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他们让云冉管秦素芬叫奶奶,云冉是不愿意的。
站在那座气派的大院里,云冉把头昂得高高的:“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奶奶,要那么多奶奶做什么用?”
一边说,云冉一边斜眼看着秦素芬。
她是个打扮时髦的小老太太,只是瞧人的眼神带着打量,叫云冉浑身不舒服。
见云冉不愿意改口,她倒也不生气,只摆出无所谓的态度:“不稀罕,左右是个拖油瓶,又不是我们家的正种,叫不叫得随意吧。”
云冉在心里翻一个白眼,心道难怪早听外人说你厉害,今天一见果不其然,即便是在亲儿子的婚礼当天,也不嘴下留情。
不过,秦素芬说得也没错,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云冉确实是个拖油瓶。
这天,是云冉妈和秦素芬的独生儿子成婚的大好日子。
只不过,云冉妈是二婚,秦素芬的儿子还是头一次。
云冉妈和她亲爸离婚那年,她才六岁,大人的事她不大懂,但她多少听了一耳朵缘故。他们说,是她亲爸同镇上的一个小寡妇勾勾搭搭,她妈眼里不容沙子,坚决要休夫。
爷爷奶奶和亲爸求了她妈好长时间,到底拗不过,最后问能不能将云冉留下,她妈笑得咬牙切齿:“笑话,寡妇肚子里保不齐这会儿都揣一个了,我生的才不留你们家看脏东西。”
嗯,是的,云冉妈就是这么硬气,离婚了,她就要断得一干二净。
后来,云冉妈就带着她搬到县城,从娘家借钱开了个小饭馆,一边照顾云冉,一边照顾生意。
其实云冉对她妈是有怨气的,她分给云冉的时间少得可怜,可还是管着不让云冉和亲爸那边见面。
亲爸和爷爷奶奶想云冉了,都只能偷摸去学校看一眼,往云冉口袋里塞几个钢镚。
时间长了,云冉对亲爸那头的念想就又重新燃了起来,她甚至还期待着她妈能消气,然后复婚,因为爷爷奶奶告诉云冉,说她亲爸和那个寡妇已经断了。
但她想是她想,她妈终归不会按着她的心意生活,否则她也不会坚决要带着云冉离开。
2
离婚的第四年,千禧同庆,云冉妈有了新情况。
云冉也不知道是她妈运气好,还是秦素芬的儿子视力差,他一个三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小富二代,就非得认准了她妈这个离异带娃的二手女人。
县城不大,稍有些风吹草动,便会有好事的将别人的家底扒出来,云冉就是从客人口中拼凑出秦素芬的大半辈子。
他们说,秦家这个老太太是个厉害角色,早些年秦家老太爷和夫人只生了这一个女儿,便当掌上明珠般宠着。到了议亲的年纪,秦家放话出来要招一个上门女婿,留在家里帮着打理家业。虽说家大业大令人眼红,可那个年代的上门女婿不同于现在的两头跑,是要做仪式,将男方的生辰八字都压到女方家的香炉底下,以表脱姓的。所以,条件再优厚,也无人问津,秦素芬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蹉跎成了大龄女青年。
秦素芬三十岁那年,有一个从外乡辗转来到县城讨生活的男子入了她的眼,那人自表家乡遭了灾,父母亲人均已离世,愿入赘秦家。
于是洞房花烛,璧人成双。
头几年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小两口慢慢将家业接手过来,生意上通力合作,生活中有商有量,将日子过出了别样的滋味。
三十八岁那年,秦素芬早产生下一个儿子,阖家上下都欢喜。
可后来日子似乎就突然走起了下坡路,秦家老太爷和夫人相继因病离世,秦素芬这头要照顾刚出世的儿子,那头还要为父母的离世伤怀,所以生意上的事就撒了手。
等她察觉到枕边人有了二心时,秦家的家业已经在改名换姓的边缘。
秦素芬迅速从震惊和崩溃中收拾心情,重新将家业捏回自己手中,还顺带着踹走了丈夫。此后二十多年,她一心扑在养育孩子和重振家业上,一个女人,愣是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家。
食客们说到秦素芬的往事,总要在最后加上一句,“这个老太太可太厉害啦!”
于是云冉就忍不住想,秦素芬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同意独生子娶个二手女人?她妈进门后,面对这么厉害的婆婆,该怎么在夹缝中求生存?
可不容她多想,她就先遇到了难题——要和秦素芬朝夕相处的不是她妈,而是她。
3
新婚第二天,秦素芬就在早餐桌上叨叨个不停。
小老太太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白了一半的头发盘成一个髻,用素色的网花固定在后脑勺,身上是一件藏青色带小碎花的改良版旗袍,盘扣上还垂着几缕流苏,看上去大气又讲究。
她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实:“我是不同意你进门的,但过日子的事,我只能提意见,不能做决定,所以娶就娶了吧。”
“既然进了我家的门,那我也就拿你当自家人了,你看着光鲜的这个家,其实底子早就空了。”
听到这,埋头剥鸡蛋的云冉倏地抬头,并瞪大了眼睛。
她想,难道这个家早就破败了?难道娶她妈进门是为了让她妈跟着一块儿填坑?
云冉动作太大,惹得秦素芬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不要那么急呛呛的,稳着点,你怕什么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养两个人总归是没问题的。”
云冉的脸红了红,提着的心也放进了肚子里——不要她妈帮着填坑就好。
下一秒,秦素芬把眼神投到云冉她妈身上:“听说现在年轻人都开始网购,我也学不来那些东西,你们两口子想办法儿把厂子盘活吧。”
给儿媳交代完任务后,秦素芬想了想,又把头转向云冉:“你妈妈要忙正事儿,估摸着是没时间管你了,所以啊,得我这个老太太照顾你喽——”
最后一个字拖出了尾音,云冉从当中听出了一点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果然,之后秦素芬就开始给她立规矩。
比如说吃饭时不能埋头弓背,一点正形都没有;比如说再吃惊都不能猛做动作瞪圆眼睛,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再比如说,小姑娘要好生保养自己的皮肤和身材……
说着话,秦素芬就从云冉面前撤下了那碗油腻腻的汤面,转头交代保姆:“以后做些清淡的,喝一肚子油,腻得不行。”
云冉在心里咂咂嘴,小声嘟囔道:“又不给你喝,你操什么心。”
秦素芬把背挺得笔直,看都不看云冉一眼:“我秦家养出来的姑娘,就得要从小精致。”
4
或许是跟着亲妈在小饭馆儿的烟火气里浸久了,云冉身上颇有些假小子的影子。她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就连吃饭都是风卷残云,可只要让秦素芬遇上,就少不了一顿数落。
小老太太说话劲儿劲儿的:“急什么呢?谁和你抢了?我们家缺你吃喝了?小丫头哪能像男孩子似的呢?”
说的次数多了,云冉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慢下来,告诉自己得有个女孩儿样。
最重要的是,她发现秦素芬那样慢条斯理地吃相,真的赏心悦目,像幅画似的动人。
但让云冉最崩溃的还不是秦素芬对她吃相的挑剔,和叫她每日护肤的执着,而是在那个孩子们都自个儿上下学的年代,秦素芬却坚持每天接送她。
自从亲妈当了豪门儿媳后,秦素芬就托了关系,将云冉从之前的学校转到了当地最好的小学,离秦家大院有些远,但师资力量是这个小县城里一等一的。
彼时已经七十岁高龄的秦素芬,竟然每天开着家里那辆小四轮,来回四趟接送她,不辞辛劳。
每当云冉从那辆小车上下来,或是放学时看到那辆车停在校门口,秦素芬靠在半降的窗户上喊她囡囡,她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也不是没反抗过,她说她都十一岁了,不需要这种无时无刻的贴身保护,她还说自己又不是什么豪门大小姐,没必要被这样精心守着。
秦素芬却对她的话有自动过滤功能:“进了我秦家的门,就是我家的大小姐,走出去代表的是我秦家的脸面。”
云冉只好内心哀嚎,不得不接受秦素芬的接送。
然而日子长了,她竟在那接送里尝到了甜头,有同学问她:“那小车里的是你奶奶吗?头发都白了还能自己开车,也太厉害了吧?”
小孩子的自尊心在那一刻得到极大满足,云冉头一次觉得,秦素芬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小老太太似乎真的与众不同。
后来,秦素芬再将自己的育儿观念实践到云冉身上的时候,云冉的抵触情绪松动了不少。她开始觉得,秦素芬所坚持的名门淑女教育法,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她身上的男孩子气少了许多,气质都开始温润起来。
于是这从刚开始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一老一少,也渐渐少了龃龉,反倒适应了彼此。
5
云冉进秦家的第三年,她妈喜提好孕,秦素芬日日沉浸在即将当奶奶的欣喜里。
那个周末,秦素芬领上云冉一起,去市区给她买辅导书,还顺路带了邻居一个常同她一块打桥牌的老太太,说要去商场里逛逛,买些适合孕妇吃的补品回来。
一路上,邻居老太太都在给秦素芬讲如何照顾孕妇,还说看云冉妈显怀迟,十有八九是个臭小子。
这话说得秦素芬心花怒放,眼角的老菊花一直都没有松弛的迹象。
坐在后座的云冉在后视镜里看到秦素芬笑得开怀,心里突然堵得慌。她想起来婚礼那天,秦素芬曾说她不是秦家的正种,无所谓她叫不叫奶奶,眼下,秦家的正种来了,秦素芬的欢喜才肉眼可见。
快到书店的时候,邻居老太太冷不丁问秦素芬:“要当奶奶了,这下高兴了吧?我瞧着你最近乐得嘴都要劈叉了呢。”
云冉在心里冷哼一声,却听到秦素芬爽朗地笑:“这话说的,我也不是头一天当奶奶,大孙女我都带两年多了,可不比肚子里那个没出生的金贵?我兴奋的点,在于我们秦家好些年没有添奶娃娃了,还挺期待的。”
听完这些,云冉心中突然有种释怀的轻松,周身舒展在秦素芬爽朗的笑声里。
等待新生命降临是一件期待与紧张掺半的事,云冉没想过会演变成悲伤蔓延。
那天后爸陪着她妈去医院做产检,在离医院一个转角的地方遇上惨烈车祸,两条鲜活的生命加上腹中胎儿,全都葬身车流。
秦素芬的头发,在丧事之后白全了。
后来云冉被秦家的亲戚送到了姥姥家,他们说,她妈不在了,她和秦家的关系也就断了。
是这个理没错,可年迈的姥姥也不能护她周全,因为上头还有厉害的舅妈压着,于是她又被送去了亲爸家。
住了三个多月,在亲爸新老婆的白眼之下,云冉深感自己不受欢迎。
所以,她挑了个漆黑的夜,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夜路,回去找秦素芬。
6
那是云冉第一次叫秦素芬做奶奶,她嗫嚅着,不敢看秦素芬的眼睛。
比起她走的时候,秦素芬更瘦了,实在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秦素芬开了门,然后生气地甩手往回走:“你还回来干什么?他们把你送走,你就真不回来了?你个小没良心的,就没想想这么大个房子,我老太太一个人怎么熬?”
云冉就哭了:“他们说我妈死了,我就不能回这儿了。我姥姥不敢养我,我亲奶奶不想养我,我爸又生了个孩子,他们现在不稀罕我了……呜呜……我以为你也不稀罕我,不然你怎么不去找我?”
哭着哭着,云冉头上突然挨了一记暴栗:“你让我这个冒牌奶奶去找你亲奶奶亲姥姥要人,要得来还不错,要不来,我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借着院子里的夜灯,看秦素芬劲儿劲儿的样子,云冉破涕为笑,她知道从前那个爱较劲、爱面子的小老太太又回来了。
没有血缘的祖孙俩,就这样过起了小日子,云冉姥姥和亲爸那头竟也没人来看过一眼。
几个月后,精神状态大好的秦素芬揶揄她:“你那都是什么家人啊,巴不得丢了你这累赘吧!”
云冉笑道:“是啊是啊,他们不丢了我,你怎么把我捡回来?咱俩怎么搭伙过日子?”
一向要强的秦素芬就偏过头去,把背影留给云冉,可还是拦不住云冉看见她耸动的肩膀,和她微微抬起抹泪的手。
没了儿子儿媳,上了年纪的秦素芬连心气都平了不少。她张罗着卖掉了家里的两处厂房,一脸狡黠地告诉云冉:“反正网购那些玩意儿我也弄不明白,还不如兑成现钱握在手里,供你把书念出来是足足的了。”
后来时光就慢了下来,秦家偌大的院子,只剩下了祖孙俩,生活倒也算平静。
秦素芬还是那个精致的小老太太,每天都配得体的衣裙和发饰,活得大方又热烈。
很多年后云冉回头想,发现自己只在她妈和后爸离世那几日看过秦素芬失魂落魄的模样,其他时间,这小老太太都是蓬勃的。
7
北京举办奥运会那年,云冉考上了河北的一所大学,秦素芬高兴地颠着小脚,在自家大房子里给她安排升学宴。
没有亲戚,只是街道的一些工作人员和左右邻居。
云冉不是不知道,秦素芬养她的这些年,已经将秦家那些沾亲带故长八百个心眼儿的亲戚都得罪光了。
他们都说秦素芬老糊涂了,养一个半分血缘都没有的野孩子,可秦素芬的回答叫云冉鼻子发酸,她说:“这是我儿媳妇的孩子,没有血缘,还有名分,是我秦家的正种。”
云冉离家上大学之前,去宠物店寻了只金毛犬回家给秦素芬。
她说:“奶奶,它叫冉冉,我不在家,让它替我陪着你,这是陪伴犬,很乖的。”
可她走后不久,几乎一天照三餐接到秦素芬的告状电话,不是说狗乱拉乱尿就是说狗半夜不睡觉,吵得她神经衰弱。
第一年春节,云冉回老家过年,和秦素芬一起带着狗溜达,路上遇到小屁孩赖赖唧唧缠着父母给他也买条狗子,孩子父母问这狗好不好,秦素芬抢在云冉前头回答:“好得很,能预防老年痴呆,因为它一天没个闲时候,你脑子得跟着它活动,不可能痴呆。”
云冉差点笑岔了气。
云冉大学毕业的时候,小金毛已经长成了大金毛,调皮不再,稳重有余,秦素芬依然健朗着,云冉觉得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了。
二十七岁那年,云冉结婚,婚礼前一天,她给秦素芬染头发。
保鲜膜覆着秦素芬的发丝,摸上去触感滑腻,她瘪着没牙的嘴乐:“哎呀我都这么一把岁数了,还给我整这些东西。”
云冉傲娇道:“我奶奶精致了一辈子,明天必须得闪瞎所有人的眼。”
秦素芬枯枝一样的手就抓住了云冉,往她手腕上套了一只玉镯,而后不停摩挲:“都说我命不好,中年时男人想夺权,老年时儿子儿媳又横死,其实老天爷对我还是好的呀,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大孙女。”
之后她从梳妆台的小匣子里拿出来一本房产证塞给云冉:“这是这院子的产权,我早就过户到你名下了,算你的婚前财产。”
说完,她又凑到云冉耳边悄声道:“还有张银行卡,我先给你收着,哪天我不行了,你就到我床头柜那个抽屉里找。”
云冉愣了一下,而后又哭又笑:“可真行,您还知道婚前财产。”
秦素芬捏着头上的保鲜膜,如孩童一般笑着:“那可不,我得保证我大孙女不被人算计。”
云冉不管不顾地把头埋进秦素芬怀里,小猪似的拱着。
她到秦家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可此刻,她想像个婴儿一般,蜷在这个没血缘的奶奶怀中。
往后的人生风雨难料,但只要秦素芬在,她就有避风的港湾,这是她的底气,也是她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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