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一直认为我奶奶在骨子里就是个很强势的女人。我爸爸是她的独儿子,又当了新政权里的一个官儿,目前她又要靠这个儿子来养活她,但在她眼里这些统统可以忽略不计,她看爸爸的眼神,她与爸爸说话的口气,她思维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只有一个标准:我是你老娘,你是我生的。你养我,听我的,天经地义。
我直到写这篇回忆文章时我才渐渐认识到,实际上奶奶身上具有的这种认识和处理母子关係的态度,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数千年来对世俗关係深刻影响的一种必然反映。
母亲就是母亲,儿子就是儿子。母亲必须有母亲的尊严,儿子必须有儿子的孝顺!这是根本!其他外在条件统统不值一提!那些儿子在父母面前趾高气扬,目无尊长的人,不管他当多大的官,有多少钱财,他也只是个畜牲!
在这点上,奶奶和我爸爸做得都是堪称模范!
但奶奶与我妈妈的关系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毕竟妈妈不是奶奶生的。几千年来,婆媳关系在尊卑长幼的传统文化中也是一道较为复杂的命题!
妈妈有着值得傲骄的人生经历!
她是太行山上年龄最小的八路军战士,"太行山上的秀兰邓波儿";她在小小的年纪就经历了侵略者的残酷扫蕩,就向侵略者投掷出了反抗的手榴弹;解放后,她年纪很轻时即成为了"吃小灶的领导干部"……。
但尽管如此,她进城来到"大武汉"时,她仍然是我这位很强势的奶奶的儿媳妇。
如果说她的革命经历是出色完成了前面部分的人生答卷,那么她与我奶奶的关系处置的好坏与否将是她人生品质的另一种考验!
奶奶初时是絲毫未将这位"河南农村"来的儿媳妇看在眼里的。而妈妈却从见第一面起即对奶奶十分尊重。
奶奶也是吃过大苦的人,武汉解放前,她与大爹日子过得与叫花子也相差无几。
解放了,儿子媳妇回到了娘的身边,让老娘过过舒心的日子也是对她以往苦难生活的一种补偿。妈妈说,当时她和爸爸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但生活的河流从来不缺浪花。
儿子儿媳在奶奶面前应该持什么态度才能使她滿意,奶奶有着她自己的标准。
妈妈说,有次她在和奶奶商量一件家事时,奶奶不认同她的看法,开口就骂了她句"放屁"。妈妈吃了一惊。妈妈说她当时巨委屈也巨不滿。
"我在革命阵营里这么多年,多大的领导沒见过,从无人骂过我放屁。你姥爷姥姥这么多年也从未这么骂过我!"
妈妈当年也只有二十七、八岁,也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但妈妈楞神过后强忍住了。事后妈妈甚至也未将这事对爸爸说。
"说了也只会让他们母子吵几句,搞得一家人更不和。"妈妈说。
很平常的几句话,很简单的一点儿道理。但不由得令我对妈妈肃然起敬!
妈妈等到每月发薪水的那天,因为是奶奶管家里的生活,每月此时都是由妈妈将本月的生活费用交给奶奶。在这交接过程中,妈妈将她和爸爸的工资单也一起放到了奶奶手上,这是从未有过的举动。奶奶不由得抬头注视着儿媳。
妈妈对奶奶说了下面这番话:"妈妈,从我和您儿子回到武汉来,我们也在一起生活有五、六年了。您在这个家里做饭、管家、带孙子,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和蔡捷经常背后说着这些事,真心地感谢妈妈。我觉得我能和您走到一起,当您的儿媳,真是一种天大的缘份。但我们是个大家庭,我和蔡捷工作又忙,难免会有些事考虑不到做错了,您老人家该骂的骂,该说的说。我们不会见怪的。但您是上了年纪的人,多生气对身体也不好,今后您有什么不高兴的,上午有了上午说,下午有了下午说,我们保证改。但您不要发脾气,免得伤身体,您说好不好?"
这一番话也确实对奶奶有所触动,她半晌沒有言语。
"您把工资单交给奶奶是什么意思呢?"我后来问妈妈。
"让你奶奶看看呀!这么大一家子人,光凭你爸爸一个人的工资是养不活的。我对这个家庭也有着不小的贡献。她要是把我这个儿媳骂跑了,看这一大家人的生活怎么办?!"妈妈说。
我的妈妈呀!
我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十年,真是小瞧妈妈了。就上面这番话这个举措,令我对妈妈刮目相看。
对我妈妈处理婆媳关係的手段佩服的五体投地的还有保姆赵阿姨。她逢人就讲"共产党里有板眼的人就是多,你看戴同志,啧啧啧啧……。"
奶奶既要母道尊严婆道尊严,但她同时又是个精明务实的人。
我奶奶什么不懂?!从此以后她再沒骂过我妈妈。
但的确我妈妈也是把奶奶看成是自己的母亲。尤其是一九五六年她自己的母亲去世以后。
奶奶烟瘾很大。妈妈去外地出差,回来时给儿子们的礼物她可能会忘记,但给奶奶买烟她从未忘过。她归来的行囊里总有一条两条各地的香烟带给奶奶。奶奶经常对左邻右舍吹嘘,"全国的烟都抽过"。就凭这一点,妈妈就将奶奶的心彻底征服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未,因为父母工作调动,我们全家迁往北京。
图为五十年代的全家福(后排左是妈妈,中间是大爹,右是爸爸。前排中间是奶奶,前排右二是作者,前排左二是沙影)
我们家在武昌水果湖洪山路四号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在共和国首都这里继续演绎着。
我和老二沙影在家后门出去不远处的府学胡同小学上学,我上四年级,他上二年级。老三、老四仍是住校,每周回来一次。
奶奶仍视我为"白菜边皮",视老二沙影为"白菜心"。
奶奶为了彰显两者的区别,时不时地朝沙影嘴里塞点乱七八糟零食的习惯从武汉延续至北京。奶奶的这种作派与其说是心痛沙影,不如说是在以这种形式突出"老二是过继给大爹了的"这一事实。
其实现在看来奶奶当时的这个做法实际上是害了沙影。零食吃多了怎么能好好吃饭?沙影当年长得又黑又瘦,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与奶奶不无关系。
一九六0年的大饥荒来势凶猛,一时间凡是能放进口里咀嚼下咽的东西都变得非常稀缺。奶奶能够塞给老二沙影的吃食也就日渐杂乱。
一天下午,妈妈骑自行车带着沙影去他学校开家长会。刚出家门还未走出院子,坐在后行李架上的沙影就对妈妈说他头昏。妈妈赶紧停下车来查看。只见沙影一副半眯眼摇摇晃晃坐立不稳的模样,妈妈赶紧将沙影抱下车。
"哎呀!他简直站着坐着都不行了!"妈妈回忆着往事。"口吐白沫,一个劲儿地往地下倒。把我吓坏了,我把他放在路边的草地上,叫他,他也不会说话,眼睛也睁不开。我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喊着他,突然我闻到一股很浓很浓的仁丹的味道,我扒开他的嘴一看,嘴里全是仁丹啊!"
这就是奶奶干的好事!奶奶那天是实在沒什么吃食可给她的"白菜心"了,就把自己偶尔含含的仁丹塞给沙影一小瓶,可她又不交待用法用量,沙影就一瓶子全倒嘴里了。
在北京,我随着年岁增长,个子也一年一窜,奶奶亲自动手打我已力不从心,但她一如既往地决不放过任何在我爸爸妈妈面前使坏告状的机会,隔三岔五地假手我娘老子揍我一顿。
尽管如此,我要说,我在北京度过的童年阶段,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一个时段!
清朝末代的"和敬公主府",位于北京东城张自忠路四号。爸爸妈妈的工作单位"湖北省驻京办事处"和我们的新家都位于这座古色古香的院子里。这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院落。院子里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画栋雕樑、假山花园应有尽有。尤其是遍佈院中各处的果树,枣子、核桃、海棠、桑葚、葡萄、无花果,比比皆是。这座昔日的王府院落,实在是当年我们四兄弟痛快玩耍的天堂!
回忆我小时的折腾淘气与胆子之肥,纵令是我自己走过的路我也不禁摇头叹息:的确是有点儿出格了。
院子里果树多,马蜂就多。马蜂一般将窝悬于果树枝干上,大的如饭缽,小的不过拳头大小。我当年有一个一般人不可理解的爱好,捅马蜂窝。那种金黄颜色、屁股肥大,前有嘴巴獠牙,后有毒针锋利的马蜂,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我却极享受将它们的窠穴从树上用各种手段打下来的过程,远则用彈弓,近则用竹杆捅。惊险、刺激、并且有极强的成就感。
院子里的孩子们每每在发现了马蜂窝后就会来告诉我,我就如大将军出征一般,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来至蜂窝的树下,我掏出彈弓包好石子,转身警告身后的小伙伴们一旦蜂窝被我打下,他们要立即趴在地面上,马蜂一般对贴近地平面处的物体搜寻的比较马虎,当然也并不绝对。当蜂窝被打下的刹那间,我们齐声惊呼着立即抱头趴在地面上,失去窠穴的马蜂愤怒地倾窠而出,象飞机一般吼叫着到处逡巡乱窜,怀着刻骨仇恨搜寻着捣毁它们幸福家园的罪魁祸首。我们则面朝黄土,屏息敛气,绝对的一动不动。这个过程是绝对惊险剌激的!
我们这些红军八路的后代们,我们沒有经历过白狗子的围剿和日本人的扫蕩,但那些英勇的事迹我们听说过太多,从骨子里对那种生活有一种向往。当马蜂在我们的头顶上咆哮,红着眼睛四下里寻找我们时,我们的肾上腺素急剧飚升,小心脏咚咚乱跳,在和平的岁月里,还有比这更刺激的时刻吗?用今天的话说,当时这种举动,"玩得就是心跳"。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并不是我们每次的捅马蜂窝行动都能全身而退,经常性的也有个把倒霉蛋在这寻求剌激的过程中被愤怒的马蜂蜇上一下。我也被蜇过。但饰演这种倒霉蛋角色的次数老二沙影远远高过我。我被蜇了问题并不大,刚蜇时的确有点儿痛,但也并非不能忍耐。我经验丰富,不要挠,摘几片夾竹桃叶子,将汁挤在伤口处,或回家用肥皂水抹上,忍个三两天也就完事了。
但沙影就不行了,他是"白菜心",娇嫩些,忍不住痛。他被蜇后,尽管我在外面使劲地用各种好话安抚他,回到家他也仍然是经不住奶奶几句话一问就立即眼泪汪汪的。奶奶把他摟在怀里,看着他身体上蜂子蜇的红肿的包块,眼里喷出的怒火几乎可以将我焚化。真是咬我几口都不解她心头之恨。那一瞬间我真恨不得马蜂蜇的是我不是沙影!
"这么样得了啊?!这么样得了啊?!"奶奶跺着一双小脚,愤怒地在房门口大声喊冤。"我叫你不要跟那个砍脑壳的去玩,你就是不听话啊!跟他在一路你能落个么好啊?!他一肚子巴巴油,他不把你害死他是不得罢休啊……!"
奶奶在那儿唾沫四溅,呼天抢地。
我在一边是越听越委屈,越听越生气!我平常是有几分妒嫉这小子总有奶奶给的零食吃,但我也不会存心去害沙影啊?!怎么着他也是我的亲弟弟啊!但奶奶就是这副德性,生起气来就瞎骂一通。
再说了,沙影被马蜂蜇归根结蒂也只能怪他自己!哪次我去捅马蜂窝都不许他跟着,可他宁愿挨打也要跟在我屁股后头。这能怨我吗?!
可我当时哪里又有心思去和奶奶争吵辩解呢?我在发愁啊!我知道爸爸妈妈下班后今天这顿打是逃不过的了。心中哪个忐忑呀,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小学四年级转学到北京府学胡同小学后的那一年是我玩得最开心、最疯的一年。因为当时我留了一级,等于是课堂上讲的内容全是我曾学过的。纵然我天资愚钝,纵然我上课不好好听讲,但同样的内容学过两次我成绩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加上父母刚转到一个新单位工作又忙,对我管得也就松点儿。每天放学回家,书包一扔,拿起棍棍棒棒我就和院里的孩子们上假山上去扮演山大王去了。天天玩得黑汗水流。
白天玩疯了,夜里很早就犯困。三下两下做完作业,草草一洗,爬上床就一觉睡到天明。
有次水喝多了,半夜爬起来去上厕所,隐隐觉着马桶上坐着个人,但我困的睁不开眼,尿又憋得急,迷迷糊糊掏出来对着马桶方向急急地滋了泡尿,返身摇摇晃晃回屋往床上一倒,立刻就又进入了梦乡。自己闯了大祸却还浑然不知。
第二天早上我突然被痛醒,睁眼一看是奶奶在狠狠地拧我的腮帮子。我急忙跳下床,大声责问奶奶干吗呀?奶奶不答话,径直又去敲爸爸妈妈的房门。一家全被折腾起来了。奶奶大声向爸爸妈妈控诉我的无良行径。原来我半夜去厕所撒尿时,奶奶正坐在马桶上。
"这个小砍脑壳的哦!几拐哦!明明看我在坐着,他照着我就屙啊!我喊啊、吼啊他也不管啊!只管尿啊!冲得我一臉一身。害得我半夜起来洗澡换衣服。这个砍脑壳的!他怎么这拐啊……!"
(注释:“拐”武汉方言,意思有调皮,捣蛋,坏。)
原来半夜那马桶上真的坐得有人!但天理良心,我当时大半在睡,小半在昏,我是真沒看见,不!真沒看清啊!
爸爸妈妈哭笑不得,但不管怎样是我的错,不打我几下也消不了奶奶的气啊!但我大声地哭喊着,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是真沒看见……。爸爸让我裸下裤子趴床上,把竹尺递给奶奶,让奶奶来行刑。奶奶接过竹尺冲上前,我半扭头朝着奶奶大哭。嘴里喊着:"奶奶!我是真沒看见你啊!我不是故意的啊!奶奶……!"
奶奶高高地举起竹尺,看看我挂滿泪水的小臉,竹尺份量很轻地落在我的屁股上,然后扔掉竹尺,一言不发回她房里去了。
当年我在那情急之中与奶奶片刻的对视,我分明在奶奶眼中看到了祖辈对孙子的柔情。这一眼我永生再难忘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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