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云
吴石坚在《戏曲研究漫说》(收入《吴石坚戏曲论文集》)一文中,说到周信芳陪盖叫天演《史文恭》中的卢俊义,陪杨宝森演《搜孤救孤》中的公孙杵臼,都是不排戏,台上见,不知他何时学的,跟谁学的,“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是说的台上。待把全文读完,则发现在台下,周先生似乎也是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比如。吴石坚问周:“有人说你是‘现实主义表演艺术家’,你以为如何?”他回答:“我不理解。”这样的回答,颇令人惊诧,弄得我们倒是有点儿“不理解”了。吴石坚与周信芳所谓“同桌共事,一晃十年”(吴文中语),当是在上个世纪的50年代,到60年代,那是什么时候?“现实主义”的徽号,在文艺界如日中天,谁能荣膺佩戴,不说是走红时髦,至少是顶着了一把有相当系数的“安全伞”。可我们的周先生呢,不但不感激涕零,反而不领情,来了个“不理解”!他不理解什么呢?以一贯进步的周先生度之,这不是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周信芳之《别窑》
又如,吴石坚又一次问周:“你是怎样塑造那么多人物形象的?”他笑一笑说:“‘塑造人物形象’,听起来是个新词,挺唬人的。其实我们唱戏人,早就说得不要再说了,‘扮相扮相,扮上就像’嘛!话剧叫造型,京剧叫扮相。关门闭户掩柴扉,一个意思三样说法。洋说法比土说法吓人。我悼念鲁迅先生时,他说的那个‘假洋鬼子’们,老是在我面前吓唬我,他们欺人太甚。”
说到这,周先生还动气了。在京剧界,像周先生这样一级的人物,以我们的印象,他是最开放,最能接受新事物的一个;可这里,却是对“塑造人物形象”这类“新词”、“洋说法”大不以为然,反倒还是认同“早就说得不要再说了”的“土说法”——“扮相”,这不也透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吗?
再如,周先生以《打严嵩》为例,说:“邹应龙的形象不是我开创的,但到了我手里,便成麒派了。戏如其人,戏是我弄的,当然像我,我和别人不一样,就独树一帜了。”他又说,“马连良用马派艺术演宋士杰,马派宋士杰的形象,就归马先生塑造了;我用麒派艺术去演宋士杰,麒派宋士杰就归我了。”他还说,“余叔岩的戏中人,就是余派形象;马连良的戏中人,就是马派形象。”
周信芳与马连良
似乎又不对了。照我们的理解,于流派与角色二者之关系方面,像周先生是格外强调要演人物的:这里却又特别申明,“戏是我弄的,当然像我”,似乎更能让我们“抓”住他的一点“龙尾巴”了。
我注意到,周先生在这里,所以能“见尾”,与其对象怕是有关系的,即因于吴石坚——在吴面前,他可以“又激动了”,进而“情绪又来了”,及至“发出怒声”!然而,一旦“旁边有人”,瞬间便会“一言不发”,甚而装作“若无其事”。看来,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周先生有难言之隐。吴石坚与他“同桌十年”,相知相随,才有此隐衷之坦陈,道性情中语,诉肺腑中言。
实在说,吴石坚也能刨根问底,出“难题”,也才有了周先生的真知灼见。
比如,关于梅兰芳与欧阳予倩,曾有“南欧北梅”之誉,吴曾提出“梅欧两位相媲并美了。为什么欧戏不传,梅戏大传”如此“尖锐”的问题。周先生则高屋建瓴,概括为,一者(即梅)是“定型定格定品”;“有较为稳定的梅词、梅调、梅步、梅指、梅形、梅韵”。一者(即欧)是“不定型、不定格、不定品”,“一场一个样”。前者好学,印象深刻,学者遂众;后者只觉眼花缭乱,却莫衷一是,捉不牢,很难学。并归纳为“无格不成范,无范则无徒,所以欧派戏不传”。
周信芳、欧阳予倩之《潘金莲》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当今的剧坛,新时期以来,新戏如潮,却不见有传,是否因于“无格无范”呢?更想到,有当红之大导演,声言“一戏一招”(倒类于欧派的“一场一个样”),标榜“不重复自己,不模仿别人”;这无异于表明没打算传,故其戏不得传,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幸的是,这种“不重复”的新论,倒是得传,成为理论“根据”,岂不可悲!倘是周先生活到今天,再宣传他的“定型定格定品”论,怕也是要被目为守旧、落后的。
关于这个话题,周先生还有十分深刻、却又浅显的议论,照他的说法,即是“如同一层窗户纸,一戳就破”。什么呢?这就是“不是我开始塑造的”——他讲的是人物形象——别说是创作的新戏,如《华丽缘》中的人物形象,《再生缘》的作者,早就把他们营造定型了,更遑论传统戏,如萧恩,如宋士杰,如邹应龙,均为前辈创造。他只是“一学、二演、三琢磨”,最后便“归我了”。这就是说,周先生在承继、创新的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上,是从不自我作古的,而力求有据有本。其实,这是很合算的“买卖”,周先生创新的成功率高,要窍即在于此。有“来龙”,方有“去脉”呀!一味“自我作古”,总有“新招”,谁认您哪?终究是没有了“招”。
周信芳之《华丽缘》
这又说到周先生的另一不易之论,所谓“观众做主”:“戏是好是坏,戏传与不传,不由你个人做主;戏上座不上座,不由你做主?谁做主,观众做主。”联系今天的剧界实际,接着周先生的话,我们这里不妨延伸一下:戏的好不好,传不传,上不上座,既不由专家投不投票做主,也不由您得不得奖决定。
沿着这个话题再往前推,则又不能不再引周先生之不刊之论:“照成规走,无心插柳柳成荫;超越成规走,有心栽花花不发。”这话就算说到头了!“成规”是什么,照字面讲,即已“成”之“规”。按周先生所讲,照不照这已“成”之“规”走,其结果是大相径庭,一则“成荫”,一则“不发”,而心态如何,“有心”,还是“无心”,又大有干系。看来,在这个大是(则“成荫”)大非(则“不发”)的问题上,还是老老实实的为好,照成规走吧,别先自“花”了“心”,以为“人有多大胆”,就一定“地有多大产”,天底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当年京剧兴旺的时候,是这样;如今京剧困难的当口,更是如此。
从吴石坚的笔下,我们感受到了一个真实的周信芳,一个有性情的周信芳,而不是那种单面的周信芳,概念的周信芳;尽管那些“不见尾”的“神龙”之处,是因吴石坚先生才得见识的。
这又让我想到,在特殊的年代,有如此之隐衷,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怕不止是周信芳先生一人吧?是否还能有更多的“吴石坚先生”加以披露呢?
(《艺坛》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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