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先生在他的《品三国》中说:职场中的人总体上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只琢磨事的人,一种是只琢磨人的人,还有一种是既琢磨事也琢磨人的人。只琢磨人的人,一般善于玩弄权术,左右逢源,但大多无真实才干;只琢磨事的人,只知道埋头苦干,能做成大事,但对人情世故不敏感,不懂得适时改变融通。只有既会琢磨事又会琢磨人的人,才是真正的厉害,但是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又是少之又少的。
西汉时期的魏其侯窦婴应该属于第二种人吧;只琢磨事,对人情世故不敏感,不懂得适时改变融通,最终招致杀身大祸。
魏其侯窦婴,窦太后内侄,就是她堂兄的儿子。窦太后出身微寒,家族中人才稀少,窦婴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史书记载,窦婴才华出众,文可协领百官,治国理政;武可统领三军,定国安邦。并且,他为人正直、仗义疏财,生活低调、礼贤下士,是个多方面都很优秀的不可多得的“完人”,平定“七国之乱”就是他才干的一次集中体现。
据说当时,他是不愿意去的。但景帝环顾四周,发现朝堂上,尤其是皇亲国戚中,只有窦婴能担当起此重任,于是拜他为大将军,赏赐黄金半吨,全权负责讨伐叛军事宜。
拿到半吨黄金后,窦婴的做法是:把黄金列在道路两旁,让即将参与讨伐战争的将士们依次走过,根据自己所需,依次取用。这个做法有多层含义:第一层含义就是兵马未动,军饷先行,给将士们吃一个定心丸,更有利于稳定军心;第二层量需取用,主动拉近主帅与将士之间的距离,体现了一种互相信任的亲密关系;第三层就更加明显了,就是告诉大家,自己不爱钱财,所用钱财都用于公务,进行了公示。
千金散尽之后,窦婴又向皇帝要了两个人:袁盎和栾布。这两个人,都是西汉时期著名的名臣名将,尤其是栾布,在“七国之乱”中的对齐、对赵作战中,成绩显著。
从这些可以看出,窦婴确实是一个仗义疏财、目光长远,又知人识人、善用用人、善于笼络人心的人。这些都为他随后在“七国之乱”中实现顺利平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他是个能人,也是个君子。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才,最终竟然不能善终,死于非命,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有句话说,性格决定命运。窦婴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也是性格的悲剧。
他的性格缺陷其实在年轻时候就初露端倪。有先后发生的两件事可以说明。
第一件事是:
汉景帝刚刚即位时,窦婴任詹事。当时,梁孝王刘武是汉景帝的亲弟弟,他的母亲窦太后很疼爱他,常常觉得家里只有一个皇位,只能给大儿子,小儿子坐不上很遗憾。于是就十分希望大儿子景帝刘启百年之后能传位于小儿子刘武,让弟兄俩都能过把皇帝瘾。
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汉景帝以兄长的身份与他一起宴饮。此时汉景帝还没有立太子。酒兴正浓时,汉景帝随便地说:“我死之后把帝位传给梁王。”窦太后听了非常高兴。这时窦婴端起一杯酒献给皇上,说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应当父子相传,这是汉朝立下的制度规定,皇上凭什么要擅自传给梁王!”窦太后因此憎恨窦婴。窦婴也嫌詹事的官职太小,就借口生病辞职。窦太后于是开除了窦婴进出宫门的名籍,每逢节日也不准许他进宫朝见。
这件事情在史书上是有记载的,说:
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汉书·窦田灌韩传》
这个故事读完之后,非常使人忍俊不禁。你看,别人家吃饭玩乐时候一句调节气氛的玩笑话,这楞头小子还当真了,较上劲了。
第二件事是:
景帝四年,立刘荣为太子,派窦婴担任太子太傅。后刘荣被废,窦婴多次为刘荣争辩都没有效果。窦婴就推说有病,隐居在蓝田县南山下好几个月,许多宾客、辩士都来劝说他,但没有人能说服他回到京城来。
梁人高遂说窦婴曰:能使您富贵的是皇上和太后。现在您托病退隐闲居而不参加朝会,这是您表明要张扬皇帝的过失吗?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于您,那您的妻子儿女都会一个不剩地被杀害。
窦婴认为他说得很对,于是就出山回朝,朝见汉景帝像过去一样。
从这两件事看出,窦婴性格中缺点很明显。
比如第一件事,从中能看出他做事严肃认真,但又生搬教条,喜欢认死理,不懂得认清形势,察言观色,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楞小子一个。这种缺点,如果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时刻处于政治旋涡中心的人就不一样了,认不清方向确实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稀里糊涂死掉了自己还不明白为什么。
再比如第二件事,从中首先能看出他性格上有明显的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的缺点。历史上,栗姬和刘荣母子二人被立被废的原因很复杂,有外部环境的影响,有窦太后和景帝性格的原因,也是栗姬自作孽不可活的必然结果,作为一个父亲,不管废谁立谁,心中都会有无法言说的痛。这些都是他窦婴作为一个臣子无法理解到的。作为太子刘荣的老师,替弟子说几句公道话是人之常情,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却多次因此事与景帝争辩,就是糊里糊涂无理取闹了。
更致命的一点是,窦婴这个人,极其任性,做事随性而为,高兴了一个样,不高兴了另外一个样子,就像小孩子一般,不负责任,一不高兴就撂挑子。就像第一件事“传位于梁王事件”发生后,他发现他姑妈窦太后至此不喜欢他了,他就不高兴了,借口生病辞职回家休息了;第二件事“废太子刘荣事件”发生后,他又生气了,又回家休息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回来了。这些都能看出他任性、自由、散漫、不负责任的性格特点。
正因如此,一生阅人无数,最善于以柔克刚、隐忍取胜,城府极深的老狐狸汉景帝,在母亲多次推荐窦婴为丞相时,坚定地一口回绝了,并说:
“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
就是说,魏其侯这个人,特别自以为是,喜欢自我欣赏,做事草率轻浮,难以担当重任。
写到这里,不禁感叹:汉景帝不愧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君主,西汉“文景之治”的重要奠基者,对人性的把握还是十分精准到位的,并能用人优点,摒弃缺点。
接上文。虽然窦太后和景帝经常有事就会想到他,却又不能完全重用他,但这种天然的近亲血缘使得他们的感情还是深厚的。纵观文景两朝,因有窦太后一直罩着,文帝、景帝待窦婴一直都不薄,重用他的优点,同时又包容他的缺点。尽管他每天高兴了就来了,不高兴就走了,朝堂快成了他的情感宣泄场所了,但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保证他享有较高的荣华富贵。
可是后来,景帝去世了。
再后来,姑妈窦太后也去世了。
以汉武帝为中心的新一代政治核心力量开始组建、成长起来了,以武帝他妈王太后为首的新一代外戚集团也开始登上了政治舞台。
据说,王太后有一个弟弟叫田蚡,能说会道会写,是新一届王家外戚的杰出代表。虽然田蚡很渣,王太后很赏识田蚡,认为他很有才干,封其为武安侯,官拜丞相之位,作为她娘家的希望重点培养。
时代是真的变了,但魏其侯窦婴的臭脾气却没有改变。
所以,危险就来了。
他善于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性格此时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了。凡事依然只要自己认为是对的,就据理力争,不管这个上司是不是原来的上司了,不管这个上司是否和自己亲厚与疏远。
他居然因为一个下属和王太后的宠弟武安侯田蚡怼上了,最后演变成了历史上那一场有名的“东庭辩论”。(故事太长,情节曲折,这里不便赘述,有兴趣可自问度娘。)
辩什么呢?谁会在乎对错?何况都是一些小事。
这个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已经不是孰是孰非的问题了。
这个死死咬住当权者不懂得松口的老臣最终只能身首异处了。
此时,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包容他的缺点了。他也许至死都不会明白他到底错在哪里?明明自己是对的啊。
有人说,窦婴的悲剧是时代的悲剧。作为西汉老一代窦氏外戚的代表,在窦太后去世后,自然会衰落。以王太后为代表的新一代王氏外戚自然会登上在政治舞台,发挥属于自己时代的作用。世间万事皆是轮回,新事物取代旧事物,过程虽然悲怆,但结果却是必然的。
但窦婴的悲剧,似乎又不仅仅是时代的悲剧。因为新事物在战胜旧事物的时候,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就够了,也不一定必须赶尽杀绝。窦婴的悲剧更像是一种性格的悲剧。他不知进退的悲剧时刻警醒着我们后人:政治自古就是一种内涵复杂的权谋之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自我陶醉式的道德理想化追求在复杂多变的政治权术之中,是行不通的。
丹儿于2021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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