不舒服,又用被子的一角叠整齐了枕在她脑后。 从两个孩子出生到现在,她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着,从来没说过累。 他们走到屋外,夏初岚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应付金国的使臣?” 顾行简拥着她说道“我总得给那些年轻人一点机会。否则我若有一日不在中书之位,何人能够制约金国?”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精力的确大不如前了。夏初岚摸了摸他的鬓角,前几日刚拔了白发,现在又长出来了。她鼻子发酸,靠在他的怀里,手揪着他的衣襟。有的时候真怕时间过得太快,来不及让她跟这个人好好厮守。 顾行简抱着她,失笑道“你们母女俩真是一模一样。我哄完小的,又要哄大的啦?”

夏初岚收起情绪,嘀咕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谁要你哄……辰儿为你学做了杏花糕,还在锅里热着,你要不要尝尝?” “嗯,一定要尝尝。阿泽呢?” “去看书了。说今日吴均教了很多东西,想等你回来跟你说呢。” 顾行简拥着夏初岚往前走,随意地聊着家常。 日光如点滴岁月被踩在他们脚下,一路生辉。

3、

顾语辰每晚睡觉都要缠着爹娘讲故事, 爹讲的故事大都是孔融让梨,孟母三迁这些书本上能找到的, 娘亲讲的故事就比较特别。顾长泽也偷偷从自己床上跑过来, 硬要赖在她的床上一起听。 到底是亲姐弟, 下午的时候还吵得面红耳赤,转眼之间已经能躺在一起了。 夏初岚让他们并排躺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双小眼睛,一起巴巴地望着她。 夏初岚摸着他们的头,缓缓地说道“从前,有一只傲慢的小兔子要找一只小乌龟比赛跑步。比赛之前,小兔子嘲笑小乌龟爬得慢,说自己肯定会赢。比赛开始以后, 小兔子一下子就跑了很远,回头都看不到小乌龟了。它就有些松懈了, 坐在树下睡觉。它觉得就算睡醒了,小乌龟也追不上它。而小乌龟呢, 它虽然爬得很慢, 但拼命地爬,终于超过小兔子先到达了终点。” 顾语辰眨了眨眼睛,问道“娘,后来呢?小兔子向小乌龟道歉了吗?” 夏初岚为她盖好被子, 轻笑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顾长泽听完若有所思, 忽然看到门口的地上有道修长的影子, 伸手一指“爹爹在偷听!” 夏初岚抬头看过去, 顾行简从门外走进来,一把将顾长泽抱了起来“爹爹没有偷听,是光明正大地听。你该回自己床上睡觉了,我的小兔子。” 顾长泽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爹爹,我以后肯定不嘲笑别人了,也不会在树下偷懒睡觉的。我跟姐姐道过歉了。” 顾行简拍了拍他的背,面带微笑“看来阿泽听懂娘的故事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顾长泽用力地点了点头,蹭了蹭顾行简的脸。他最怕爹爹不喜欢他了。 等安顿好两个孩子,夏初岚熄了烛灯,关上门,挡住了外面一地的月光。 顾行简和夏初岚并肩往回走,路上说道“岚岚,你到底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上次说海里有一只美人鱼,再上一次是个在树下等兔子撞过来的农夫……这些故事我从未听过。” 夏初岚知道他饱读诗书,连忙说道“你都听见了?我以前跟我爹出海的时候,听船上那些船工说的。他们游历诸国,大概也是道听途说的。” 顾行简看她一眼,牵起她的手说道“我记得我说过,七年前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并不像是十七岁。行事作风乃至眼界,也绝不像商户出身。” 夏初岚一下紧张了起来,是他看出什么来了?可她要怎么解释另一个世界,乃至后世的事情?对于时下的人来说,应该很不可思议,会把她当成妖怪吧。 顾行简感受到她忽然的紧绷,故作轻松地说道“那些想必跟你从小出海见识有很大的关系吧,你爹是个很好的父亲。” 夏初岚松了口气,往他身边靠了靠。她以前的性子其实有些清冷孤僻,专注于忙碌的工作,并没有很多的机会与人交往,喜欢一个人也只敢暗恋。所以在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一直没有把夏家的人视作亲人,与顾行简初相识的时候,喜欢却又羞涩,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这个男人教会她怎么去爱,也让她成长。 “夫君。”夏初岚停下来,仰头看着他,“如果我说,十年前,原来的夏初岚已经死了,我是另一个我,我从来没有爱过陆彦远,你信吗?” 顾行简怔了怔,随即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了?” 夏初岚却执着地望着他。在顾行简看来,原主跟陆彦远在一起过,可那并不是她。 他一直是她的最初与最后。 顾行简将她抱到怀里,望着廊外遥远的夜空说道“不管你从何处来,到底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我只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其它的不重要。” 他的声线带着一丝暗哑,有种情绪仿佛被他小心藏匿着。 夏初岚踮起脚亲他的嘴唇,直到那两片嘴唇染回血色,方才笑道“我逗你玩的。我不会离开你,一辈子都不会。” 她的面庞映着银色的月辉,殊色动人。顾行简将她拦腰抱了起来,快步回到房间,把她放在床上,俯身吻她。

4、

一夜颠鸾倒凤,天快亮的时候,夏初岚才能入睡。他像是要把她吞裹入腹一样,任她怎么哭泣求饶也没有用。想到今日还要迎杜氏和夏衍他们,她就恨死他了。 顾行简将背对他而睡的人捞到怀里,低头静静地凝视她很久。那年生产之后,潘时令分明说没事,可她忽然气息微弱,浑身冰冷,当时他听翰林医官私下议论她没救了,最后她又醒了过来。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泉州的时候,听说她当时明明气绝了,但同样活了过来。这些事,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尚且无法解释,或许真如她所言,她并不属于这里。 可他不能放走她。所以他将主持方丈赠与他的佛珠戴在她的手上,不许她拿下来。那串佛珠是方丈为了体弱多病的他在佛前诵经七日才求来的,据说可以固魂。 这个秘密他没有说,因为他自私地把她留下,从原来的世界剥离。但他会用余生来补偿。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轻轻在她头顶印了一个吻。 东方破晓,往常这个时辰他要起身穿衣去政事堂了。夏初岚本能地动了动,伸手搭在他肩上“夫君……” “今日我在家,你再睡会儿。”顾行简柔声道。 夏初岚把头埋在他怀里,咕哝了一声,但很快又睡着了。 杜氏一行人快晌午的时候才抵达。一辆马车,却跟着两辆牛车,上面满满当当地放了些东西。夏家这两年的光景不错,夏柏茂虽然做事有点保守,但守业也足够了。 夏初岚迎上前去,帮着思香把杜氏扶下来,两个小家伙连忙跑到外祖母身旁,齐声喊道“外祖母!” 杜氏高兴地应了一声,一手摸着一个小脑袋“与过年的时候比,又长高了不少呢。外祖母给你们带了好吃的,让思香给你们拿。” 思香闻言连忙去马车后面找食盒,两个孩子就巴巴地跟了过去。爹爹口味清淡,整个相府都随爹爹,他们便觉得夏家的糕点和零嘴味道特别好。 夏初岚含笑看了他们一眼,挽着杜氏的手臂往家里走“衍儿呢?不是说要一起来?” 杜氏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正要跟你说此事。他啊,不是在余姚做县令么?认识了原来余姚县令,现在绍兴知府蒋旭的小儿子,两个人整日厮混在一起,我在绍兴都听到了不好的传言。问起他来,他也不想说。这不,一进城就去找蒋舟了。岚儿,我就是怕影响他的前途和官声……” 蒋舟是那届太学的释褐状元,又有枢密使蒋堂保举,留在了翰林院任职。夏衍本来也可以留在都城,但他不要三叔和顾行简帮忙,执意去民间体验百姓疾苦。夏初岚知道夏衍和蒋舟关系很好,亲如兄弟,倒不知蒋家还有个小公子? 夏初岚摸了摸杜氏的肩膀“娘别担心,等晚点见到衍儿,我会问清楚的。就算我问不出来,也还有相爷呢。” 杜氏惊道“相爷今日在家?”在她印象里,顾行简一直很忙,就算官员的休假日,他也难得有清闲的时候。新皇比太上皇更加倚重他,很多国策都要他参与才能定夺。 “嗯,枢密使来府里找他,他们正在议事。”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杜氏的住处。相府很大,但人却没有多少,因此很多院子都空置着。思安带侍女去准备茶水,赵嬷嬷等人忙着帮杜氏归整行礼,顾语辰和顾长泽也去帮忙。他们两个虽然出生在相府,锦衣玉食,但夏初岚从小就教他们要多做力所能及的事。因此他们身上一点高门显贵的娇气都没有,长辈也都交口称赞。 原本顾行简看他们小小年纪就要自己沐浴穿衣,自己吃饭,自己睡觉,便有些舍不得。有时两个小家伙发脾气,夏初岚也不理会,还是照旧。顾行简因此向她建议,但夏初岚坚持,她陪伴孩子的时间更多,所以顾行简也不好说什么。 杜氏说道“岚儿,阿泽和辰儿都长大了,你还年轻,没打算再要孩子?这相府还是冷清了些。趁我身子尚好,可以再帮你带一带。” 夏初岚初为人母的时候,手忙脚乱,着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两个孩子又不要旁人,只要母亲,他们同时哭闹,比一个孩子难带多了。常常把夏初岚弄得崩溃不已。秦萝时常来帮一帮她,后来又有了身子,实在不方便,还是杜氏来相府住了一段时日,才帮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期,所以两个孩子也跟杜氏亲。 “这几年我没喝避子汤,小日子也正常了,但不知为何就是没再有身孕,可能缘分还不到吧。”夏初岚也觉得这件事奇怪,后来想想,大概是顾行简年纪大了。反正有儿有女,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杜氏的想法却是多子多福,还特意从家附近的庙里请了求子符带来给她。 蒋堂是来跟顾行简商量大散关一带的边防问题。这几年蒙古崛起,与金国时常发生边境的摩擦,金国没有办法两边兼顾,频频向大宋示好,还希望多在宋金边境开设一些榷场。 枢密院认为开设榷场的同时,也应该加紧修建边防,加大募兵,需要户部拨款,故而向政事堂递交了文书。而中书还没给出答复,蒋堂听闻顾行简好像不是很同意,故而上门来询问。 顾行简道“中书门下还在商议,尚未给出定论。不过前几年我去兴元府,看到当地的百姓要按期纳赋粮,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因而拿家里的铜钱与金国交换。后来香料工坊兴建,商人往来,他们才有了维持生计的手艺。一个国家,如果连百姓的温饱都无法解决,又谈何抵御外族?因此我个人才没有赞成。” 蒋堂仔细思考了一下,也有些动摇了。又谈论了会儿政事,他想起另一件事,对顾行简说道“前几日我见到族兄,说起一事。族兄有一庶女,年方十六,因儿时染病,半边耳朵丧失听力。她平日爱穿男装,因而旁人都以为是个男孩儿。那丫头近来好像跟您的小舅子走得很近。族兄说侄女有疾,不敢高攀,却也真心希望能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若相爷的小舅子无意,还请照顾她的名声,不要往来了。” 顾行简拱手道“多谢使相提点。恰好夏衍今日来都城,我会与他谈谈。” 蒋堂起身道“那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顾行简亲自送蒋堂出相府,恰好看到夏衍回来。夏衍已经长成十分出众的青年,眉目秀美,如松如竹。一路走过来,都有不少姑娘侧目看他。他看到顾行简,十分高兴,扬起笑脸“姐夫!好久不见!” 他没办法像年少的时候一样撒娇,而且他现在也是个县令了,大小算个官员,就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顾行简微笑道“我刚议完事,还没拜见你母亲,刚好一起去吧。” 夏衍欣然答应,路上跟他说了些任上的趣事“前几日大哥捎来了泉州的特产,我许久没吃了,特意带了些到都城来给姐姐尝一尝。阿泽和辰儿都好吗?” 顾行简点头道“你姐姐必然高兴,两个孩子都好。倒是你跟蒋家姑娘的事情,你打算隐瞒多久?枢密使都告诉我了。” 夏衍惊讶地张了张嘴,没想到顾行简知道了此事。他这次进都城是被杜氏抓来的,本来他喜欢一个姑娘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蒋柔只是个庶女,又有耳疾,他怕杜氏不同意。 他刚刚去了蒋舟那儿,就是想找他出出主意。蒋舟对他说,这事儿还是得先对杜氏坦白才行。 “姐夫,我想娶她,好好照顾她。我不在乎她是嫡是庶,更不在乎她是否有疾。我们兴趣相投,性格相合,没有比这个更重要了。可是娘非要给我找户大家千金,那些骄纵的女子我都不喜欢。”夏衍闷闷地说道。 顾行简倒是觉得两情相悦比门当户对来得重要。他选夏初岚就是相中了她的性情,也没在意她的出身。而那些门当户对的夫妻,诸如陆彦远和莫秀庭,不过是暗淡收场。 “无论如何,先对你娘坦诚。你若好好跟她说,她未必不会同意。蒋家的门风我知道,有蒋旭那样的父亲,教出来的女儿不会差的。你让她见一见蒋柔,也许就改变主意了。” 夏衍应道“嗯,我这就去跟娘说。” 他们到了杜氏的住处,顾语辰和顾长泽跑过来,顾语辰先抱着顾行简的腿,侧头叫到“小舅舅!你好久不来看我们了。” 夏衍笑道“小辰儿嘴里喊着小舅舅,可还是最喜欢爹爹啊。小舅舅可有点伤心呀。” 顾语辰扁了扁嘴,紧贴着顾行简,生怕别人抢走似的。顾行简低头微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温和地说道“辰儿,小舅舅难得来一趟,你是主人,要好好招待他才是。” 顾语辰这才放开父亲,走到夏衍身边,牵起他的手。顾长泽叹了口气,对夏衍说道“小舅舅,娘和外祖母好像正在说您的事。外祖母还有点生气呢。” 夏衍看了顾行简一眼,硬着头皮走进去。 杜氏看到夏衍来了,正待开口,见顾行简跟在后面,连忙起身。她不是真的岳母,就算是,在顾行简面前也端不出半点架子。就算到了现在,还有很多人往夏家送礼,都希望通过她们攀交上宰相。 顾行简走到夏初岚的身边“娘坐着吧。我刚忙完,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岚岚说。” “您……你说哪里话,你们已经安排得很好了。”杜氏笑了笑说道。 顾行简知道他在这里,杜氏恐怕不太自在,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 杜氏这才上前拉着夏衍说道“今日你姐姐也在这里,你倒是把蒋家那个小公子的事情说说清楚。” 夏衍就老实地交代了“娘,蒋柔不是小公子,她是蒋家庶出的姑娘。我之所以没跟您说,是因为她小时候生病,半边耳朵听不见。娘,我是真的喜欢她,您见一见她再说吧?” 杜氏愣了一下,倒没想到对方是个姑娘。庶出嫡出她倒没那么看重,只是身体有疾这件事,杜氏有点在意,怕以后传给孩子。夏衍是独子,杜氏不敢掉以轻心。 夏初岚走过来说道“娘,衍儿说得对,百闻不如一见。衍儿看上的人,应该不会差的。你中意的那些世家贵女,衍儿未必喜欢。您再看看大哥二姐和四妹的结局,您也不想衍儿如他们一般吧?” 夏衍在旁边用力地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没错。蒋柔只是半边耳朵听不见,其它的都很好。而且蒋家的家世也不差,我与她哥哥又是同窗,情分自然比旁人多一些。” 杜氏还有些犹豫“耳疾弄不好会传给孩子的。” 夏初岚道“不会的。您看相爷小时候体弱多病不好,但两个孩子从小就很健康,活蹦乱跳的。耳疾只是意外。” “对,姐姐这两年身子好多了,以前还有晕眩之症,辰儿和阿泽也都没有。娘,您不能有偏见。” 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杜氏终于软化了,答应先见见蒋柔。夏衍高兴地去安排了。 顾行简带着顾语辰和顾长泽在花园里种花,两个人手里都是一团团的泥巴,像两只滚在泥里的小花猫。夏初岚找来的时候,顾行简正在给顾长泽擦脸,顾语辰淘气地趴在他的背上,还用小脏手抓他。 这个人的洁癖……好像在孩子面前就没有了。他们小时候,顾行简帮着换尿布,擦鼻涕口水,也从来没有嫌弃过。 顾行简侧头看到她,问道“衍儿把事情都说了?” “你知道他的事?”夏初岚有些意外,“娘已经答应见蒋柔了。” “那就好。大哥的婚事好像都不大顺,前几日我与岳父饮茶的时候,听他说大哥执意不肯娶妻,坚持宁缺毋滥,把岳父气得不轻。我就安慰岳父,也许你大哥等的人还没长大呢。”顾行简看着两个孩子,轻声说道。 夏初岚忍不住上前挽着他的手臂“若你没等到我,是不是就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了?你就不会喜欢旁人么?” 顾行简看着她,但笑不语。 他不会喜欢别人。遇见她的时候,便知道他等的人就是她了。 杏花飘落枝头,纷纷扬扬。一片花瓣随风落到屋内的书桌上,风吹开书页,那里夹着一张旧的花笺,上面有一行簪花小楷,写着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下面还有一行俊逸的字体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