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有一幅名画《春》,画面正中美与爱之神维纳斯,身着白色轻纱的美惠三女神站在左侧,右边是肤色铁青的西风之神、宁芙女神克洛里斯和花神芙洛拉。
波提切利名画《春》
芙洛拉头上和颈部佩戴着植物编成的花环,飘逸的衣裙上绣满了花叶图案,正在将鲜花洒向大地。
花园四周遍植山桃树,地面上盛开着菖蒲花、风信子、勿忘我、鸢尾花、长春花、野玫瑰、白头翁等百余种花卉。在艺术家的想象世界中,维纳斯的花园集合了植物、花卉与神明,是一个被“美”环绕的所在。
在漫长的欧洲历史进程中,维纳斯的花园逐渐从神话走向现实。在园艺师们的巧手之下,诞生了无数风格、形式各异的花园。如古希腊的阿冬尼斯庭园、庞贝古城的迪欧迈德别墅、意大利美第奇家族的卡斯泰罗别墅园、法国的凡尔赛与枫丹白露宫、英国的皇家园林邱园等。
看得眼花缭乱之余,我们也会有诸多疑问:欧洲花园到底有着怎样的历史与文化渊源?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的花园有着怎样迥异的风格?花园除了供人休憩娱乐之外,还有哪些特别的意义和价值?
法国凡尔赛宫首席园艺师阿兰·巴哈东将用《花园词典》一书,为我们深入解答这些困惑。
在阿兰·巴哈东看来,花园“连接着地区、国家、宗教、文明的过去和未来”,它的灵魂是艺术和美,但它无形之中也串联起欧洲历史的脉络。从一座座或美不胜收、或已成为废墟的花园中,我们得以窥见一部微观视角下的欧洲历史。
01 追溯花园的“前世”:失落的伊甸园,凄美的希腊神话
花园,自诞生伊始,就含有浓郁的宗教意味,它是无忧无虑生活的象征,是人类得以远离困苦的避难所。
《圣经》中,伊甸园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的居所,园中植物繁茂、果实累累、奇花异卉盛开,四条河流滋润着这片乐土。后来他们听信蛇的谗言,吃掉了树上的苹果(阿兰·巴哈东认为是无花果树)。
违背上帝旨意的两个人被逐出伊甸园,只能靠自己的辛苦劳作换取食物,土地中生长出来的不再是鲜花,而是蒺藜和荆棘。
画家笔下的伊甸园
在古希腊神话中,不仅花园是神明的专属地盘,花园中的植物背后也都有一段或凄美、或哀婉的故事,折射出爱情、生死等命题。
纳西索斯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影子,沉溺于自我陶醉时不幸溺水而亡,于是变成了一株水仙花。维纳斯的情人阿多尼斯不听劝阻,在打猎的林地中被战神所变成的野猪咬死,化为美丽的银莲花。
阿波罗被丘比特的爱之箭射中,开始狂热追求河神之女达芙涅,对方却毫不动心,两个人在追逐过程中,达芙涅的身体一点点变成了月桂树。
正在欣赏自己水中倒影的纳西索斯
在几千年的花园发展史中,古希腊多神崇拜和基督宗教思想渗入其中。
古希腊人在神庙周围种植棕榈树、悬铃木等高大乔木作为圣林,可以避开炎炎夏日的炙烤,进行体育比赛、开展丰富的祭祀活动,这成为欧洲早期花园的雏形之一。《荷马史诗》中写道:
当你乘船穿过额开阿诺斯长河后,就会抵达这一片平坦的海滩,那里长着茂盛的白杨和婀娜多姿的柳树,这是属于佩尔塞福涅的圣林。
在欧洲的宫苑式园林中,阿波罗、维纳斯、水中宁芙等主题的塑像也随处可见。
基督宗教思想的影响则更多在于花园的功用上,伊甸园和人们心中的“梦幻花园”画上等号。诗人弥尔顿在文章中这样描写伊甸园:伊甸园位于一个迷人的原野之中,那里满眼葱绿。原野在一座高山的山顶上,像是给高山戴上了一个皇冠,由此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今天的人们来到花园中,坐在长椅上小憩,或者漫步于鲜花绿植的小径,身与心都得到极大的愉悦,获得短暂的放空和逃离。这时的我们,与曾经无忧无虑的伊甸园先祖也有几分相似。
02 走近花园的“今生”:文艺复兴以来,英法意的园林理念沿革
在欧洲数千年的花园发展史上,不仅受到宗教思想的浸染,来自古埃及、古巴比伦、以及中国、日本等地的园林设计思想也对其影响深远。
意大利、法国、英国是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园林“三巨头”,在15-19世纪的园林发展史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们彼此影响、互相成就,因时、因地发展出了独特的园林文化。
意大利作为文艺复兴的中心,最早从黑暗中世纪的束缚中解脱过来,除了在文化、艺术、经济上的成就之外,其花园呈现新的特色。
它倡导“相地选址”和“借景”的理念,考虑到本地多丘陵的地形,花园大都建设在高台之上,利用地势引导水流、建设水景。地中海气候条件下,柑橘作为重要的经济作物也常常出现在花园中,是实用性与观赏性的结合。
佛罗伦萨的皮蒂宫花园
对于数学和几何知识的巧妙运用,则体现在古典对称式的设计,以及主轴线的布置上,使整个花园呈现出典雅的美感。
法国一方面借鉴了意大利的部分园林设计理念,另一方面启蒙运动带来的理性和秩序观念,将法国古典式园林推向新的高度。
根据法国多平原、花园面积普遍较大的现实,法国园林大师克洛德·莫莱、勒诺特尔、雅克·布瓦索等人,创造出了更加精细的“刺绣式花坛”。
他们引入绘画中的透视理念,将园林内部的水、行道树等与园外的景观有机衔接,辅之石作雕塑、喷泉等,以人工重塑自然,达到均衡、宏大又不失丰富性的目的。
法国传统的花园设计中,“建筑”是最为核心的概念,花卉、树木、水景、雕塑都是整体建筑的一部分,是人工改造的结晶。哲学家黑格尔在总结法国的园林布局时说:
“最彻底地运用建筑原则于园林艺术的是法国园林,它们照例接近高大的宫殿,树木是栽成有规律的行列,形成林荫大道……这样就把大自然改造成一座露天的广厦。”
从16世纪下半叶开始,英国的国际地位逐渐提升,在对外经济文化交流的过程中,吸取了中国、日本等东方国度的造园理念,开始大力推崇“自然主义”,自然风景式园林应运而生。
英国萨里花园
英国哲学家培根曾经吐槽说:凡是高度的美,在比例上显得有点怪。
约瑟夫·爱迪生、威廉·梅森等人也大力倡导抛弃法国式的均衡和比例,强调“自然本身就是完美的,不需要假手于人工的修饰”。
以务实著称的英国新兴资产阶级的花园中,减少了厚重的绿篱、繁复的刺绣花坛,植物依其自然的形状生长和布置,东方风情的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不乏精致与趣味。
三个国家的花园演变史,是欧洲历史变迁的缩影。政治与文化中心的转移、“自然与艺术”观念的调整、国家间实力的对比、花园主人的阶层、技术进步等,都会成为影响花园规模与风格的因素。
03 置身花园之外:当“美”与艺术、权力结合花园,就像维纳斯一样,是“美”的另一代名词。然而,如果我们深入研究后会发现,花园所承载的内容并不局限于此,它可以为艺术家提供创作的灵感与素材,也可以成为彰显国王和贵族权力和尊严的象征物。
在艺术领域,花园作为光线与色彩的集大成者,对于印象派画家影响至深。
克劳德·莫奈对花园情有独钟,他亲手设计并建起了位于吉维尼的花园,其中有他最爱的睡莲池,两侧垂柳依依,中间一架小巧的日本桥,天空、水面、植物、色彩相映成辉。即使到了晚年视力严重下降的时期,他仍然在画布上涂抹出睡莲的色彩与样子。
莫奈画作《睡莲与日本桥》
马塞尔·普鲁斯特说:“花园本身就像是他的第一个活的草稿,至少调色板已经为他搭配美妙,和谐的风格已经为他准备好……”
花园对于梵高的意义同样重要,他喜欢画苹果花树、给刚出生的侄儿送上的画作是蓝色背景下的杏花。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件中,梵高勾勒出理想中的花园景象:
小梨树有着紫色的树干和白色的花,黄色的蝴蝶在花丛中穿梭飞舞。左边角落里,是个由黄色的芦苇栅栏围起来的小花园,绿色的树丛,还有一个花圃和粉红色的小房子。
紫色、粉色、白色、黄色、绿色,梵高的文字和画一样具有强大的感染力。
梵高笔下的果树与花园
对于王公贵族而言,花园是他们权力的外显,是个人品味与财富的流露。
《红楼梦》中,为了元妃省亲,专门建了一座大观园,曲径通幽之处,不乏奇花异木、亭台楼阁、水榭池景。为了建造这座美轮美奂的园子,荣国府花费了大量的银子,在真实的历史中,曹雪芹的祖辈几次迎驾,耗资甚巨,也埋下了家族败落的伏笔。
在欧洲历史上,凡尔赛宫从初建、修葺到没落的历程,同样令人感慨万千。
“太阳王”路易十四在年少时,经历了两次投石党运动,对于自身地位和王权稳固性十分关注。
他把政治中心转移到小城凡尔赛,从宫殿的建筑、花园布置、雕像设计到娱乐活动安排,无一不体现了王权专制时代的风貌。
在建筑物方面,花园正中央是“国王楼”,属于路易十四、王后和最亲近贵族的居所,周围的12座辅楼,居住在不同官阶、爵位的廷臣与贵族。距离国王居所越近,地位就越高。换言之,路易十四是一个“太阳”,其他的人都要众星捧月般地围着他转。
纪录片《重新凡尔赛》中的凡尔赛宫全景图
和东方传统宫殿式园林南北向轴线不同,凡尔赛采用了东西的主轴线,加上射线状的次轴线。主轴线上有“阿波罗”主题的水景雕塑。这些安排再次暗合了“太阳王”的身份,毕竟太阳也是东升西落,每天阿波罗会驾驶战车开始将光明送往人间。
路易十四统治时期,镜厅中经常举办大宴,贵族男女们在舞蹈、音乐、美食的世界中尽情徜徉。然而,仅仅几十年之后,到了路易十六时期,凡尔赛早已盛况不再,宫殿中人满为患、卫生状况堪忧、水源短缺,贵族们开始搬到更加繁华与现代的巴黎。君主专制制度也面临崩溃的局面,直到法国大革命的爆发。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花园是一个静默的见证者,权力、财富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艺术和美才能成为永恒。
花园从故事中脱胎,汲取思想与宗教的魅力,借助科技、艺术的加持,在不同的国度演绎出“美”的万千姿态。
从传说中的伊甸园,到气势宏大的凡尔赛宫苑,花园提供了一个小小的窥镜,带我们开启一场自然风物和人文历史的重构之旅。
参考资料:
1、阿兰·巴哈东,《花园词典》
2、文森特·梵高,《梵高手稿》
3、郭梁,《外化于自然——西方园林艺术及其设计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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