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有一项新研究引起了争议，3月15日发表于美国医学会杂志（JAMA）的一项研究[1]发现，多吃鸡蛋会增加心血管系统疾病以及全因死亡率风险，主要原因是鸡蛋的胆固醇含量非常高。
2015年之后，无论中美膳食指南[2]，都在提醒大家不用太在意饮食中的胆固醇。
《中国居民膳食指南》中更是明文写着“吃鸡蛋不弃蛋黄”，而且要不要吃蛋黄这件事情，往前追溯早已吵了几十年……
到底应该如何看待这个新研究？鸡蛋还吃不吃了？
恰好这篇研究的第一作者是我的熟人——美国西北大学费恩伯格医学院的钟胜利博士。
在这里特别对他表示感谢，我一开始请他审校的初稿只有2500字，他百忙之中为我进行了17处批注，批注总字数达2700字…… 严谨和热心堪称科研工作者的表率！
本文比较长（4800字），我主要分成了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适合一般老百姓阅读的科普版
第二部分是对论文深度解读的专业版。
最后是我作为科学传播者的一些感想。
希望能对大家有帮助。
太长不看版
1. 胆固醇只是影响健康的饮食成分之一，有很多其他成分更值得关注和警惕。
2. 前沿的研究交给科学家们，普通人听权威机构的指南即可。
3. 一般人均衡饮食基础上每天可以吃一颗非煎炸的整蛋。
新研究说了什么？
这项研究汇集了1985年到2016年期间近3万美国成年人的数据。通过统计他们的饮食习惯以及随访结束时的不同种族人群心血管系统疾病以及死亡事件，发现平均每天额外摄入300毫克胆固醇，心血管系统疾病风险就会增加17%，总死亡风险增加18%。
由于鸡蛋中的胆固醇含量非常丰富，每周多吃三四个鸡蛋，就会增加6%的心血管疾病风险以及8%的总死亡风险。
吃得越多风险越大。
权威机构怎么说？
大家想必对胆固醇都不陌生，很多人会觉得胆固醇是一个不好的东西，但我们的人体离不开胆固醇。
它是细胞膜的组成成分，包括体内的维生素D、类固醇、胆汁酸的生成都需要血胆固醇的参与。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科学界整体态度都在要求尽量少摄入脂肪和胆固醇。这篇文章的原始研究始于上世纪80年代，当时人们就已经开始注意限制胆固醇了。
然而2015年，美国心脏病学会发表的关于胆固醇和心脏风险的评论[3]，专家们认为当前证据不足以做出对于胆固醇的限制。
相比之下，限制饱和脂肪、反式脂肪的摄入对于减少动脉粥样硬化更有帮助！于是在这之后指南中取消了对胆固醇的限量。
最新的这项研究正式挑战了上述观点。
什么食物中富含胆固醇？
饱和脂肪、动物蛋白、胆固醇往往是共存的关系。很多的食物中都同时含有这三者。
比如鸡蛋、奶油、黄油、奶酪、畜肉、加工肉类、鱼虾海鲜等等，甚至蛋糕里边往往也用了很多的蛋奶制品，这无疑给胆固醇的研究增加了难度。
比如参考美国农业部的营养数据库，一个50克的鸡蛋，其中就有186毫克胆固醇，倒是饱和脂肪含量不太高。
如果对比三片培根，大约162千卡的背后有几十毫克胆固醇和好几克饱和脂肪。二两煮熟的虾，差不多是180毫克胆固醇，饱和脂肪很低，其他的常见畜禽肉差不多二两里边有70毫克左右的胆固醇……
也就是说，如果你每天吃一个鸡蛋，再加上二两肉，胆固醇就已经逼近300毫克了，哪怕限制了饱和脂肪，如果你多吃鸡蛋鱼虾，总的胆固醇摄入也可能很高。
按照目前膳食指南的意思，鸡蛋是没有必要限制的，但这项研究围绕鸡蛋这一典型的高胆固醇食物与心血管系统疾病、全因死亡率之间的联系，发现高胆固醇摄入是会增加风险的。
说了这么半天，大家肯定觉得很迷茫了，到底该怎么办？
老百姓该怎么做？
跟着指南走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我建议大家不用关心最新的研究，因为相关的研究实在太多，质量参差不齐，权威医学机构才有足够的专业背景和精力进行详细分析。纳入更多高质量证据制定指南。
我们完全可以遵守当前指南，同时期待下个版本的更新。
而当前指南的意思是：没有必要限制鸡蛋。
膳食模式
最新营养学理念不再是让大家关注某一个食物或者某一个营养素，而是关注由多个食物以及习惯组成饮食模式，比较推崇的是地中海饮食、得舒饮食（DASH）。
这些健康饮食模式的特点往往都富含蔬菜、全谷物、豆类、水果、坚果，少加工肉和红肉，膳食纤维、植物化合物很丰富，对于心血管健康都很有帮助。
所以对于多数人把握主要饮食结构就可以了，不用过于焦虑。
注意自己情况
这项研究发现了胆固醇摄入越多风险越高，所以如果你是一个非常爱吃鸡蛋、肉和高脂肪乳制品的人，甚至是采取生酮饮食的人，别再对胆固醇掉以轻心了！
每个人的情况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有的人对于胆固醇的吸收就不是很敏感。包括在这项研究中，有一个亚组的数据也提示某些人不太容易因为胆固醇摄入而导致心脏病。
大家可以留意一下自己家里亲属的发病情况，或者根据基因检测的情况作出更有针对性的调整。
筛选健康资讯
新媒体时代，信息传播的速度真的非常快，大量的信息不断涌现。
就好像有关这篇文献的解读，据钟博士说，国外有无数的媒体都进行了报道，但是大都有大量曲解。包括我的初稿，钟博士表示算是相对好的，文中仍然出现了硬伤。
所以根源上可以做的一件事情是要筛选信息来源，另外从节约认知成本的角度来说，直接选择比较可靠的信源比较方便。像是世界卫生组织，中国营养学会以及各大医学机构的指南。
因为指南的制定需要经过同行们的严格评审，出错的概率就会低。哪怕专家共识，也要比一两位专家的个人观点要更为可靠。
还有关注比较靠谱的科普媒体也不错，像是丁香医生、果壳网以及一些专业人士的自媒体内容，别忘了带着批判性思维，先以自己的常识和逻辑去进行分析，看看是否有可靠的证据，再去相信。
假如不幸生了病，关键是及时到正规医院就诊，积极配合治疗而不是听信身边人的各种偏方。
首先我建议去看一看原文，毕竟是一篇顶级期刊的论文。
当前高质量证据什么结论？
有关吃鸡蛋的建议，我之前在跟别人讲的时候，会引用临床试验的Meta分析结果，比如大约每天500到1400毫克膳食胆固醇，才会增加部分人群血液中总胆固醇含量。
600到900毫克膳食胆固醇会增加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水平，但同时也会增加高密度脂蛋白胆固醇。除了总量的变化以外，具体详细分型也会有不同的影响，所以整体的情况是很复杂，目前的机制还不太清楚。
要想影响个体的蛋固醇水平，可能控制总热量才影响最大。
对于运动量很大的男性，我常常还会提到每天吃个两三个鸡蛋，在小规模的临床试验中没有发现什么不利的影响。
但是上述这些研究很多接受过鸡蛋产业的资助，同时观察的只是短期内的生化指标，而不是像这次JAMA的研究，观察的是临床结局事件。
美国人胆固醇摄入很多吗？
我还看到一些学者认为，这项基于美国人群的流行病学研究参考价值不大，美国人的饮食中胆固醇摄入量很高，不适合于中国的国情。
但是要注意这项研究是有历史背景的，所采样的这些人群是接受过当初胆固醇脂肪有危害的健康教育的那批人。
所以实际上他们的胆固醇摄入量并没有多高。这个人群膳食胆固醇消耗量中位数是每天241毫克（现在美国人的膳食胆固醇摄入范围大约是290到300毫克）。
据我能查到的我国居民人均胆固醇摄入量，男性有291.1毫克，女性有263.7毫克[4]，并不比人家少。
至于吃鸡蛋的数量，这项研究中的人群平均每天吃三分之一个，显然并不算太多。
所以这些数据对于当下国人是有参考价值的。
研究方法不靠谱？
营养学研究想要准确识别出某种饮食的影响是很难的，毕竟不是毒素。
仅仅信息收集就很复杂和模糊，个体的健康状况又受到太多因素的影响，比如个人的喜好、社会因素等等。
这项研究采取了一个特定病因的风险模型，尽量控制了相关因素，汇总了6个前瞻性队列研究的个体数据，从而减少个体差异。
除了人群样本量大以外，在标准化问卷中，研究者也收集了年龄、性别、种族、受教育水平、吸烟、饮酒、体力活动、体重指数、血压、血脂、药物使用情况，医疗条件等等因素。
再加上观察的是非常有意义的心血管疾病结局以及总死亡率，并不是简单的生化指标，所以价值是很高的，难怪能够发表在JAMA上。
特别是最后的数据，发现了典型的剂量反应关系.
存在的不足
这项研究中也有很多不足值得注意。
*相关不等于因果
首先这是一项前瞻性流行病学研究，只能发现相关性，并不能证明因果关系。
就好像一个孩子的身高和一棵小树苗的高度，随着时间推移都在增长，数据上呈现正相关，但并不能说是孩子长高导致的树苗生长。
*影响可能没有多大
虽然死亡率增加17%，听上去很吓人，但其绝对值落实在每个人身上的风险还是比较小的。
包括在整项研究中相关增加的死亡人数并不是很多。
*回忆并不准
这种调查他的饮食记录可能不是非常准确，比如你现在回忆一下前天晚上吃了什么东西？你很可能已经记不清了，好在鸡蛋是一个少见的例外，回忆每天吃了几个鸡蛋还是比较容易的。
*问卷不是很准
在这项研究中，除了两项数据源自于同一个研究以外，其他原始研究的调查问卷和评估食物摄入量的工具都不太一样。
*鸡蛋的烹调方法不清楚
已有很多的研究显示，不同的烹调方法，包括用油量以及加工副产物都会影响鸡蛋最终的营养价值，比如煎炸的鸡蛋危害就会大很多。
如何给出建议？
通过这件事，我感慨作为专业人士在给别人建议的时候，还是应当少带有固定立场，多了解当前最佳证据，根据具体的环境以及个体的情况，了解对象的价值观后负责人地给出切实有力的意见，这也符合循证医学的理念。
我庆幸自己多年来还是比较严谨的，一直也没有把话说的太满……
最后我再来分享一下有关这件事情的科学传播的经验和教训。
科学传播技术这几天
上周四我获得了“克劳锐2019最具影响力医疗自媒体”的奖，另外两位获奖者是范志红和武志红二位专家，还是很荣幸的。
颁奖典礼的那天，我在会场外的星巴克呆了几个小时，从查到这篇论文的原文开始辛辛苦苦写了一下午，甚至周五我在出租车上依然奋笔疾书才完成了初稿，本打算当天发，结果钟博士表示他需要核对一下参考文献，我只能将发布时间延后。
第二天我正好受邀去北京和睦家医院参加科普沙龙，和认识十余年的烧伤超人阿宝、果壳网的主笔、去年因为鸿茅药酒事件成为了新闻当事人的谭秦东医生，以及其他几位在科普方面很有建树的医学专家，进行了一个有关医学科普的讨论。
会上我谈到了科学传播效果和准确性之间的矛盾。因为我没有想到，钟博士把稿子返给我时加了17处批注…… 我原先认为表达简洁流畅并且引以为傲的部分，站在科研工作者的角度，觉得我写得不够严谨。
我做错了吗？
我老婆（大美妈）是一位生物化学博士，同时也是多年的科普作者。我和她交流这件事，她先是对我混淆数据的行为提出批评，表示在组会上是要被骂的。
同时大美妈也提到，前段时间跟中科院合作，有一个PI（项目带头人）跟她说：“科普全都是骗人的！我手下的博士生论文写得非常严谨，但是在报纸上发表的科普文章，夸张的很！”
大美妈说：“要不你给我看看，你觉得合适的严谨的科普文章是什么样子的？”
PI就拿出一篇用自己的研究成果改写的公众号文章，大美妈一看，完全就是一篇研究报道……
我选择
为了让老百姓听得进去，能够接受主要的科学精神和结论。我在做科普的时候也会故意省略掉不太重要的信息，但越省略越可能离事实真相更为遥远。
大家都想看非常简洁、实用、教人如何去做的科普内容，但如果只给结论，实际上并没有传递科学精神。
科普作品的严谨、简洁与美，或许可以通过努力达到平衡，但是想必会占用非常大的精力。无论医生也好，一线科研工作者也罢，想必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做这件事情。
所以这也是我辞职专职经营科普自媒体的初衷之一，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
参考资料：（更新日期2019年3月21日）
[1]https://jamanetwork.com/journals/jama/article-abstract/2728487
[2]https://health.gov/dietaryguidelines/2015/resources/2015-2020_Dietary_Guidelines.pdf
[3]https://www.acc.org/latest-in-cardiology/articles/2015/08/19/12/57/the-debate-about-dietary-cholesterol
[4]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Total-YYXX201106010.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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