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围攻邯郸一直延续到九月,期间秦军增援数次,并调动过一次统帅原统帅五大夫王陵因作战不力撤免秦昭王力请武安君白起为将,白起称病不肯奉诏 八月,王齮至邯郸代王陵为将,秦军加紧攻城,到九月底,数次攻城战中,秦军伤亡惨重,但仍不能拔 另方面,楚春申君所率二十万大军,以及魏公子信陵君所率数十万人中挑选出的八万精兵,及时到达,围攻秦军外围只因邯郸城中,军民协同作战,精壮伤亡过半,已无力发动反攻,否则里应外合,秦军就有被歼危险 王齮见情况不对,只得报准秦王,下令撤军回程中,将怒气都发在魏楚身上秦军一路攻击,斩首六千,魏楚军竞相奔逃,仅只淹死在黄河里的人就高达两万多 自子楚逃回秦军的当时,赵王发现逮捕到的不是子楚,而只是一个家人时,脾气发得将心爱的玉瓶都摔碎了当时他就下诏廷尉通城搜捕,一定要将子楚和他的妻儿缉拿到案,并搜捕卖放子楚的那名侍中 第二天赵王仍然以秦国世子的名义斩了赵升,将人头挂在城楼上示众他的意思是同时向秦军和赵国军民宣示抵抗的决心 但搜捕多日,始终见不到子楚和妻儿的踪影,后来才得到消息,子楚已逃回秦国,而妻儿是藏匿在赵庄当时赵王虽恨得牙齿都咬得发酸,一心要杀子楚妻儿泄恨,但赵庄在城外,虽然是在赵军控制之下,却无法搜捕到他们等到邯郸围解,查到楚玉夫人及赵政的下落,但想到和秦国要谈和,再顾及赵悦的影响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就算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就算严命缉拿,遇到赵悦的事,下面还是会推、拖、拉,不了自了,他乐得卖一个人情,因为以后大小事情,要赵悦协助解决的还很多 但不知是子楚回国后太忙,还是有意遗忘,邯郸未解,秦赵达成和议,子楚一直未想到接楚玉夫人及儿子回国,连谈判中都未提起 楚玉夫人母子就像是不存在的边际人,生活在赵国的邯郸赵庄2 秦昭王五十二年,赵成王五十年 赵政五岁 楚玉夫人住在赵庄,一晃就是三个年头 承蒙赵悦的照顾,他们一家过得非常舒服赵悦本身儿女都已长大,出嫁的出嫁,游宦地分散在各国,夫人早逝,只剩下他一人,虽然平日交游广阔,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每逢黄昏怀旧,或是夜半梦回再难入睡时,那股老年特有的凄凉寂寞,再怎样也排解不去 有了楚玉夫人和赵政以后,说也奇怪,在她的嘘寒问暖之下,在赵政童音的笑声中,这股多年来缠绕他心头的凄凉和寂寞感觉,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 他爱他们真是远超过自己亲生女儿和外孙 虽然赵庄是个小地方,但离邯郸很近,邯郸能享受到的一切豪华奢侈,这里也享受得到赵悦的交游和财势,再加上子楚提供的费用,够她过王后般的生活 事实上,她在赵庄过的也是这种生活,一呼百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完全不像一个被严令通缉的敌国罪妇 可是她在内心中并不真正快乐 第一,她弄不懂为什么子楚不想法子让她们母子回国,邯郸之围已解整整两年多,和议已达成,邯郸又恢复了昔日繁华面目,两国间仇恨也在淡褪,秦国要求送他们母子回国,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同时她也得到消息,子楚不但纳兰儿为姬,正式命名为兰姬,而且是学他父亲安国君的杨广纳姬妾,听说是想要多生儿子,却三年来仍然没有生出一个来 难道说就是为了讨厌她和赵政,就准备将她们母子永远丢在赵国不管? 第二件使她耿耿于怀的事是赵政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像吕不韦认识的人常客套地说,赵政的俊秀胜过他父亲子楚,但她怎样找,在赵政身上脸上也找不出丝毫像子楚的地方众人有意无意地夸赞,在她听来像快刃,像利箭 尽管他们在物质生活上过的生活,和周围气质乡人是天壤之别,却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大人可以不理这些,但赵政是个孩子,他需要平等的玩伴,而不是卑躬屈膝谄言媚笑的仆婢大玩具 所有赵庄的大小孩子为赵政取了个绰号,他们不叫他赵政,而叫他"秦弃儿" 虽然赵悦对外宣称赵政是他的亲外孙,可是不知传言是如何不胫而走的,愚心的村民似乎都明白赵政的底细,而且还知道他八个月出生,长得不像父亲,而像另一个人 大人都忠厚,不会当面提起,小孩子可没有那么客气,每逢赵政想参加他们的游戏,就会有人抗议: “我们不跟弃儿玩"或者说:“我们才不要杂种参加” 甚至有些孩子还编了一首儿歌,跟在他背后唱—— ~~娘偷汉,生杂种, ~~爹不要,弃河东, ~~弃儿,弃儿, ~~有娘无爹 ~~弃儿,弃儿, ~~弃之河东 赵政的反应,先是跟他们打架,五岁的孩子打得过谁,反而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时他却不吭一声,楚玉夫人看了心痛,怎么问都没用,只有责骂奶娘但奶娘也有说不出的委屈,赵政哭闹着不准她跟,他要独自出去找同年龄的孩子玩 最后,楚玉夫人只有命两名健仆随时保护,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赵政离群儿更远,他也更独立,五岁的孩子,竟然失去欢笑,脸上满布成人的忧郁 楚玉夫人决心搬回邯郸,大城市的人比较不会管别人的私事再说,在城里的闺中密友较多,不会这样寂寞 经过和赵悦商量,赵悦也同意她的看法,外加赵政逐渐长大,五岁应该是开始学习,为将来学习帝王学打基础的时候了 赵悦和她一起搬回邯郸,住在他在邯郸东门的别墅里吕不韦在赵国的财产,此时已完全遭到查封3 迁移到邯郸以后,这方面的困扰的确减少了深宅重院,加上楚玉夫人活动还不能完全公开,来往的都只是一些至亲好友和故旧的眷属,这些人都属于高级阶层,懂得如何掩饰伪装;她们的孩子也大都富于教养,尽管背后批评挖苦的话,犹胜于赵庄的孩子,但绝不会像那些粗鄙人一样,当着面在赵政面前唱童谣 赵政和他们地位相等,出身背景大致相同,玩在一起,虽然有时免不了发生点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但他像鱼游在水中,互得而忘,不再像和赵庄那些孩子一样格格不入 不过,楚玉夫人想到他的基础教育问题 按照秦宗室法律,太子公子五岁要接受嗣子基础教育,包括诗、书、礼、乐、射、御和剑法十二岁多养成教育,学习项目包括政经之术、兵法、刑名等深一步的学问,此外也可按照自己的兴趣,研读其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等较高深的学问十五岁接受个别教育,按照太子、嫡嗣子、庶出公子……等等级,分别受不同的训练而太子和嫡嗣子所受训练特别严格,有太师教授帝王学;太傅督导品德修养,管理生活泼居,以及外交应对等仪节;太保则负责身体保健及安全护卫等事宜 在楚玉夫人的心目中,她的儿子是当然的未来秦王继承人,目前虽然屈居赵地,但绝不能因此耽误了他帝王学的基础教育 有一天,她向赵悦提到这个问题,赵悦微笑着: “我有一个老友倒是理想人选,只是他早已隐居,不问世事,他收不收赵政,要看他的造化” “这位老先生是何来历,爹爹是否能告知孩儿"楚玉夫人有点不放心地问,因为隐士多半性情怪异,孩子受折磨不说,教得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赵悦的回答就诡异得很,他笑笑说: “你信得过老爹,就将赵政交给我,我敢将赵政交给他,当然是把握至于他的来历,他不愿别人知道,我也要遵守和他的约定,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女儿你” 楚玉夫人怀疑地看着他,很久,赵悦才无奈地说: “好吧,我只透露一件有关他的事他当年曾广收门徒,教出不少人才,其中有的是如今仍纵横于政坛和疆场上的王侯将相,但看到这些人用他传授的学问,整天攻城略地,打打杀杀,苦了天下百姓,他灰心极了,于是跑到赵国来隐居,自号中隐老人” “他住在哪处深山大泽?赵政送得太远,女儿会不放心"楚玉夫人半开玩笑地说 “他号中隐是取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野的意思,当然就在邯郸城内,而且租的是我的房子和空地” “他靠老爹供养,也算是您的门客?” “那才不是,他住我的房子,利用我的空地种瓜,然后挑到市场上卖,他靠此维生,却每年不少我的租金半文” “这……"楚玉夫人沉吟了很久,最后才冒出一句似笑话却又不是笑话地问话:“他不会只教赵政种瓜卖瓜吧?” “当然,"赵悦忍不住哈哈大笑:“教赵政种瓜卖瓜是少不了的,但我敢保证他能教赵政的绝不只这些” “……"楚玉夫人沉默不语 赵悦叹了口气说: “女儿,真正的好帝王只有隐士才教得出来你想想看,一般太子或嗣子师傅,对帝王都有所求,更随时都怕教得不称帝王的心,会受到责罚,甚至带来杀身灭门之祸,他们怎敢尽平生之学传授?只不过照着以往不会出错的旧路走,这能教出什么杰出帝王?隐士则是无所求亦就无所惧” “爹爹,女儿听您的安排” “我去试试看,收不收还得看赵政的造化” 没几天,赵悦带回话来了 中隐老人愿意收赵政当他的关门弟子,但有几个条件要先讲好 第一,他要看赵政是否生有好帝王之相,若不够格,不收他的理由是:龙生九种,并不是每个龙子都能变成飞龙在天的龙也许他还知道赵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根本不是龙种,不过在赵悦极力推荐下,他想看看赵政是否是跳跃龙门就能变龙的鲤鱼,只是他没说出来 第二,他任何教法,家长不得有异议或参加意见,否则退学,罚则照中途退学办理 第三,赵政要住在他那里,每个月只准省亲三天,而且要学就是三年,不得中途退学,违者罚介绍人——也就是赵悦——为他种瓜三年三年后再视成绩决定是否继续收留 第四,学生不得带伴读书童或女仆,一切日常生活事务自理食衣住行由他负责调配,家长不得自送衣服食物,否则退学,罚则按中途退学办理 第五,除上述条件外,首先赵政需通过入学测验,办法另订 第六,以上条件需以文字正式订约 这些条件将楚玉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断摇头,她犹豫地问赵悦说: “爹爹,您真的放心将赵政交给这样怪异的人吗?” “女儿,不错,越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越是在旁人眼中显得古怪,但这些条件总括起来,不外乎是要他学得有始有终,切断所有半途而废的后路你想想看,为父都不怕为他种瓜三年,你还怕什么?"赵悦笑着说 “这倒也是,"但楚玉夫人仍不放心:“这样小的孩子,没人照顾怎么行?” “这是要训练赵政从小学会独立,同时,女儿,你别看他话说得凶,其实他长相慈祥,很受市井孩子们的欢迎,走到哪里都有孩子围着他他有他一套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相信比我们用的方法会更好何况赵政要练剑就需先培养体能,练武人的饮食和气居都需要和常人不一样你相信我,就得相信他” 楚玉夫人只有抱着一试的心理答应了,好在违约罚种瓜三年的不是她4 入学测验的当天,楚玉夫人没有出面,只是由赵悦带着赵政缓慢地由东门走向西门他们不敢坐车,因为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走路本身就是最好的运动,公子王孙练武,坐着车子而来,再坐着车子回去,中间只比划几下招式,根本是浪费时间,也练不出好体能,要学武得先从走路跑步开始 走路就花了他们将近一个时辰 “累不累?"看到五岁的赵政走得脸上冒汗,赵悦有点怜惜地问 “不累,"赵政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比坐车好多了,看到的人与东西和车上看到的都不一样,还是走路好玩些” 赵悦暗暗在心中称奇,这孩子真的和一般人不同,别的孩子走这么远,早就赖着不肯走了 中隐老人住在靠西门城墙边的一间木屋里,四周有很大的空地,大部份都种了香瓜,现在正是香瓜收成的时候,遍地绿色中夹着金黄 木屋分成四间,中间对门的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摆设简单整齐,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赵悦常诧异,他一个人要种瓜卖瓜,自理饮食,哪有这多时间来收拾屋子?更不谈他还要精研各种学问 中隐老人的理论是——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治国旗天下一定要从修身开始,而修身最要是能做到凡事都有条理 至于时间分配,他也有他一套妙论:用脑力与用体力互相调节,就可以长时间工作而不累譬如他自己,读书或是想事想累了,就到田里种瓜,身体在劳动,脑子却在休息,反之亦也如此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固定睡四个时辰外,他可以接连工作十六个时辰不累,近来因为年纪大了,工作时间自动缩短,但一天也至少连续工作六个时辰 至于时间的利用,他认为除了非常重大或危险的事要全神贯注外,一个人应该训练自己可以一心二用甚至是三用,这样可用时间就可增加一倍或两倍他用自己作比方说,他和赵悦聊天的时候,手上绝不闲着,他不是编箩筐,就是一边扫地擦桌子,甚至在脑子里想其他问题,其他依此类推不过也要训练自己知道如何适当搭配着做,以免同时误了两件或三件事 当赵悦带着赵政抵达时,他正在客厅里坐着编箩筐,他站起来点头示意,表示欢迎,手上编的动作仍然未停赵悦自动坐上客席,他要赵政跪在中间的中隐老人前面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温和慈祥却带着威严 赵政像被催眠似的,两眼注视着他此时像铁器遇到磁石一样,感到这位发须皆白的圆脸小眼老头,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老小两个就这样四目相对,室内空气沉闷而紧张,这时候,一条小黄狗走到赵政身边,摇着尾巴,爬到他身上,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赵政痒得想笑却不敢 两人对看了很久,小狗在舔个不停,老人手上动作也未停,很大一会,老人睁大眼睛,赵政才发现,他的眼睛眯着时看似小,睁开却很大,而且目光如炬,眼神像利刃让他背脊都发凉老人转向满带期待神色的赵悦说: “这孩子长得隆鼻,长目,两眉入鬓,表示他意志坚定,雄心勃勃再看他胸向前突,这在相法上谓之挚鸟胸,为人性格悍勇,敢作敢为,将来成就必大于诸先秦王虽非龙种,却是难得的变种鲤鱼” “这么说,老哥决定收了?"赵悦欣喜地说 “这只是第一关,等下还有三道测验题,测试一下他的资质反应,然后再作决定"老人认真地说 “唉,五岁的孩子,又是养在深宅后院的妇人女子之手,能懂得什么?老哥就马虎点吧"赵说叹了口气 “资质是天生的,非人力可以改变,不是美玉奇石,不值得我费工夫来雕琢,"老人毫不让步:“当然我会知道诘问五岁的孩子什么问题” 赵政对他们的谈话懂不了多少,他仍然跪在原地不动,小狗看舔他毫无反应,也就睡到门边去了 “赵政,"老人仍旧语气温柔:“将刚才舔你的小黄喊过来” “这也是测验题目?"赵悦惊奇地问 “稍安勿躁"老人制止住他 赵政遵命喊了几次"小黄",小狗只看看他,仍然懒懒地躺着不动老人只喊了一声,小狗就箭似地摇着尾巴奔了过去 “赵政,回答我,为什么你喊它不来,我一喊就来” “因为……因为你常给它东西吃,而我没给它吃过"赵政回答 “假若你现在手上有吃的,它会不会到你那里去?” “那要看它肚子饿不饿,饿就会,不饿就不一定” “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你去牵一条牛来,办不办得到?” “大牛我可以牵来,小牛我办不到” “为什么?"老人似乎也对他的答案感到意外 “大牛穿了鼻而且是绑在固定的地方,我拉他,他怕痛,一定会跟我走;小牛没穿鼻,又会乱跑,我追他不到” 老人皱皱眉头,赵悦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再问你,假若你走在深山里,前面是一道独木桥,后面有只狼在追你,你又不会游泳,你要怎么办?打狼还是上桥?” “没有关系,在赵庄我学会爬树,深山一定有大树,狼不会爬树"赵政微笑着说:“我爬到树上去” “好,你到外面去玩会,我有话要跟你外公讲” “是"赵政得救了似的,高兴地往外跑,这次不等他喊,小黄也追在他后面 “老哥,怎么样?收了吗?"赵悦笑着先问:“五岁的孩子这样古怪精灵,真是少见” “的确是异乎常见,答案都是在我控制之外照常理推断,第一个问题一般这大的孩子会问答狗是你的,当然听你的第二个问题会回答敢或不敢第三个问题通常会答回转身来与狼打,以示勇敢,或是选择上独木桥表示无奈,但他有第三种选择,这代表他不会受常规的束缚” “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可测出他的资质?” “当然,我已测验出他独立大胆,却思想缜密,考虑周到,并且不受任何约束,敢海阔天空地想只是可惜……"老人惋惜地迟疑 “可惜什么?"赵悦追问 “此子鹰视虎步,狼音豺声,可共患难,不能分享成功,不得意时能谦卑下人,得意后刻薄寡恩” “只五岁的孩子,你能看到这样多么?” “老朽阅人多矣"老人叹了口气 “那你到底收是不收?” “当然收,这种旷世奇才,怎能错过何况有时候人能胜天,我尽量设法在教育中培养他一点敦厚” “越王勾践和他相比,真是萤虫比秋月,他若当了秦王,天下不是大乱就是大治"老人又叹了口气5 这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发鬓皆白的老头,红通通的圆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他挑着一担香瓜,旁边跟着一个俊秀小孩,小孩后面又跟着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小黄狗,走到哪里都围着一大堆孩子 老人似乎志不在卖瓜,他只带着小孩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难民群居的平民窟,可以让赵政知道民间疾苦和小孩相处,则是培养他与群众相处的领寻能力 中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政开始学书击剑,有时候也会跟老人到田里工作,晚上又是复习白天的功课,或是教他锻炼身体之道,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但老人的教育方式是启发自动式的,赵政不想做了,他也不勉强 三年间,赵政得到了基础教育外更多的东西老人将隔在他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帘幕拉开,教他认识这个世界欢乐温馨的一面,也看到悲惨病苦的另一面 在街上的孩子对他没有嫉妒,也就没有排拒和讥刺,他们全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从内心中接纳只有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相当的人,才能不做作不虚伪地互相从内心接纳,有如车的两轮,必须同高才能维持平衡,在友谊的路上才走得久走得稳,一方面暂时将就或高攀是维持不久的 街上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秦国的世子,更不会知道有关他和吕不韦之间的这段纠缠,他们把他当作完全平等完全相同的人他们共分食物,共同携手唱歌跳舞,有时也互相对骂打架,甚至是无理取闹地欺侮对方,但都是站在相同和气等的立场相同而平等的人,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阳光的世界里,所有的相骂斗气只是片片乌云,很快就会消逝过去 在这些孩子当中,他甚至还认识了一个他初恋的小女孩,假若那种孩子气纯纯的依恋也能称作恋爱的话 当时他八岁,而那女孩应该有十二、三岁了,她已开始发育,是由儿童正蜕变为少女的尴尬年龄,少女群中嫌她太小不懂事,儿童却又见她长得又高大,身体已在变形,非他们族类而加以排斥 她家里应该很有钱,高大的围墙,长长的一大段,占了整条巷子的一大半,红色的小木楼,正好高出围墙一截,站在小楼的回廊里,可以俯瞰整条大街和邻近小巷墙边有几棵桃树,春天开满粉红色的花,高及小楼的一半,站在墙外看,在回廊上走动的人,就像在花枝丛中穿动一样 这个女孩每个清晨就站在这种花叶中看街景,他却为她清秀的脸和俏丽的身影所迷住 每天,老人照例要在这条行人众多的小市集卖上一、两个时辰,就让赵政和市集的儿童玩耍 八岁春天的那段时间,自从他发现到这个每天都痴立小楼看街景的女孩后,他突然间对那些孩子失去兴趣他喜欢站在墙外,看着那个痴看街景的女孩,直到她消逝在小楼里有时他只能看到她片刻时间,有时却能呆望她一、两个时辰,直到有孩子们来找他,告诉他老爹要走了 一段时间后,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开始向他微笑或是招手,或是交谈几句话,后来,禁不起街景的诱惑和他的招唤,她偷偷地下楼,溜出花园的后门,一起到街上玩 她牵着他的手,就像个小姊姊,可是每逢他接触到她柔腻温暖的手心时,就会心跳加速,全身颤抖他接触过很多女人的手,母亲的、奶娘的、婢女们的,但都不会产生这种美妙、有如电击的微妙感觉 他只知道她名莲儿,她也只知道他叫赵政,除此以外,他们都未问过对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两人在一起很愉快就够了 有的时候,他会站在墙下等待很久,这时候她会出现在小楼上向他摇手,他就知道今天她出不来了他带着点失望离开,但并不沮丧,还有明天,孩子们的明天多过成人,希望也多过成人 每次玩到老人快走的时候,女孩总会催他: “老爹要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轻盈的背影隐入门后,隔会又会在小楼花树叶中出现,她向他摆手说明天见,这时他会在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但随之而来的是期待明天的希望 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由桃花盛开的春天到冰雪封地的冬天,直到有一天女孩不再出现,连等了几天,最后才绝望,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也不想进门去打听,她的来和去,就像一片彩云 但很久很久,她的身影和桃花半盖的小楼常会在他梦中出现,在他离开赵国,甚至是登上王位以后,仍然如此6 当然,真实世界中总有它悲惨丑恶的另一面 在老人的引导下,他也看到许多他以前想象不到的情景和场面 众多低矮险暗的草屋里,一家十几口挤在一张炕上,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是阴森潮湿,充满恶臭,那是体臭、霉臭、垃圾臭等等臭味的混合气,很难说出那到底是属于哪种臭 屋顶墙壁坑坑洞洞,晴天固然可以躺在炕上就欣赏到天上的星星,但下起雨来,却往往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下小雨,屋内也会泛滥成灾 光着身子的婴儿,在潮湿的泥土地上爬着,或是吸着营养不良母亲的干瘪奶头,吸不出奶,放声大哭 走进这些平民窟,赵政不免会奇怪,为什么他的家里是只有他一个小孩,那多的大人像众星拱月一样护卫着他,跌倒一下,就有很多大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像是天要塌下来的大祸事;这里却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孩子,却看不到几个大人,大小孩背小小孩,小小孩牵更小的小孩,婴儿就像小狗一样,在泥土和垃圾中爬行打滚,抓吃自己的排泄物 战争减少了精壮,老弱却增加了 他在市集和一些大街小巷上,也看到成群的难民,他们连这种破烂霉臭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他们大都是老弱妇孺,女的大都背上背着婴儿有的手上牵着一个,怀中抱着一个,还有一个拉着她的裙边其中有很多长相清秀的,一眼就看得是有教养、好家世出身的,她们牵背着孩子,腼腆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脸红红的,一副想伸手乞讨却伸不出来的样子 遇到这种情形,老人会将准备的一封封铜钱,要赵政送到她们手上,顺便带几个瓜分给那些孩子她们会嗫嚅着道谢,手抚摸着正狼吞虎咽着香瓜的孩子的头,眼泪汩汩地流出来 他也看到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成堆的伤残军人,断腿缺胳膊地穿梭在市集行人和店铺间乞讨,他们有的还穿着破旧的军服,上面沾满了血的痕迹,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们大都是长期之战幸存的人有的是家乡仍在秦军手上,有家归不得;有的是回家以后,发现亲人死的死,散的散,田园荒芜,房屋烧得一干二净,自己又伤残,无力再独自重整家园,只有到邯郸来谋生,但邯郸居大不易,伤残人到哪里都没人请,最后只有流落街头有的是自小离家,在军中混了太久,家是否在,还有亲人否,全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回家,认为邯郸大城,讨起饭也比较容易些,也就聚集到这处国都来 他们中间有人拦住行人品讨,口口声声说是长期之战的残存者;有的项上挂块木牌,上写"国家负我";有的还跪在地上,前面洋洋洒洒写着千言告父老书,说明他与秦军作战受伤及来邯郸的经过 有的就坐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就是那样沉默地坐着 他们有的人闹着要见赵王,但一接近到王宫多少条街以外,早就被他们昔日的同袍——王城的护卫军挡住了这些衣鲜盔明的赵国精锐,对这些伤残同袍不但没有怜惜,反而觉得他们丢了军队的脸,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也许,赵王永远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每次他出巡或狩猎都要先清道,他看到的是整齐干净的街道,已经或者正在修复的雕阁画楼和亭台楼榭每次他所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呼声和道贺声左右大臣都告诉他,赵国本来就富足,邯郸围解后,经过一年多休息调养,已经恢复元气,农村城市都在欣欣向荣 针对赵政对这些伤残军人的同情和感慨,老人对他进行机会教育说: “人间最愚蠢的事就是战争,双方有什么问题都可商量着解决的,战争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但为什么从黄帝战蚩尤开始,天下的战争几乎没停止过呢?"赵政天真地问:“国与国之间为什么要打仗?” 老人犹豫了,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单纯真正的原因,也许要讨论人为什么要战争,可以写成一本大书,但研究如何战争的兵法很多,他就没有见过一本研究战争根本原因及如何根除战争的书,将来有时间他要深研写一本 也许战争是人类的天性吧?不仅是为了生存 “老爹,"赵政高兴地拍手大叫:“天底下也有老爹回答不出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打架呢?"老人反问 “很多很多原因,一时说不清,"赵政说:“但是我只知道,要有一个能压服众人而又公平的人,我们中间就会打架少一些"赵政紧锁两眉沉思,已经是成人的表情 “国与国要打仗,和小孩要打架一样,表面上是只为一个原因,实际上原因多得很"老人也深思地说 “哦,我明白了,"赵政说:“国与国之间打仗,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得能压制诸国的人,就像小孩打架没人管一样,只要有人管,小孩们就不敢打架周王室强盛的时候,战争就少得多要天下没有战争就要天下统一” “假若别人不让你统一呢?"老人问,但他也惊奇,赵政这么快就得出如此简单的答案 “那我就打得他愿意听话"赵政举起拳头说 “那还是得打仗"老人叹口气说:“别人不服你打他服,你不服别人,别人也会打你,一个人打不赢,大家联合起来打你这样还是战争越打越多,就像现在一样” “但联合不是那么简单,我可以一个个来收拾"赵政诡异地笑了 老人却沉默了,赵政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全是以战争开始,又以战争结束,周而复始,其中道理不会这样简单也许有股大力量镇压住诸多小力量,乃是暂时维持统一与和气的唯一办法 赵政也沉默了,他在想有朝一日,拥有至高的权力时,一定要统一天下,让战争永远不再发生7 三年来,赵政和老人之间形成一种师生加父子的感情 正如赵悦所说的,老人提出的条件苛刻,似乎不近人情,但他教育赵政所用的方式,却是太人性化和自由化了,一般的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他从不勉强他做什么,也不规定他背书,只是将事情和书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择如何做,什么时候做结果是再难的事情和再难读的书,只有引发赵政更大的兴趣,一点也不觉得苦他向赵政提出的规定和问题,反而比赵政的要求和问题少 这也许是他最取巧的地方他可以选择学生 在生活泼居上,除了赵政能做的事他绝不帮忙以外,其余他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政自小就和父亲分开,却在他身上得到了父爱有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分不清心上的感觉,他们到底是师生还是父子? 最使赵政终生留恋的,乃是他们晚饭后散步的那段时间他跟在老人身边,漫步在城墙上,看到墙边破烂发臭的平民窟,也望着远处大户人家的高楼亭榭,还有雄伟巍峨的王宫 他们也远眺城墙外面广大的原野,在月光或星空之下,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问,这又不像父子师生,却像一对年龄悬殊的知心好友 老人对他讲一些天文、地理和历史及物理的知识,深入浅出,全包装在故事的外壳里,让他不知不觉中得到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他们互相辩论,他学会绝不强词夺理的辩难之道,老人在被他问得无话可答,或追击得无路可走时,也只是哈哈一笑,不了了之 他在此时无形中学习了推理的方法,也形成了一个终生奉行的观念——在真理面前,人人品等这延伸出他日后以法治天下的行动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期满的那天,赵悦来了 “假若你要问我能不能再留赵政三年,我的答覆是可以”在两人行过宾主之礼以后,老人就主动地说 “恐怕赵政不可能再留下了"赵悦叹口气说 “为什么?他母亲不愿意?"老人有点着急地问,转眼看看侍立在旁边的赵政 “我愿意这样追随老爹一辈子"赵政认真地说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天下等着要你做的事太多,"老人也叹了口气:“但基础教育刚完成,这样半途而废太可惜” “他母亲的确是对老哥感激得不得了,这次还和我说起,自从赵政跟着老哥学习以后,每个月都看着他在变,无论是体格、学识和气质,全都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要是她自己来教育养,他恐怕还是个不分韭麦的孩子” “那又为什么呢?"老人不解地问 “有消息传来,秦昭王驾薨,安国君继位……” 他说到这里,就为老人的眼色所止住,老人转脸向赵政说:“政儿,你带小黄出去玩玩,我跟你外公将事情商量好以后,再找你回来” 赵政遵命带小黄出去,只听到赵悦的半句话: “安国君迟早……”8 五十六年秋,秦昭王卒,太子安国君继位,称号为庄王继位时已五十三岁,而且身体羸弱,一看就知会活不久长 子楚正式立为太子,一般大臣预测他很快就会登上王位,但大家都奇怪的是,太子并不急欲要滞留在赵国的夫人和世子回国 其中道理只有吕不韦和子楚最清楚,但两个人都不会告诉别人吕不韦不敢表示任何要楚玉夫人回国的意见,而子楚太子则是加纳姬妾,日夜努力,想生出一个自己的儿子来,结果是儿子未生出,身体却弄坏了,明显的虚弱不堪在赵国方面,楚玉夫人、赵悦甚至是中隐老人都明白,为什么子楚迟迟不接他们回国,赵国的留难只是他的一项对外藉口,真正原因他们都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以女人的敏感直觉,她明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时间晚了,绝对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局面,但对这件事她又找不到人商量,因为只要提到赵政立嗣的事,就会触及到她内心的伤口 但如今事已紧急,她不得不自己设法解决 那天,只带着一名女仆,坐了一部单马安车,直驱中隐老人家,连赵悦都没通知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三年来她都遵守约定,只让赵政每个月回家三天,她从不到老人住处打扰,如今三年已满,她应该去谢一下师 老人对她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而且早有了心理准备他迎接她进屋,然后在赵政见过母亲以后,将他打发出去,由他带着小女仆去参观附近环境 他们先道了会家常,谈了下赵政受教育的事,楚玉夫人表示谢意以后,她突然跪倒在老人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先生救我” 老人惊站起来,不便亲扶,只得两手作虚扶之状,口中连连说道: “夫人有话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折杀了老朽” “先生答应救我,楚玉才愿起来"楚玉夫人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 “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一定是为了赵政这孩子立嗣的事而来,"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其实,这孩子的事,也许老朽操心的程度,不会下于夫人,请起来,才好从长计议” “遵先生命"楚玉夫人回复原位:“楚玉为此事日夜寝食难安,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上次,赵悦贤弟到此,将目前情况说了个大概,说老实话,夫人为此事寝食难安,老朽也是几天未睡好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已得到一个粗浅的看法,但在提出以前,希望夫人先说说你的意见” 楚玉夫人迟疑了很久,她想将和子楚之间的心结合盘提出,但无论如何总觉开不了口最后她只得脸带坚决,用诚恳的语气说: “楚玉一切听先生的安排” “老朽也知道,夫人有很多话不便出口,那我们就作最坏的打算"老人睁眼直视着楚玉夫人,目光如电 “请先生不必避讳什么,直言好了"楚玉夫人嗫嚅地说,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我们假设子楚太子并不喜欢赵政……"老人话说到此,停下来观察楚玉夫人的神色 她张口想辩解几句,却为老人利刃似的目光震慑住,开不了口 “要是夫人不反对这个假设……” “不,楚玉不作如此想"保护女人名节的直觉反应,逼使她不得不开口 “那请夫人说出你的看法,"老人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厌恶,他在想:“女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实情,她还是要假装正经” “先生,还是依你的意见,我们作最坏的打算"她想到事到如今,也只有听他的了 “我假设太子并不喜欢赵政,依据有二,一是以秦赵两国目前的状况,只要太子一要求,赵国一定肯放夫人及赵政回国,但太子从未请求过二是传言太子广纳姬妾,目的是想多生孩子” “楚玉也听到此类传言,但认为太子想多生孩子,只是为了广布枝叶,这没有什么不对"楚玉夫人忍不住强词辩解 “两者分开来看,似乎没什么不对,两者加在一起,却大大的不对了,"老人看了楚玉夫人一眼,微笑着说:“现成的不争取,虚无缥缈的,反而不遗余力,听说几年来,他连个女儿都没生,空有那多的姬妾” 她脸红语寒,不再说话 “所以,夫人要采取行动,必须要快,而且是双管齐下” “如何下法?” “赵国方面由赵悦贤弟进行,要他利用关系,晋谒赵王,言明送赵政回国的好处至于秦国方面……"老人沉吟 “吕不韦在那边,他可以向子楚或秦王禀告"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她硬起头皮提吕不韦 “他适当吗?"老人语气有点愤慨,他真想一语道穿,但再一想,这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孩子气因此他出奇柔和地继续说:“假若他能说早就说了,或者是早就生效了,不会等到现在所以我们要假定他不肯说,或是说了无效” “那我们要找什么人去呢?"先听到老人口岂不对,她真怕老人会直言道破她和吕不韦之间的秘密,看到他脸色反而缓和,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适当人选,看样子还是只有我自己去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要如何做法,是否可先明示楚玉一二?” “老朽几十年来调教出的王侯将相无数,安国君昔日游学赵国,也曾与老朽同游,华阳夫人那时就在他身边,所以可说是老朽旧识,我要见到他们,也许可以说几句话只是……老人又摇头长叹 楚玉夫人先听说老人和秦王及王后有如此深的渊源,而且愿意亲自出马,但一听到他说只是在客厅门口张望,想看他们话说完了没有她灵机一动,将赵政喊进屋来,带着他,母子双双跪倒在老人前面,她又双目流泪泣道: “先生对政儿三年的栽培,楚玉无限感激,但要是不能继承大位,先生的教育苦心算是白费何况现在他只完成三年基础教育,希望先生也不要半途而废,将他造就成一个贤能之君” “师父,赵政也愿意终生聆听您的教诲"赵政才进来弄不清情况,还以为师父不愿教他了 “起来,起来,老朽教出这多王侯将相,就是和他最投机,预料他将来的成就会远超过其他所有的人这种英才我不教,那我是自己不要快乐了我刚才说'只是',乃是说,一时老朽捲入这场政治漩涡,只怕终生都摆脱不掉了昔日由名著天下的大显,一下退居到隐于野的小隐,后来变成目前的中隐,一插手这件事,我必须管到底,不将赵政扶上王座,绝不能半途而废,那我岂不是要将'中隐老人'的名号改成大隐隐于朝的'大隐老人'了” 老人说完话,掀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动屋瓦,看样子他年轻时的豪气又复发了 听他这样一说,楚玉夫人破涕为笑,她带着赵政再叩头说:“愿先生不要嫌弃这孩子愚蠢,终生加以教诲,异日要是得国,还望先生善导” 赵国这边由赵悦负责进行,中隐老人到秦国去游说现今的秦王,也就是昔日曾做过他学生的安国君 中隐老人临行前告诉他,第一步是先打听赵王对遣返赵政的反应,并给他三道锦囊,要他遇到事情不顺利时,一道道地拆看 赵悦首先找到一位宗室大臣,要他伺空在赵王面前进言,看看赵王说什么 这位宗室大臣有天奉命陪赵王饮宴,在赵王酒酣耳热欣赏歌舞,兴致极高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秦国新王初立的事他说: “秦王新立,昔日在赵当质子的异人已正式成为太子,听说他的妻儿还待在赵国……” 他话还未说完,赵王已勃然变色,眼瞪着他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妻儿的下落了?快派人将他们拘禁起来,一来好作寡人和秦国谈判的筹码,二来也好让寡人一消心头之恨,上次他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害得寡人贻笑国际” “臣也只是听到谣传罢了"这位宗室大臣赶快声明 “好,就谣传追踪下去,速办"赵王下令 “是,臣遵命"宗室大臣只得如此敷衍 赵悦得到这样的答覆,明知赵王是在做戏,他早知道楚玉夫人母子是藏在他这里,但又怕他假戏真做,真派人来抓,那就弄巧成拙,事情变得更糟了 于是他打开老人给他的第一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派人造谣,子楚在齐曾生一子,现齐国正准备遣送返秦” 第二天邯郸就传遍这个消息,很快就转到赵王耳中,次日的早朝议事完毕,赵王特地将那位宗室大臣留下,问起这项谣传赵王怀疑地说: “异人在齐为质,早于在赵,照说这个孩子应该比赵政还大,怎么从未听说过?假若真有其事的话,赵政就不再是奇货可居了你派人在市面去查,寡人另要人在齐国打听” “是,臣遵命” 宗室大臣当然第一个找到赵悦,问他子楚是否真有个儿子留在齐国赵悦表示不知道,宗室大臣告诉他,赵王除了派他查这件事外,还要透过在齐的间谍系统查这件事 赵悦一听,大感紧张,间谍系统参与调查,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赵王不用多聪明,也会明白是他在捣鬼上次李代桃僵之计使他余恨犹在,这次要是再老羞成怒,他赵悦和楚玉母子都会倒大楣 他打开了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与齐驺商量” 齐驺是齐国名士,和他与老人都是多年知交他们在年轻时都是重义轻身的行侠仗义之人,所以有多次舍身互救的记录,谈得上是生死之交他一向住在齐国,就在中隐老人起程赴秦前一天才抵达邯郸 他找到齐驺,将事情说明后,齐驺笑着说: “这很简单,这次我来邯郸,赵王曾数次派人来找我,暗示我主动请见赵王,原因是怕他直接请我,我不去他会大失面子嗯,他的确是个太要面子的人,不懂得礼贤下士的秘诀因此,你只要托人在他面前讽示一下,说是我并不是不想主动请见他,而是怕提出以后他不召见,名士也是很怕失面子的,他一定会很快召见我” “你见了赵王要怎么说呢?"赵悦问 “情况千变万化,游说只要维持一个目标,说词则是要依当时状况,或动之以情,或说之以理,或诱之以利,或胁之以害,事前准备的,临时恐怕用不上,交给我,我会相机行事” 果然,赵王很快就召见齐驺除了大宴群臣以彰他礼贤下士的美名外,更在南书房独自留客,说是要向齐驺请教军国大事 他们从谈了一些天下大势和赵秦之间的和与战以后,赵王忍不住问了齐国异人儿子的事他最后说: “齐先生刚自齐国来,是否听到这项谣传?是否知道真相,请先生告之” “仿佛听到过,但事不关己,臣也未在意"齐驺欲擒故纵地说 “但这对赵国的关系可大了,先生何以教寡人?” “其实,以臣看来,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重要性全在大王想如何利用赵政” “寡人想要秦国交还赵国割给秦国的五座城邑,"赵王说:假若齐国有子这件事是假,那赵政就是秦太子的独子,未来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利用价值就大些假若异人真的还有个儿子在齐,那么比赵政大应立为世子,而且楚玉夫人据传不见喜于异人太子,那赵政立嗣的希望更小,用来要胁暴秦还我五城的可能更少寡人该如何做法,愿先生有以教寡人” 齐驺故意迟疑了很久,赵王有点不高兴地催促说: “先生莫非以寡人为不可教” “臣怎么敢?"齐驺装得诚惶诚恐的样子:“臣正在仔细思考” “先生想出什么办法否?” “以臣的浅见,问题不在秦太子是否有其他儿子,因为即使齐国没有,他身边姬妾那样多,随时都可以生一个,最要紧的是如何扩大赵政的利用价值而使赵国得利” “先生的高见?"赵王一听到利,眼睛都亮了起来 “赵政目前虽为秦太子独子,但和生母远在赵国,不得与太子朝夕相亲,景况之惨,比当年秦太子异人本身有过之无不及而臣在邯郸市井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大王明知道她们母子藏身之处而不加追究,她们的确是感激莫名,日夜都在思考,赵政有朝一日回秦国为王,应如何报答” “这样说来,楚玉夫人还是明理的,她不记上次寡人杀她家人赵升之仇?"赵王面露得色说:“寡人是不想逮捕她们而已,其实,她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寡人的监视之下” “大王英明睿智是天下都知道的"齐驺顺便为他奉送一顶高帽子 赵王没有谦谢,表示当之无愧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齐驺突然话锋一转 “寡人失在何处?"赵王有点惊讶 “以赵政换秦五城,只是短时间利益,而且秦未必理会” “那长期利益呢?"赵王逐步被引入圈套 “大王明智,早就知道长期利益何在了"齐驺微笑 “当然寡人也考虑到送赵政回国,但是怕赵政母子怨恨寡人,送回国无益,反不如握在手中作为换城的筹码经先生这一开导,寡人茅塞顿开,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马甚至是多马竞驰,先到者为胜,大王要争取时效”齐驺再临门一脚:“只要能着先鞭,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已无关紧要了” “听说已有人返秦为赵政游说?"赵王试探地问 “那大王是否考虑主动?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齐驺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倒问 赵王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击案而起说: “先生,假若秦国不重视赵政,送回国无益,反不如留在赵国,秦国多少有点顾忌” “假若赵政受重视呢?” “只要秦国迎接使者一到邯郸,寡人立刻放人” “臣以为太迟了,应该是秦国使者一出发,大王就装做不知而主动送赵政回国,与秦国使者半途而过,才显得出人情”齐驺知道,各国都有间谍派在对方,观察监视,一有情报最快的传递方法是飞鸽传书 “先生高见,寡人谨受教” 那夜,赵王和齐驺谈了个通宵10 老人离赵赴秦为他去进行游说,赵政只有回到家里来住过惯了简单自然的生活,突然回到往昔的奢侈优裕的环境,反而像习惯了山林的小兽重返牢笼一样,渴望他已享受过的自由 尤其是老人无穷的智慧加上他童心的好奇,他像吸满了智慧之汁的海绵一样,别的同年龄孩子,甚至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和他比较起来,会显得知识如此疲乏,生性如此愚蠢 他的体格是经过老人精心调理和训练过的,健壮高大,九岁的人看上去比十二、三岁还成熟 他发觉和莲儿一样,在同伴中也处于一种尴尬地位同年龄的孩子,心智和外形都和他极不相配,所以加以排斥他于是他极力想打入看来外表相似、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少年群中,这些公子王孙,在智力身体发育方面也许延后,但在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方面却早熟得很,对这个粗野不文的小子当然也不欢迎 他们嫉妒他的家世,赵王突然对她们母子好了起来,常派使者送赏赐品,不时还邀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到后宫和王后欢叙赵王常安慰楚玉夫人,只要秦国方面有所表示,即使是没有表示,也会在适当时机送她们回国这些公子王孙的家长当然会告诫子弟,赵政将来会做秦王,目前不能得罪他,但告诫越多,反弹越大,他们反而专找赵政麻烦 他们恨他每逢家长们带着子女在一起聚会,大人们问什么比较深点的学术或常识问题,赵政侃侃回答,吸引住王后及其他贵妇的注意,而这些不学无术的公子王孙,则羞得无地自容 赵国自国君、王后以下的宗室大臣和显要,教训儿子都会以赵政做榜样,通常都是这样的两种话: “赵政才九岁,你都十五、六了,相比之下你应该惭愧” 或是: “不愧是上国世子,果然与众不同但你不也是上国公子吗?为什么这样不争气,真是气死我了” 这种情形下,不让这些公子王孙恨他也难 于是他们合伙想出整他的办法—— 有时候他们假装诚意地请他,却是带他到行欢场所,叫些歌女舞伎饮酒作乐,让他走也不是,留下来更感难过他们还唆使那些女人故意逗弄他调戏他,而他们则在一旁出言讽刺,突显他们深懂风月,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 有时候,他们也邀请他到家中,搬出一些金玉古玩,他们细说这此东西的源流,头头是道,问起赵政来,他却一窍不通还有那些名贵种的犬马,赵政虽然骑术不比他们任何人差,但这方面的知识却是欠缺的老人说过,射、骑、御和剑术要讲求杀敌和实用,不是去研究马的品种、弓的好坏和车子、剑本身的精致与考据,那是马夫和工匠的事 但现在却成为他受窘的主因 后来,赵政不上当了,他拒绝他们的邀请可是他们作弄他上了瘾,找他不来,就在路上拦住他羞辱,一个人打不赢他,就众人一起打 最严重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他们当众骂他是野种,够什么资格自称秦国公子 他躲他们,他们却像群狗追猎物一样,千方百计找到他,再加以戏弄或殴打 这些事他从未向楚玉夫人提过,老人训练出他独立的性格,也常教他要忍耐,他最记得他的一番话:孩子,天才和伟大的人都是孤独寂寞的,无论得意不得意,他都会受一般人的排斥你看到鹤立鸡群遭群鸡啄击的样子吗?你想得出龙游在浅水遭虾戏的惨状吗?不要奇怪,这是正常现象,因为他们不同类但一旦白鹤飞起,声唳九天的时候,鸡仍然是爬行在地上一粒粒地觅食当龙飞于天,使得风云变色、江海翻腾的时候,鱼虾又到哪里去了呢?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他必须忍耐,虽然忍耐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家中,他没有一个可倾吐苦闷的人,长大了,赵高也离他疏远了,这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奴仆,见面只会垂手喊公子 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向母亲诉苦,但在夫人处找到她时,她总是紧皱双眉,有时还是在流泪 老人在临行前当着楚玉夫人的面握着他的手交代: “孩子,不管你是几岁,你都是男子汉,对不对?” “当然我是男子汉"他挺挺胸说 “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老人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诚恳地回答,但他偷眼看母亲时,母亲在流泪,虽然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他绝不能再为母亲增加烦恼,她本身的烦恼就已够多了 受到欺侮戏弄以后,他唯一发泄怨愤的办法,乃是跑到老人常带他去的城墙上,对着城墙下面的广大原野呐喊: “有朝一日我会杀光你们” 但有时候他也会哭着喊叫: “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11 的确,楚玉夫人的烦恼是够多的,不但多而且复杂 首先,她遭到和儿子同样的烦恼因为王后厚待她的关系,所有同阶级的贵妇在表面上都逢迎她,称赞她,实际上却轻视她的出身由于嫉妒,她们暗中也排斥她中伤她,有时更旁敲侧击地讽刺她,有意让一些流言(也都是事实)传到她耳中例如什么八个月生子,儿子恐怕是吕不韦的;她只是个仆妇,丈夫将她丢在邯郸,自己一去就是六年,不理不问,而且极力广置姬妾,赵政想当秦王,恐怕不容易等等 这些楚玉夫人还能忍受,因为最多不参加她们的聚会,眼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静这些贵妇人总不能像她们的儿子对赵政一样,骗她出去或半路拦截殴打戏弄 最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两个男人对她的冷淡他的丈夫子楚几乎半年才会有一封家信,信上只有关于用度及问候的话,几乎没有提到过赵政吕不韦更是没来过只字片语,她曾一度倾心过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安全和避嫌,有意要疏远她 最使她烦恼的,却是她无法解决又无法告人的情欲问题,自从她到赵庄以后,她就没亲近过男人 现在她是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年龄,尤其是她这样情欲特强的女人 那天她洗完澡,照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惊觉到从不化妆就粉白细嫩的脸上,在眼角和耳下颈子边,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天生丽质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女人总是会老的,只是有人老得快,有人老得慢些她回想到在吕不韦家当歌伎时的领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头上常出现几丝白发,以及眼角上的皱纹需要用脂粉掩盖当时她和几个姊妹还常开她的玩笑,说是几丝白发更增她的风韵,而眼角的皱纹笑起来凭添几许妩媚她们少不更事,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认真说的,却激起她上面的一番话和几滴清泪 三十五、六岁能保持那种样已算是老得慢的了但一晃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这九年女人最好的年华却是虚度的 当时她为什么要跟定吕不韦?吕不韦亲近过的歌女舞伎,再嫁出去的很多,而且都有陪嫁,像嫁女儿一样有的是小商人,有的是工匠,也有些贫寒士子有些靠着吕不韦的资助成了一方殷富,有的以他婢姑爷的身份,竟也青云直上,成了大夫之流的达官显宦 她自己在出嫁给子楚的时候,更是众人艳羡妒忌的对象,唯一的宠姬,只要生了男孩就会扶正为夫人,然后是太子妃,王后,王太后,她是一下直升九天之上 其实她现在痛恨自己,不该跟定吕不韦,更不该答应嫁给子楚,做什么王后、王太后的梦,虽然这个梦离实现是越来越近 她也不羡慕那些丈夫已成富贵人物的姊妹,在这方面她们就是比她好,也好不到哪里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年成好多收几石麦子,就想到纳妾,何况变成大富大贵的人 她衷心羡慕的,反而是那些嫁给一般人认为没出息人的姊妹无论是士农工商,一夫一妻,白首到老,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些,但一个完整的丈夫加上几个亲生骨肉的子女,不比名义上有一个丈夫,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别个女人房里,有一大堆子女,却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强太多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胴体,腰仍然纤细得仅够盈握,乳房依旧坚挺结实,这也许是没生太多孩子的好处她轻轻抚摸自己没褪色的鲜红乳头,全身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她想起了抚琴的动作,她好久都未抚琴了,再美妙的琴艺,缺少知音,还有什么好弹的呢 她用轻挑慢捻的指法,双手抚弄着乳尖,很快她全身颤抖,心跳加速,脸逐渐发烫她忽然想起吕不韦临行送她的一项礼物,她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了出来 那是一具软玉制的双头男性器官,执着它,她又想起吕不韦的话: “通往王后的道路是孤单寂寞的,到达以后,仍然是寂寞孤单的也许像你这个年龄,最难排遣的还是身体上这股强烈的需要我送一套玩具给你,自古后妃、宫人都是这样打发后宫的空虚日子” 当时她娇嗔地骂吕不韦下流,顺手就丢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想不到经过两次搬家,它仍然在 她抚摸玩弄着这项玩具,雕刻琢磨的手工都是上乘,玲珑精致,唯妙唯肖,软玉青翠欲滴,看得她欲念更为高涨她向外高喊一声: “绣儿” “奴婢在” 应声进来的是刚及笄的湘绣,上个月刚卷起云鬓秀发,脸上犹然充满稚起 “坐到这边来"她柔声地说 她平日对下人的态度正好和吕不韦相反,严厉不稍假辞色突如其来的温柔,使得湘绣误会是大祸即将临头 她两腿颤抖,头低着,一步步慢慢捱向梳妆台边 楚玉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上她的脸,一股清凉直沁心头,但接着那把心头之火却烧得更旺她解开她的酥胸,腻声地说: “看你的身材娇小,真想不到这里发育得这么好……”12 中隐老人抵达咸阳,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下,依照赵悦的安排,藉由一名侍中将他抵达咸阳的消息传到秦王耳中刚登基的秦王,此时尚未除服改元,但听到昔日的老师来临,派了一部单马安车,外加一名侍中来接 侍中还特别向老人解释,秦王本来要派自己的黄盖御车以及虎贲护驾,但主上知道他的脾气,不敢这样做,怕他会不高兴 听侍中这么说,老人心安了一半,看情形秦王念旧,而且对他这个昔日老师是恭敬得很,此行任务大概可以达成 秦王下旨,中隐先生的安车可在宫内行走,直达咸阳宫这是一种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殊例,宫中的老人事后都说,在他们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这种前例 中隐老人在未退隐以前,游遍了各国的宫殿,就是秦宫尚未来过首次来游,和印象中的各国王宫相比,秦宫显示出它简其实用的特色,没有太多的装饰,过道回廊宽窄长短都恰到好处,设计上不夸张,不浪费一点空间,但看来仍然巍峨精致 宫内禁卫很少,来回走动的人更少,不像其他王宫那样热闹,却显得气象森严这表示秦宫内各有职守,不失职,也不僭越,因此也就没有无事忙的冗员 老人不禁想起一个有关秦宫管理体制的传说某一代秦王因批奏折批累,就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名管冠帽的内侍怕他着凉,顺手拿了一件外袍为他盖上他醒了以后,非常感动,但后来查出是管冠帽的内侍所为,郎中令议定:管袍带的内侍失职,杖责三十;管帽冠的这名好心内侍却是僭越职权,按律当斩秦王于心不忍,但还是批准按律令处置 老人再看这些持戟的卫兵和带剑的郎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监视范围或巡查区域,绝不会左张右望乱看一眼卫兵所分布的位置,更是按照阵法排列,平时监视,没有一点看不到的死角,一旦有事,互相支援,绝不会失误,也不会混乱 中隐老人暗地不断点头,难怪秦军以偏远一国之地,独敌整个中原各国秦军进攻,如猛虎临群羊,所向披靡,而退兵时却是井然有序,仍然保持随时可转移为攻势的旺盛士气,使得敌人通常不敢行大胆追击 中原多名将,但一遇到秦军就施展不开,原因是秦军发挥的整体战力,整个军队就像铁铸成的一样而各国军队却像盘散沙,平时操演还像回事,一遇真正硬仗,便四处逃散,溃不成军 老人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姜尚遇文王时已八十岁,虽然他还不到这个年龄,但也七十多了,想辅佐赵政成就王业,统一天下,恐怕是时不我予了 但他随即摇头自责,隐居近四十年,怎么今天又动了凡心,可见抛却富贵容易,想根绝有所为主动?13 安车在起居殿门前停下,秦王已率领百官在阶下迎接下车后,秦王坚持要行师徒之礼,老人微笑着说:“三十年不见,公子仍然如此多礼,你要行师徒之礼,摆明等下要我行君臣之礼,我看还是两免了罢” 秦王连忙说道: “嬴柱怎么敢?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君臣二字恐怕还用不到老师的头上” 一再谦让最后还是以宾主之礼,分从东西阶而上 因为是国丧时间,秦王犹未除服,晚宴不用酒,秦王为老人作了简单介绍,与宴群臣以欢呼表达对主上及老人的敬意 秦王知道老人的脾气,不惯应酬,他摆如此大的场面,只是想在老师前面炫耀一番而已说也可怜,他父亲秦昭王纵横天下,扩张秦国版图,可说是日夜辛劳,但偏偏寿长,十九岁登基活到七十五岁,整整做了五十六年的国君轮到他继位,已经是五十三岁的高龄,想要有他父亲那样大的成就,就得积极行事 因此他抱有文王遇姜尚之想,想以弟子礼感动中隐老人出山,帮他做一番事业,就是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天下,至少亦不能愧对父亲 因此晚宴很快结束,群臣退去秦王摒除左右,亲自将老人引入御书房,坚持行了师生之礼这次老人没有拒绝,见礼毕,老人上座,秦王在一边陪坐,谈了些往日趣事后,秦王明白老人来意,领先将话纳入正题他说: “老师对嬴柱家可说是恩德深厚,三十年前教诲弟子,今天又要为弟子的孙子操心” “赵政是可造之材,依臣的看法,他异日成就恐怕还在秦孝公之上"老人微笑着说: “孟轲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乐也臣这辈子享受这方面的乐趣不少,可是从未有过这三年和赵政相处的这大乐趣” 秦王懂得老人的意思,他拿赵政和秦孝公相比,这是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赞誉秦国原是处于西方偏僻地区的一个小国,中原诸国都以夷狄野人看待,从来会盟缔约的大事,都不屑邀秦国参加 孝公于是行惠政,恤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励精图治后来经过商鞅的辅佐,再变法修刑,采取重农政策,鼓励男耕女织,外则厉兵秣马,加重战功的奖赏和战死者的抚恤,使得人人以为国战死为荣,因此达到足食足兵的地步,国力大强 此后才逐渐向外扩张,参与中原会盟等外交活动十二年,并建首都咸阳,立定大国规模,废井田,开阡陌,建立户口及犯法连坐制度 秦孝公在基本上可算是现代秦国的开创者,后来几世秦王的开疆辟地,日益富强,都可说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中隐老人说他异日比孝公的成就还大,岂不是说他会统一天下?这个孙子他从未见过,但他相信老人的眼光,于是他先就有了急欲看看赵政的念头 “老师这次来秦,是想长留,还是作短暂游?"他想试一下老人的口气 “那要看大王的意思了"老人在心中想,秦王既然待他如此恭敬诚恳,再拖延委婉,只是在浪费时间 “老师的话作何解释?” “赵政三年来只完成了基础教育,养成教育亟待开始,假若大王有意让赵政回来,老臣当然会跟赵政在秦国居,假若赵政不能回来,老臣亦只有很快就回邯郸去了” “哦,老师对赵政真是错爱了明天我将这件事和子楚商量一下,秦国不要质子交换最好,假若要的话,朕想再换一个,横竖朕的儿子孙子很多"说完话,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总算圆满结束秦王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老人,脸露钦羡的神色说: “老师今年应该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六了,"老人叹叹气说:“离姜尚遇文王的年龄还有四岁” “老师不是已经遇到文王了吗?"秦王笑着说:“只是老师不愿做姜尚罢了” 老人微笑不语过一会秦王又说: “老师七十六岁,仍然是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朕才五十三岁,却已形容枯槁,常有头昏眼花、体力不继的感觉” 其实,老人一坐下来以后,就注意到秦王脸色发黄,连眼白都带黄色,依他深通医术的判断,这是长期酗酒已经伤到肝脏的象征虽然不知道他肝病的严重程度,但以他说话无力声音颤抖的现象来看,不好好调养,恐怕是来日无多了他不好明言,只有婉谏,他微笑着说: “老臣粗鄙之人怎能和大王比老臣四十岁戒酒,三十多年来滴酒不沾,起居作息按时,再加上有节制的运动练身,六十岁以后不再近女色,以深研学术来排遣绮念,这些大概与老臣身体顽健有关系”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先王平生不喜饮酒,也不太好女色,时间都花在军国大计和征伐上,所以临去世前身体还算好,他是死于中风"秦王叹叹气说:“朕是年幼时成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为太子后又无所事事这样久,因此无妇人就不知道如何生活,不饮酒就不知如何排遣长夜,不过在朕继位以后,这些都在慢慢地改” “大王只要多加调养,身体自然而然会好起来” “老师是否能教朕一些摄生之道?"秦王急切地问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凡事知足,适可而止” “道理就这样简单?"秦王有点失望 “宇宙之事本就简单,是人自己弄复杂了"老人微笑着说 “朕仍是不明白,请老师稍加解释"秦王脸上充满困惑 “就拿饮食男女这两件最基本的事来说吧饥思食,渴思饮,七日不饮则死,三十日不食则死饥与渴是上天维持生命的警钟,该食时不食,就会饿,该饮时不饮就会渴而食足就会饱,不再思食,虽山珍海味摆列,亦食不下咽,这是上天为人所定下的限度一般飞禽走兽按照上天法则饮食,因此由饮食所引起的疾病甚少,个个身强体壮而人食不厌精,不饿亦食,食不定量,或是人为因素,饿亦不食,食不按时,因此人的疾病,十之八九是由饮食上来” “老师说来真是非常简单,只是一般人都难做到"秦王若有所感 “还有酒,"老人心想乘机向他来段机会教育:“本非自然产品,对人身心有害昔日大禹女儿制酒,大禹食之,乐而忘忧,睡而忘醒,次日推酒而起,感叹地说今后会有因酒而亡国者,从此滴酒不沾酒本来只能让那些疲困的人去喝,让他们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君王日理万机,转念之间都会影响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酗酒伤身误事不只是有关个人” “嬴柱谨受教,"秦王起坐长跪:“但朕一餐不饮酒,就会感觉心神无主,手脚无力,行走蹒跚,两手发抖,这是什么缘故?” “这在医学上谓之酒中毒,乃长期酗酒所致,"老人正色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肺,酒对人体的肝肺伤害最大” “可是没酒却会伤朕的心啊"秦王哈哈大笑:“只有慢慢地戒” 老人先是一楞,接着也跟着笑起来14 “朕想再请教男女之事"秦王谈到男女,变得更聚精会神 “上天要男女雌雄交合,乃是为了延续人和有生万物的生命,有性欲,逼使人和有生万物千方百计自动寻求交配而男女交合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许是上天为人生育子女的辛苦所付的一份工钱吧只拿工钱不愿做事的人会受到责罚,而一心贪图男女享乐,却不愿负延续生命之责的人也会遭到天谴” “嬴柱愿闻其详,请老师解释清楚点” “譬如说,天生男女大致各半,也就是要人间男女一配一的生儿育女当人多娶一女,民间必定多一鳏夫,影响人口繁殖及社会安宁,富人纵欲则伤身性欲有如食欲,一对一的男女性欲,满足即会停止以一男对众女,则如见美食,不饿亦会食指大动,结果会造成纵欲而伤身折寿” “老师这些话朕不太赞成,一只公鸡多只母鸡,仍然雄健,而阉鸡却只是痴肥毫无精神” “天生母鸡多于雄鸡,这就是自然法则,阉鸡乃是人为,违反自然"老人从容解释 “那黄帝之事又怎么说呢?"秦王不服平地说:“相传黄帝夜御百女,最后白日升仙” “大王想学黄帝吗?"老人说:“大王一定读过所谓的《素女经》” “……"秦王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臣曾研习过,甚至试验过,发现里面讲男女交合之道,有的有点道理,阴阳调和本来对人体有益,性欲无法解决,就会使人性情暴躁,觉得生活失去乐趣,这可以由某些野兽在发情期特别凶猛得到证明但说到采阴补阳房中之术,靠此可以保容颜、延青春、补脑健身、防治百病,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这可以由……"老人本来想说由秦王本身就可以得到证明,怕太刺激他而改口说:“由很多人的例子都可以得到证明” 秦王在当公子时,广置姬妾,研习黄帝采补之术,年轻时尚可夜御两、三女,自谓得到黄帝采补术的精髓,更加努力实践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夜御一女即已不能征服,于是靠酒力,仗药物,勉强支持,最后是看到美女都感力不从心,修炼的成果是一身的病痛和众多的子女 他听老人说的话,当然懂得"很多人"就是指他自己,他叹口气说: “黄帝白日升天,不知是真是假?长生不死是朕的愿望,亦是每个人的愿望” “黄帝勤政爱民,终年在外征讨顽凶,为民除害,和蚩尤及其他夷狄纠缠作战数十年,是否有时间和心情夜御百女,聪明人一想便知至于白日升仙,有几个人是亲眼看到仙人的?” “长生不死,众人都这样说,多少会有事实"秦王眼看着老人说:“就以老师来说,年高七十六岁,虽然是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一点不显老态,说不定就是有长生秘方,只是以嬴柱愚蠢不肯传授而已” 听到秦王这番半真半玩笑的话,老人长叹了一声说: “不说是老臣没有长生秘方,就是有,老臣也不愿逆天行事而为” “为什么?"秦王这次是真的感到惊奇了,天下还有不愿长生不死的人 “以老臣之见,人的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则,正如万物的生生死死,这样才能保持天地不老,万古如新假若人老了不死,眼见都是老人,臣真不敢想象是何等景象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显得人生短暂,应及时做事或行乐,要是人不会死的话,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正如没有夜晚,白昼也没有意义一样” “老师的话大过深奥,朕只知道,朕如不死,就可长享秦国,也许永远拥有天下” “要是先王不死,大王也继承不了王位;要是舜王不死,尊祖大费不死,目前可能仍是大舜为帝,而大费仍然在为他调训鸟兽,哪有秦国,哪有大王?” 秦王似乎有所领悟,沉默很久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说: “朕不能长生不死,难道说也不能让天下统一,子孙万世为王?” “这点臣不敢妄言,"老人在心里想,人为什么都是如此痴顽,总想取别人而代之,却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拥有?他口中却说:“不过鉴古可以知今,人有生老病死,国也有兴强衰灭,有史的两千多年来,尧舜直到目前的东周,换了多少朝代,只是有长有短,正如人之有寿有夭而已” “朕明白了"秦王不再谈这方面的话题 他们又谈到其他很多话题,老人学识之渊博,秦王是早就知道的,这一夕话却使他觉得非留下他辅助不可 经过秦王一再的暗示和明求,双方达成协议,老人以太子师的身份住进太子宫中,负责教导太子和赵政,但没有任何官职,也不受任何管辖 太子子楚因事不在咸阳,回来后再会同王后以家宴方式请老人 即日派出使者向赵国要求遣返太子妃楚玉夫人母子回国,赵国如请求,双方再互派质子 中隐老人算是达成初步目标,下一步就是要说服子楚,让他承认赵政是他嗣子,并早日正式册立,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秦始皇全传4?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秦始皇全传4
秦军围攻邯郸一直延续到九月,期间秦军增援数次,并调动过一次统帅。原统帅五大夫王陵因作战不力撤免。秦昭王力请武安君白起为将,白起称病不肯奉诏。 八月,王齮至邯郸代王陵为将,秦军加紧攻城,到九月底,数次攻城战中,秦军伤亡惨重,但仍不能拔。 另方面,楚春申君所率二十万大军,以及魏公子信陵君所率数十万人中挑选出的八万精兵,及时到达,围攻秦军外围。只因邯郸城中,军民协同作战,精壮伤亡过半,已无力发动反攻,否则里应外合,秦军就有被歼危险。 王齮见情况不对,只得报准秦王,下令撤军。回程中,将怒气都发在魏楚身上。秦军一路攻击,斩首六千,魏楚军竞相奔逃,仅只淹死在黄河里的人就高达两万多。 自子楚逃回秦军的当时,赵王发现逮捕到的不是子楚,而只是一个家人时,脾气发得将心爱的玉瓶都摔碎了。当时他就下诏廷尉通城搜捕,一定要将子楚和他的妻儿缉拿到案,并搜捕卖放子楚的那名侍中。 第二天赵王仍然以秦国世子的名义斩了赵升,将人头挂在城楼上示众。他的意思是同时向秦军和赵国军民宣示抵抗的决心。 但搜捕多日,始终见不到子楚和妻儿的踪影,后来才得到消息,子楚已逃回秦国,而妻儿是藏匿在赵庄。当时赵王虽恨得牙齿都咬得发酸,一心要杀子楚妻儿泄恨,但赵庄在城外,虽然是在赵军控制之下,却无法搜捕到他们。等到邯郸围解,查到楚玉夫人及赵政的下落,但想到和秦国要谈和,再顾及赵悦的影响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就算了。 其实他也知道,他就算严命缉拿,遇到赵悦的事,下面还是会推、拖、拉,不了自了,他乐得卖一个人情,因为以后大小事情,要赵悦协助解决的还很多。 但不知是子楚回国后太忙,还是有意遗忘,邯郸未解,秦赵达成和议,子楚一直未想到接楚玉夫人及儿子回国,连谈判中都未提起。 楚玉夫人母子就像是不存在的边际人,生活在赵国的邯郸赵庄。2 秦昭王五十二年,赵成王五十年。 赵政五岁。 楚玉夫人住在赵庄,一晃就是三个年头。 承蒙赵悦的照顾,他们一家过得非常舒服。赵悦本身儿女都已长大,出嫁的出嫁,游宦地分散在各国,夫人早逝,只剩下他一人,虽然平日交游广阔,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每逢黄昏怀旧,或是夜半梦回再难入睡时,那股老年特有的凄凉寂寞,再怎样也排解不去。 有了楚玉夫人和赵政以后,说也奇怪,在她的嘘寒问暖之下,在赵政童音的笑声中,这股多年来缠绕他心头的凄凉和寂寞感觉,竟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空。 他爱他们真是远超过自己亲生女儿和外孙。 虽然赵庄是个小地方,但离邯郸很近,邯郸能享受到的一切豪华奢侈,这里也享受得到。赵悦的交游和财势,再加上子楚提供的费用,够她过王后般的生活。 事实上,她在赵庄过的也是这种生活,一呼百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完全不像一个被严令通缉的敌国罪妇。 可是她在内心中并不真正快乐。 第一,她弄不懂为什么子楚不想法子让她们母子回国,邯郸之围已解整整两年多,和议已达成,邯郸又恢复了昔日繁华面目,两国间仇恨也在淡褪,秦国要求送他们母子回国,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同时她也得到消息,子楚不但纳兰儿为姬,正式命名为兰姬,而且是学他父亲安国君的杨广纳姬妾,听说是想要多生儿子,却三年来仍然没有生出一个来。 难道说就是为了讨厌她和赵政,就准备将她们母子永远丢在赵国不管? 第二件使她耿耿于怀的事是赵政越来越懂事,也越来越像吕不韦。认识的人常客套地说,赵政的俊秀胜过他父亲子楚,但她怎样找,在赵政身上脸上也找不出丝毫像子楚的地方。众人有意无意地夸赞,在她听来像快刃,像利箭! 尽管他们在物质生活上过的生活,和周围气质乡人是天壤之别,却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大人可以不理这些,但赵政是个孩子,他需要平等的玩伴,而不是卑躬屈膝谄言媚笑的仆婢大玩具。 所有赵庄的大小孩子为赵政取了个绰号,他们不叫他赵政,而叫他"秦弃儿"。 虽然赵悦对外宣称赵政是他的亲外孙,可是不知传言是如何不胫而走的,愚心的村民似乎都明白赵政的底细,而且还知道他八个月出生,长得不像父亲,而像另一个人。 大人都忠厚,不会当面提起,小孩子可没有那么客气,每逢赵政想参加他们的游戏,就会有人抗议: “我们不跟弃儿玩!"或者说:“我们才不要杂种参加!” 甚至有些孩子还编了一首儿歌,跟在他背后唱—— ~~娘偷汉,生杂种, ~~爹不要,弃河东, ~~弃儿,弃儿, ~~有娘无爹! ~~弃儿,弃儿, ~~弃之河东! 赵政的反应,先是跟他们打架,五岁的孩子打得过谁,反而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时他却不吭一声,楚玉夫人看了心痛,怎么问都没用,只有责骂奶娘。但奶娘也有说不出的委屈,赵政哭闹着不准她跟,他要独自出去找同年龄的孩子玩。 最后,楚玉夫人只有命两名健仆随时保护,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赵政离群儿更远,他也更独立,五岁的孩子,竟然失去欢笑,脸上满布成人的忧郁。 楚玉夫人决心搬回邯郸,大城市的人比较不会管别人的私事。再说,在城里的闺中密友较多,不会这样寂寞。 经过和赵悦商量,赵悦也同意她的看法,外加赵政逐渐长大,五岁应该是开始学习,为将来学习帝王学打基础的时候了。 赵悦和她一起搬回邯郸,住在他在邯郸东门的别墅里。吕不韦在赵国的财产,此时已完全遭到查封。3 迁移到邯郸以后,这方面的困扰的确减少了。深宅重院,加上楚玉夫人活动还不能完全公开,来往的都只是一些至亲好友和故旧的眷属,这些人都属于高级阶层,懂得如何掩饰伪装;她们的孩子也大都富于教养,尽管背后批评挖苦的话,犹胜于赵庄的孩子,但绝不会像那些粗鄙人一样,当着面在赵政面前唱童谣。 赵政和他们地位相等,出身背景大致相同,玩在一起,虽然有时免不了发生点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但他像鱼游在水中,互得而忘,不再像和赵庄那些孩子一样格格不入。 不过,楚玉夫人想到他的基础教育问题。 按照秦宗室法律,太子公子五岁要接受嗣子基础教育,包括诗、书、礼、乐、射、御和剑法。十二岁多养成教育,学习项目包括政经之术、兵法、刑名等深一步的学问,此外也可按照自己的兴趣,研读其他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等较高深的学问。十五岁接受个别教育,按照太子、嫡嗣子、庶出公子……等等级,分别受不同的训练。而太子和嫡嗣子所受训练特别严格,有太师教授帝王学;太傅督导品德修养,管理生活泼居,以及外交应对等仪节;太保则负责身体保健及安全护卫等事宜。 在楚玉夫人的心目中,她的儿子是当然的未来秦王继承人,目前虽然屈居赵地,但绝不能因此耽误了他帝王学的基础教育。 有一天,她向赵悦提到这个问题,赵悦微笑着: “我有一个老友倒是理想人选,只是他早已隐居,不问世事,他收不收赵政,要看他的造化。” “这位老先生是何来历,爹爹是否能告知孩儿。"楚玉夫人有点不放心地问,因为隐士多半性情怪异,孩子受折磨不说,教得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赵悦的回答就诡异得很,他笑笑说: “你信得过老爹,就将赵政交给我,我敢将赵政交给他,当然是把握。至于他的来历,他不愿别人知道,我也要遵守和他的约定,不会跟任何人讲,包括女儿你。” 楚玉夫人怀疑地看着他,很久,赵悦才无奈地说: “好吧,我只透露一件有关他的事。他当年曾广收门徒,教出不少人才,其中有的是如今仍纵横于政坛和疆场上的王侯将相,但看到这些人用他传授的学问,整天攻城略地,打打杀杀,苦了天下百姓,他灰心极了,于是跑到赵国来隐居,自号中隐老人。” “他住在哪处深山大泽?赵政送得太远,女儿会不放心。"楚玉夫人半开玩笑地说。 “他号中隐是取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才隐于野的意思,当然就在邯郸城内,而且租的是我的房子和空地。” “他靠老爹供养,也算是您的门客?” “那才不是,他住我的房子,利用我的空地种瓜,然后挑到市场上卖,他靠此维生,却每年不少我的租金半文。” “这……"楚玉夫人沉吟了很久,最后才冒出一句似笑话却又不是笑话地问话:“他不会只教赵政种瓜卖瓜吧?” “当然,"赵悦忍不住哈哈大笑:“教赵政种瓜卖瓜是少不了的,但我敢保证他能教赵政的绝不只这些。” “……"楚玉夫人沉默不语。 赵悦叹了口气说: “女儿,真正的好帝王只有隐士才教得出来。你想想看,一般太子或嗣子师傅,对帝王都有所求,更随时都怕教得不称帝王的心,会受到责罚,甚至带来杀身灭门之祸,他们怎敢尽平生之学传授?只不过照着以往不会出错的旧路走,这能教出什么杰出帝王?隐士则是无所求亦就无所惧!” “爹爹,女儿听您的安排。” “我去试试看,收不收还得看赵政的造化!” 没几天,赵悦带回话来了。 中隐老人愿意收赵政当他的关门弟子,但有几个条件要先讲好。 第一,他要看赵政是否生有好帝王之相,若不够格,不收。他的理由是:龙生九种,并不是每个龙子都能变成飞龙在天的龙。也许他还知道赵政是吕不韦的儿子,根本不是龙种,不过在赵悦极力推荐下,他想看看赵政是否是跳跃龙门就能变龙的鲤鱼,只是他没说出来。 第二,他任何教法,家长不得有异议或参加意见,否则退学,罚则照中途退学办理。 第三,赵政要住在他那里,每个月只准省亲三天,而且要学就是三年,不得中途退学,违者罚介绍人——也就是赵悦——为他种瓜三年。三年后再视成绩决定是否继续收留。 第四,学生不得带伴读书童或女仆,一切日常生活事务自理。食衣住行由他负责调配,家长不得自送衣服食物,否则退学,罚则按中途退学办理。 第五,除上述条件外,首先赵政需通过入学测验,办法另订。 第六,以上条件需以文字正式订约。 这些条件将楚玉夫人听得胆战心惊,不断摇头,她犹豫地问赵悦说: “爹爹,您真的放心将赵政交给这样怪异的人吗?” “女儿,不错,越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越是在旁人眼中显得古怪,但这些条件总括起来,不外乎是要他学得有始有终,切断所有半途而废的后路。你想想看,为父都不怕为他种瓜三年,你还怕什么?"赵悦笑着说。 “这倒也是,"但楚玉夫人仍不放心:“这样小的孩子,没人照顾怎么行?” “这是要训练赵政从小学会独立,同时,女儿,你别看他话说得凶,其实他长相慈祥,很受市井孩子们的欢迎,走到哪里都有孩子围着他。他有他一套教养孩子的办法,我相信比我们用的方法会更好。何况赵政要练剑就需先培养体能,练武人的饮食和气居都需要和常人不一样。你相信我,就得相信他!” 楚玉夫人只有抱着一试的心理答应了,好在违约罚种瓜三年的不是她!4 入学测验的当天,楚玉夫人没有出面,只是由赵悦带着赵政缓慢地由东门走向西门。他们不敢坐车,因为中隐老人告诉过他,走路本身就是最好的运动,公子王孙练武,坐着车子而来,再坐着车子回去,中间只比划几下招式,根本是浪费时间,也练不出好体能,要学武得先从走路跑步开始。 走路就花了他们将近一个时辰。 “累不累?"看到五岁的赵政走得脸上冒汗,赵悦有点怜惜地问。 “不累,"赵政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比坐车好多了,看到的人与东西和车上看到的都不一样,还是走路好玩些。” 赵悦暗暗在心中称奇,这孩子真的和一般人不同,别的孩子走这么远,早就赖着不肯走了。 中隐老人住在靠西门城墙边的一间木屋里,四周有很大的空地,大部份都种了香瓜,现在正是香瓜收成的时候,遍地绿色中夹着金黄。 木屋分成四间,中间对门的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摆设简单整齐,明窗净几,一尘不染。 赵悦常诧异,他一个人要种瓜卖瓜,自理饮食,哪有这多时间来收拾屋子?更不谈他还要精研各种学问。 中隐老人的理论是——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国家为?治国旗天下一定要从修身开始,而修身最要是能做到凡事都有条理。 至于时间分配,他也有他一套妙论:用脑力与用体力互相调节,就可以长时间工作而不累。譬如他自己,读书或是想事想累了,就到田里种瓜,身体在劳动,脑子却在休息,反之亦也如此。所以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固定睡四个时辰外,他可以接连工作十六个时辰不累,近来因为年纪大了,工作时间自动缩短,但一天也至少连续工作六个时辰。 至于时间的利用,他认为除了非常重大或危险的事要全神贯注外,一个人应该训练自己可以一心二用甚至是三用,这样可用时间就可增加一倍或两倍。他用自己作比方说,他和赵悦聊天的时候,手上绝不闲着,他不是编箩筐,就是一边扫地擦桌子,甚至在脑子里想其他问题,其他依此类推。不过也要训练自己知道如何适当搭配着做,以免同时误了两件或三件事。 当赵悦带着赵政抵达时,他正在客厅里坐着编箩筐,他站起来点头示意,表示欢迎,手上编的动作仍然未停。赵悦自动坐上客席,他要赵政跪在中间的中隐老人前面。 “孩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声音温和慈祥却带着威严。 赵政像被催眠似的,两眼注视着他。此时像铁器遇到磁石一样,感到这位发须皆白的圆脸小眼老头,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老小两个就这样四目相对,室内空气沉闷而紧张,这时候,一条小黄狗走到赵政身边,摇着尾巴,爬到他身上,伸出舌头舔他的脸,赵政痒得想笑却不敢。 两人对看了很久,小狗在舔个不停,老人手上动作也未停,很大一会,老人睁大眼睛,赵政才发现,他的眼睛眯着时看似小,睁开却很大,而且目光如炬,眼神像利刃让他背脊都发凉。老人转向满带期待神色的赵悦说: “这孩子长得隆鼻,长目,两眉入鬓,表示他意志坚定,雄心勃勃。再看他胸向前突,这在相法上谓之挚鸟胸,为人性格悍勇,敢作敢为,将来成就必大于诸先秦王。虽非龙种,却是难得的变种鲤鱼!” “这么说,老哥决定收了?"赵悦欣喜地说。 “这只是第一关,等下还有三道测验题,测试一下他的资质反应,然后再作决定。"老人认真地说。 “唉,五岁的孩子,又是养在深宅后院的妇人女子之手,能懂得什么?老哥就马虎点吧。"赵说叹了口气。 “资质是天生的,非人力可以改变,不是美玉奇石,不值得我费工夫来雕琢,"老人毫不让步:“当然我会知道诘问五岁的孩子什么问题。” 赵政对他们的谈话懂不了多少,他仍然跪在原地不动,小狗看舔他毫无反应,也就睡到门边去了。 “赵政,"老人仍旧语气温柔:“将刚才舔你的小黄喊过来。” “这也是测验题目?"赵悦惊奇地问。 “稍安勿躁。"老人制止住他。 赵政遵命喊了几次"小黄",小狗只看看他,仍然懒懒地躺着不动。老人只喊了一声,小狗就箭似地摇着尾巴奔了过去。 “赵政,回答我,为什么你喊它不来,我一喊就来。” “因为……因为你常给它东西吃,而我没给它吃过。"赵政回答。 “假若你现在手上有吃的,它会不会到你那里去?” “那要看它肚子饿不饿,饿就会,不饿就不一定。” “再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你去牵一条牛来,办不办得到?” “大牛我可以牵来,小牛我办不到。” “为什么?"老人似乎也对他的答案感到意外。 “大牛穿了鼻而且是绑在固定的地方,我拉他,他怕痛,一定会跟我走;小牛没穿鼻,又会乱跑,我追他不到。” 老人皱皱眉头,赵悦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再问你,假若你走在深山里,前面是一道独木桥,后面有只狼在追你,你又不会游泳,你要怎么办?打狼还是上桥?” “没有关系,在赵庄我学会爬树,深山一定有大树,狼不会爬树!"赵政微笑着说:“我爬到树上去!” “好,你到外面去玩会,我有话要跟你外公讲。” “是。"赵政得救了似的,高兴地往外跑,这次不等他喊,小黄也追在他后面。 “老哥,怎么样?收了吗?"赵悦笑着先问:“五岁的孩子这样古怪精灵,真是少见。” “的确是异乎常见,答案都是在我控制之外。照常理推断,第一个问题一般这大的孩子会问答狗是你的,当然听你的。第二个问题会回答敢或不敢。第三个问题通常会答回转身来与狼打,以示勇敢,或是选择上独木桥表示无奈,但他有第三种选择,这代表他不会受常规的束缚。” “这样简单的问题也可测出他的资质?” “当然,我已测验出他独立大胆,却思想缜密,考虑周到,并且不受任何约束,敢海阔天空地想。只是可惜……"老人惋惜地迟疑。 “可惜什么?"赵悦追问。 “此子鹰视虎步,狼音豺声,可共患难,不能分享成功,不得意时能谦卑下人,得意后刻薄寡恩。” “只五岁的孩子,你能看到这样多么?” “老朽阅人多矣!"老人叹了口气。 “那你到底收是不收?” “当然收,这种旷世奇才,怎能错过!何况有时候人能胜天,我尽量设法在教育中培养他一点敦厚。” “越王勾践和他相比,真是萤虫比秋月,他若当了秦王,天下不是大乱就是大治!"老人又叹了口气。5 这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位发鬓皆白的老头,红通通的圆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笑容,他挑着一担香瓜,旁边跟着一个俊秀小孩,小孩后面又跟着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小黄狗,走到哪里都围着一大堆孩子。 老人似乎志不在卖瓜,他只带着小孩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难民群居的平民窟,可以让赵政知道民间疾苦。和小孩相处,则是培养他与群众相处的领寻能力。 中午饭后,稍事休息,赵政开始学书击剑,有时候也会跟老人到田里工作,晚上又是复习白天的功课,或是教他锻炼身体之道,第二天又是周而复始。但老人的教育方式是启发自动式的,赵政不想做了,他也不勉强。 三年间,赵政得到了基础教育外更多的东西。老人将隔在他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帘幕拉开,教他认识这个世界欢乐温馨的一面,也看到悲惨病苦的另一面。 在街上的孩子对他没有嫉妒,也就没有排拒和讥刺,他们全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从内心中接纳。只有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相当的人,才能不做作不虚伪地互相从内心接纳,有如车的两轮,必须同高才能维持平衡,在友谊的路上才走得久走得稳,一方面暂时将就或高攀是维持不久的。 街上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秦国的世子,更不会知道有关他和吕不韦之间的这段纠缠,他们把他当作完全平等完全相同的人。他们共分食物,共同携手唱歌跳舞,有时也互相对骂打架,甚至是无理取闹地欺侮对方,但都是站在相同和气等的立场。相同而平等的人,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阳光的世界里,所有的相骂斗气只是片片乌云,很快就会消逝过去。 在这些孩子当中,他甚至还认识了一个他初恋的小女孩,假若那种孩子气纯纯的依恋也能称作恋爱的话。 当时他八岁,而那女孩应该有十二、三岁了,她已开始发育,是由儿童正蜕变为少女的尴尬年龄,少女群中嫌她太小不懂事,儿童却又见她长得又高大,身体已在变形,非他们族类而加以排斥。 她家里应该很有钱,高大的围墙,长长的一大段,占了整条巷子的一大半,红色的小木楼,正好高出围墙一截,站在小楼的回廊里,可以俯瞰整条大街和邻近小巷。墙边有几棵桃树,春天开满粉红色的花,高及小楼的一半,站在墙外看,在回廊上走动的人,就像在花枝丛中穿动一样。 这个女孩每个清晨就站在这种花叶中看街景,他却为她清秀的脸和俏丽的身影所迷住。 每天,老人照例要在这条行人众多的小市集卖上一、两个时辰,就让赵政和市集的儿童玩耍。 八岁春天的那段时间,自从他发现到这个每天都痴立小楼看街景的女孩后,他突然间对那些孩子失去兴趣。他喜欢站在墙外,看着那个痴看街景的女孩,直到她消逝在小楼里。有时他只能看到她片刻时间,有时却能呆望她一、两个时辰,直到有孩子们来找他,告诉他老爹要走了。 一段时间后,她似乎也注意到他,开始向他微笑或是招手,或是交谈几句话,后来,禁不起街景的诱惑和他的招唤,她偷偷地下楼,溜出花园的后门,一起到街上玩。 她牵着他的手,就像个小姊姊,可是每逢他接触到她柔腻温暖的手心时,就会心跳加速,全身颤抖。他接触过很多女人的手,母亲的、奶娘的、婢女们的,但都不会产生这种美妙、有如电击的微妙感觉。 他只知道她名莲儿,她也只知道他叫赵政,除此以外,他们都未问过对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两人在一起很愉快就够了。 有的时候,他会站在墙下等待很久,这时候她会出现在小楼上向他摇手,他就知道今天她出不来了。他带着点失望离开,但并不沮丧,还有明天,孩子们的明天多过成人,希望也多过成人。 每次玩到老人快走的时候,女孩总会催他: “老爹要走了,我也该回去了。"她轻盈的背影隐入门后,隔会又会在小楼花树叶中出现,她向他摆手说明天见,这时他会在心底升起一股惆怅,但随之而来的是期待明天的希望。 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由桃花盛开的春天到冰雪封地的冬天,直到有一天女孩不再出现,连等了几天,最后才绝望,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也不想进门去打听,她的来和去,就像一片彩云。 但很久很久,她的身影和桃花半盖的小楼常会在他梦中出现,在他离开赵国,甚至是登上王位以后,仍然如此。6 当然,真实世界中总有它悲惨丑恶的另一面。 在老人的引导下,他也看到许多他以前想象不到的情景和场面。 众多低矮险暗的草屋里,一家十几口挤在一张炕上,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是阴森潮湿,充满恶臭,那是体臭、霉臭、垃圾臭等等臭味的混合气,很难说出那到底是属于哪种臭。 屋顶墙壁坑坑洞洞,晴天固然可以躺在炕上就欣赏到天上的星星,但下起雨来,却往往是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屋外下小雨,屋内也会泛滥成灾。 光着身子的婴儿,在潮湿的泥土地上爬着,或是吸着营养不良母亲的干瘪奶头,吸不出奶,放声大哭。 走进这些平民窟,赵政不免会奇怪,为什么他的家里是只有他一个小孩,那多的大人像众星拱月一样护卫着他,跌倒一下,就有很多大人围上来,问东问西,像是天要塌下来的大祸事;这里却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孩子,却看不到几个大人,大小孩背小小孩,小小孩牵更小的小孩,婴儿就像小狗一样,在泥土和垃圾中爬行打滚,抓吃自己的排泄物。 战争减少了精壮,老弱却增加了。 他在市集和一些大街小巷上,也看到成群的难民,他们连这种破烂霉臭的栖身之处都没有。他们大都是老弱妇孺,女的大都背上背着婴儿。有的手上牵着一个,怀中抱着一个,还有一个拉着她的裙边。其中有很多长相清秀的,一眼就看得是有教养、好家世出身的,她们牵背着孩子,腼腆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脸红红的,一副想伸手乞讨却伸不出来的样子。 遇到这种情形,老人会将准备的一封封铜钱,要赵政送到她们手上,顺便带几个瓜分给那些孩子。她们会嗫嚅着道谢,手抚摸着正狼吞虎咽着香瓜的孩子的头,眼泪汩汩地流出来。 他也看到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成堆的伤残军人,断腿缺胳膊地穿梭在市集行人和店铺间乞讨,他们有的还穿着破旧的军服,上面沾满了血的痕迹,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们大都是长期之战幸存的人。有的是家乡仍在秦军手上,有家归不得;有的是回家以后,发现亲人死的死,散的散,田园荒芜,房屋烧得一干二净,自己又伤残,无力再独自重整家园,只有到邯郸来谋生,但邯郸居大不易,伤残人到哪里都没人请,最后只有流落街头。有的是自小离家,在军中混了太久,家是否在,还有亲人否,全都不清楚,他们不想回家,认为邯郸大城,讨起饭也比较容易些,也就聚集到这处国都来。 他们中间有人拦住行人品讨,口口声声说是长期之战的残存者;有的项上挂块木牌,上写"国家负我";有的还跪在地上,前面洋洋洒洒写着千言告父老书,说明他与秦军作战受伤及来邯郸的经过。 有的就坐在那里,两眼空洞地望着天,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就是那样沉默地坐着。 他们有的人闹着要见赵王,但一接近到王宫多少条街以外,早就被他们昔日的同袍——王城的护卫军挡住了。这些衣鲜盔明的赵国精锐,对这些伤残同袍不但没有怜惜,反而觉得他们丢了军队的脸,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也许,赵王永远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每次他出巡或狩猎都要先清道,他看到的是整齐干净的街道,已经或者正在修复的雕阁画楼和亭台楼榭。每次他所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欢呼声和道贺声。左右大臣都告诉他,赵国本来就富足,邯郸围解后,经过一年多休息调养,已经恢复元气,农村城市都在欣欣向荣。 针对赵政对这些伤残军人的同情和感慨,老人对他进行机会教育说: “人间最愚蠢的事就是战争,双方有什么问题都可商量着解决的,战争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问题。” “但为什么从黄帝战蚩尤开始,天下的战争几乎没停止过呢?"赵政天真地问:“国与国之间为什么要打仗?” 老人犹豫了,连他自己也找不出单纯真正的原因,也许要讨论人为什么要战争,可以写成一本大书,但研究如何战争的兵法很多,他就没有见过一本研究战争根本原因及如何根除战争的书,将来有时间他要深研写一本。 也许战争是人类的天性吧?不仅是为了生存! “老爹,"赵政高兴地拍手大叫:“天底下也有老爹回答不出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打架呢?"老人反问。 “很多很多原因,一时说不清,"赵政说:“但是我只知道,要有一个能压服众人而又公平的人,我们中间就会打架少一些。"赵政紧锁两眉沉思,已经是成人的表情。 “国与国要打仗,和小孩要打架一样,表面上是只为一个原因,实际上原因多得很。"老人也深思地说。 “哦,我明白了,"赵政说:“国与国之间打仗,就是因为没有一个强大得能压制诸国的人,就像小孩打架没人管一样,只要有人管,小孩们就不敢打架。周王室强盛的时候,战争就少得多!要天下没有战争就要天下统一!” “假若别人不让你统一呢?"老人问,但他也惊奇,赵政这么快就得出如此简单的答案。 “那我就打得他愿意听话!"赵政举起拳头说。 “那还是得打仗!"老人叹口气说:“别人不服你打他服,你不服别人,别人也会打你,一个人打不赢,大家联合起来打你。这样还是战争越打越多,就像现在一样。” “但联合不是那么简单,我可以一个个来收拾。"赵政诡异地笑了。 老人却沉默了,赵政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但自古以来,天下分分合合,全是以战争开始,又以战争结束,周而复始,其中道理不会这样简单。也许有股大力量镇压住诸多小力量,乃是暂时维持统一与和气的唯一办法。 赵政也沉默了,他在想有朝一日,拥有至高的权力时,一定要统一天下,让战争永远不再发生。7 三年来,赵政和老人之间形成一种师生加父子的感情。 正如赵悦所说的,老人提出的条件苛刻,似乎不近人情,但他教育赵政所用的方式,却是太人性化和自由化了,一般的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他从不勉强他做什么,也不规定他背书,只是将事情和书放在他面前,让他自己选择如何做,什么时候做。结果是再难的事情和再难读的书,只有引发赵政更大的兴趣,一点也不觉得苦。他向赵政提出的规定和问题,反而比赵政的要求和问题少。 这也许是他最取巧的地方他可以选择学生。 在生活泼居上,除了赵政能做的事他绝不帮忙以外,其余他都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政自小就和父亲分开,却在他身上得到了父爱。有时候他们两个都会分不清心上的感觉,他们到底是师生还是父子? 最使赵政终生留恋的,乃是他们晚饭后散步的那段时间。他跟在老人身边,漫步在城墙上,看到墙边破烂发臭的平民窟,也望着远处大户人家的高楼亭榭,还有雄伟巍峨的王宫。 他们也远眺城墙外面广大的原野,在月光或星空之下,他们无所不谈,无所不问,这又不像父子师生,却像一对年龄悬殊的知心好友。 老人对他讲一些天文、地理和历史及物理的知识,深入浅出,全包装在故事的外壳里,让他不知不觉中得到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他们互相辩论,他学会绝不强词夺理的辩难之道,老人在被他问得无话可答,或追击得无路可走时,也只是哈哈一笑,不了了之。 他在此时无形中学习了推理的方法,也形成了一个终生奉行的观念——在真理面前,人人品等。这延伸出他日后以法治天下的行动。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期满的那天,赵悦来了。 “假若你要问我能不能再留赵政三年,我的答覆是可以。”在两人行过宾主之礼以后,老人就主动地说。 “恐怕赵政不可能再留下了。"赵悦叹口气说。 “为什么?他母亲不愿意?"老人有点着急地问,转眼看看侍立在旁边的赵政。 “我愿意这样追随老爹一辈子!"赵政认真地说。 “一辈子是不可能的,天下等着要你做的事太多,"老人也叹了口气:“但基础教育刚完成,这样半途而废太可惜。” “他母亲的确是对老哥感激得不得了,这次还和我说起,自从赵政跟着老哥学习以后,每个月都看着他在变,无论是体格、学识和气质,全都变得和以前大不相同,要是她自己来教育养,他恐怕还是个不分韭麦的孩子。” “那又为什么呢?"老人不解地问。 “有消息传来,秦昭王驾薨,安国君继位……” 他说到这里,就为老人的眼色所止住,老人转脸向赵政说:“政儿,你带小黄出去玩玩,我跟你外公将事情商量好以后,再找你回来。” 赵政遵命带小黄出去,只听到赵悦的半句话: “安国君迟早……”8 五十六年秋,秦昭王卒,太子安国君继位,称号为庄王。继位时已五十三岁,而且身体羸弱,一看就知会活不久长。 子楚正式立为太子,一般大臣预测他很快就会登上王位,但大家都奇怪的是,太子并不急欲要滞留在赵国的夫人和世子回国。 其中道理只有吕不韦和子楚最清楚,但两个人都不会告诉别人。吕不韦不敢表示任何要楚玉夫人回国的意见,而子楚太子则是加纳姬妾,日夜努力,想生出一个自己的儿子来,结果是儿子未生出,身体却弄坏了,明显的虚弱不堪。在赵国方面,楚玉夫人、赵悦甚至是中隐老人都明白,为什么子楚迟迟不接他们回国,赵国的留难只是他的一项对外藉口,真正原因他们都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以女人的敏感直觉,她明白必须尽快采取行动,时间晚了,绝对会造成不可挽救的局面,但对这件事她又找不到人商量,因为只要提到赵政立嗣的事,就会触及到她内心的伤口。 但如今事已紧急,她不得不自己设法解决。 那天,只带着一名女仆,坐了一部单马安车,直驱中隐老人家,连赵悦都没通知。她有一个很好的藉口,三年来她都遵守约定,只让赵政每个月回家三天,她从不到老人住处打扰,如今三年已满,她应该去谢一下师。 老人对她的到来,似乎一点都不感到惊讶,而且早有了心理准备。他迎接她进屋,然后在赵政见过母亲以后,将他打发出去,由他带着小女仆去参观附近环境。 他们先道了会家常,谈了下赵政受教育的事,楚玉夫人表示谢意以后,她突然跪倒在老人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先生救我!” 老人惊站起来,不便亲扶,只得两手作虚扶之状,口中连连说道: “夫人有话尽管说,不必行此大礼,折杀了老朽!” “先生答应救我,楚玉才愿起来。"楚玉夫人摆出女儿撒娇的姿态。 “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夫人一定是为了赵政这孩子立嗣的事而来,"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着说:“其实,这孩子的事,也许老朽操心的程度,不会下于夫人,请起来,才好从长计议。” “遵先生命!"楚玉夫人回复原位:“楚玉为此事日夜寝食难安,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上次,赵悦贤弟到此,将目前情况说了个大概,说老实话,夫人为此事寝食难安,老朽也是几天未睡好了,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已得到一个粗浅的看法,但在提出以前,希望夫人先说说你的意见。” 楚玉夫人迟疑了很久,她想将和子楚之间的心结合盘提出,但无论如何总觉开不了口。最后她只得脸带坚决,用诚恳的语气说: “楚玉一切听先生的安排。” “老朽也知道,夫人有很多话不便出口,那我们就作最坏的打算。"老人睁眼直视着楚玉夫人,目光如电。 “请先生不必避讳什么,直言好了。"楚玉夫人嗫嚅地说,头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我们假设子楚太子并不喜欢赵政……"老人话说到此,停下来观察楚玉夫人的神色。 她张口想辩解几句,却为老人利刃似的目光震慑住,开不了口。 “要是夫人不反对这个假设……” “不,楚玉不作如此想。"保护女人名节的直觉反应,逼使她不得不开口。 “那请夫人说出你的看法,"老人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厌恶,他在想:“女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实情,她还是要假装正经。” “先生,还是依你的意见,我们作最坏的打算。"她想到事到如今,也只有听他的了。 “我假设太子并不喜欢赵政,依据有二,一是以秦赵两国目前的状况,只要太子一要求,赵国一定肯放夫人及赵政回国,但太子从未请求过。二是传言太子广纳姬妾,目的是想多生孩子!” “楚玉也听到此类传言,但认为太子想多生孩子,只是为了广布枝叶,这没有什么不对。"楚玉夫人忍不住强词辩解。 “两者分开来看,似乎没什么不对,两者加在一起,却大大的不对了,"老人看了楚玉夫人一眼,微笑着说:“现成的不争取,虚无缥缈的,反而不遗余力,听说几年来,他连个女儿都没生,空有那多的姬妾!” 她脸红语寒,不再说话。 “所以,夫人要采取行动,必须要快,而且是双管齐下。” “如何下法?” “赵国方面由赵悦贤弟进行,要他利用关系,晋谒赵王,言明送赵政回国的好处。至于秦国方面……"老人沉吟。 “吕不韦在那边,他可以向子楚或秦王禀告。"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她硬起头皮提吕不韦。 “他适当吗?"老人语气有点愤慨,他真想一语道穿,但再一想,这大年纪了,还闹什么孩子气!因此他出奇柔和地继续说:“假若他能说早就说了,或者是早就生效了,不会等到现在。所以我们要假定他不肯说,或是说了无效。” “那我们要找什么人去呢?"先听到老人口岂不对,她真怕老人会直言道破她和吕不韦之间的秘密,看到他脸色反而缓和,她松了一口气。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到适当人选,看样子还是只有我自己去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 “先生要如何做法,是否可先明示楚玉一二?” “老朽几十年来调教出的王侯将相无数,安国君昔日游学赵国,也曾与老朽同游,华阳夫人那时就在他身边,所以可说是老朽旧识,我要见到他们,也许可以说几句话。只是……老人又摇头长叹。 楚玉夫人先听说老人和秦王及王后有如此深的渊源,而且愿意亲自出马,但一听到他说只是在客厅门口张望,想看他们话说完了没有。她灵机一动,将赵政喊进屋来,带着他,母子双双跪倒在老人前面,她又双目流泪泣道: “先生对政儿三年的栽培,楚玉无限感激,但要是不能继承大位,先生的教育苦心算是白费。何况现在他只完成三年基础教育,希望先生也不要半途而废,将他造就成一个贤能之君。” “师父,赵政也愿意终生聆听您的教诲。"赵政才进来弄不清情况,还以为师父不愿教他了。 “起来,起来,老朽教出这多王侯将相,就是和他最投机,预料他将来的成就会远超过其他所有的人。这种英才我不教,那我是自己不要快乐了。我刚才说'只是',乃是说,一时老朽捲入这场政治漩涡,只怕终生都摆脱不掉了。昔日由名著天下的大显,一下退居到隐于野的小隐,后来变成目前的中隐,一插手这件事,我必须管到底,不将赵政扶上王座,绝不能半途而废,那我岂不是要将'中隐老人'的名号改成大隐隐于朝的'大隐老人'了!” 老人说完话,掀须哈哈大笑,声如洪钟震动屋瓦,看样子他年轻时的豪气又复发了。 听他这样一说,楚玉夫人破涕为笑,她带着赵政再叩头说:“愿先生不要嫌弃这孩子愚蠢,终生加以教诲,异日要是得国,还望先生善导。” 赵国这边由赵悦负责进行,中隐老人到秦国去游说现今的秦王,也就是昔日曾做过他学生的安国君。 中隐老人临行前告诉他,第一步是先打听赵王对遣返赵政的反应,并给他三道锦囊,要他遇到事情不顺利时,一道道地拆看。 赵悦首先找到一位宗室大臣,要他伺空在赵王面前进言,看看赵王说什么。 这位宗室大臣有天奉命陪赵王饮宴,在赵王酒酣耳热欣赏歌舞,兴致极高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到秦国新王初立的事。他说: “秦王新立,昔日在赵当质子的异人已正式成为太子,听说他的妻儿还待在赵国……” 他话还未说完,赵王已勃然变色,眼瞪着他说: “这么说,你是知道他妻儿的下落了?快派人将他们拘禁起来,一来好作寡人和秦国谈判的筹码,二来也好让寡人一消心头之恨,上次他使的李代桃僵之计,害得寡人贻笑国际!” “臣也只是听到谣传罢了。"这位宗室大臣赶快声明。 “好,就谣传追踪下去,速办!"赵王下令。 “是,臣遵命!"宗室大臣只得如此敷衍。 赵悦得到这样的答覆,明知赵王是在做戏,他早知道楚玉夫人母子是藏在他这里,但又怕他假戏真做,真派人来抓,那就弄巧成拙,事情变得更糟了。 于是他打开老人给他的第一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派人造谣,子楚在齐曾生一子,现齐国正准备遣送返秦!” 第二天邯郸就传遍这个消息,很快就转到赵王耳中,次日的早朝议事完毕,赵王特地将那位宗室大臣留下,问起这项谣传。赵王怀疑地说: “异人在齐为质,早于在赵,照说这个孩子应该比赵政还大,怎么从未听说过?假若真有其事的话,赵政就不再是奇货可居了。你派人在市面去查,寡人另要人在齐国打听。” “是,臣遵命!” 宗室大臣当然第一个找到赵悦,问他子楚是否真有个儿子留在齐国。赵悦表示不知道,宗室大臣告诉他,赵王除了派他查这件事外,还要透过在齐的间谍系统查这件事。 赵悦一听,大感紧张,间谍系统参与调查,很快就会真相大白,到时候赵王不用多聪明,也会明白是他在捣鬼。上次李代桃僵之计使他余恨犹在,这次要是再老羞成怒,他赵悦和楚玉母子都会倒大楣。 他打开了第二道锦囊,只见上面写着: “速与齐驺商量。” 齐驺是齐国名士,和他与老人都是多年知交。他们在年轻时都是重义轻身的行侠仗义之人,所以有多次舍身互救的记录,谈得上是生死之交。他一向住在齐国,就在中隐老人起程赴秦前一天才抵达邯郸。 他找到齐驺,将事情说明后,齐驺笑着说: “这很简单,这次我来邯郸,赵王曾数次派人来找我,暗示我主动请见赵王,原因是怕他直接请我,我不去他会大失面子。嗯,他的确是个太要面子的人,不懂得礼贤下士的秘诀。因此,你只要托人在他面前讽示一下,说是我并不是不想主动请见他,而是怕提出以后他不召见,名士也是很怕失面子的,他一定会很快召见我。” “你见了赵王要怎么说呢?"赵悦问。 “情况千变万化,游说只要维持一个目标,说词则是要依当时状况,或动之以情,或说之以理,或诱之以利,或胁之以害,事前准备的,临时恐怕用不上,交给我,我会相机行事。” 果然,赵王很快就召见齐驺。除了大宴群臣以彰他礼贤下士的美名外,更在南书房独自留客,说是要向齐驺请教军国大事。 他们从谈了一些天下大势和赵秦之间的和与战以后,赵王忍不住问了齐国异人儿子的事。他最后说: “齐先生刚自齐国来,是否听到这项谣传?是否知道真相,请先生告之。” “仿佛听到过,但事不关己,臣也未在意。"齐驺欲擒故纵地说。 “但这对赵国的关系可大了,先生何以教寡人?” “其实,以臣看来,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重要性全在大王想如何利用赵政。” “寡人想要秦国交还赵国割给秦国的五座城邑,"赵王说:假若齐国有子这件事是假,那赵政就是秦太子的独子,未来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利用价值就大些。假若异人真的还有个儿子在齐,那么比赵政大应立为世子,而且楚玉夫人据传不见喜于异人太子,那赵政立嗣的希望更小,用来要胁暴秦还我五城的可能更少。寡人该如何做法,愿先生有以教寡人。” 齐驺故意迟疑了很久,赵王有点不高兴地催促说: “先生莫非以寡人为不可教!” “臣怎么敢?"齐驺装得诚惶诚恐的样子:“臣正在仔细思考。” “先生想出什么办法否?” “以臣的浅见,问题不在秦太子是否有其他儿子,因为即使齐国没有,他身边姬妾那样多,随时都可以生一个,最要紧的是如何扩大赵政的利用价值而使赵国得利。” “先生的高见?"赵王一听到利,眼睛都亮了起来。 “赵政目前虽为秦太子独子,但和生母远在赵国,不得与太子朝夕相亲,景况之惨,比当年秦太子异人本身有过之无不及。而臣在邯郸市井也听过一些传言,说大王明知道她们母子藏身之处而不加追究,她们的确是感激莫名,日夜都在思考,赵政有朝一日回秦国为王,应如何报答。” “这样说来,楚玉夫人还是明理的,她不记上次寡人杀她家人赵升之仇?"赵王面露得色说:“寡人是不想逮捕她们而已,其实,她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寡人的监视之下。” “大王英明睿智是天下都知道的。"齐驺顺便为他奉送一顶高帽子。 赵王没有谦谢,表示当之无愧。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齐驺突然话锋一转。 “寡人失在何处?"赵王有点惊讶。 “以赵政换秦五城,只是短时间利益,而且秦未必理会。” “那长期利益呢?"赵王逐步被引入圈套。 “大王明智,早就知道长期利益何在了!"齐驺微笑。 “当然寡人也考虑到送赵政回国,但是怕赵政母子怨恨寡人,送回国无益,反不如握在手中作为换城的筹码。经先生这一开导,寡人茅塞顿开,知道该怎么做了。” “两马甚至是多马竞驰,先到者为胜,大王要争取时效。”齐驺再临门一脚:“只要能着先鞭,齐国是否有异人的儿子已无关紧要了。” “听说已有人返秦为赵政游说?"赵王试探地问。 “那大王是否考虑主动?先发制人,后发则受制于人!"齐驺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倒问。 赵王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击案而起说: “先生,假若秦国不重视赵政,送回国无益,反不如留在赵国,秦国多少有点顾忌。” “假若赵政受重视呢?” “只要秦国迎接使者一到邯郸,寡人立刻放人。” “臣以为太迟了,应该是秦国使者一出发,大王就装做不知而主动送赵政回国,与秦国使者半途而过,才显得出人情!”齐驺知道,各国都有间谍派在对方,观察监视,一有情报最快的传递方法是飞鸽传书。 “先生高见,寡人谨受教。” 那夜,赵王和齐驺谈了个通宵。10 老人离赵赴秦为他去进行游说,赵政只有回到家里来住。过惯了简单自然的生活,突然回到往昔的奢侈优裕的环境,反而像习惯了山林的小兽重返牢笼一样,渴望他已享受过的自由。 尤其是老人无穷的智慧加上他童心的好奇,他像吸满了智慧之汁的海绵一样,别的同年龄孩子,甚至比他大几岁的少年,和他比较起来,会显得知识如此疲乏,生性如此愚蠢。 他的体格是经过老人精心调理和训练过的,健壮高大,九岁的人看上去比十二、三岁还成熟。 他发觉和莲儿一样,在同伴中也处于一种尴尬地位。同年龄的孩子,心智和外形都和他极不相配,所以加以排斥他。于是他极力想打入看来外表相似、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的少年群中,这些公子王孙,在智力身体发育方面也许延后,但在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方面却早熟得很,对这个粗野不文的小子当然也不欢迎。 他们嫉妒他的家世,赵王突然对她们母子好了起来,常派使者送赏赐品,不时还邀楚玉夫人带着赵政到后宫和王后欢叙。赵王常安慰楚玉夫人,只要秦国方面有所表示,即使是没有表示,也会在适当时机送她们回国。这些公子王孙的家长当然会告诫子弟,赵政将来会做秦王,目前不能得罪他,但告诫越多,反弹越大,他们反而专找赵政麻烦。 他们恨他!每逢家长们带着子女在一起聚会,大人们问什么比较深点的学术或常识问题,赵政侃侃回答,吸引住王后及其他贵妇的注意,而这些不学无术的公子王孙,则羞得无地自容。 赵国自国君、王后以下的宗室大臣和显要,教训儿子都会以赵政做榜样,通常都是这样的两种话: “赵政才九岁,你都十五、六了,相比之下你应该惭愧。” 或是: “不愧是上国世子,果然与众不同!但你不也是上国公子吗?为什么这样不争气,真是气死我了!” 这种情形下,不让这些公子王孙恨他也难。 于是他们合伙想出整他的办法—— 有时候他们假装诚意地请他,却是带他到行欢场所,叫些歌女舞伎饮酒作乐,让他走也不是,留下来更感难过。他们还唆使那些女人故意逗弄他调戏他,而他们则在一旁出言讽刺,突显他们深懂风月,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顽童。 有时候,他们也邀请他到家中,搬出一些金玉古玩,他们细说这此东西的源流,头头是道,问起赵政来,他却一窍不通。还有那些名贵种的犬马,赵政虽然骑术不比他们任何人差,但这方面的知识却是欠缺的。老人说过,射、骑、御和剑术要讲求杀敌和实用,不是去研究马的品种、弓的好坏和车子、剑本身的精致与考据,那是马夫和工匠的事。 但现在却成为他受窘的主因。 后来,赵政不上当了,他拒绝他们的邀请。可是他们作弄他上了瘾,找他不来,就在路上拦住他羞辱,一个人打不赢他,就众人一起打。 最严重的是,他们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他们当众骂他是野种,够什么资格自称秦国公子! 他躲他们,他们却像群狗追猎物一样,千方百计找到他,再加以戏弄或殴打。 这些事他从未向楚玉夫人提过,老人训练出他独立的性格,也常教他要忍耐,他最记得他的一番话:孩子,天才和伟大的人都是孤独寂寞的,无论得意不得意,他都会受一般人的排斥。你看到鹤立鸡群遭群鸡啄击的样子吗?你想得出龙游在浅水遭虾戏的惨状吗?不要奇怪,这是正常现象,因为他们不同类。但一旦白鹤飞起,声唳九天的时候,鸡仍然是爬行在地上一粒粒地觅食。当龙飞于天,使得风云变色、江海翻腾的时候,鱼虾又到哪里去了呢?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他必须忍耐,虽然忍耐的日子并不好过,尤其是在家中,他没有一个可倾吐苦闷的人,长大了,赵高也离他疏远了,这个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奴仆,见面只会垂手喊公子。 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向母亲诉苦,但在夫人处找到她时,她总是紧皱双眉,有时还是在流泪。 老人在临行前当着楚玉夫人的面握着他的手交代: “孩子,不管你是几岁,你都是男子汉,对不对?” “当然我是男子汉!"他挺挺胸说。 “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老人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诚恳地回答,但他偷眼看母亲时,母亲在流泪,虽然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他绝不能再为母亲增加烦恼,她本身的烦恼就已够多了。 受到欺侮戏弄以后,他唯一发泄怨愤的办法,乃是跑到老人常带他去的城墙上,对着城墙下面的广大原野呐喊: “有朝一日我会杀光你们!” 但有时候他也会哭着喊叫: “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11 的确,楚玉夫人的烦恼是够多的,不但多而且复杂。 首先,她遭到和儿子同样的烦恼。因为王后厚待她的关系,所有同阶级的贵妇在表面上都逢迎她,称赞她,实际上却轻视她的出身。由于嫉妒,她们暗中也排斥她中伤她,有时更旁敲侧击地讽刺她,有意让一些流言(也都是事实)传到她耳中。例如什么八个月生子,儿子恐怕是吕不韦的;她只是个仆妇,丈夫将她丢在邯郸,自己一去就是六年,不理不问,而且极力广置姬妾,赵政想当秦王,恐怕不容易等等。 这些楚玉夫人还能忍受,因为最多不参加她们的聚会,眼不见心不烦,落个耳根清静。这些贵妇人总不能像她们的儿子对赵政一样,骗她出去或半路拦截殴打戏弄。 最使她觉得难以忍受的是两个男人对她的冷淡。他的丈夫子楚几乎半年才会有一封家信,信上只有关于用度及问候的话,几乎没有提到过赵政。吕不韦更是没来过只字片语,她曾一度倾心过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安全和避嫌,有意要疏远她。 最使她烦恼的,却是她无法解决又无法告人的情欲问题,自从她到赵庄以后,她就没亲近过男人。 现在她是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男人的年龄,尤其是她这样情欲特强的女人。 那天她洗完澡,照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惊觉到从不化妆就粉白细嫩的脸上,在眼角和耳下颈子边,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 “天生丽质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女人总是会老的,只是有人老得快,有人老得慢些。她回想到在吕不韦家当歌伎时的领班,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标准的美人胚子,只是头上常出现几丝白发,以及眼角上的皱纹需要用脂粉掩盖。当时她和几个姊妹还常开她的玩笑,说是几丝白发更增她的风韵,而眼角的皱纹笑起来凭添几许妩媚。她们少不更事,半是玩笑,一半也是认真说的,却激起她上面的一番话和几滴清泪。 三十五、六岁能保持那种样已算是老得慢的了!但一晃她也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这九年女人最好的年华却是虚度的。 当时她为什么要跟定吕不韦?吕不韦亲近过的歌女舞伎,再嫁出去的很多,而且都有陪嫁,像嫁女儿一样。有的是小商人,有的是工匠,也有些贫寒士子。有些靠着吕不韦的资助成了一方殷富,有的以他婢姑爷的身份,竟也青云直上,成了大夫之流的达官显宦。 她自己在出嫁给子楚的时候,更是众人艳羡妒忌的对象,唯一的宠姬,只要生了男孩就会扶正为夫人,然后是太子妃,王后,王太后,她是一下直升九天之上。 其实她现在痛恨自己,不该跟定吕不韦,更不该答应嫁给子楚,做什么王后、王太后的梦,虽然这个梦离实现是越来越近。 她也不羡慕那些丈夫已成富贵人物的姊妹,在这方面她们就是比她好,也好不到哪里!男人都是一样的东西,年成好多收几石麦子,就想到纳妾,何况变成大富大贵的人! 她衷心羡慕的,反而是那些嫁给一般人认为没出息人的姊妹。无论是士农工商,一夫一妻,白首到老,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些,但一个完整的丈夫加上几个亲生骨肉的子女,不比名义上有一个丈夫,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别个女人房里,有一大堆子女,却互相勾心斗角,要来得强太多!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胴体,腰仍然纤细得仅够盈握,乳房依旧坚挺结实,这也许是没生太多孩子的好处。她轻轻抚摸自己没褪色的鲜红乳头,全身起一阵酥麻的感觉,她想起了抚琴的动作,她好久都未抚琴了,再美妙的琴艺,缺少知音,还有什么好弹的呢! 她用轻挑慢捻的指法,双手抚弄着乳尖,很快她全身颤抖,心跳加速,脸逐渐发烫。她忽然想起吕不韦临行送她的一项礼物,她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了出来。 那是一具软玉制的双头男性器官,执着它,她又想起吕不韦的话: “通往王后的道路是孤单寂寞的,到达以后,仍然是寂寞孤单的。也许像你这个年龄,最难排遣的还是身体上这股强烈的需要。我送一套玩具给你,自古后妃、宫人都是这样打发后宫的空虚日子。” 当时她娇嗔地骂吕不韦下流,顺手就丢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想不到经过两次搬家,它仍然在。 她抚摸玩弄着这项玩具,雕刻琢磨的手工都是上乘,玲珑精致,唯妙唯肖,软玉青翠欲滴,看得她欲念更为高涨。她向外高喊一声: “绣儿!” “奴婢在!” 应声进来的是刚及笄的湘绣,上个月刚卷起云鬓秀发,脸上犹然充满稚起。 “坐到这边来。"她柔声地说。 她平日对下人的态度正好和吕不韦相反,严厉不稍假辞色。突如其来的温柔,使得湘绣误会是大祸即将临头。 她两腿颤抖,头低着,一步步慢慢捱向梳妆台边。 楚玉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贴上她的脸,一股清凉直沁心头,但接着那把心头之火却烧得更旺。她解开她的酥胸,腻声地说: “看你的身材娇小,真想不到这里发育得这么好……”12 中隐老人抵达咸阳,找到一家小客栈住下,依照赵悦的安排,藉由一名侍中将他抵达咸阳的消息传到秦王耳中。刚登基的秦王,此时尚未除服改元,但听到昔日的老师来临,派了一部单马安车,外加一名侍中来接。 侍中还特别向老人解释,秦王本来要派自己的黄盖御车以及虎贲护驾,但主上知道他的脾气,不敢这样做,怕他会不高兴。 听侍中这么说,老人心安了一半,看情形秦王念旧,而且对他这个昔日老师是恭敬得很,此行任务大概可以达成。 秦王下旨,中隐先生的安车可在宫内行走,直达咸阳宫。这是一种特别得不能再特别的殊例,宫中的老人事后都说,在他们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这种前例。 中隐老人在未退隐以前,游遍了各国的宫殿,就是秦宫尚未来过。首次来游,和印象中的各国王宫相比,秦宫显示出它简其实用的特色,没有太多的装饰,过道回廊宽窄长短都恰到好处,设计上不夸张,不浪费一点空间,但看来仍然巍峨精致。 宫内禁卫很少,来回走动的人更少,不像其他王宫那样热闹,却显得气象森严。这表示秦宫内各有职守,不失职,也不僭越,因此也就没有无事忙的冗员。 老人不禁想起一个有关秦宫管理体制的传说。某一代秦王因批奏折批累,就在书案上睡着了,一名管冠帽的内侍怕他着凉,顺手拿了一件外袍为他盖上。他醒了以后,非常感动,但后来查出是管冠帽的内侍所为,郎中令议定:管袍带的内侍失职,杖责三十;管帽冠的这名好心内侍却是僭越职权,按律当斩。秦王于心不忍,但还是批准按律令处置。 老人再看这些持戟的卫兵和带剑的郎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监视范围或巡查区域,绝不会左张右望乱看一眼。卫兵所分布的位置,更是按照阵法排列,平时监视,没有一点看不到的死角,一旦有事,互相支援,绝不会失误,也不会混乱。 中隐老人暗地不断点头,难怪秦军以偏远一国之地,独敌整个中原各国。秦军进攻,如猛虎临群羊,所向披靡,而退兵时却是井然有序,仍然保持随时可转移为攻势的旺盛士气,使得敌人通常不敢行大胆追击。 中原多名将,但一遇到秦军就施展不开,原因是秦军发挥的整体战力,整个军队就像铁铸成的一样。而各国军队却像盘散沙,平时操演还像回事,一遇真正硬仗,便四处逃散,溃不成军。 老人想,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姜尚遇文王时已八十岁,虽然他还不到这个年龄,但也七十多了,想辅佐赵政成就王业,统一天下,恐怕是时不我予了! 但他随即摇头自责,隐居近四十年,怎么今天又动了凡心,可见抛却富贵容易,想根绝有所为主动?13 安车在起居殿门前停下,秦王已率领百官在阶下迎接。下车后,秦王坚持要行师徒之礼,老人微笑着说:“三十年不见,公子仍然如此多礼,你要行师徒之礼,摆明等下要我行君臣之礼,我看还是两免了罢。” 秦王连忙说道: “嬴柱怎么敢?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君臣二字恐怕还用不到老师的头上。” 一再谦让最后还是以宾主之礼,分从东西阶而上。 因为是国丧时间,秦王犹未除服,晚宴不用酒,秦王为老人作了简单介绍,与宴群臣以欢呼表达对主上及老人的敬意。 秦王知道老人的脾气,不惯应酬,他摆如此大的场面,只是想在老师前面炫耀一番而已。说也可怜,他父亲秦昭王纵横天下,扩张秦国版图,可说是日夜辛劳,但偏偏寿长,十九岁登基活到七十五岁,整整做了五十六年的国君。轮到他继位,已经是五十三岁的高龄,想要有他父亲那样大的成就,就得积极行事。 因此他抱有文王遇姜尚之想,想以弟子礼感动中隐老人出山,帮他做一番事业,就是不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天下,至少亦不能愧对父亲。 因此晚宴很快结束,群臣退去。秦王摒除左右,亲自将老人引入御书房,坚持行了师生之礼。这次老人没有拒绝,见礼毕,老人上座,秦王在一边陪坐,谈了些往日趣事后,秦王明白老人来意,领先将话纳入正题。他说: “老师对嬴柱家可说是恩德深厚,三十年前教诲弟子,今天又要为弟子的孙子操心。” “赵政是可造之材,依臣的看法,他异日成就恐怕还在秦孝公之上。"老人微笑着说: “孟轲曾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乐也。臣这辈子享受这方面的乐趣不少,可是从未有过这三年和赵政相处的这大乐趣。” 秦王懂得老人的意思,他拿赵政和秦孝公相比,这是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赞誉。秦国原是处于西方偏僻地区的一个小国,中原诸国都以夷狄野人看待,从来会盟缔约的大事,都不屑邀秦国参加。 孝公于是行惠政,恤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励精图治。后来经过商鞅的辅佐,再变法修刑,采取重农政策,鼓励男耕女织,外则厉兵秣马,加重战功的奖赏和战死者的抚恤,使得人人以为国战死为荣,因此达到足食足兵的地步,国力大强。 此后才逐渐向外扩张,参与中原会盟等外交活动。十二年,并建首都咸阳,立定大国规模,废井田,开阡陌,建立户口及犯法连坐制度。 秦孝公在基本上可算是现代秦国的开创者,后来几世秦王的开疆辟地,日益富强,都可说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 中隐老人说他异日比孝公的成就还大,岂不是说他会统一天下?这个孙子他从未见过,但他相信老人的眼光,于是他先就有了急欲看看赵政的念头。 “老师这次来秦,是想长留,还是作短暂游?"他想试一下老人的口气。 “那要看大王的意思了。"老人在心中想,秦王既然待他如此恭敬诚恳,再拖延委婉,只是在浪费时间。 “老师的话作何解释?” “赵政三年来只完成了基础教育,养成教育亟待开始,假若大王有意让赵政回来,老臣当然会跟赵政在秦国居,假若赵政不能回来,老臣亦只有很快就回邯郸去了。” “哦,老师对赵政真是错爱了!明天我将这件事和子楚商量一下,秦国不要质子交换最好,假若要的话,朕想再换一个,横竖朕的儿子孙子很多。"说完话,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总算圆满结束。秦王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老人,脸露钦羡的神色说: “老师今年应该有七十岁了吧?” “七十六了,"老人叹叹气说:“离姜尚遇文王的年龄还有四岁。” “老师不是已经遇到文王了吗?"秦王笑着说:“只是老师不愿做姜尚罢了。” 老人微笑不语。过一会秦王又说: “老师七十六岁,仍然是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朕才五十三岁,却已形容枯槁,常有头昏眼花、体力不继的感觉。” 其实,老人一坐下来以后,就注意到秦王脸色发黄,连眼白都带黄色,依他深通医术的判断,这是长期酗酒已经伤到肝脏的象征。虽然不知道他肝病的严重程度,但以他说话无力声音颤抖的现象来看,不好好调养,恐怕是来日无多了。他不好明言,只有婉谏,他微笑着说: “老臣粗鄙之人怎能和大王比!老臣四十岁戒酒,三十多年来滴酒不沾,起居作息按时,再加上有节制的运动练身,六十岁以后不再近女色,以深研学术来排遣绮念,这些大概与老臣身体顽健有关系。” “你的话也许是对的,先王平生不喜饮酒,也不太好女色,时间都花在军国大计和征伐上,所以临去世前身体还算好,他是死于中风。"秦王叹叹气说:“朕是年幼时成长于妇人女子之手,为太子后又无所事事这样久,因此无妇人就不知道如何生活,不饮酒就不知如何排遣长夜,不过在朕继位以后,这些都在慢慢地改。” “大王只要多加调养,身体自然而然会好起来。” “老师是否能教朕一些摄生之道?"秦王急切地问。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凡事知足,适可而止。” “道理就这样简单?"秦王有点失望。 “宇宙之事本就简单,是人自己弄复杂了。"老人微笑着说。 “朕仍是不明白,请老师稍加解释。"秦王脸上充满困惑。 “就拿饮食男女这两件最基本的事来说吧!饥思食,渴思饮,七日不饮则死,三十日不食则死。饥与渴是上天维持生命的警钟,该食时不食,就会饿,该饮时不饮就会渴。而食足就会饱,不再思食,虽山珍海味摆列,亦食不下咽,这是上天为人所定下的限度。一般飞禽走兽按照上天法则饮食,因此由饮食所引起的疾病甚少,个个身强体壮。而人食不厌精,不饿亦食,食不定量,或是人为因素,饿亦不食,食不按时,因此人的疾病,十之八九是由饮食上来。” “老师说来真是非常简单,只是一般人都难做到。"秦王若有所感。 “还有酒,"老人心想乘机向他来段机会教育:“本非自然产品,对人身心有害。昔日大禹女儿制酒,大禹食之,乐而忘忧,睡而忘醒,次日推酒而起,感叹地说今后会有因酒而亡国者,从此滴酒不沾。酒本来只能让那些疲困的人去喝,让他们暂时忘掉现实的痛苦。君王日理万机,转念之间都会影响到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酗酒伤身误事不只是有关个人。” “嬴柱谨受教,"秦王起坐长跪:“但朕一餐不饮酒,就会感觉心神无主,手脚无力,行走蹒跚,两手发抖,这是什么缘故?” “这在医学上谓之酒中毒,乃长期酗酒所致,"老人正色说:“热酒伤肝,冷酒伤肺,酒对人体的肝肺伤害最大!” “可是没酒却会伤朕的心啊!"秦王哈哈大笑:“只有慢慢地戒。” 老人先是一楞,接着也跟着笑起来。14 “朕想再请教男女之事。"秦王谈到男女,变得更聚精会神。 “上天要男女雌雄交合,乃是为了延续人和有生万物的生命,有性欲,逼使人和有生万物千方百计自动寻求交配。而男女交合为人间最快乐的事,也许是上天为人生育子女的辛苦所付的一份工钱吧!只拿工钱不愿做事的人会受到责罚,而一心贪图男女享乐,却不愿负延续生命之责的人也会遭到天谴。” “嬴柱愿闻其详,请老师解释清楚点。” “譬如说,天生男女大致各半,也就是要人间男女一配一的生儿育女。当人多娶一女,民间必定多一鳏夫,影响人口繁殖及社会安宁,富人纵欲则伤身。性欲有如食欲,一对一的男女性欲,满足即会停止。以一男对众女,则如见美食,不饿亦会食指大动,结果会造成纵欲而伤身折寿。” “老师这些话朕不太赞成,一只公鸡多只母鸡,仍然雄健,而阉鸡却只是痴肥毫无精神。” “天生母鸡多于雄鸡,这就是自然法则,阉鸡乃是人为,违反自然。"老人从容解释。 “那黄帝之事又怎么说呢?"秦王不服平地说:“相传黄帝夜御百女,最后白日升仙。” “大王想学黄帝吗?"老人说:“大王一定读过所谓的《素女经》。” “……"秦王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臣曾研习过,甚至试验过,发现里面讲男女交合之道,有的有点道理,阴阳调和本来对人体有益,性欲无法解决,就会使人性情暴躁,觉得生活失去乐趣,这可以由某些野兽在发情期特别凶猛得到证明。但说到采阴补阳房中之术,靠此可以保容颜、延青春、补脑健身、防治百病,这根本是无稽之谈,这可以由……"老人本来想说由秦王本身就可以得到证明,怕太刺激他而改口说:“由很多人的例子都可以得到证明。” 秦王在当公子时,广置姬妾,研习黄帝采补之术,年轻时尚可夜御两、三女,自谓得到黄帝采补术的精髓,更加努力实践。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夜御一女即已不能征服,于是靠酒力,仗药物,勉强支持,最后是看到美女都感力不从心,修炼的成果是一身的病痛和众多的子女。 他听老人说的话,当然懂得"很多人"就是指他自己,他叹口气说: “黄帝白日升天,不知是真是假?长生不死是朕的愿望,亦是每个人的愿望!” “黄帝勤政爱民,终年在外征讨顽凶,为民除害,和蚩尤及其他夷狄纠缠作战数十年,是否有时间和心情夜御百女,聪明人一想便知。至于白日升仙,有几个人是亲眼看到仙人的?” “长生不死,众人都这样说,多少会有事实。"秦王眼看着老人说:“就以老师来说,年高七十六岁,虽然是须发皆白,但脸色红润,一点不显老态,说不定就是有长生秘方,只是以嬴柱愚蠢不肯传授而已。” 听到秦王这番半真半玩笑的话,老人长叹了一声说: “不说是老臣没有长生秘方,就是有,老臣也不愿逆天行事而为。” “为什么?"秦王这次是真的感到惊奇了,天下还有不愿长生不死的人! “以老臣之见,人的生老病死乃自然法则,正如万物的生生死死,这样才能保持天地不老,万古如新。假若人老了不死,眼见都是老人,臣真不敢想象是何等景象。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显得人生短暂,应及时做事或行乐,要是人不会死的话,生命也就没有意义了,正如没有夜晚,白昼也没有意义一样。” “老师的话大过深奥,朕只知道,朕如不死,就可长享秦国,也许永远拥有天下!” “要是先王不死,大王也继承不了王位;要是舜王不死,尊祖大费不死,目前可能仍是大舜为帝,而大费仍然在为他调训鸟兽,哪有秦国,哪有大王?” 秦王似乎有所领悟,沉默很久。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说: “朕不能长生不死,难道说也不能让天下统一,子孙万世为王?” “这点臣不敢妄言,"老人在心里想,人为什么都是如此痴顽,总想取别人而代之,却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拥有?他口中却说:“不过鉴古可以知今,人有生老病死,国也有兴强衰灭,有史的两千多年来,尧舜直到目前的东周,换了多少朝代,只是有长有短,正如人之有寿有夭而已。” “朕明白了!"秦王不再谈这方面的话题。 他们又谈到其他很多话题,老人学识之渊博,秦王是早就知道的,这一夕话却使他觉得非留下他辅助不可。 经过秦王一再的暗示和明求,双方达成协议,老人以太子师的身份住进太子宫中,负责教导太子和赵政,但没有任何官职,也不受任何管辖。 太子子楚因事不在咸阳,回来后再会同王后以家宴方式请老人。 即日派出使者向赵国要求遣返太子妃楚玉夫人母子回国,赵国如请求,双方再互派质子。 中隐老人算是达成初步目标,下一步就是要说服子楚,让他承认赵政是他嗣子,并早日正式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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