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算了一下,如果一个孩子从一年级住校,一个星期住四天到五天,差不多六年下来正好是一千个夜晚,我们希望他一千个夜晚每天都能听到一个不同的故事,所以就叫新1001夜。
梅冬是公益组织歌路营的秘书长,关注农村寄宿留守儿童的成长教育问题。民政部2018年的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余人,其中,96%的农村留守儿童由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照顾,6-13岁的农村留守儿童规模最大。
2012年—2015年,走访河北、四川、湖南、湖北、云南等102所农村寄宿学校后,梅冬和同事们统计发现,这些学校的寄宿学生中近60%是留守儿童,其中63.8%的孩子有孤独感。他们睡眠状况不好,五分之一的孩子夜里容易醒。还有的学校图书馆常年关闭,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告诉梅冬,自己只进过三次图书馆。
针对农村寄宿学校的走访结束后,他们用3年多的时间寻找了1001个故事,用故事陪伴农村寄宿学校孩子们的夜晚。
只希望,让孩子安静入睡。
以下是剥洋葱与梅冬的对话。
农村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陪伴比硬件改善更重要
剥洋葱:是什么契机去到农村学校的?
梅冬:2012年3月,北京西部阳光基金会邀请我们去做调研。我们连续走访了甘肃的五六个农村寄宿制学校,在学校里从早到晚看着孩子,他们每个时间点在哪里?在做什么?跟谁在一起?他的情绪状态怎么样?
当时的情况让我们感到特别意外,中西部地区,很多学校没有宿舍和食堂,甚至不能为学生提供洗澡的热水。一些高年级女生,到了身体发育的阶段,但宿舍没有窗帘,只能挤在门后一小块地方换衣服。
我见过最大的一个宿舍住了140多个孩子,宿舍里床挨床全是床,没办法,学校条件就那样。但最近几年,这种情况很少见了,现在基本解决一人一床的问题了。
2017年,全国教育经费总投入为42562.01亿元,占GDP比例为4.14%,所以学校硬件方面已经不太缺钱了。我去年年底去一个学校,当年县政府拨了400万基建费用,但教室宿舍都是新修的,没太多要花钱的地方,就用来铺了漂亮的塑胶操场,再把学校围墙打通,整个扩建一圈,大门也修得更加漂亮了。
农村学校的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剥洋葱:从孩子们的日常生活来看,近些年有随着硬件设施的改善变好吗?
梅冬:对孩子们的心理来说,其实陪伴比硬件改善更加重要。硬件问题解决了,但是孩子内心的问题,比如孤独,还是没有解决。
但现在也有一个好的趋势,比如我有提到很多孩子不会玩游戏,其实这些年又恢复了。因为年轻人在返乡,这些返乡的年轻人把游戏重新带回乡村了。游戏是需要传承和陪伴的,没有人陪伴他们这些东西就丢掉,但是只要有一个孩子会,你会发现,一下子所有孩子都会了。
剥洋葱:整个调研中,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分?
梅冬:我印象很深的是2012年3月,刚过完春节,学校开学没多久,学校的校长年纪大了,50多岁,带我们去查寝。
结果进到宿舍已经熄灯了,没走几步,听到一个宿舍传来孩子抽泣的声音。大家觉得是不是孩子打闹或者不舒服了。但最后很多个孩子全哭起来。
校长告诉我们,孩子们想爸妈了。他们学校有200多个住校的孩子,晚上就两个老师值班,老校长说,这种情况哄都哄不过来。
我们在全国走访了一百多所农村寄宿学校,发现不管是发达地区还是不发达地区,只要父母不在身边,没有家庭的陪伴,都会有这种情况。特别是夜晚睡觉前,孩子更容易想家,21.7% 的孩子夜里容易醒,41.2%的孩子会做噩梦。
而且我们查阅了大量的研究文献,发现很多专家已经对此有深度研究,证明了寄宿留守对孩子的影响是普遍存在的,特别是低龄孩子。
给孩子们的1001个故事
剥洋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想法,要做“新1001夜”这样一个项目的?为什么想到了讲故事的方式?
梅冬:看到这个情况,我们就想要做些事情。针对寄宿留守儿童的心理关怀,传统的方式是依靠专业的心理工作者进行一对一的心理辅导,但是它的路径更长、成本更高、能够服务的学生基数也很小。
我们读到一本书《朗读手册》,讲了一个故事,在美国有一个少年监狱,有位志愿者母亲每天晚上坚持给这些少年犯讲故事,极大降低了他们的攻击行为,改善了他们的心理状况。
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我们就想能不能也用故事的方法,每天陪伴这些孩子。目前这个项目其实很简单,就是晚上的15分钟,把小喇叭装在宿舍里,然后连上学校的公放和电脑。每天晚上熄灯铃一响之后,喇叭就会自动播放。
我们算了一下,如果一个孩子从一年级住校,一个星期住四天到五天,差不多六年下来正好是一千个夜晚,我们希望他一千个夜晚每天都能听到一个不同的故事,所以就叫新1001夜。
剥洋葱:农村寄宿儿童里,故事会是匮乏的吗?
梅冬:在当时看到一个情况是,很多农村学校的图书馆是锁着的。我在湖北一个学校走访的时候,我问一个六年级的小孩子,我说你几年级住校?她说二年级住校,我又问她,你去过几次图书馆?她说三次。我当时就跟校长说,咱们能不能把图书馆打开,孩子也无聊,让他们看看书挺好的。校长说,好好,我们赶紧把图书馆打开。
然后就有个孩子在上面一喊,图书馆开门了!有一些孩子在打乒乓球,乒乓球拍一扔,全校的学生往图书馆跑去借书。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孩子,她拿了一本《上下五千年》,以前她连这个都没看过。
其实乡村学校的孩子们对故事是非常匮乏的。我们最初选故事的时候遇到一个问题,很多孩子是混龄住宿,一个宿舍有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孩子,我们当时担心,六年级的孩子听《三只小猪》会不会觉得幼稚?但是后来发现没有问题,因为他们之前没听过。
住校的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剥洋葱:故事都是从哪里找到的?会根据农村儿童的特征做改编吗?
梅冬:我们基于走访的102所学校,把孩子的核心问题和需要梳理出了50多个类别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契合了乡村学校实际状况的。
比如,农村学校的厕所一般是在操场边缘靠近农田的地方,所以小孩子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是,晚上起来上厕所要越过操场,怕黑。我们会针对这类问题,为他们设计故事。
另外还有针对父母外出工作、被同学欺负等很多和他们现实中遇到问题相关的故事。实际上这些故事并不好找,我们观察和研究了市面上的故事,发现适合小学和初中阶段的故事非常多,但几乎没有从问题角度出发的,都只是从少儿文学、阅读角度的分类。我们从2012年8月份一直找到2015年12月份,花了3年多才把这一千个故事找到,还需要对故事做大量的改编。到今年我们还在迭代,不断地去更新一些故事。
像故事当中出现超出农村孩子的理解力的名词或者事物,我们就要对它进行一些调整。比如shopping mall这样的单词,可能会改成“大商场”,他们理解起来比较容易的词。
埋在孩子心里的种子在生根发芽
剥洋葱:从学校的反馈来讲,故事的效果如何?
梅冬:故事开始放还没到一个月,有学校给我们打电话要“投诉”,校长说我一放故事,那孩子兴奋得不得了,太喜欢了。其实老师是说反话,以前,每天晚上孩子不睡觉,老师得一遍一遍喊赶紧睡。现在他们发现,每天晚上声音一响,孩子开始安安静静地听故事了。有很多小孩子会用手撑着床板听故事,撑着让自己不睡着,怕听不着结尾了。
我记得有一个小孩写,听到有人跟我们说晚安,感觉心里挺不习惯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晚安。我看到这个纸条后,还专门找他的老师,我说晚安语对孩子来说很突兀,会不适应。老师说放了一段时间,孩子们都很喜欢,觉得晚上有人关心他们,会睡得更香。
美国有过一个非常经典的研究,发现贫困家庭的孩子和其他孩子的词汇量差距是3000万字,这是他们父母从小跟他们说话中间的词汇上差了3000万输入量。所以后来奥巴马政府有3000万字计划,证明了信息输入的刺激,能影响到孩子。
我们的这1001个故事,相当于300万字的阅读量。国家规定小学阶段的课外阅读量是65万字。我们也相当于帮助这些孩子补充了一定的课外阅读量。
孩子写的纸条。受访者供图
剥洋葱:我有看到一幅图片是小孩子写的纸条,说谢谢你,我们睡觉的时候给我们说晚安。
梅冬:经常会收到这种纸条或者作文,老师看到孩子写一个什么东西,就会拍给我们看。我自己看到也挺触动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广西,有一次去一个学校,在宿舍里遇到一个五年级的女孩,她说我特别感谢这些故事。
这个孩子一直很孤僻,不说话,不交朋友,每天早上起床自己洗完脸、刷牙就去教室,然后看书写作业,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直到三年级开始住校,刚好那一年学校开始放故事了,其实最开始也一样,每天晚上听故事,早上起来自己去教室看书,直到有一天,他们宿舍另外五个人早上起来讨论故事。
那天放的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故事,这个故事比较复杂,涉及了很多时间和事件。这个女孩就发现,她们讨论的时间线混乱了。她就忍不住插嘴说,你们说的不对,昨天的故事是这么讲的,就讲了一遍。那些女生就发现,你讲得真好,可不可以以后你每天把你听的故事,你给我们再讲一遍,因为有人可能听得不完整,有的还没听完就睡着了。
后来每天早上起来,她就把晚上听的故事讲一遍,就这样,她和这五个女孩成了好朋友。所以她说我特别感谢你们的故事。
剥洋葱:你们对讲故事的效果有过调研吗?
梅冬:我们从2012年开始看到这个事情,2013年真正去做这件事情,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五年多的时间。我们也服务到了750个县——中国有2862个县,我们差不多已经覆盖了四分之一多,基本上都在我国的西南西北部。到2019年5月,覆盖的学校达到了7173所,学生200万。
我们在2013-2014年的重庆试点做了一年的跟踪评估,发现97.1%的孩子喜欢睡前故事,他们会感到睡前能放松了,睡得也舒服踏实了;88.4%的孩子爱上阅读,这项比例提高了65.2%;79.7%的孩子爱上宿舍生活,这项比例提高了56.6%。
2015年,我们邀请了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技研究所在全国随机抽取了137所学校17000多名孩子进行了两年干预跟踪评估,结果发现:每天听故事显著改善了寄宿留守儿童的身心健康,例如校园欺凌的现象大幅降低、学生的抗逆力水平提升、睡眠质量得到提高、抑郁风险有所缓解。
北京有一个公益组织叫百年职校,专门接受打工子弟的孩子到学校里学职业技能。有一天他们校长做分享的时候讲到歌路营,然后就有孩子举手,是个从重庆来的孩子,说我从小听你们的故事长大的。
我们不敢说每一个故事就能切实解决一个具体的心理问题,但这些故事,一天天陪伴着这几百万孩子,把一颗颗种子埋在他们心中,我们相信有一天一定能够发芽,一天天陪着他们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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