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虽然只是针对数学博士后工作的漫谈,但对其他学科的科研工作者而言,也有一定启发意义。

来源:一读EDU

作者:李大潜

中科院博士后一般读几年(我们不欢迎这样的博士后)(1)

李大潜院士(来源:文汇网)

我们国家的博士后制度起始于1985年,我们复旦大学的数学博士后流动站是该年首批建站的博士后流动站,到现在已经34年了。在这段时间中,我们认真抓紧了博士后的开题报告、中期考核及出站报告等管理环节,已先后有150多位博士后顺利出站,不少人都做出了出色的成绩,充分显示了博士后制度的优越性。

我们的数学博士后流动站还在2005年、2010年及2015年的评估中连续三次被评为“全国优秀博士后流动站”,应该说相对说来还是办得比较好的。

一开始,我在校研究生院工作,而复旦最初的博士后办公室是设在研究生院的,因而我一早就介入了博士后的工作,后来我虽离开了研究生院,但继谷超豪先生之后,一直担任数学博士后流动站的站长,直到去年年底才告结束。

对我们数学博士后流动站的工作,对它的经验和教训,应该有不少可以谈的地方。但我今天不准备作一个总结性的工作汇报,这需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收集资料,做认真的总结与归纳,在这个论坛上谈得太具体既没有必要,也力不从心。

我只准备对数学的博士后工作做一个漫谈,从比较宏观和务虚的层面谈一些个人的看法,供大家参考,也对我们首次组织的这个数学博士后校友论坛表示自己的支持和敬意。

李大潜院士资料图(来源:“复旦大学”微信公众号)

我们国家的学位制度是1983年开始的,在此之前什么学位都没有,因此,我国1981年颁布的第一批博士生指导教师以及其后的几批博士生指导教师,除了早年在国外得到博士学位的少数人以外,都没有博士学位。但靠了这些人,1983年我国就授予了首批18个博士学位,其中4个是属于复旦数学学科的。

这属于“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一个传统的问题,大概也是中国博士制度在一开始的一个特色。

中国的博士后制度是李政道先生向邓小平同志建议后于1985年实行的,距离1983年建立学位制度只隔了两年,动作是很快的,应该说是迅速地抓住了这个发展的机遇。

当时邓小平同志问李先生,博士后是怎么一回事?李先生的回答大意是:大学生是做老师要他们做、而且老师已知道答案的课题;研究生包括硕士生及博士生是做老师要他们做、而老师往往不一定知道答案的课题;而博士后则是做自己独立提出的研究课题

李先生的这一回答,没有讲一大堆深奥的道理,没有提出一大堆学术名词和术语,也没有介绍美国博士后的一大套规章和制度,但邓小平同志一下子就了解了是怎么一回事,并迅速拍板同意,中国的博士后制度也就从此开始。

我觉得,李先生的讲话,是向领导人提出科学方面的建议、并迅速打动领导人的一个范例。能够做到这一点,靠的不是现在所说的“忽悠”,而是用简明朴素、通俗易懂的语言讲清了问题的实质,这是很有水平的,也是很了不起的

中科院博士后一般读几年(我们不欢迎这样的博士后)(2)

李政道(右)与邓小平

一个人做了博士后,从身份上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工作人员从业务上来说,应该告别让老师拉着走、牵着走甚至抱着走的被动状态,走进独立前行、逐步自立门户、开始独创一片天地的主动境界和状态。这不是一个量变,而是经过多年量变积累后的一个质的飞跃,是学术人生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通过二年左右博士后的锻炼及磨练,应该有一个明显的变化,有一个崭新的面貌,可以开创一个更加辉煌美好的局面了。因此,成为一个博士后,站在自己学术人生这一重要的转折关头,要好好想一下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应该对自己提出一个高的标准、高的要求。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谈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第一境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第二境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恋花》),第三境为“梦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

其中的第二境和第三境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在认准了目标以后,要奋力投入,并以此为乐、为荣,这是第二境的意思,大家都是清楚的。至于第三境,从做学问的角度,讲的是在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走投无路的时候,可能突然豁然开朗,一下子找到突破口,从而走进一个新的天地。这也是我们在学习与研究中有时会出现的感受。

可是第一境到底怎样解读,就不很清楚,其实倒是更值得认真思考一下的。

我的理解,以做学问为例,好多年的努力下来,可能仍是进展不大,或是已经小有成就,甚至可能已经达到通常意义下的“功成名就”了,但总有一个时刻,会突然感到很不满意于自己,以往曾自我欣赏的那些成绩或成就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下一步向哪儿走?怎么走?心中又一片茫然,急于找到一个出路。

这种状况,就像西风吹秃了碧树的枝头,满目萧瑟和荒凉,而壮心不已的你,在高楼之上将天涯路望尽,一心要找到一条合适的方向和道路来。在座的博士后在成长的过程中有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一种境地呢?

我觉得,很多人重视并理解了王国维先生所说的第二及第三种境界,而往往没有真正理解、甚至看轻了他所说的第一种境界。其实,我觉得最重要也最最难得的,恰恰是这第一种境界

只有敢于挑战和质疑自我,跳出种种习惯的束缚,走出甚至打开一条新路,才能真正面对挑战,迎接机遇,打造一个更加辉煌灿烂的人生。

也只有达到了第一种境界,有了一个明确而有意义的奋斗目标,有了一个有广阔前景的努力方向,第二及第三境界的实现才有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有点像我们过去用毛笔练书法,每天坚持练习,有一段时间字似乎愈写愈像样了,忽然有一天,所写的字愈看愈不对劲,左看右看都不像样,但这种局面如果再坚持几天,写出来的字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局面,一下子要比原来好多了。这种情况,会不断反复,字也就愈写愈好了。

做学问的人都知道,选择一个好的课题和方向,在很大的程度上决定了事业的成败,而怎样才能选择一个好的课题和方向,则是一门大的学问,是衡量一个人水平高低的重要尺度,是衡量一个人在科学上是否成熟、是不是高瞻远瞩的一个突出的标志

一些资料显示,一些人和Nobel奖(诺贝尔奖,下同——编者注)擦肩而过,有的可能是知难而退,有的可能是久攻不克,这些都涉及到第二及第三种境界。但还有不少的人却是没有认识到所面对课题的意义、价值及前景,将自己的主攻方向花在那些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和精力的课题上去了。自己缺乏科学上的远见卓识,事后后悔与Nobel奖失之交臂,又怪得了谁呢?

由学生的身份进入到博士后,要自己提出课题进行独立自主的研究,面临的是一个学术上的重要转折点,绝不要掉以轻心,甚至麻木不仁,继续按照过去已经熟悉的套路走下去,而应该认真审视一下所走过的道路,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急迫感,有一种“俱往矣,还看今朝”的奋发有为的精神状态

在这样的时候,应该怀着“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情怀,广泛收集与分析材料,认真做好博士后阶段的开题报告,真正选择一个有重要意义、自己也有兴趣、而且会影响自己一生发展的研究方向与课题,绝不要随意看几篇文章、草草定一个题目了事。

我经常对我们流动站的博士后说,绝不要把目标定位在能发表几篇文章交差、混一个资格了事,而是要充分利用这二年宝贵的时间,为自己一生的发展打好一个基础,开拓一个良好的开端,将来才能够受用不尽。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发表不发表论文,论文发表多少,都没有关系,数学科学学院并不缺少你们这几篇论文,我们关注的是你们的长远发展。

中科院博士后一般读几年(我们不欢迎这样的博士后)(3)

为了说明重视博士后的开局,有一个高的要求,将会极大地影响和推动自己一生的发展,我想说一下自己在巴黎做访问学者的点滴体会。

那时,文革刚刚过去,正是满腔热情急于投入数学、科研中去的时候。但是以前自己熟悉也相当满意的理论学术研究已经中断十年了,我也已先后搞了一些应用方面的项目,慢慢地进入到了应用数学的领域。

但是,应用数学究竟应该怎样搞?是否有广阔的发展前途?自己究竟应该选择怎样的学术发展道路?是重操旧业,还是另起炉灶?心中一片茫然,是很没有底的。当时真有那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感觉,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来到巴黎的。

我们预定的进修时间是二年,大家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要拿一个博士学位回去交账。组织上没有这样的要求,自己也不愿意经受念学位带来的种种束缚。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抉择,因为这使我们有了足够的自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可能尽可能多地学习一些东西,充分发挥自己的特长和兴趣,实际上在更大的程度上造就了自己。

我在巴黎学到了什么呢?当然,我发表了一些学术论文,多少显示了自己的科研水平和能力,然而,这不是最主要的收获。

更重要地,我学习了现代偏微分方程的理论和方法,学习了偏微分方程和控制理论的交叉、联系与应用,了解了很多前沿的问题和方法,大大拓宽了自己的知识领域,我在最近二十年来重点研究的一维双曲系统的能控性与能观性,以及双曲系统的精确同步性和逼近同步性这些项目,就可以追溯到那时的一些积淀。

特别是,我亲身感受到了巴黎活跃的学术氛围;看到了法国一些大牌的院士只要不退休,每年都要开出反映自己最新研究成果的研究性课程,锲而不舍地带领自己的团队和学生奋力拼搏;我从自己的老师J.-L.Lions院士那儿,更是近距离地看到他作为法国现代应用数学的领袖,密切结合解决重要的实际课题,开创应用数学的新概念、新方法及新理论,带领法国的应用数学不断地开拓新的领域。

所有这一切,都是当时在复旦的环境中学习、体会不到的,虽然似乎并没有立即起到什么看得见的重大作用,但影响和造就了我的一生,坚定了我开展应用数学研究的信心和勇气,培育了我一辈子献身科学的毅力和决心,造就了我的研究风格和特色,也帮助我不断拓展自己的研究领域和发展自己的研究成果,真正是受益无穷。

中科院博士后一般读几年(我们不欢迎这样的博士后)(4)

希望我们的博士后,能志趣高超,放眼长远,将自己的博士后生涯作为一个转折点,打造自己一辈子享用不尽的学术人生。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你们就不虚此行,就对得起自己付出的这二年岁月,也可以为今后的成长及成才奠定可靠而坚实的基础了。

如果能在总结、分析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别开生面地提出自己感兴趣而又有广阔发展前途的课题和方向,并坚持进行研究,虽衣带渐宽而终不悔,就一定会出现柳暗花明的局面,走向成功和辉煌。

希望我们博士后的建设要努力做到以下几点:

(1)希望我们博士后流动站的人员,都能着眼于自己一生长远的发展,对自己提出明确而严格的要求。

现在有的人可能是因为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作为一种缓冲或过渡,才进入博士后的。但如果只为多积累几篇文章,将来找一个较好的工作,花去了二年宝贵的时间,实在有些不值得。

曾经有人是以在职身份做博士后的,但大部分时间及精力都花在本单位,在复旦难以见到他们的身影,可以说一直是一个陌生人,又怎样能学到自己所在单位没有的种种东西呢?!

如果他们看中的只是混一个复旦博士后的资格,这一个资格又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的光彩呢?现在我们已经决定不再招收在职的博士后了。

有人在博士后期间,还是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做自己博士论文中剩下来的一些无关要紧的扫尾工作,这又何必花上二年博士后的宝贵时间来这儿修修补补呢?完整的二年时间是不短的,要用它来开拓一项事业,堂堂正正地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决不要闲白了少年头。

(2)希望我们博士后流动站的人员,都有开阔的视野和胸怀,要广泛接触周围的博士后、有关的老师及学生,全身心地融入复旦这一个生机蓬勃的集体和环境,并从中得到教育、鼓舞与熏陶。

闭目塞听,整天关在自己办公室里冥思苦索,不主动和别人交流讨论,不关心学术界生动活泼的发展趋势和动向,让思维处于一个封闭的状态,是很难进入创造性的思维的,是不可能充满学术上的活力的,也是注定走不远的

希望我们博士后的这一锅水,不要冷冷冰冰,也不是温吞水,而是永远处于一个生气勃勃的沸腾状态。

(3)我们数学博士后的工作要真正做到出类拔萃,最根本的,是要使我们数学学科的学术集体始终处于炉火熊熊的状态。

这是我们博士后所处的环境和氛围,是培养和造就优秀人才的最基本的客观条件。我们的领导,我们的老师,在这方面有更大的责任,有很多事情可做,应该说目前还有不小的差距,这儿就不多讲了。

本文转自文汇网(姜澎 编辑),原题为《中科院院士李大潜:我们不欢迎进站了但是整天不见身影或者闭目塞听的博士后》,作者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教授 李大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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