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味道,除了嗅觉、味觉,还有视觉、听觉和触觉,都有一种记忆或者画面。
当粗糙的灰黑色树皮上,绿着光泽的树叶布满嫩枝时,一粒粒细小如豆的黄色花蕾,不显眼地像一把把伞聚集排列。以数量取胜的荔枝花,在每一条枝上开得成团成簇,给人一种特别热闹的感觉。
荔枝的味道,由春天始。空气里氤氲着花香的气息,它不浓烈,深深地吸一口,大脑的海马体瞬间激活,荔枝的情感唤起也由此展开。这种味道是对蜜蜂最大的嗅觉冲击,寻着香味“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忙着在花上辛勤采蜜授粉。
芒种后,不同品种的荔枝陆续散发出果实的香味。它独特的味道,来自黄色的花蕾,来自温润的土地,来自和煦的阳光。走进恍如一串串红灯笼挂满树上的荔枝林,不由让人停下脚步,循着时间的线索,探听古老荔枝树下的历史回响。
遥想南越王赵佗将中原农耕技术带到蛮荒的岭南,荔枝就有了“食其华实为荔枝仙人”的民间流传。这位史上最长寿的大王为“拍马屁”,把荔枝北运到汉都长安进贡汉武帝。《西京杂记》中描述汉武帝对于荔枝的喜爱远远超过其它的贡品,在上林苑建起世界最早有文字记载的温室“扶荔宫”,远从岭南移植荔枝树来栽培。不过,史书记载荔枝树只开过一朵花而没有结果。
唐朝太监高力士为取悦唐玄宗,让宠妃杨玉环吃到新鲜的荔枝,每年竟派出快马,日夜兼程从家乡岭南“置骑传送”。穿州过府,很多官差、驿马因此累死在半道上。杜牧有感在《过华清宫》里写下“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白居易《荔枝图序》中描写“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的荔枝味道,总能直击人们的敏感味蕾,让无数文人墨客、帝王美人“竞折腰”。
一声声“知了、知了”的蝉鸣从草尖掠过荔枝林,婉转成一串串肆意欢叫。这么小的黑色精灵,竟有超音频的震颤,那响彻一个夏天的歌吟,把我的思绪带到小学四年级那年,也是记忆中第一次吃荔枝。
我和妹妹乘车去看在山上养鸡场劳动的妈妈。正是荔枝成熟的时候,从高处望去,漫山遍野的红色果实掩映在绿树间。林中压弯了树枝的累累荔枝,伸手便能摘到,我高兴地叫妹妹:“看呀,好多荔枝!”得知我们来,妈妈一早就去果农家购买刚刚采摘的新鲜荔枝。当地人说日出之前采摘的荔枝最好吃,摘的时候还要带上绿色枝叶。
6月的天气格外闷热,妈妈把荔枝摊开在床下的地板上,那时没有冰箱。妈妈说,你俩慢慢吃,我去鸡场干活。
她前脚迈出门,我和妹妹就不约而同地趴在地板上看床底,哇!满满一地都是荔枝,通红诱人,我俩席地而坐吃起来。剥开外壳厚实的果皮,如同白玉的果肉晶莹剔透。咬下一口,除了甜,还有鲜,那似蜜一般的香味,吃了有种冲击性的愉悦感。我觉得荔枝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没有之一。
平日,家里也有水果。不过面对这么美味这么多的荔枝,我和妹妹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地吃,尽情吃掉了床下大约一半的荔枝。
妈妈回来看到满地都是荔枝皮荔枝核时,几乎呆住了。吓得我俩连忙说苏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距离我们吃掉的数字差得还远呢。 妈妈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时候不理解东坡先生喜欢荔枝的心境,长大后才明白,来自遥远古代的荔枝,不但具有荔枝所应该有的优秀品质——清新中透出某种温润的美好,而且也像苏东坡对岭南的情感一样,更容易得到人们的钟爱。
记得粤剧艺术家红线女用花腔女高音唱《卖荔枝》时,把最后“卖荔枝”3个字无限延伸,由强至弱,欲断还连,兀地翻起一个高腔滑音,随即戛然而止,将岭南人对荔枝的那份自豪、那份赞赏,尽情表现在一腔一板之中。至今余音袅袅,韵味犹存。
多年后,我来到阳光格外充足的美国加州。水蜜桃、樱桃、草莓、西瓜、哈密瓜、香瓜等水果,一个比一个甜,唯独少了荔枝。有一天,意外发现湾区的华人超市有售荔枝,在诱惑我口腹之欲的同时,也带来了遥远的岭南信息。尽管看上去外皮的鲜红已渐褪色,价钱卖得也不便宜,仍然非常抢手。买的人除了尝鲜,还为了要消解那一份相思。我毫不迟疑地买了好几磅。
到家后便迫不及待剥开荔枝皮,一泡水先滚了出来。经过万里运输急速冷冻的荔枝,到达加州后的味道已经不尽人意。其实,古人早就认识到,这种水果不能离开枝叶,在西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中就把荔枝写作“离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荔枝图序》更详细提到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味道,要有物质基础为前提。加州的气候和土壤,也许就不具备欣赏新鲜荔枝的条件。
急冻荔枝给人的手感、颜色以及那果肉的模样,似乎都让荔枝的形象变得模糊。然而,荔枝的味道,那种又甜又香的味道,却始终在心里很清晰,清晰如昨,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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