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日,我与英国汉学家艾超世(Dr. Charles Aylmer)先生约好上午十点在剑桥大学见面。清晨街面上步履匆匆的行人,手中大多端着冒着热气和香味的咖啡与面包,从各个方向往圣潘克拉斯车站走去。坐火车从圣潘克拉斯站到剑桥站,一小时内即可抵达。在接近零度的气温下,步行抵达剑桥大学图书馆时我还是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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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站(资料图/图)

卡特里娜女士(Dr. Katrina Dean)和艾超世先生了解我的工作内容和研究方向,准备了弗吉尼亚·伍尔芙《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手稿和其它英国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与诗人的手稿,布置了一场精致的小型展览。转眼已是正午时分。艾超世先生建议我去看看不远处的徐志摩先生诗碑,“我知道中国人来大多都想去瞻仰。”但是我没有着意去拜谒诗碑,也没有特地寻访康河(今译剑河),因为来剑桥前没有备好旅行观光的心情。

世事往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在一条静河之畔小憩时,手机定位忽然显示出River Cam的名字,原来此时此地,我见着的就是康河,徐志摩先生代表作《再别康桥》中描写的主角。康河很长,流经剑桥的一段闻名于世,记得徐志摩先生认为其精华在于The Backs(剑桥后园),尤其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环顾四周,我所处的这一隅却显得那么平凡,它虽距离赫赫有名的“数学桥”(Mathematical Bridge)不远,但幽静而天然,似鲜有访客。两岸生长的茂盛野草显然未经修剪;寒风拂过水面时微微带起波浪,却看不见河底的水草。波光里依稀映出的是对岸古老建筑的倒影。

这个季节,虽未到徐志摩眼中适宜“鉴赏的时辰”——春天,但也并没逢到他笔下英国冬季“连绵的雾盲天”。康河不美吗?美。但此地此景,相信在英国就有许多可以媲美者。带着疑惑我立在河边轻轻地诵读了一遍《再别康桥》。轻轻地,只这一遍,忽然使我领悟了诗中“轻轻”的寓意和诗中的康河之美。这一隅,这一刻,我观察到自己正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为的是不惊扰这座知识的圣殿,不惊扰这些宁静肃穆的砖瓦和兀自流淌的柔波。做学问——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一定是冷清而寂寞的。我也相信普鲁斯特所说的“真正的作品不会诞生于明媚的阳光和闲谈,它们应该是夜色和安静的产物”。在《再别康桥》诗中,众人皆谓“轻轻”是离愁,是不舍,是无奈,是依恋,在我看来,这“轻轻”似是对心中理想求学之地的崇敬,对真理的敬畏,对自身渺小的谦逊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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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康河(今译剑河)的一段,临近数学桥(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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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校园里的街道(资料图/图)

不如让我们再读一遍吧,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即便早已熟透于心。我先前并非徐志摩先生的专门研究者甚至感兴趣者,我只是一名徐先生诗作的读者,曾在近代文学史的文献中见过徐先生和友朋的文字身影。此时此地,在文学创作的场域中,我重新面对这首诗,就像第一次读它那样,清空了过往的印象,获取对诗作美感与蕴意的欣赏和体悟。

《再别康桥》写于1928年11月6日,最初发表于1928年1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0号。这首诗第一次收入《猛虎集》出版于1931年8月。徐志摩并未直接谈论或阐释这首诗的内涵,如果你更有些耐心,不妨先从徐志摩和友朋所写的其他文字中,看一看这首诗创作思想隐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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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别康桥》最初发表于1928年12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0号(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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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再别康桥》的《猛虎集》初版于1931年8月(资料图/图)

徐志摩曾自白:“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吸烟与文化》,1926年1月14日)

先前在英伦的日子,徐志摩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波澜,有过追随大师求学未果的挫折,即使是创作这首诗时,也还处于并不理想的婚姻生活中。他所做出的努力,都是一生追求爱、自由和美的一些方面和一些途径。其中有喜有悲,有成功有失败,但并非是他人生情感的全部。他在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志摩的诗》中写道:“我有一个恋爱——我爱天上的明星,我爱他们的光明,我爱他们的恒心。任凭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据“我有一个恋爱”手迹影印件,排印时有修改)这一种爱成为了他贯穿一生的信仰。写诗也是他实现人生观的一个途径,成为一名诗人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事。“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功一个诗人——哪还有什么话说?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猛虎集》序文,1931年8月出版)

除写诗之外,他在经济学研究、散文和剧本创作、诗歌和文学作品翻译等领域也都有着不凡的成绩。正如胡适所言:“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追悼志摩》,1931年12月3日)我也赞同胡适所言,“只有从这个观点上才可以了解志摩的行为,我们必须先认清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

关于自己作诗的目的与动机,他认为“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猛虎集》序文)显然,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是他内心秉持的火把,消极与哀叹不是他认可的人生态度。他常劝夫人陆小曼“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陆小曼《哭摩》),他自己也在日记中写道“A sorrowing heart is a growing heart. One’s capacity for sorrow is the measure of one’s capacity of growth.”(《翡冷翠日记》,译成中文是:“一颗处于悲伤中的心也是一颗正在成长的心。一个人悲伤的能力是衡量他成长能力的尺度。”)

在生前最后一篇诗集序文中表白“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胡适在好友遇难后追忆,“他从不曾完全绝望,他从不曾绝对怨恨谁”,“他在苦痛之中,仍旧继续他的歌唱”。(《追悼志摩》)红颜知己林徽因也认为,“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1935年11月19日)

可见,徐志摩的作诗,是要袒露给读者真诚,要传递给读者希望。这首《再别康桥》收录于他生前最后一部诗集《猛虎集》中,在理解诗作内涵时,也不可脱离开他在序文里的表述和始终坚持的人生信仰。

设想徐志摩会如何向读者解读自己的诗呢?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细细体会和揣摩。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我深深地敬畏博大深广的知识和真理,因而不愿打扰承载着知识的殿堂;在数百年历史的康桥学府面前,自己只是一名渺小的过客。既因世事牵扰无法在此停留,就洒脱地向云彩告别吧——还有比云彩更变幻莫测的事物吗?云彩是过客,我亦是过客。世间事物来去皆有其因缘,惟愿坦然接受。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在康桥的岁月,我曾交游诸多明哲俊彦,翻阅典籍名著,瞻望知识真理的伟大轮廓,这些美好的事物和经历久久在心头不能忘怀,知识与真理给予心灵的启迪和震撼更是人生中最美丽的宝藏。是它们让康桥的一草一木都披上了神圣而美丽的色彩,就像克莱亚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 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我所知道的康桥》)既然“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吸烟与文化》),就让我做一条最无闻最渺小的水草,陪伴在知识殿堂的脚下。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但是,我承认追求理想有时会遇到挫折与失败,它囿于太多无法避免的现实原因,虽美丽但难以圆满。我仍愿意赞叹它的美好和崇高,将它珍藏于心底,即使不能拥有或实现它。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我追求爱、自由和美,追求知识与真理,这一叶航行在知识世界中的小船,亦是我实现理想人生的途径,是我获得圆满人生的摆渡者。我愿向着人生理想更深入地探求和钻研,我亦坚信有朝一日将满载收获和心得体悟,为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作出更丰硕的努力成果。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既然现实生活让我无法在此实现理想,我将不惊扰一草一木而默默离开。心中固然有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奈,但相信曾倾注热爱与崇敬的地方和事物会给予自己理解与同情。此刻,我与心中的理想灯塔在沉默中融为一体,在沉默中彼此怀想。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与康桥彼此有了神思交流,我已把它当作一位朋友。朋友,在我离开时不愿让你知道,你亦不必为我送别。我不言留恋,不言不舍,也不会带走一丝一毫作为日后的留念,因为你在我的生命中永远是美好的存在,彼此从来不会真正地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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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汉学家Charles Aylmer先生合影于剑桥大学图书馆(资料图/图)

全诗以“轻轻”起首,这时“我”与康桥是彼此独立的两方,“轻轻”只需由“我”这一方来完成,康桥是“我”面对的客体。而结尾处的“悄悄”则需要“我”与康桥共同参与完成,“我”已与康桥建立了情感连接。这样的情感融合过程正是在主体部分的渐次推进中得以实现。

徐志摩在景物上寄托情思,在“我”与客体之间建立联系,在他的作品中亦有其他例证,如“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钿的波纹,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月下待杜鹃不来》,1923年),“‘单独’是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现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1926年1月15日)这里徐志摩表示自己把康桥当作有灵性有生命的朋友对待,且这“交情”正是建立和发展在“绝对的单独”中的,并无情爱因素缠绕其间。

同样,在“新认识的翡冷翠”中他也说:“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的一条美丽的花蛇!”“你只有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就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自然于徐志摩而言,意义在于“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便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翡冷翠山居闲话》,1925年7月)康桥的自然更较别处不同,拥有他更多的热爱,是他的挚友,因而自然乐于寄托美好的寓意在其中,受用“最珍贵的补剂”。

如此看来,《再别康桥》非但没有消极颓唐的人生态度和对往日恋情的惆怅眷念,反而是透露着勇敢、乐观和坚强,令人颇受慰藉和鼓舞。

在他遇难之后,陆小曼曾痛惜他不再陪伴身边,甚至“晚间有时也叫他们走开,房间不让有一点声音,盼你在人静时给我一些声响,叫我知道你的灵魂是常常环绕着我”(《哭摩》),悲切之情令人动容。但斯人已逝,固不能复生,生命既有开始就有结束,只是或早或晚的差别,而作品却是能够长久地保有生命力的。

周作人曾说,“这几册书遗留在世间,志摩在文学上的功绩也仍长久存在”(《志摩纪念》,1931年12月13日),林徽因也对着她的亡友说,“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识的”。(《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没错。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在康河畔,一位素不相识的读者为这样的一首诗感动,思索,鼓舞,并真诚地写下自己的感悟。

谨以此文纪念《再别康桥》发表九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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