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以艺术风格与调性来论唐诗,唐诗的命运可分为四个周期,相当于交响乐的四个乐章。
初唐诗歌可视作第一乐章,奏响了唐诗开始甩掉南朝以来宫体诗的虚浮、颓废格调的刚健音符,诉说着唐诗的觉醒与新生。盛唐诗歌则构成了第二乐章,历史的厚重与宇宙的辽阔相得益彰、浪漫飘逸与悲壮沉郁相映成辉,浑厚雄壮地呈现出了诗歌的最高风度。
中唐诗歌可视为第三乐章,其风格与上一章恰成正比,是一片冲淡平和、工整精炼的气氛,咏叹着大乱之后的温和恬静,穿插着寄情山水的隐逸之音。晚唐诗歌则奏响了第四乐章,它哀叹着唐诗的结束,曲调细腻哀婉与纤巧萧瑟,回荡着唐诗生命的余韵。
在这四个乐章中,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成败得失各种对立的因素搭配组合在一起,彼此冲击应和,形成了唐诗发展的命运旋律。
在这部“唐音”中,有一个音符——杜甫——异声突响。他的诗歌既有着昂扬豪迈的盛唐之音,又回荡着纤巧工细的晚唐之调:雄浑中包含着悲凉,纤巧中透出辽阔。
01
盛唐诗歌通常流露出一种带有历史的厚重感和宇宙的辽阔意味,既昂扬豪迈,又雄浑深沉。边塞诗人固不必说,就是王维、孟浩然等田园诗人,也具有阔大的气魄。
如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那样壮丽的画面,就是中晚唐那些专写边塞生活的诗人也很少描绘。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上下千年,东西万里,漫长的历史和辽阔的宇宙相结合,形成盛唐诗歌特有的壮美。
晚唐诗歌则常常体现出一种带有个人的纤巧意味。比起盛唐诗人来,他们的感情更加细腻,观察力更加敏锐,能体味到“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幽微之处,而视野却缩小了,由“会当凌绝顶”退化到了“人迹板桥霜”。即使是李商隐这样格调较高的诗人,也多半是向个人的小宇宙中去寻找“心有灵犀一点通”。
杜甫的诗歌是特立于以上两种唐音之外的异声突响。杜诗中,历史的、宇宙的、个人的常常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形成其特有的雄浑沉郁、悲壮苍凉的风格。他总是把自己置于广阔的社会环境中和深远的历史背景下,他登楼或是怀古,总是马上想到现实和历史,社会和人生。
这样,他自身的哀愁、支离、漂泊,就不再是凄凉哀切,而是“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拂剑,浩歌弥哀”的悲慨,带有崇高的悲剧性的意味——杜甫的哀愁、悲愤或欢乐都和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结在一起。
最显著的对比是,孟郊刚一登科,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忘形,而不再穷愁苦吟;杜甫则是在两次得官之后,分别写下《自京赴奉先咏怀》和《北征》这两篇巨制,面对着充满危机和苦难的社会,流露出无比悲愤的情绪。
盛唐诗歌呈现为一种浑融的境界,人在自然的永恒和社会的博大中找到了和谐,个人往往消融在充满历史感和宇宙感的时代精神中。
如王之涣的《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诗中用孤城和万仞山对比,空间相当辽阔,雄浑苍凉中透出婉而不迫之怨。但这种怨情不是诗人自己的,而是在代战士立言,虽然表现出一种雄浑壮丽的群体风格,而个性特征则不是很鲜明。
再来看杜甫的《秦州杂诗》:
“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属国归何晚,楼兰斩未还。烟尘一长望,衰飒正摧颜”。
前半首的意境和王之涣《凉州词》的前半首很相近。但杜甫把自身加进去了,在苍凉辽阔的画面中,看到的不是盛唐人惯常写的征人戍客,而是一个悯时哀乱、独立苍茫的个人形象。
晚唐诗人的常常为个人意识所淹没,使人感到境界逼仄。诗中越来越充满个人的忧乐,时代的生活多从个人的遭际中折射出来。
中唐柳宗元登楼,已多“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的怀乡哀怨;到了晚唐的唐彦谦的诗,则连宇宙的形象都消失了,登楼所见的只是“晚蝶飘零经宿雨,暮鸦凌乱报秋寒”。
这两句诗和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相比,不啻天渊之别。这两句诗,不止具有雄浑、寥阔而又肃杀、凋零的气象,更使诗人更加感到太空浩茫,岁月悠久,由此包含着自己年华已逝,壮志未酬的落寞心情,何等悲壮!
02杜甫的一生正处于唐朝由盛而衰的转折时代,也是处于整个封建社会由盛而衰的转折时代,他的诗歌正好反映出这种社会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审美风尚的变化。
盛唐的积极进取精神培养出他广阔的视野,而安史之乱后的动荡社会生活又锻炼出他敏感细腻的心理素质。一方面,他诗中的历史和宇宙的观念与盛唐精神合拍,另一方面,他的诗中又透露出晚唐精神的先声。
但是,杜甫的独特风格决不是盛唐精神和晚唐精神的简单相加,而有他自己深刻的思想根源。盛唐诗人大都有“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宏愿,这是时代的风尚。但是,对这一宏愿最执着的可能要算杜甫。
安史之乱一来,好多人都为了求“穷则独善其身”而沉默了。只有杜甫还抱着青壮年时代的理想,一边注意着历史,一边注意着乾坤,不管穷达,还在那里奋斗着,呼号着,干预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时政。因此,他总觉得历史、宇宙这样广阔的时空都是和自己一身紧密联系的。
他不像王维、孟浩然因功名失败而转向庄园禅院,也不像高适、岑参因乾坤动荡而暗哑了高亢的歌喉。他不像中唐白居易那样,因为仕宦显达才想到“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也不像孟郊那样,因为个人的穷愁就感到“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
在杜甫诗中,我们总能看出或感受出在遥远的历史和空阔的宇宙中诗人个人的位置。这一点,只有同样热情执着的李白与之相似。
杜甫青年时代的《望岳》诗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意本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故事。杜甫的青年时代,虽为盛世,但已潜伏着深刻的危机。中晚年时代,则与孔子极其相似,也是军阀混战、王室衰微,不过,悲剧气氛更为浓厚。因此,杜甫毫不犹豫地继承了孔子的精神,他“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从宇宙观念来说,他像孔子一样,“笼天地于胸中,收万里于咫尺”,以天下为己任;从历史观念来说,他比孔子更为深厚,不只是对盛世的怀念,还有对过去几千年悲剧事件的感伤,对未来重建盛唐大厦的设想,从过去、现在,延伸到将来。
于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杜甫早在青年时期就“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皆茫茫”。他看不起“衣马轻肥”、“潇洒送日月”的少年同学,而愿和正在对社会承担责任的长辈们往来,这一点使得杜甫即便写豪放之情,也总带点沉郁的味道。
03宇宙、历史和个人的结合,在杜甫的律诗(特别是七律)中体现得最为和谐完整。律诗篇幅适中,起承转合较定型化,宜于情景参半。因此,一首诗中既可表现较壮阔的宇宙、历史观念,又可表现比较细腻的个人感情。
例如七律组诗《咏怀古迹五首》之一“摇落深知宋玉悲”,名为咏古迹,实为抒个人之怀;但他用“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两句,把两个不同的时间观念联结在一起。这样,他的悲、宋玉的悲,也就成了封建社会中无数正直之士共同的悲的表现,个人的悲的意义也就扩大了。
被胡应麟推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登高》,前半首勾画出一个极为壮阔的背景,风急天高,渚清沙白,无边落木,不尽长江,同时以猿鸟悲啼,徘徊其间,置小于大,展示出一个有象征意义的画面。
接着,诗人的笔触转向个人的悲愁。“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置独身于茫茫万里,常逢暮秋萧瑟;叹漂泊于匆匆百年,偏多病里光阴,用大小对比手法,使这种悲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最后,悲凉之意完全收缩到个人内心,“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慨叹无穷。由于整首诗中包含有那个时代动乱的影子,背景阔大,因此,使人感到哀而不伤,悲中有壮。
最能体现杜甫同时奏响盛唐之音与晚唐之调的,莫过于抒情组诗《秋兴八首》。他把对国事的忧虑,对个人身世的感叹,对盛世的缅怀交织在一起,把夔州、长安、塞上、江峡等不同空间聚拢在一起,把汉武帝、唐明皇、唐肃宗等不同时代错杂在一起。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烽烟接素秋”,天高地远,关山难越,更显出思念的真诚。“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恸秋风”,“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胜地不常,盛宴难再,更显出凭吊的沉痛。
杜甫一会儿是“孤舟一系故园心”,“江湖满地一渔翁”,颇有“归去来”的志趣;但一会儿又是“每依北斗望京华”,“故国平居有所思”,到底丢不开忧国忧民。整个组诗形成了一种回环往复、曲折深沉、壮丽悲凉、雄浑细腻的多声部合奏。
杜甫这个音符的独特,不仅表现在他对国事的忧虑或对个人身世的慨叹,而且贯穿于他的其它内容题材的诗歌中。
如《偶题》一诗,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指出诗歌批评既要有历史观念,又要有个人的审美标准,高屋建瓴,气度不凡。因此,他对待文学遗产能采取既批判又继承、“别裁伪体”,“转益多师”的正确态度。
在《戏为六绝句》中,他批评当代诗歌创作是“或看翡翠兰苔上,未掣鲸鱼碧海中”,要求诗人从狭小的圈子中跳出来,扩大视野,让思绪在碧海般辽阔的时空中飞翔。
再有,杜甫在川蜀期间的诗开始表现出他对日常生活的兴致,诗风有一种幽微美妙的特征,诗境越来越细。鱼儿、燕子、鸥鹭、蜂蝶成为诗中活跃的角色,花树、溪流、庭院、门扉成为诗中常见的背景。
于是,《绝句漫兴九首》的“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出来了,《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也出来了。这样的纤细巧句,分明是晚唐花间尊前的细腻柔软之调。
不过,杜甫毕竟是有博大胸怀的人,即使在这段相对安定的环境中,杜甫也并未完全陷入于家庭生活里。他依然吟唱着: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边事、朝廷、海内天涯仍牵动着他的心。他从幼小的松苗身上,想到建造廊庙的栋梁,从而迸发出“新松恨不高千尺”的呼号;从枯萎欲死的棕树身上,想到无数受难的百姓……
他并没有一味沉溺于晚唐细软卑弱的伤感之音,而是循环往复,彼此冲击,保持了青年时代那种“致君尧舜上”与“一览众山小”的盛唐的豪迈曲调。
唐诗交响曲好像是一条河,不断激起动人的波涛。
杜甫的人生也像条河, 这是险夷同存的河,可歌可泣的河。它激起的波涛,回荡着诗人的心灵与诗歌碰撞出的铿锵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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