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不为人知的故事(美利坚民族的精神丰碑)(1)

欧内斯特·海明威

◎苗 炜/译

海明威:你看赛马吗?
访问者:偶尔看。
海明威:那你读马经了……那你就掌握虚构的真谛了。

——一九五四年五月,在马德里一家咖啡馆的对话

欧内斯特·海明威在卧室里写作,他的房子位于哈瓦那近郊的圣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地区。在房子西南一个外形方正的角楼里,有一间特设的工作室,但他偏爱卧房,唯有小说里的“角色”能驱使他爬上角楼。

卧室在一层,和主厅相连。当间的门虚掩着,一本介绍世界飞机引擎的厚书横在门缝里。卧室很大,阳光充足,从东侧和南侧窗户照进来的日光直射在白色墙壁和泛黄的地砖上。

整间卧室被一对齐胸高、同墙面成直角摆放的书架隔成两边,其中一边放了张低矮的大双人床,大尺码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尾地板上,两只床头柜上垒满了书。在卧室另一头,立着一张宽大的平板书桌,两边各放一把椅子。书桌上,纸张和纪念品有秩序地摆放着。卧室尽头立着一只大衣柜,柜顶上方挂了张豹皮。一排白色书架倚在房间另一侧的墙上,书多得溢到地板上,底下还堆放着旧报纸、斗牛杂志和一沓沓用橡皮筋绑好的信。

其中一排混乱的书架的顶端——就是对着东侧窗户,距离床差不多三英尺远的那个——是海明威的“工作台”,大概一平方英尺大的空间,一侧堆满书,另一侧是成沓的纸、手稿和小册子,上面盖着报纸。余下的地方刚好放下一台打字机,上面有一块木质读写板,五六支铅笔和一大块镇纸用的铜矿石,以防纸张被东侧窗户吹进来的风刮跑。

海明威不为人知的故事(美利坚民族的精神丰碑)(2)

欧内斯特·海明威短篇小说《杀人者》的一页手稿

站着写作是海明威最初就养成的习惯。他总是穿一双大号拖鞋,站在那块发旧的捻角羚羊皮上——面对着齐胸高的打字机和读写板。

海明威如此开始每项新的工作:在读写板上放好半透明的打字纸,拿起一支铅笔。他用纸夹板固定好一沓白纸,放在打字机左侧。从标有“亟待付清”字样的金属夹子下面抽纸,每次只取一页。把纸斜放在读写板上,左臂倚着读写板,一只手按住纸。随着岁月的流逝,纸面上的字越来越大,更像是孩子的笔迹,只用很少的标点符号和大写字母,句号常用一个“×”代替。当一页完成,他就会把纸反过来,页面朝下夹在打字机右侧的纸夹板里。

当写作顺畅无阻或是碰到相对容易进行的部分,比如人物对话,海明威会掀开读写板改用打字机。

他把每天的工作进程记录在一张大表格上——“以防自欺欺人”。这张工作表用包装盒侧面的硬纸板制成,立在墙边,上面悬挂着一个小羚羊头标本。表格上的数字代表每天产出的文字量,从450、575、462、1250,到512。高产的日子定是因为海明威加班工作,免得因为第二天要去海湾小溪钓鱼而内疚。

海明威不习惯用那张嵌在壁凹里的书桌,它虽然更宽敞一些,却同样堆满杂物:一沓沓信件;一个毛绒狮子玩具,在百老汇红灯区常常能看到的那种;一只装满食肉动物牙齿的麻袋;一根鞋拔子;木雕的狮子、犀牛、两头斑马和一只疣猪,在桌子表面摆成一排。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书垒在书桌上方。除了这些,还有胡乱堆放在书架上的小说、历史书、诗歌集、剧本和散文,瞥一眼书名就知道种类有多么繁复。当海明威站在“工作台”前写作时,他膝盖正对的书架上立着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普通读者》,本·阿米斯·威廉姆斯的《分裂之家》《偏执的读者》,查尔斯·比尔德的《共和对话录》,塔尔列的《拿破仑入侵俄国》,佩吉·伍德的《你看上去如此年轻》,奥尔登·布鲁克斯的《莎士比亚与染工的手》,鲍德温的《非洲狩猎》,T.S.艾略特的诗集,还有两本关于卡斯特将军在“小巨角战役”中失败的书。

第一眼望去,房间杂乱无章,仔细看看却能发现,主人爱好整洁但不忍丢掉任何一样东西——特别是那些附着情感的物品。其中一排书架顶端摆放了一排奇特的纪念品:一头用木珠做成的长颈鹿;一只铸铁小乌龟;一个火车头模型,两辆吉普车车模和一艘威尼斯轻舟模型;一个后背插着钥匙的小熊玩具;一只拿着铜钹的猴子;一架微型吉他模型,还有一架美国海军双翼飞机模型(一只轮子不见了)歪歪扭扭地摆在圆形的草编桌垫上——这些收藏品不过是些零碎罢了,如同每个小男孩藏在衣柜鞋盒里的好玩意儿。显而易见,...

海明威或许会承认自己对这些物件的迷信,但他宁愿不去谈论它们,感觉它们的价值会在言谈中消减。这同他对待写作的态度一样。在采访过程中,他曾多次强调,写作这门手艺不该被过度的探究所干扰——“虽然写作中的某些方面很坚硬,无论怎么讨论都不会对它造成伤害,但其他部分却是脆弱的,一旦谈起来,它们的构造就会轰然瓦解,而你一无所得。”

因此,作为一个充满幽默感、善于讲故事、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研究颇深的人,谈论写作仍会令海明威颇感艰难——并非对此主题没有过多想法,而是因为他强烈地意识到,有关写作的思考不该被表达出来,相关的采访提问往往会“惊吓”到他(此处用了海明威最喜欢的表达),甚至令他失语。采访中的大部分回答他更愿意在读写板上完成。海明威偶尔的尖刻口吻同样印证了他的观点:写作是私人的、孤独的职业,在终稿完成前,不需要任何旁观者在场。

海明威全心投入艺术所表现出的个性,或许同传统观念中那个放荡不羁、以自我为中心的角色有所出入。事实上,虽然海明威很会享受生活,但他同样对自己从事的每一件工作虔心付出——怀着严谨态度,对那些不精准的、带有欺骗性的、迷惑人的、半成品的想法深恶痛绝。

若要验证海明威对写作事业的付出,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这间铺有黄色地砖的卧室。清早起床后,海明威会全神贯注地站在读写板前,唯有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时,才会挪动一下身体;写作顺利推进时,他大汗淋漓,兴奋得像个小男孩;而当艺术家的触觉突然消失,他便会感到烦躁、痛苦——他是一个严于律己、自我约束力极强的人。直到晌午时分,他才会拿起圆头手杖离开房子,到泳池边开始每日半英里的游泳。

——乔治·普林顿,一九五八年

《巴黎评论》:真动笔写的时候是非常快乐的吗?

欧内斯特·海明威:非常。

《巴黎评论》:你能不能谈谈这个过程?你什么时候工作?是否严格遵循一个时间表?

海明威:写书或者写故事的时候,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动笔,没人打搅;清凉的早上,有时会冷,写着写着就暖和起来。写好的部分通读一下,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会写什么就停下来。写到自己还有元气、知道下面该怎么写的时候停笔,吃饱了混天黑,第二天再去碰它。早上六点开始写,写到中午,或者不到中午就不写了,停笔的时候,你好像空了,同时又觉得充盈,就好像和一个你喜欢的人做爱完毕,平安无事,万事大吉,心里没事,就待第二天再干一把,难就难在你要熬到第二天。

《巴黎评论》:你离开打字机的时候能不去想你正写的东西吗?

海明威:当然可以。不过,这得训练,不练不成。我练成了。

《巴黎评论》:你读前一天写好的那部分时是否会修改?还是等全篇结束时再修改?

海明威:我每天停笔之前会修改一遍,全部完成之后自然会再改一遍。别人打字之后,有机会再更正和修改,打字稿看得清楚。最后是看校样。你得感谢有这么多修改的机会。

《巴黎评论》:你修改的程度有多大?

海明威:这得看情况。《永别了,武器》的结尾,最后一页,我改了三十九次才满意。

《巴黎评论》:有什么技术问题?是什么让你为难?

海明威:找到准确的词。

《巴黎评论》:是不是重读能重振“威力”?

海明威:重读让你在必须往下写之前,知道你写的已经跟你想要达到的水平一样好了。“威力”总是能在某个地方爆发的。

《巴黎评论》:可有没有灵感全无的时候呢?

海明威:当然有。你要是在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的时候停笔,就能接着写下去。只要你能开始,问题就不大,元气自然贯通。

《巴黎评论》:桑顿·怀尔德说,有一回你告诉他,你削尖了二十支铅笔。

海明威:我不记得一下用过二十支铅笔,一天用七支2号铅笔就不错了。

《巴黎评论》:你发现有什么地方最有益于写作吗?两世界旅馆一定是一个,你在那里写出了不少作品。写作环境对你有影响吗?

海明威:哈瓦那的两世界旅馆是非常好的写作地点。这个庄园也是个很好的地方,或者说以前很好。不过,我在哪儿都工作得挺好。我是说我能在各种环境下工作,只有电话和访客会打扰我写作。

《巴黎评论》:要写得好是否必须情绪稳定?你跟我说过,你只有恋爱的时候才写得好,你能就此多说点儿吗?

海明威:好一个问题。不过,我试着得个满分。只要别人不打扰你,随你一个人去写,你任何时候都能写,或者你狠狠心就能做到。但最好的写作注定来自你爱的时候。如果你也是这样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巴黎评论》:经济保障呢?对写出好东西有害吗?

海明威:如果钱来得太早,你爱写作又爱享乐,那么就要有很强的个性才能抵制诱惑。写作一旦成了你最大的恶习又给你最大的快乐,那只有死亡才能了结。经济保障的好处是可以让你免于忧虑,坏身体和忧虑会相互作用,袭击你的潜意识,破坏你的储备。

《巴黎评论》:你记得你想当作家的确切时间吗?

海明威:不记得,我一直想当个作家。

《巴黎评论》:菲利普·扬在评论你的书里提出,一九一八年你中了迫击炮弹,那次重伤把你震成了一个作家。我记得你在马德里简单说起过你对他这个论调不以为然,你还说,你认为艺术家的才能不是后天能养成的,根据孟德尔的观点,是先天的。

海明威:显然在马德里那年,我的脑子不能算是正常。我只是简单提到扬先生那本书和他的文学创伤理论,也许两次脑震荡和那年的头盖骨骨折弄得我说话不负责任,我的确记得告诉过你,想象力是种族经验遗传的结果。在脑震荡之后愉快的谈话中,这说法听起来不错,也多少有点儿不靠谱。等我下次为自由受创伤的时候再聊吧,你同意吗?我感谢你删去我可能涉及的亲属的名字,谈话的乐趣在于天南地北地闲聊,但大多数谈话和那些不负责任的说法都不应该写下来。一写下来,你就得担着。说的时候也许是看看你信不信。至于你提的问题,创伤的影响是不同的,没伤到骨头的不要紧,有时候还给你信心。伤了骨头和损坏神经的创伤对作家是不利的,对谁都不利。

《巴黎评论》: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你认为最好的智力训练是什么?

海明威:我说,他应该出去上吊,因为他发现要写好真是无法想象地困难。此后他应该毫不留情地删节,在他的余生里逼着自己尽可能地写好。至少他可以从上吊的故事开始。

《巴黎评论》:那些进入学术界的人怎么样?你如何看待有许多作家做出妥协,放弃了文学生涯而谋得一个教席?

海明威:这要看你说的放弃是什么意思。是被抛弃的妇女那个意思?是政治家的一种妥协?是你愿意多付点钱给杂货店老板或裁缝,但打算晚点再付这种意义上的妥协吗?既能写作又能教书的自然能两样都干,好多能干的作家已经证明他们能做到。我做不到,我知道,我佩服那些能做到的。我认为学术生活会中止你的外部经验,有可能限制你对世界的了解。而了解越多,作家的负担越重,写起来越难。想写出一些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是一件全日制的工作,实际写作可能一天只有几个小时。作家好比是一口井,有多少种井就有多少种作家,重要的是井里得有好水,定量汲水比一下抽干再等井渗满要好。我看我是离题了,不过这问题没什么意思。

《巴黎评论》:你会建议年轻作家干报纸吗?你在《堪萨斯城星报》受到的训练对你有帮助吗?

海明威:在《星报》工作,你得学着写简单的陈述句,这对谁都有用。新闻工作对年轻作家没害处,如果能及时跳出,还有好处。这是最无聊的老生常谈,我感到抱歉,但是,你要是问别人陈旧而扯淡的问题,就会得到陈旧而扯淡的回答。

《巴黎评论》:你在《大西洋两岸评论》上写道,写新闻报道的唯一原因是报酬高,你说,“写报道会毁掉你最有价值的东西,干这个就是为了赚大钱”,你把那样写作看成一种自我毁灭吗?

海明威:我不记得我这么写过。这话听起来愚蠢又粗暴,好像是我为了避免苦思冥想而故作聪明的判断。我当然并不认为写这类东西是自我毁灭,不过,写新闻报道过了一定程度,对一个严肃的创作型作家来说会成为一种日常的自我毁灭。

《巴黎评论》:你觉得同其他作家相处,智识上相互刺激,这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有价值吗?

海明威:当然。

《巴黎评论》:二十年代你在巴黎和其他作家、艺术家一起有没有“群体感”?

海明威:没有。没有群体感。我们相互尊重。我尊重许多画家,有的跟我差不多年纪,有的比我大,格里斯、毕加索、布拉克、莫奈——当时他还活着。我尊重一些作家——乔伊斯、埃兹拉和斯泰因好的一面……

《巴黎评论》:写作时,你是否会发现自己受到正在阅读的书籍的影响?

海明威:自打乔伊斯写《尤利西斯》之后就没有了。他的影响也不是直接的。可那个时候,我们掌握的词语对我们构成阻塞,我们不得不为一个单词而较劲,他的作品的影响在于他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为我们摆脱限制提供了可能。

《巴黎评论》:你能从作家身上学到关于写作的东西吗?比如,你昨天对我说,乔伊斯不能容忍谈论写作。

海明威:你同你这行当的人在一起,通常会谈论其他作家的作品。那些越少谈论自己写了什么的作家,写得就越好。乔伊斯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家,他只跟笨蛋解释自己干了什么。他所尊重的那些作家,应该读了他的作品就知道他在干什么。

《巴黎评论》:这几年你好像在刻意避免和作家来往,为什么?

海明威:这个有些复杂。你写得越深入就会越孤独。好朋友、老朋友大多去世了,还有些搬得远了。你几乎见不到他们,但是你在写作,就好像同他们有来往,就好像和他们一起泡在咖啡馆里。你们互通信件,写得滑稽,兴之所至会淫秽、不负责,这几乎跟聊天一样美妙。但是你更孤独,因为你必须工作,能工作的时间总体来说越来越少,你要是浪费时间就会感到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巴黎评论》:有些人,特别是你同时代的人,对你的作品有什么影响?格特鲁德·斯泰因有没有影响?还有埃兹拉·庞德?或者麦克斯·珀金斯?

海明威:对不起,我不擅长这样的尸检。有文学界和非文学界的法医专门干这样的事情。斯泰因小姐关于她对我的影响有许多相当不靠谱的絮叨,她有必要这么做,因为她从一本叫《太阳照常升起》的书里学到了写对话。我很喜欢她,我觉得她学会了怎么写对话实在了不起。对我来说,向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学习并不是新鲜事,但我没想到我对她有这么强的影响。其实她在其他方面已经写得很好了。埃兹拉对自己真正了解的题目有极端的才智。这类谈话你不觉得厌烦吗?这类私下的文学八卦,捣腾三十五年前的糗事,让我恶心。要是谁想试着说出整个真相那又不同,那会有点儿价值。我们简单点更好:我感谢斯泰因,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字与字之间的抽象联系——看我多喜欢她;我重申我对埃兹拉作为伟大诗人和好朋友的忠诚;我非常在乎麦克斯·珀金斯,从来没能接受他已经死了。他从来没要求我改动我写的东西,除了删掉一些当时不能发表的字眼。删掉的地方留下空白,知道那些字的人自然知道空白之处该是什么字。对我来说,他不是一个编辑,他是一个睿智的朋友、极好的伙伴。我喜欢他戴帽子的方式和嘴唇抽动的那副怪样子。

《巴黎评论》:说说你的文学师承——你从哪些人身上学到的东西最多?

海明威:马克·吐温、福楼拜、司汤达、巴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安德鲁·马维尔、约翰·多恩、莫泊桑、好的吉卜林、梭罗、马里亚特船长、莎士比亚、莫扎特、克维多、但丁、维吉尔、丁托列托、耶罗尼米斯·博斯、勃鲁盖尔、帕蒂尼尔、戈雅、乔托、塞尚、梵高、高更、圣十字若望、贡戈拉——全记起来要用一整天。这样一弄,就好像我在卖弄我不具备的博学,而不是真的想回忆一切对我的生活和创作发生影响的人似的。这不是一个无趣的老问题,这是一个严肃的好问题,必须凭良心作答。我把画家放在里面,是因为我从画家身上学习如何写作同从作家那里学到的一样多。你要问怎么学的,这又要花一天去解释。我还觉得,一个作家可以向作曲家学习,学习和声与对位法的效果很明显。

《巴黎评论》:你玩过乐器吗?

海明威:我玩过大提琴。我母亲让我在校外学了一整年的音乐和对位法。她认为我有能力学音乐,但我绝对没这个才能。我们搞室内乐,有人来拉小提琴,我姐姐拉中提琴,母亲弹钢琴,大提琴——我弹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糟。当然那一年我还出去干别的事情。

《巴黎评论》:你会重读这名单里的作家吗,比如,吐温?

海明威:你必须隔两三年再读吐温,因为记得太清楚了。我每年都读一点莎士比亚,通常是《李尔王》,读了心里就高兴。

《巴黎评论》:读书已成为一种经常性的消遣和乐趣?

海明威:我总是在读书,有多少读多少。我给自己定量,所以我也总是有补给。

《巴黎评论》:那你读手稿吗?

海明威:这么干会惹麻烦,除非你和作者私交不错。几年前我被指控剽窃,有个人说,我的《丧钟为谁而鸣》抄袭了他没有发表的一个电影剧本。他在某个好莱坞聚会上朗读过这个剧本,我在那儿,他说至少有个叫“欧尼”的家伙在场听了他的朗读,这就足以让他起诉要求一百万美元的赔偿。他还控诉了电影《西北骑警队》和《捕青鱼的孩子》的制片人,说是也剽窃了他那部没发表的剧本。我们上了法庭,当然,我赢了官司,结果那家伙破产了。

《巴黎评论》:好啦,我们还是回到你那个名单上,谈一位画家——希罗尼穆斯·波希?他作品里那种梦魇般的象征似乎和你的作品风马牛不相及?

海明威:我有过梦魇,所以了解他人的梦魇。但是你不一定把他们写下来,你省略掉你所了解的东西,但它们依旧存在于你的作品中,它们的特质依然会显现出来。当一个作家省略掉他所不了解的东西,它们就会像作品中的漏洞一样显现。

《巴黎评论》: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熟悉了你那份名单上那些人的作品后,你就能灌满你刚才说的那口“井”?或者说,他们会有意识地帮助你提高写作的技巧?

海明威:他们是我学习去看、去听、去想、去感觉和不去感觉、去写的一个部分。你的井是你的“元气”所在,谁也不知道它由什么构成,你自己更不知道。你所知道的只是你有了“元气”,或者你不得不等待“元气”恢复。

《巴黎评论》:你愿意承认你的小说中存在象征主义吗?

海明威:既然批评家不断找到了象征,那我想就有吧。要是你不介意,我不喜欢谈论象征,也不喜欢被问到象征。写了书和故事又能不被别人要求去解释它们可真够难的。这也抢了解释者的饭碗,要是有五个、六个或者更多的好批评家不断地在解释,我为什么要去干扰他们呢?读我写的东西是为了读的时候愉快,至于你从中发现了什么,那是你的阅读带来的理解。

《巴黎评论》:在这方面再多问一个问题:有一个编辑顾问发现在《太阳照常升起》中,在斗牛场的戏剧性人物和小说人物的性格之间有一点对比。他指出这本书头一句话说罗伯特·科恩是一个拳击手;后来,在开铁栏时你描写那头公牛像一个拳击手似的用它的两个角又挑又戳,后来见了一头阉牛就被吸引住了,安静了下来;罗伯特·科恩听杰克的话,而杰克是被阉过的,就跟阉牛一样。编辑顾问把杰克看成是斗牛士,一再挑动科恩。编辑的论调这么推演,但是他不知道你是否有意识地用斗牛仪式的悲剧结构来组织你的小说。

海明威:听起来这位编辑顾问真有点钻牛角尖。谁说杰克是“阉割过的一头阉牛”?他是在不寻常的状况下受的伤,他的睾丸完好无损。他具备一个男人的正常感觉,就是没法圆满。重要的区别在于,他伤在肉体而不是心理,他不是一个阉人。

《巴黎评论》:这些追究技术的问题真的是有点烦。

海明威:明智的问题既不会让你高兴也不会让你烦恼。我还是相信,作家谈论自己怎么写非常不好,他写出来是给读者用眼睛看的,解释和论述都不必要。你多读几遍肯定比最初读一遍得到的东西要多。在此之后,叫作者去解释,或者在他创作的更艰难的国土上去当向导,就不是作者该干的事情了。

《巴黎评论》:与此相关,我记得你也警告过,作家谈论自己正在写的作品是危险的,他可能把作品“谈没了”,怎么会这样?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有许多作家,吐温、王尔德、瑟伯、斯蒂文森,都是先给听众检验,再修饰他们的材料。

海明威:我不相信吐温拿《哈克贝里·芬历险记》给听众“检验”过,如果他这么做了,他们没准儿让他删掉好的加上坏的。了解王尔德的人说他讲的比写的好,斯蒂文森也是讲的比写的好。他的写作和谈话有时都让人难以相信,我听说他年纪大了之后好多故事也改变了。如果瑟伯谈的和他写的一样好,他准是一个最了不起、最不招人烦的谈话者。我所认识的人里,谈论自己那行当最好的是斗牛士胡安·贝尔蒙特,又让人高兴,又“毒舌”。

《巴黎评论》:你能不能谈谈,你是经过怎样的努力才形成你独特的风格的?

海明威:这是一个长效的累人问题,如果你花几天的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你就会变得非常自知而不能再写作了。我可以说,业余爱好者所说的风格就是不可避免的别扭,那是缘自你首次尝试去做前人没做过的事情。没有一个新的经典会和老经典类似。一开始,人们只看到别扭,后来不大看得出来了。当它们显得那么笨拙的时候,人们认为这些笨拙就是风格,还有好多人去模仿,这太遗憾了。

《巴黎评论》:你有一次在信中告诉我,在简陋环境下写出小说的不同片断,对作家是有益的,你能用这个来说说《杀人者》吗?你说过,这个小说、《十个印第安人》和《今天是星期五》是在一天之内写成的,或许还有你头一个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

海明威:我想想,《太阳照常升起》是我生日那天在巴伦西亚动笔写的,七月二十一日。我妻子哈德莉和我一早就到巴伦西亚去买看斗牛的好位置的票,那是七月二十四日开始的狂欢聚会。和我年龄相仿的人都写过一部小说,可我写上一段还觉得费劲。所以我就在生日那天动笔写书,整个假日都在写,早上在床上写,到马德里之后接着写。那里没有狂欢节,我们订了一个有桌子的房间,我能在桌子上写真是太奢侈了。旅馆拐角、阿尔瓦雷斯街上有一个挺凉快的喝啤酒的地方,我也去那儿写。最后热得写不下去了,我们就去昂代伊,那里有片又长又美的沙滩,有一家便宜的小旅馆,我在那儿写得很顺。后来又到巴黎去,在圣母院路一一三号一家锯木厂楼上的公寓里写完了第一稿。从动笔算起用了六个星期。我把初稿拿给小说家内森·阿什看,他有很重的口音,他说,“海姆,你说你写了个小说是甚么意思?一个小说啊哈,海姆,你是在坐旅行巴士吧。”我听了内森的话并没有特别丧气,又改写了这个小说,保留了福拉尔贝格州施伦斯村陶伯旅馆的那部分旅途内容(关于钓鱼旅行和潘普洛纳那部分)。

你提到我一天之内完成的那几个小说,是五月十六日在马德里圣伊西德罗斗牛场写的,当时外面在下雪。头一个我写的是《杀人者》,以前试着写过一稿但失败了。午餐之后我上床暖和暖和又写了《今天是星期五》。我底气充沛,我想我快要疯了——还有六个故事要写呢。所以我穿上衣服,到佛诺斯,那间老斗牛士咖啡馆去喝咖啡,然后回来又写《十个印第安人》。这弄得我很悲伤,喝了点白兰地酒上床睡觉。我忘了吃饭,结果有个服务员叫我起来吃了点鲈鱼、一小块牛排,还有炸土豆,喝了一瓶瓦尔德佩尼亚斯产的葡萄酒。

掌管酒店的那个女人老是担心我吃得不够,就派个服务员来。我记得我坐在床边吃饭、喝“瓦尔德佩尼亚斯”,服务员说他要再拿一瓶上来,他说老板娘想知道我是不是还通宵写作,我说不了,我想歇上一会儿。你为什么不试着再写一个呢?那个服务员问我。我倒是想再写一个呢,我说。扯淡,他说,你能写六个。我明天试试,我说。今儿晚上就试试,他说,你觉得为什么那个老女人会给你送吃的上来?

我告诉他,我累了。胡说,他说(他可不是胡说),写三个悲惨小故事你就累了?给我讲一个。

让我清静会儿,我说,你不让我一个人待着,我怎么接着写?我就在床上坐着,喝“瓦尔德佩尼亚斯”,想,如果我的第一个故事就像我希望的那么好,那我是个多么该死的作家啊。

《巴黎评论》:你如何在脑子里完成一个短篇小说的构想?是主题、情节,还是人物变化推动?

海明威:有时候你了解这个故事。有时候你得写起来才能让故事浮现,又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运转起来就什么都变了。运转起来就造成故事。有时候运转会很慢,就像不动似的,但总有变化发生,也总是在动。

《巴黎评论》:长篇小说也是一样吗?你在动笔之前就列出整个写作计划并严格坚持吗?

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是我每天都要应对的问题。原则上我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但写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虚构发生了什么。

《巴黎评论》:《非洲的青山》《有钱人和没钱人》《过河入林》一开始都是短篇,后来才发展成长篇的?这样说来,这两种形式很相似,作家可以从短篇过渡到长篇而不用完全改造他的路径?

海明威:不,不是这样。《非洲的青山》不是一本小说,写出来是看看我能否写一本绝对真实的书,描绘一个国家的面貌,记述一个月的活动,看这种真实的呈现能否和虚构的作品相媲美。写完《非洲的青山》,我写了两个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这两个故事来源于《非洲的青山》里如实记述的那一个月打猎旅行所获得的见识与经历。《有钱人和没钱人》《过河入林》都是从短篇小说开始的。

《巴黎评论》:你觉得从一个文字工程转移到另一个容易吗?还是你开始一个就要先完成一个?

海明威:事实上,我中断自己认真的工作来回答你这些问题,足以证明我蠢得应该被判以重刑了。别担心,接着来。

《巴黎评论》:你觉得你在和别的作家竞争吗?

海明威:从来没有。我总试着比我确定其价值的死去的作家写得要好些。长久以来我只是单纯努力尽自己的可能写到最好。有时我运气不错,超水平发挥。

《巴黎评论》:你是否认为,一个作家年纪大了,创造力就消退了?在《非洲的青山》里,你提到,美国作家到了一定年纪就变得自我重复。

海明威:我对此并不知晓。那些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会一直干到死。你提到的那本书里,要是你细究起来,会发现我那是和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奥地利人乱喷美国文学,我想去干别的事,可他逼着我谈文学。我对那番对话有准确的记述。我不是要发表一个不朽的宣言,差不多的宣言就足够好了。

《巴黎评论》:我们还没有谈论人物,你小说中的人物都毫无例外地来自真实生活?

海明威:当然不是。有些人来自真实生活。你创造的大多数人物来自你对人的见识、理解和经验。

《巴黎评论》:你能不能谈谈把真实生活中的一个人变成一个虚构人物的过程?

海明威:如果我解释了我是怎么干的,那会成为诽谤罪律师的一本手册。

《巴黎评论》:你是否像E.M.福斯特那样把“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区别开?

海明威:如果你只去描写一个人,那就是平面的,好比一张照片,从我的立场看,这就是失败;如果你根据你的经验去塑造,那就会是全方位的。

《巴黎评论》:回想你所塑造的人物,其中哪一个是你特别喜欢的?

海明威:这会列一个很长的名单。

《巴黎评论》:这样说来,你挺享受读自己的书的——你不会想去修改一些地方?

海明威:有时我感到写不下去,就读自己的书让自己高兴起来。记得写作从来都是艰难的,以往也曾有过看似不可能写下去的时候。

《巴黎评论》:你怎么给你的角色起名字?

海明威:尽力起好。

《巴黎评论》:你写故事的过程中就想好书名了吗?

海明威:不是。我写完一个故事或者一本书,开列一个题目单子——有时会有一百个,接着开始划掉,有时一个不剩。

《巴黎评论》:有的题目直接来自内文,《白象似的群山》也是这种情况?

海明威:是的。题目是后来加的。我在普吕尼耶遇见一位姑娘,午饭之前去吃牡蛎的时候,我知道她已经打过一次胎。我走过去和她聊天,没谈到打胎,但回家的路上我想出这个故事,午饭也没吃,花了一下午把它写了出来。

《巴黎评论》:这么说,你不写的时候也在观察,以便寻找一些能用的东西?

海明威:当然。作家停止观察就完了。但他不必有意识地观察,老想着怎么去用。一开始可能是这状况。但后来,他观察到的东西进入他所知所见的大储藏室。知道这一点可能有用:我总是用冰山原则去写作;冰山露在水面之上的是八分之一,水下是八分之七,你删去你所了解的那些东西,这会加厚你的冰山,那是不露出水面的部分。如果作家略去什么东西是因为他并不了解那东西,那他的故事里就会有个漏洞。

《老人与海》本来可以有一千页以上,把村子里每个人都写进去,包括他们怎么谋生、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有的作家这么写,写得很好很不错,写作这行当,你受制于既存的完美杰作。所以我得努力学着另辟蹊径。第一,我试着把向读者传递经验之外的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删去,这样他或她读了一些之后,故事就成为他或她的一部分经验,好像确实发生过。这做起来很难,我一直努力在做。

总之,先不说怎么做成的,我这次有难以置信的好运气,能够把经验完整地、前所未有地传达出来;运气在于我有一个好老头和一个好孩子,近来的作家都已经忘了还有这样的事情。还有大海也同人一样值得描述。这是我的运气好。我见过马林鱼交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把这些放弃。在那一片水面上,我见过五十多头抹香鲸的鲸群,有一次我叉住了一头几乎有六十英尺长的鲸鱼,却让它逃走了。可我也没把这些写到小说里。我对渔村所了解的一切都略去不写,但那正是冰山在水下的部分。

《巴黎评论》:阿奇博尔德·麦克利什说过一种向读者传达经验的方法,他说是你过去在《堪萨斯城星报》写棒球比赛时形成的。这很简单,用小的细节去传递经验,秘密隐藏的、又有能够显示整体的效果,使读者意识到在他们潜意识中有所察觉的东西……

海明威:这个传闻不靠谱。我从来没给《星报》写过棒球。阿奇博尔德要记起来的是一九二〇年前后我在芝加哥怎么努力学着寻求那些产生情绪又不被注意的东西,比如一个外野手扔掉手套而不回头看一眼手套落在哪里的样子,一个拳击手的平底帆布运动鞋下树脂底发出的吱吱声,杰克·布莱克本从监狱刚出来时的灰色皮肤。我像画家画素描一样还注意到其他一些东西:你见过布莱克本那种古怪的肤色、剃刀留下的老伤疤、对不了解其历史的人吹牛的方式,这是在你知道一个故事之前就触动你的东西。

《巴黎评论》:你是否描写过某一种你没有个人体验的情形?

海明威: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所谓个人体验,你是说肉体的体验吗?如果是这样,回答是肯定的。一个作家,如果他是好作家,不会去描写。他是创作,根据他亲身经历或非亲身经历的经验来虚构,有时他似乎具备无法解释的知识,可能来自已经忘却的种族或家庭经验。谁去教会信鸽那样飞?一头斗牛的勇气或一只猎狗的嗅觉从何而来?这次谈话是对上次我们在马德里谈话的阐释和浓缩,那次我头脑靠不住。

《巴黎评论》:你觉得对一种体验应该超越到什么程度才能用小说的形式去表现?就拿你在非洲遇到的飞机事故来举例如何?

海明威:这取决于经验本身。有一部分经验你一开始就抱着完全超脱的态度,另一部分经验就很纠结。我想并没有什么规定要作家应当隔多久才能去表现,这要看作家个人调整得怎么样,看他或她的复原能力。对一个训练有素的作家,飞机着火坠落当然是一次宝贵的经验,他很快就学会一些重要的东西。这对他有没有用,要看他能不能生存下来。生存,体面地生存,这个过时的、极度重要的词,对作家来说始终是又困难又极度重要。那些没活下来的人常常更招人喜爱,因为没人看见他们为了他们所认定的必须在死之前完成的任务,而进行的长期、沉闷、无情、既不宽恕别人也不求别人宽恕的奋斗。那些死得早、轻巧放弃的人更有理由招人喜欢,因为他们能被理解,更人性化。失败和伪装巧妙的胆怯更有人性,更可爱。

《巴黎评论》:我能不能问一下,你认为作家对他所处时代的社会问题应该有怎样程度的关心?

海明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良知,不应该规定说良知起的作用应该到什么程度。对于一个关心政治的作家,你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要是他的作品想持久,你读的时候就要把政治那部分跳过去。许多所谓参与政治的作家都经常改变他们的政见,这对于他们和他们的政治文艺批评很刺激。有时他们重写自己的政治观点——匆匆忙忙地。也许作为一种找乐子的方式,这也值得尊重。

《巴黎评论》:埃兹拉·庞德对种族隔离主义者卡斯帕产生的那种政治影响是否也作用于你,当你认为这位诗人应该被从圣伊丽莎白医院释放出来时?

海明威:不,不是这样。我认为埃兹拉应该被释放,被允许在意大利写诗,只要他许诺不再参与任何政治。我很高兴看到卡斯帕尽快入狱。大诗人不必是女孩子的向导、童子军团长,或者对青年人有什么好影响。提几个人名,魏尔伦、兰波、雪莱、拜伦、波德莱尔、普鲁斯特、纪德,这些人不应该被禁闭起来,只因害怕他们的思想、举止或道德被当地的卡斯帕所效仿。我肯定,过不了十年,这段要加上一个脚注来说明卡斯帕是谁。

《巴黎评论》:你能说,你的作品中就没有说教的意图吗?

海明威:说教是个被误用的词,被用滥了。《午后之死》是一本有教益的书。

《巴黎评论》:有人说,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始终只贯彻一两个理念。你能说说你的作品表现的一两个理念吗?

海明威:谁说的?听起来太简单了。说这话的人自己可能只有一两种理念。

《巴黎评论》:好,这么说也许更好一些:格雷厄姆·格林说过,一种对于统治地位的激情让一架子小说形成一个体系。我相信,你自己也说,伟大的创作来自对不正义的感觉。一位小说家就是这样被某种紧迫感所支配,你认为这重要吗?

海明威:格林先生发表声明的才能我不具备。对我来说,不可能对一架子书、一群呆鸟,或者一群鹅做一个概括。不过,我还是概括一下。一个对正义和非正义没有感觉的作家还不如去给特殊学校编辑年鉴而不是写小说。再概括一条,你看,事儿明摆着也不难概括,一个优秀作家最本质的才能在于他内嵌的、雷打不动的狗屎探测器。这是作家的雷达,所有伟大作家都有这玩意儿。

《巴黎评论》:最后,触及根本的问题,作为创作型作家,你认为虚构艺术的功能何在?为什么要表现现实而不是写事实本身?

海明威:干吗为这个感到困惑?从已发生的事情,从存在的事情,从你知道的事情和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通过你的虚构创造出东西来,这就不是表现,而是一种全新的事物,比任何东西都真实和鲜活,是你让它活起来的。如果你写得足够好,它就会不朽。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写作,而不是你所知的其他什么原因。可是,那些没人能知晓的写作动因又是什么样子呢?

(原载《巴黎评论》第十八期,一九五八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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