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活系列——狼口余生
孙国辉
晚八点,我们的大货车开进了西乌珠穆沁旗白音乌拉一个大车店。司机赵永利和我又饿又累,冻得噤噤(瑟缩)着……店伙疤痢眼㨄着棉门帘子让我们进屋,倒上滚烫的奶茶让我们暖和着,回手麻利地烧水炒菜,一边犯了“话痨”(说个没完):
“那啥,还是林西吃的饭吧?肚子没食更冷,先吃两块热乎把肉(手把肉),……来喽,这是牛肉炒辣椒皮,也没啥青菜……那啥,烫窜的‘牛逼散’(白酒)来啦!给二位满上喝着,我再炒个土豆丝儿……”
我和永利呛(吃)了几块把肉,打住心慌(饿)之后端起了酒杯,顿时身上暖了起来。
“那啥,十来天没来车了,你们这是头一辆,道上难走吧?来,这是氽羊肉,趁热喝两口。咋着,‘眼镜子’,这酒你喝的是真‘尿’呀,‘咕咚咕咚’的(暗含调侃)……你们俩胆子不小,这天敢跑单车,活腻歪了吧?”
“老疤痢眼子,你这臭嘴逼咂个啥?呆会儿把车上几袋子煤卸下去。别整菜了,上炕跟爷们划几拳,看爷们儿咋瘦(收)拾你……”
“哟!‘眼镜子’,你红了毛了啊!上回我赢你不开壶你忘了?瘦马干哧的你个揍相!我告诉你,夏天你来让我们营子老骚娘们把你拽庙后(指背人的地方)去祸祸死你……那啥,来着:‘锅(哥)俩好好啊!七枚巧啊,六大六顺’”……
二斤高度散白酒喝下去了,一致同意喝着“遥山橹”(用来代茶的植物叶子)哨(聊)会儿。
“那啥,咱说诊(真)格地,这天跑车太险了,住下吧。等来了车打伙走,也压开道了。‘眼镜子’你忘了前年冬天咱俩上林西,也下大雪,半道上看着那个冻死的开车师傅把大厢板儿和轮胎都烧了,死尸坐地上,眉开眼笑的,伸手烤火的架势,看雪都是火……冻死的人都这样,我看了好几个了……那啥,万一有个闪失,咱单车不担沉重……”
我恼了。
“闭上你臭老鸹嘴!我告诉你疤痢眼子,现今也下大雪,爷们儿哥儿俩天生福相,趋吉避凶!你说住下,爷们偏不住!明个起早走!你妈别在这饽饽(瞎说)了,去!给爷们儿烧点水烫脚!”
酒喝得不乐和,我和永利为了暖和及不着虱子,脱光腚背靠背钻一个被窝里。暗忖老疤说得对呀!天寒雪深,前车有鉴,老疤是一片好心哪!一定得加小心……太睏,先睡再说……
天刚亮永利就起来了,驾(用)喷灯烤车的吸气管子。我和老疤忙着烧水往水箱和机器里加水。捂盖(鼓捣)了半天,车打着了(发动机启动)。老疤不知道我从部队汽车连借来了喷灯,早早弄了一大铁撮子炭火在车下烘着闸箱、油底和后桥(差速器),更加快了低温下发动机的启动。
老疤备了丰盛的早饭,手把肉、奶皮子、炒米、嚼扣、黄油和奶茶。我教永利用嚼扣和了一大碗炒米,加上黄油,一人造(吃)了一碗,又喝透了奶茶,浑身汗汵汵的。
老疤又端来了银盅子,倒上滚烫的酒递了过来:
“那啥,这是上马酒,佛爷保佑一路平安的……”
我俩接过盅子一饮而尽。
“哈哈!老疤呀老疤:‘风箫箫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你小子不会是给我俩‘送盘缠’ (给亡人烧纸送钱)吧?”
“大哥大哥,这话说哪去啦?那啥,壮壮行、壮壮行嘛。”
老疤抓住我手,满脸诚恳:
“那啥,大哥,雪太大,不是闹着玩的。千万千万别坏车,瞅着不中赶紧窝(返)回来啊,……拿上这两块奶豆腐,道上吃……”
我就势攥住他手,把钱塞给他,他推让,我正色:“酒菜和住店钱,煤是塞一盒烟在矿上装的,没花钱。我只许旁人搭我交情,我不欠别人情,别二阴地种山药——没有面啊(光照不足的土地上种的土豆吃着不面)!”
道虽宽,却盖了厚厚的雪,只凭着路边的电线杆子和感觉着雪下边的搓板路慢慢行驶。
疤痢眼儿的话竟成谶语,我们的车在茫茫风雪中刚走了两个多小时便抛了锚。永利啷噹着着脸㨄起机器盖子,摘下风帽子(空气滤清器),说是气化器里边有毛病,找工具修起来。
我明白,在严寒中如果半个小时修不好车,也就是发动不着车,就得放出循环降温的水,如果不放水就会结冰,冰会膨胀而使发动机缸体开裂而报废。涉事司机就会被处以“开除留用”的惩罚,每月只开最低生活费,这在当时是与“搞破鞋”一样严重的罪名,终生抬不起头来。而放了水就意味着车不能行驶,人也被困在风雪中,更直白点说就是冻饿而死。
天冷风硬,又下起雪来。永利担心在半个小时内修不好车,更加紧张,在参差的部件中碰破了手,流着血赶修……
我瞥一眼裂了蒙子的破手表,沉痛地开口:
“永利,半个点儿了,放水吧!”
永利狠狠地在左车膀子(叶子板)上搥了一拳,无奈地拧开了放水阀,涓细水流象我俩生命的希望一样汨汨流失,感觉瞬间便流完了,我敢说这是我一生最揪心的水的流淌。
回到车楼儿(驾驶室)里,永利嗒然无语,继而哭了。
“完了,……咱们完了……都怨我,修不好车……我老妈寡妇失业的把我拉扯大,我死了她咋活呀……还盼我说媳妇呢……”越哭越伤心,竟呜呜涛涛的放了悲声。
我不哭,好象已不会哭。经历过66年亲属的自杀、父母挨斗、多次抄家、同学的殴打和欺凌……死都不哭,绝不哭,更不能死,让歧视我的人捡笑!
下车攥了个雪球,咬一口……灵光一闪,我一下把半个雪球打到永利脸上:
“瞅你那熊样,还是个爷们儿不?我告诉你,咱俩死不了,知道吗?死不了!”
永利停了抽泣,张大嘴瞪着我。
“老兄弟,咱车上拉的啥?焦子(焦炭)啊!这玩意儿能烧、能烤火,能做饭,能把雪烧成开水啊!你忘了?我给同学捎了半袋子炒面,咱有吃有喝有火烤还能冻死饿死吗?还有脸哭呢?给我闭嘴。……赶紧干活,天黑就瞅不着了……”
有了生的希望,永利破涕为笑。我俩拿锤子、钳子、撬棍连砸带敲带掰,把马口铁作的加水桶改成了勉强能叫炉子的玩意儿;用喷灯点着了焦子;把所谓的炉子放到楼儿里大座子前边,把楼儿两侧下部的通风孔蹬开防止熏(xùn)着(供氧不足)。我们用类似日本兵用的猪腰子形的铝饭盒子舀雪烧开了,拌炒面吃的时候又有了惊人的欣喜,原来不是淡而无味的莜面炒面,竟然是用牛肉干反复碾压过锣的牛肉干儿炒面,还带盐精儿(有咸味)。
大喜过望的我们哥儿俩把它熬成牛肉羹,这是过去蒙古族有钱人吃的好东西呀!我们“乍膺九锡”般狂妄起来,烦恼全消,忘乎所以的吃着肉粥、辅以奶豆腐,食指大动。我招呼着永利:“肉炒面别吃多了,这玩意儿到胃里发涨,撑着。”
车楼里暖和,吃饱喝足,扣好车门,坐着唠嗑儿。永利哼哼叽叽的让我给他读《少女之心》。他上完小学就赶上“史无前例”,啥也没学着,只会写自己名字。后来他叔让他跟车,花钱托门子当上了司机,成了工人阶级。而我上完高中,成了光荣的“知青”。我便给他读那本当时的手抄本禁书。之所以被禁,是里面有些青春期生理知识的普及描写,远低于当时《赤脚医生手册》的描述,引起没学过生理知识的青年们的好奇而已。而在这之前我还读过手抄本《第二次握手》……睏意渐侵……
活下去的欢欣只维持了片刻。一个巨大的危险已无声地向我们靠近……
半夜十点多钟,朦眬醒来,见远处有些萤火虫在舞动,揉眼看如盏盏小灯游走。
“是狼!”永利有点儿差声。月亮出来了,一小群黄灰色的狼逡巡向汽车无声地聚拢过来。听说皮毛的黄、灰是狼和猍歹的区别,即公、母的区别,但都是狼。狼的肚子是瘪的,饿抽裆(极言其瘦)了。我和永利下意识地摸索着检查了车门和风挡玻璃关上了通风孔……
一只狼窜上我这边的车踏板,接着永利那侧的玻璃外也出现了狼脑袋,狼眼泛死亡来临的阴光,可以看出疯狂龁啖的急迫感……永利和我大惊失色,躲开门窗相抱瑟缩在一起,待另两只狼出现在眼前风挡玻璃外时,我们一起惊悸得“啊”了一声……接着又有狼窜到车前膀子上瞠视着我们……此刻的态势是:玻璃外狼顾鸱张,玻璃内狼顾麕惊……
过了会儿,我们才意识到狼是进不来的,而那狼爪抓挠的“哧哧”声也让人悚然,与眼前隔了玻璃的狼对视,尤让人毛骨悚然,这么近的距离,狼眼中的最原始的噬人之光逼人眼目,那种残忍和撕咬的疯狂期待让人不寒而栗,我知道时间久了,再坚固的堡垒也有被攻破的时候,我们必须制止狼的撕咬抓挠……我忽然想起了“狼怕火”,手忙脚乱地掏出了《毛主席语录》,又立即揣回兜里——死也不能用“红宝书”换命!赶紧从怀里掏出另外一册厚书,撕下两页,在焦子火上点燃在三面的玻璃上一晃,所有的狼都消失了……逡巡片刻后,又窜上来和我们对峙,复又撕书……这时我才发现,我在惶急中撕的是费了不少口舌,好不容易借来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当我的手第三次去撕手抄本的时候,有一种歉疚感——那是坝后的几个知青铁哥们儿,在荒凉的冰天雪地一直盼我带给他们的业余读物。不少知青在没有任何书可读的情况下,偷着读这本当时被禁的书。我怎么能把这一个字一个字传抄的书轻易给点火烧了呢?
揣起《少女之心》,两个人合作把方向盘一侧的风挡玻璃推开一小缝儿,拧紧固定螺丝,用夹剪儿(钳子的一种)夹了块通红的焦子就从这道小缝儿扔出去,正好烫着一支狼爪子,一声凄嗥之后狼群逃逸无踪……它们再回来已是半小时之后。
我和永利不再惊惧,昏昏入睡。狼来挠车时,醒来的人便夹焦子扔出去,再入梦乡……
天亮了,狼也消失不见,因为那是昼伏夜出的动物。我和永利下车撒尿、洗脸、解大手、往楼儿里备焦子、舀雪烧水、熬肉羹、吃饭。再在雪上跑跳、打滚……而做这一切时,都贼眉溜眼地看远处有没有狼的踪影,而更频繁的是爬上车顶向远方眺望有没有车过来。
一天就在吃、睡觉、看书、山哨(聊侃),百无聊赖、心慌意乱中度过。
掏出《毛主席语录》一页页掀看。其实早就背下来了,甚至哪段在哪页都清楚,这本270页的宝书我已倒背如流。在激烈的辩论和语言冲突中,往往高擎这本红书,放声背颂第某某页之“最高指示”并铿锵喊出标点符号,令对方披靡……
傍过晌(下午)时,我突发奇想,烧化了雪,凑一饭盒水泼在机器盖子上、俩前膀子上、脚踏板上。转眼就冻成冰,复冻复泼,让这些地方冻了光滑的厚冰。永利也看出了门道,兴奋的帮着:“让它们打出溜滑儿,摔死个王八羔操的……”
夜幕笼罩,邦(将近)十二点的时候狼群来了,凸起的车头和车膀子、脚踏板都是冰,窜上一只滑到地上一只,惹得永利哈哈大笑。可狼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踞坐在远处的头狼一声长嗥,狼群停止了无谓的窜爬和摔落,环踞在车的周围。让人没想到的是,半小时后风挡玻璃上面竟伸下两只狼爪,接着又两只,险些抓到我的脸上……原来是头狼一边蹲踞着麻痹我们,一边指使两只狼窜上车厢,又跃上驾驶楼顶,企图从上方偷袭我们,我和永利大惊失色,抓起螺丝刀刺向狼腿,那狼一声嚎叫从车顶上面掉到机器盖子的冰上,又摔到雪地上。我和永利赶紧把挡风玻璃关严,再不敢轻易开启。狼见上面攻击失败,便疯狂撕咬车轮和车底盘,我和永利便协作,一人负责开关车窗,一人在车窗打开的瞬间夹起火红的焦炭投向狼群。就这样,又度过了一个焦煎的夜晚。
已经是第三夜了,白茫茫的雪原一望无际,夜空与雪原的交界处有些淡蓝色,似乎是被雪的衍射造成的。天是湛蓝湛蓝的,一轮满月悬在天际。似乎是朔望至交,月球上的环形山看去很清晰,嫦娥、吴刚和玉兔绝无踪影,那些温馨的故事在朔风中凄美地消失殆尽,象极了一幕悲剧的大背景,分外荒蛮孤寂。……想起老爸和娘亲,心里一阵酸楚,不孝儿身处绝境,但尚且安全,生命无虞。月亮照着儿子,也照着您二老,只是不能折射传递音讯,盼二老切勿知道儿的困境,安心过平静的日子……
在朔风的间隙,天地静谧得瘆人,仿佛是和月球相邻的另一个荒凉无生命的星球,表面是白皑皑的雪野,伴着彻骨的低温,我和永利是被遗弃在这一蛮荒星球的唯一脆弱的生命……
第四天早上8点多钟,阳光由于雪的反射,亮得晃眼,我还在假寐,永利突然大喊:“哥,你听,有动静!”
我侧耳静听,万籁俱寂,啥声也没有,永利却急切地冲我嚷:
“有,就是有!南边,你细听……”
我把门玻璃摇下来,侧耳细听,还听不到啥。拿了把改锥(螺丝刀)下车插在地上,把耳朵压在改锥把儿上听,还没有动静。真恨我不是条狗,耳贴地面倾听,因为声音的传播效果是按空气、水、固体诸介质递增的。再定下心来,紧贴改锥把儿听……噢!是有隐隐的引擎声……是引擎声,我一下窜到车厢里站到焦子上向远方极目,但啥也看不到……又跳下车用改锥听,确有引擎声,又上车站到楼子(驾驶室)顶远眺……终于看到了车队,似乎是部队的,前边是推土机开道,后面是一长串汽车……
我和永利紧紧相拥,永利眼泪哗哗的。
我不哭,有死后重生之感。
万壑松风——本名孙国辉 退休前曾供职市政协文史资料部门,热心学习赤峰近现代史料和摄影,曾出版《赤峰摄影史》及举办肖像摄影艺术个展,文学作品曾被国家及外省报刋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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