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造像?当它们不再身处寺庙、石窟这些传统场域中,是否可以与新的空间叠加信息、交互历史,乃至激荡出观者与创作者之间更多的能量交流?
这是摆在蒋晟面前的命题。
“假定有一处敞开的平原,无山无树,完全敞开,就像一片没有任何特征的单调的沙漠,而那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我们非常单纯和原始。然而,有一个太阳照耀,以致有光有色,有沙漠的纹理质地,此外,还有能量活力,感觉能量活力穿梭于天地之间,如此继续发展下去。后来,不知为何,有人突然注意到这一切,这好像是沙漠中有一粒沙伸出脖子,开始环顾四周。我们就是那粒沙,有了与沙漠分离的想法。”
今年蒋晟读了不少邱阳·创巴仁波切的书,看到这段开示后,他便决定以“敞开的平原”作为自己在阿那亚·金山岭上院展览的名称,“对于自己或者对于观众来说,我想表达的都是一种心理上更为原始、敞开的状态。”
蒋晟的个展“敞开的平原”展出的部分作品。
蒋晟也好奇,在一个有先设和主导的环境里,当他人看到自己的造像作品或是单纯地走入这个空间时,能够多大程度地放下自我,而自己是否又可以放下对事物既定的想法?“如何在大自然中自然地汲取知识,这是我想通过展览传达给观众的想法。”
金山岭上院位于北京和承德交界处的金山岭五道梁的长城脚下,身处陡峭山岭之间,立于两块断崖“挤”出的平地上,与周围山体浑然一体,恍若探破崖壁、自然生长而出。设计师柳亦春受唐构佛光寺大殿的启发,试图“在人目力所及甚至目不能及、但心中有所念的范围内”更为整体地考虑建筑对场地环境、对自然文脉的影响。
上院在空间布局和对场地关系的处理上都与佛光寺有隐隐相合之处,只是行进的顺序相逆:自山上拾级而下,从狭长甬道进入位于项目顶点的“院”,然后是层层叠落的“台”,最下方的阿若兰禅堂对应“殿”,是“隐匿”的核心。模糊惯常的方向,回到森林,逸入自然本体,这让蒋晟对展览的动线有了不同以往的切入视角。
金山岭上院由建筑师柳亦春、日本枯山水大师枡野俊明分别进行建筑和景观设计,是山林间的精神坐标,也是本次展览的举办地。
“之前的展览,我往往会在原本的空间里再造一个空间,让它与外部形成反差。但这次外部本身就是深远而原始的环境,建筑也没有明确的方向性引导,所以我想借自然本身的‘势’,用光线和空气的流动、能量的转换去布展。在这个场地里,我希望自然与我的作品是遥相呼应的。”
蒋晟在两三年前介入了金山岭上院的项目,从建筑打地基的阶段看着它逐渐成型。因为山中天气和地理条件的限制,每年4月方能开工,11月又要封山,加上过去几年中疫情带来的不可控因素,项目从设计到建造整体历经六年,一度前途莫测。阿那亚方面一直希望以蒋晟的展览作为金山岭上院开幕的启动仪式,蒋晟本打算用旧作为主要展品,但展览的日期悬而未决,他干脆采用新的创作。
此次展览展出的蒋晟的各种类型的作品。
蒋晟有一位师兄住在武夷山,他每年至少有半年都待在茶山上,那里未经过多人工修葺,还是一派野生状态。为了探访师兄,蒋晟颇费了些时间和功夫,气喘吁吁攀上山,迎面见到的就是师兄立在山野间的佛像。“我当时就想起在日本台宗三千院见到的童地藏菩萨像。那些童地藏非常可爱,满脸满头青绿,覆满了青苔和杂草,他们和自然完全融为了一体。我就想,是否可以和大自然一起创作一些作品?”
在金山岭上院里展出的童地藏没有五官的细节,蒋晟只着重刻画了他的体态和衣纹的线条。“我所用的材质也是比较容易被自然浸染的。做完这尊童地藏的时候,我意识到创作的时候心好像放空了一部分,有另外一个世界呈现在面前的感觉。”
没有五官细节的童地藏。
2012年,蒋晟与摄影师朋友许晓东、谢少杰一起出了一本摄影集,名为《流浪的神明》。他们在南普陀看到许多被置于室外的佛像,好些已经残破,一度以为时过境迁,那些佛像“被封锁在遗弃的状态里”。但庙里的师傅告诉他们,不必因此有悲观的情绪,佛像与寺庙、与天地万物一样,会消失、会被新生事物所替代。
“后来我读了一些其他的文献资料,发现其实中国古代在建造寺庙或其他建筑的时候,就会把消亡的因素计入考虑中,所以许多都用了木构。我后来用木材做佛像,也是受到这一点的影响。”
本次展览展出的木制佛像局部。
做“传世”的作品,这一直是蒋晟的目标。从2013年“蒋家班”成立起,蒋晟就将“博物馆”视为作品的坐标体系,“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博物馆是一个‘审判者’:一件有相当历史文化价值、同时能得到大众的认可的作品,最好的归宿就是博物馆。”创作者的肉身消亡时,如何衡量他们留下的作品的价值,博物馆的标准是一种参照。
只是,蒋晟用“传世”的态度对待作品,并不意味着期许它们拥有“永恒”。人或物都无法超脱生命的轮回轨迹,正因如此,自然如恩赐般给予的那些灵光乍现的瞬间、种种可遇而不可期的奇迹,才更令人心驰神往。
在“敞开的平原”中,光线正是开启这些瞬间的神奇钥匙。许多观众特别选择下午4点去参观,为的就是等待恰到好处笼在佛像上的光线,这让蒋晟感到欣慰,“‘自然’真正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观众不需要遵从方向性,因而可以感受到“移步换景”的愉悦,“他们每进入一个新的场域,都能以佛像为发散点,感受整个场域。”
“敞开的平原”中有一座妙音天女造像,披帛向上飞扬,而天女神态恬静,与朱漆浓烈的色彩形成了奇异的对比感。最初天女双手悬空,因为蒋晟认为她的境界应当是“无琴胜有琴”,但考虑到乐器会帮助观众辨认造像的身份,展览中又把乐器加了回去。
妙音天女造像。
作品最终呈现的方式往往经过了反复的推敲,蕴含了蒋晟在那一个阶段的不同思考,甚至是挣扎。他对纯色的染料情有独钟,“有一个阶段我对造型的思考太多,颜色上就想放空一些。”他曾观察缅甸、尼泊尔的造像和日本的彩绘,他们弱化造型、强调色彩是方式,也给了他不少新的启迪。
蒋晟比较擅长的材质包括琉璃、白瓷、木、石,之前在处理一些作品的时候,他还特地研发过一些新的材质,“甚至可以说,这些研发有些刻意。”这两年,他想更集中深入钻研几种材质,这次展览的许多作品都以大漆和汉白玉为材质,“当材质的多样性减少了,落在造型探索上的精力就会更加密实。”
这个过程对蒋晟来说,就像一种“能量的回收”。因为各种历史原因,中国脱胎佛像技术的发展在某一个阶段戛然而止,在材料或者工艺上无法触摸到金字塔的顶端,也曾阻碍了蒋晟和团队做进一步的突破。蒋晟曾多次前往国外学习技艺,同时和团队不懈研发,把造像的精致度、颜色和质量都往前推进了一步。
汉白玉材质的佛像作品。
“我希望用比较‘古典’的方法来完成作品,以此来感受每种材料、工艺,还有每尊佛像。”不同时段聚焦于不同的创作重点上,所有的判断,都在于他对于自我的警觉。“社会环境往往会制约你,会消磨你作为一个创作者的意志。不管是工艺上还是观念上,这时你就要想方设法去突破自己的界限——这种突破呈现在你的作品上,更关乎于你的个人,和时代的表达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造像的特殊性在于,它是连通抽象、宏大的佛法世界和具象、世俗生活的媒介之一,是普通众生抵达信仰的渠道,因此有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意义。它往往需要耗费漫长的创作过程,也会映射出创作者对自身的思考、审美、文化修养乃至生活习惯。蒋晟的许多技艺都师承钻研人物雕塑的父亲,在学习的初期,父亲就一再启示他,造像的体态应具“自在”和“微笑”之势。蒋晟知道,造像要呈现出他所追求的清净和纯粹感,首先就要摆脱自身的紧张感。
造像的体态具“自在”和“微笑”之势。
“这个时代,每个人追求的东西,都要用很复杂的方式获取。我观察过那些过着简朴生活、闭关的僧人,他们虽然随着生活一直在往前,但神态却总是恒定、寂静的,好像随时准备着跨越当下时间的概念,抵达某一个真正可以依靠的地方。”他意识到,造像的过程,也如同修行。
“回看我以前的作品,表达基本上都很具象,因为我对很多概念的理解都是具象的,甚至会苛求到一个指甲的细节。现在或许是心稍微放松了一点,不再被某一种概念所束缚,‘非此’,也无须‘即彼’,可以释放出更为内在的表达。”
有人用“拙”来形容蒋晟的作品,如果从“不失本心”的角度去看,这的确是松弛后返璞归真的结果;但这一印象并不能概括技艺的进程,只要用手去触摸材质,熟能生巧所带来的肌肉记忆才能成就作品的认可。“我要利用我惯用的手法、工具以及我的手,达到让自我满足、也让作品满足的平衡。另一方面,好像我又能跳脱出这个环境去重新审视,这个执着到底对不对?”
“时间”可以成为判断这一问题答案的重要手段,一件作品的“成”并不在于它成型的那一刻,蒋晟也很少直接“从工作台上把作品拿下来”,多半会把它放置两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那时我觉得它完成了,才是真正完成了。”放置的过程并非用来修补,他只是观察和等待,“就是要跳脱原本的环境,像是给自己一个退转的空间。”
不久前蒋晟参观了一座建于北魏时期的佛塔,向导从建筑学的角度介绍佛塔的尺寸、建造方式,站在一边的蒋晟却在遥想当年工匠的想法。去探访那些古老的石阙和石碑时,他往往会久久驻足于前,“可能是通过(造像)手指的朝向,可能是因为整体的布局,我好像能从中看到工匠们是如何思考的。”
佛教中许多思维概念具有高度的抽象性,佛塔和造像都是借以表达的具象形态,即使后人对当年的理念有不同的解读,这些作品的存在还是可以保留“抽象”的本质,并且赋予它们超越时空的当代性。达成这一结果的工匠很少在作品上留下名字,即使有题记,记录的多半是供养人的姓名。“工匠对信仰的虔诚高于个人的目的,他们的创作初衷里没有自我表达,消解了很多‘自我’。但放下了这些,他们反而把自己真正融入了造像中。”
上图、下图:造像借以具象形态保留“抽象”的本质。
这几年蒋晟看了不少藏传佛教的造像,它们身上有些留有贴金的痕迹,更多的是留下了污垢和划痕,这些都会让他有强烈的代入感,生发出共鸣。“(造像)好像会变成一个个真实的人站在我面前,诉说他曾有的伤痛、遇到的经历。”工匠们用双手完成的作品,总会以或显性或隐性的方式流露他们的理念,在作品被观看时,从丝丝缝缝中溢出。
用具象表现抽象,用“无我”表达“真我”,蒋晟的创作与当年的工匠异曲同工。“我给寺庙造像的时候,也会觉得‘自我’是被放到非常小的。造像不管要传达哪种信仰或理念,它们最终要面对的都是众生。”
在“敞开的平原”展览中,除了14座造像外,蒋晟还制作了7幅浮雕作品,散落在建筑下方的龛洞中。日与月,风与水,叶与树,这些自然元素无论以实体还是更为抽象的形态出现,都契合“山”这一创作对象。加上拈花微笑的菩萨,这些在大型经变画中常见的元素共同构成了繁复的视觉系统,它们被提炼、重组,从而成为独立意识的存在。
此次展览展出的浮雕作品。
蒋晟说,“我就像是重新解构密码的人。”在2020年的“极乐”展览中,他以自己在缅甸和印度旅行时见到的供养方式为灵感,将传统造像手中的法器去掉,改置鲜花。传统可以“破”,但他秉承的准则统一:给予造像舒适的状态。“造像具宗教性,并非世俗的产物,但就其精神层面而言,我觉得它应该引导世俗生活,而不是妥协。”
今年蒋晟开始尝试影像作品,他已经完成了一部,正在准备第二部,“我曾经的尝试、我对雕塑的理解,最后更理想的呈现方式或许不一定是通过雕塑本身,而是其他媒介。”所有的创作都会变成滋养他的养分,“每一次展览是对自我的一种反省,我对造像的方法论,是否在其他媒介上适用?”
佛像与展览空间的呼应亦是本展览的看点。
生活和创作的纯粹度或许永远只存在于假想中,可以无限接近,但无法真正抵达。俗世的生活总要面对琐碎的问题和困扰,这似乎与造像所需的“出世”有所矛盾,但蒋晟觉得它们彼此之间并不对立。
“我希望与‘矛盾’友好相处,即便现在还做不到。人和自己、人和自然之间的平衡,这是传统中的一个母命题:与自己的天性共存,然后在个性上找到成长的方法。”
撰文:李冰清 摄影:雷坛坛
编辑:张安雅
排版:王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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