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躺在床上看《忏悔录》,溜光温在外面喊:
“樟树林——,有人找你!”
可能又是骗局,我没有理睬溜光温,继续躺在床上享受读书的乐趣。突然,一双手,把我的《忏悔录》劫走了。我霍地坐起来,却原来是雾霭亭,还扪着嘴笑。她示意我出去,我只好乖乖跟着她。
“你都参加学习几天了,斗中这么近,也不去找我!”
我冤枉!
“你没有同意,我怎么可以去找你?”
她用手指了一下我的鼻子:
“你呀!”
这两个字,我许多年以后才体会出是什么意思,当时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喜欢雾霭亭那说话的腔调。
“你晚上到我们家去一下,我妈要见见你。”
我惊呆了,半晌,才说:
“怎么去?……我买点儿什么东西?你妈喜欢吃什么?你弟弟喜欢玩什么?”
我一连串问了这么多问题,雾霭亭只是笑:
“紧张了吧?不要紧,我妈不是那种市侩气很重的人,买不买东西都不要紧。”
我两手一摊,说:
“总不能空手进门吧?”
“那就买点儿水果吧。”
望着远去的身影,我一阵狂喜,一阵惊悸,三中谢老师那种催眠的讲课,使溜光温睡着了,而我,心思根本就不在教室。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三下五除二搞定,出门,溜光温在后面喊:
“是不是去会那个女朋友?带糖回来吃啊!”
那时候,糖就是我们心目中最好的东西,后来不是有一句歌词吗,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对,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喝了蜜一样,在街上找卖水果的商店,可是,哪里才有?
好不容易在菜场门口碰到一位卖西瓜的,我问多少钱一斤,其实,不管他喊多少钱一斤,我都会买的,毕竟,太难得了,我装着懂的样子,要求尝一尝,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好西瓜,不过,才花了不到五毛钱,怎么拿呢?我请卖瓜的替我想办法,那人说,要是我把我的袋子给你,还不如不卖,因为我的袋子就可以卖几毛钱。我知道,最后妥协的结果,我买了两个西瓜,装在蛇皮袋子里,往背上一背,就往雾霭亭家里走去。
真是变修了,两个西瓜,也不过十几斤,怎么就背得浑身都湿透了呢,还气喘吁吁。还好,雾霭亭在门前等我,说:
“樟树林,你的衣服都汗湿了!”
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我原以为我肯定见过的,但是,我错了,尽管经常在街上步行,我仍然没有见过这种妇女,雾霭亭向她介绍我的时候,她一脸的微笑,把我往里面让:
“婷婷,你不给小樟筛杯冰茶来?”
那声音绝不像雾霭亭那么肆无忌惮,细细的,十分清晰,一点儿尾音都没有,让人觉得像是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我不禁肃然起敬。
雾霭亭端来一杯水,真的很冰,喝进去很爽很爽,她妈妈又说:
“婷婷,把你房里的电扇搬出来行不行?”
雾霭亭全然不是学校的蛮横样子,乖乖进去,乖乖搬出电扇,对准我,逐渐扭大,屋里顿时风声四起,不,电扇声响起,风吹动周围的东西。
讲了一些什么话,我完全不记得,就像灌了迷魂汤,醒后,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最后她妈妈说:
“婷婷,我请你的男朋友去帮我办一点事情,好不好?”
全然是商量的口气,不像我们乡下,父母都是命令,命令下来不执行是不行的。
我跟在未来丈母娘的后面,她倒是等我走到身边,我不敢与未来的丈母娘并肩而行,但是,她总是放慢脚步,我也就只好放松心情听她说话。
“小樟,我看得出来,你很爱我们家婷婷。”
听到未来丈母娘吐出来的字字珠玑,心里生出无限畅快,只要丈母娘同意了,丈老爹就不在话下了。我正在得意洋洋,丈母娘的打击就接连而来。
“我请你帮我去收拾一间房子,没什么意见吧?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一些想法讲给你听。”
我还在怀疑,叫上雾霭亭,三个人一起干,不是更好吗?
“你一定在想,把婷婷叫上,不是干得更快吗。这就是我不要她来的道理了,有些话是只能说给你听的。”
我知道,在丈母娘面前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不要有话没话乱说,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吧。于是,我鼓起了勇气。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已经到了,那是一间二层楼房,她打开楼梯门,自己在前面往上爬,这个时候我才看出,姿势像雾霭亭,不,应该说,雾霭亭像她妈。屋里其实也很干净,我不理解,忍不住就问了:
“收拾这间房子做什么?”
未来丈母娘,不,暂时的未来丈母娘,不紧不慢,揭开床上的被单,抻了一下,灰尘就起来了。
“这是我父母的房子,看,灰尘都这么厚了,叫婷婷来收拾,她就是不来。其实,叫她收拾也是白收拾,收拾了和没有收拾没两样。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我,我容不得一点脏东西,见到就恶心,不洗干净不放心。”
这些话,好像话外还有话,但是,我听不出来,究竟所指是什么,是我?还是雾霭亭?抑或都指?我不敢往下想。我伸开双手,接住被单,跟着往上掸了掸,放手让未来丈母娘收起来。
“我们那边的房子,就是刚才来的那里,一下雨就漏,准备搬过来,把那边修修补补。”
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祖父母的房子,那,祖父母又去哪里了?
“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是不是?小樟,我父母到武汉我大哥那里去了,这房子都空了一年多了。喂,小樟,你想过没有?你和婷婷,出生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环境,生活也完全不同,你看啊,你的个性很内向,对吧?她的个性很外向,对吧?这内向性格的人做事有韧性,外向性格的人做事呢,只有三天半的热情,很难伺候。来,帮我把这个柜子移到这边来——”
我就这样听着,听着,我终于知道了暂时的丈母娘内心的意思,我虽然内向,但是,并不一直优柔寡断,我说:
“伯妈您说,我怎么做好?”
她拍拍手上的灰,笑得很好看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小樟啊,你只当是我的建议啊,听不听完全取决于你和婷婷。我是这么想的,你说,既然爱一个人,就应该替她反反复复想想,怎样才能让她更幸福呢?是跟着自己过不太宽裕的日子呢,还是把她往上推一把,让她去过更好的生活呢?”
她的话,在我心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一圈浪花,我原本就有这种思想,总觉得自己是一个穷人,干嘛还要把人家拉进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我说:
“我怎么做才好?”
她朝我笑笑,我这次看得很仔细,居然没有皱纹。
“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婷婷呢,单纯,从来没有考虑过生活的艰辛。我听她说起你,你是很早就懂事的孩子,像她这种娇生惯养的姑娘,真的很难伺候,我就伺候不了,忍不住要发脾气。”
收拾完了,我要离开,她仍然对我笑笑,说:
“小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两人的谈话呢,在不经意间说了这么多,希望你能够存在心底。今天呢,还是和我一起回去,你们是好朋友,对不对?不要让她看出来。”
雾霭亭一点儿都没有看出来,打来一盆水让我洗手,我走的时候,她出来送我,我让她回去,她坚持把我送到斗中门口,我只好把她往回送,临别,我不得不把想好的说出来:
“雾霭亭,你不是报考了电大吗?还没有考对不对?你应该专心复习,只有心里不想别的事情,复习效果才会好。我希望你抓紧时间复习,争取考出好成绩。”
就在那个巷口,她已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跑到我的身边,在我脸上吻了一下。
我看着她消失在拐弯处,我知道,可能就此消失了吧,不,是我自己该消失了吧。
望望天上,满天繁星,没有月亮的天上,就像没有大人的孩子,一颗颗都那么可怜巴巴。我没有直接回斗中寝室,毕竟,十二点才关门,街上还有这么多人,摇着巴扇,靸着拖鞋,鞋板拍打脚板和街道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响。
我一个人沿着街道彳亍,专捡有树荫的地方走,这样,路灯就不会刺痛我的眼睛。我想了很多很多,中午还那么喜气洋洋,对未来的爱情充满了憧憬,以为两人可以厮守一生,没曾想,她妈几句话,怎么就让我同意离开她了呢?实在说不出来。不过,雾霭亭这么好的家庭出身,城镇人,而自己,农村人,生活有天壤之别,不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算了,天鹅有天鹅的志向,只不过暂时栖息这里,只要她考取电大,她的天地就会是另外一种场景,好多好看的戏还没有演呢,你凭什么就强行闭幕?
当我回到寝室的时候,溜光温已经在上铺打鼾了,我只能翻两下身,不然,可能会影响别人。心情已经轻松,只是,再次碰到她,怎么拒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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