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润和 出品:民勤县文化馆
油茶油茶,冬季早餐之一。宰了猪、羊,把板油切丁,在铁锅里翻炒。肉丁和油分离,收缩为“油哱罗子”,金黄发亮,香,脆,解馋。捞出肉丁,在一汪猪、羊油里放入炒面、葱末和五香粉,用力搅拌,老家人谓“跐”。此处的“跐”与其本意“用脚踩踏”无关,而是用手拿勺子使劲。猪、羊油和炒面在盆或碗里融为一体,逐渐冷却,凝成块状。食用时切为碎末,熬成糊状,泡馍或饼吃,味醇厚。陕西油茶是在炒面里加动植物油、桃仁、花生、芝麻等,民勤做法大同小异,但没有桃仁一类的辅料——当地不产这些物品,多数人家买不起。兰州也有油茶,加入的辅料比陕西少,比民勤多,味道近似。
烟熏气
诗人韩东在其诗《温柔的部分》里写道:“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早年读此诗,感觉头顶有炊烟飘起,烟火味随风吹来。烟熏气,是老家的味道之一。
土木结构的老式民居,土炕、锅台、油灯、火盆、炉子,无一不与烟火有关。屋顶的木梁、檩、椽、芨芨草编织的房席,经年为烟火熏染,黝黑如涂了厚厚的油漆,发着幽幽暗光。房席结了吊吊灰,檩椽表层的烟油聚成一绺,高温时掉下点点乌黑的“油滴子”。油烟篡改了墙壁的黄土本色,四壁黑如锅铁。透过中式花格木窗,光线直扑黑墙上色彩斑斓的工农兵宣传画——那些手臂比例超大、面孔紫红如铜、表情喜怒尽显的人物,正以炯炯目光注视着黑屋的一切。
80年代初,一久居台湾的老兵回乡探亲,在黑屋里面壁惊叹:“你们把屋子刷得乌光明亮,得多少油漆?要花几天功夫啊?”
土炕,炕洞或开在屋里,或开在屋外后墙。冬天和初春的黄昏,每家都有人提着筐子,装上秋天储存的麦草和稳子,填塞到炕洞,用耥耙——长约2米的“丁”字形木耙将燃料摊平,点火烧炕。若遇风向逆反或草稳潮湿,屋里浓烟滚滚,呛得烧炕者紧闭双眼,咳喘不止。大风天气时炕火凶猛,炕洞里呼呼作响,炕上的芨芨草席和羊毛毡常被烫出黑洞。各家备有木板或木棍,土炕温度过高时塞进炕皮和草席之间,隔热、防烫。炕洞里的草木灰,隔几天就用铁锨掏出来,倒进露天厕所。老家人惯称厕所为“灰圈”,来历即此。
冬暖夏凉的土炕,烧热过多少人的梦,又消解了多少人的夜?
旱烟、煤烟、柴火,无处不在的烟熏气,流动在人的头发、衣服、呼吸甚至血液里,在树木的摇动、骡马的蹄声、井水的微波里。“这里永远怀有某种真实的悲哀/就像农民痛哭自己的庄稼”(韩东诗)。
布拉子
青黄不接时的“穷人菜”,陕北、山东青州、甘肃各地皆做。以时令蔬菜等做主料,拌了面粉蒸熟,加植物油、盐和其它调料即可。
老家的“毛馍馍”布拉子,估计已难得一见了。农村用大铁锅和馕坑蒸烤馒头、锅盔、花卷等,一次均在十数斤以上。碰上阴雨不开,通风不畅,这些熟食极易霉变,长出黑、黄、绿色的菌毛,味道甜、苦各异。“毛馍馍”之名由此而来。家长舍不得用来喂猪,更不想扔了,泡软,搅碎,拌面做布拉子。另一种情形是馍馍僵硬,嚼不烂,也做布拉子。
我在老家吃过多种布拉子。春天爬榆树、槐树,摘了花做布拉子尝鲜。南瓜,又名菜葫芦或笨葫芦,盛夏时叶大茎壮,枝蔓铺地或爬上墙头,悬起朵朵黄色的喇叭,蜜蜂嗡嗡,声色诱人。摘了南瓜花做的布拉子,微甜、味鲜。那年代大唱“红米饭南瓜汤”,穷乡僻壤有南瓜汤,哪有红米?革命理想全靠瓜菜滋养。儿童歌曲《井冈山下种南瓜》有唱句:“做餐革命传统饭呀,红米野菜煮南瓜呀,”我想象的南瓜饭,就是布拉子吃完后做的南瓜面条,没有红米野菜。秋天,一伙小学生偷偷摸摸爬在地里,揪下苜蓿花塞进书包或口袋,回家做布拉子。至于土豆、糖菜、胡萝卜做的布拉子,属家常便饭,并无稀奇。
茶饮
老家人饮茶,数百年多为茯砖,出自湖南安化和益阳。健胃、利尿、去腻解酒,是边地紧俏物品。明清至民国,民勤茶商马合盛号将湖南等地茶叶运至陕西泾阳加工,成品贩往西北各地,赚成甘肃巨富。民勤人喝的茶,多赖马氏供给。李玉寿先生《天下民勤》一书等有详细记述。
1934年,马合盛号渐趋没落。腊月,63岁的大掌柜CEO桑培荣“被居停主人迫而外出,由镇而凉、而兰、而陕、而泾”,收拾残局。他在泾阳的孤馆寒窗里写下了马氏茶号衰败的因由和惨状:
“余忝膺主人之聘,于宣统三年曾来泾邑经理茶业。适逢国变、兵燹之余,军人驻扎,几虑不保。未几而清廷逊位,革命告成,余遂西上。民国十九年九月初六日,因某防军分驻此宅,士卒等收拾火药、炸弹、煤油之类,一时失慎,炸药暴发。可怜正宅两大院一炬成灰,寸木无存,只剩后院及西偏院一宅而已。二十三年冬,余适因事务乘飞机前来陕省,晋谒马彤卿主人,遂复逾渭渡泾,重莅斯地,栖居西偏院之西厢。阴霾黑暗,惨无天日,不胜城郭今昔之感。”(桑培荣《萍水日记》)
民勤茶商消失,老家人喝茶大概不如从前方便了。1949年后的30年间,茯砖摆在国营商店,公职人员还能喝得起,普通百姓未必经常喝。后来有了花茶,更是稀罕物。80年代,经济好转,茯砖大行其道,老家人的茶杯盛满黑酽的汁液,加了白糖、红枣、枸杞等,一直喝到茶色发白无味方休。绿茶、红茶的普及,似在近二三十年。
民勤有大小两种茴香。大茴香成片种植出售,作香料药用,碾成粉末炒菜,有肉味,俗称假荤腥。小茴香野生野长,秋后收集取籽,秆剁碎,炒,泡水喝。小茴香籽泡水微浊,秆子泡水清亮。老家人所说的“茴香茶”,实无“茶”的成分,不过是一种饮品,是替代茶叶的不二之选。《唐本草》载“为温中散寒、立行渚气之要品。”茴香茶色金黄,味辛甜,酷暑高温时隔夜不馊。老家的骆驼客远走绥远、张家口和外蒙等地,随身带着泡了茴香的水皮囊。一说茴香茶最少7天不变味,另说暖胃驱寒,利于适应水土变换。
我离开老家多年,在河西、在兰州,时常用老家亲友赠与的茴香泡水,清爽,开胃,有乡愁的滋味。犹记得上学时,装满茴香水的玻璃瓶,沉甸甸地坠在书包一角;也记得老家旧屋,茴香秆和籽沉在瓷盆底部,放学回家总要大喝几口。
球状闪电
茄莲,学名苤蓝,又称球茎甘蓝,橄榄球等。16世纪到自欧洲舶来中国大陆,南北皆种植,品种不同而已。《本草求原》谓其甘辛,冷,无毒;宽胸,解酒。《滇南本草》称:“治脾虚火盛,中膈存痰,腹内冷疼,小便淋浊;又治大麻风疥癞之疾;生食止渴化痰,煎服治大肠下血;烧灰为末,治脑漏;吹鼻治中风不语。皮能止渴淋。”我对上述药用几无所知,搬来权当初学。现代人分析的各种营养,在当时并不在治病之列,充饥而已。
老家的茄莲似属笨苤蓝一类,大叶、绿皮、白肉;秋种,百十天成熟。扁圆型球体,大的30公分,重两三公斤。城郊的生产队多有种植,秋后在市场、马路边卖。那些种菜的农民,秋末冬初推着架子车走向城里,帽子和胡须上挂着寒霜凝成的白水珠。茄莲被揪掉了厚大的叶片,像一个个不规则的绿皮球,层层摞摞挤进架子车箱,交易后被搬上厨房的桌案,等待刀具的处置。
民勤之外的地区,茄莲的吃法五花八门,腌炸泡炒各有手段。
民勤食用方法有二。一腌咸菜,佐以芹菜、辣椒,红白绿三色俱全。90年代后期至今在民勤坝区盛行。二切丝,煮熟,拌红辣椒即成 “红菜”。在面条为主食的年代,红菜是逢婚丧嫁娶的标配。简陋的伙房乌烟瘴气,风匣哐嘡作响,炉火一明一暗,黑铁大锅沸水翻腾。锅台上一人操柳条笊篱,将火候足够的茄莲丝频频捞出,扣入2米见方的篰篮。热度降低后再分入面盆,撒上辣椒面和麻籽油,拌匀,装满菜盘上桌。青壮年变成饕餮,老人们扭动面颊,拼凑出令人心酸的盛宴。
老家俗话骂女人丑,喻为“猪不啃的茄莲”;骂人愚笨,常用“头吃的像茄莲”,嘲笑他人,戏谑自己——在极端环境生长、被清洗过的脑袋,再聪明也是茄莲。
茄莲,像“球状闪电”,但不能飞,也不会在空中爆裂。
挂面碗碗
挂面,实在是太普通了。从北到南,品牌繁多,工艺由手工进化为机制,没有太多的地域差异。有资料说挂面最早出现在元代,兰州财经大学高启安博士的研究结论是:从敦煌文献发现,挂面在唐代就出现了,当时叫做“须面”。大概类似火锅配用的龙须面、牛肉面的细面或毛细。
老家手工挂面,搭起和屋檐齐高的木架,约3米。挂面上架,千丝万缕如瀑布定格,有画意。面挂好下架,主体切段,分捆包扎,剩余挂杆处的面头,形扁圆,拇指大小,长、宽两三公分,在面柱上似一微型瓦,下架干了就不像瓦了。老家叫“挂面碗碗”,但“挂面瓦瓦”更贴切。上薄、盐轻;下厚、盐重,咸。这些面疙瘩长短参差,厚薄不匀,厚的要煮很久才变熟变软,薄的已成烂糊糊了。拌了油泼辣椒、蒜泥或醋,入胃后反攻倒算,咸、硬,难消化。偶尔吃一顿尚可,吃多了就成了折磨。胃扎,口渴,整天喝水;加上老家水咸,越喝越渴,肚子鼓胀,听得到水在里面咣当。
挂面匠一般要反复利用挂面碗碗,泡成面团,等下一家挂面时掺入新面充重量,是其赚钱的技巧之一。近年机器挂面机大行其道,挂面碗碗多被回机再造成面条。请挂面匠做手工挂面的人家,留下一些挂面碗碗自己吃,多余的拿出去卖,满足了喜好者,也免了反胃之虞。
糖萝卜浮沉糖萝卜,也是西域或欧洲的外来物。这个又名糖菜的植物,饱含甜蜜,暗藏苦涩。70年代,民勤大量种植,供给武威南部的黄羊镇糖厂;未达到收购标准的残余,变为包子或布拉子的原料。秋末,挖糖菜的男女老少挥动铁锨䦆头,仿佛愤怒的复仇者,要在大地皮肤上刻下疤痕。挖出的糖菜用架子车拉回家,堆在屋檐下。一场持久战开始,有动手能力者全部深陷其中。剁叶子、刮根须,用小铁勺挖掉皱褶里的泥土。入夜,电灯垂在屋檐下,灯蛾飞绕,像一团空悬的黄雾。若逢停电,油灯如豆,劳动者睁大眼睛,吃力地和糖萝卜上的泥土较劲。秋寒冰凉,渗进被贫穷劫持的乡村。
糖萝卜收购点在城南,送货的长队罗列四周,全无“扬鞭催马送公粮”的喜庆。老乡带着干粮和开水瓶,半夜起来赶路、排队,驴拉手推着捯饬干净的糖萝卜,等待验货、取款,一个流程下来就是一两天,难避天时、人为的凌虐。
数年后,县城东郊修起了糖厂。要喂饱糖厂的机器,各乡镇按计划给农民分派种植任务,糖萝卜大批量涌上了地面和道路,在糖厂里被榨干后,渣滓堆积如枯骨,腐烂、刺目。收货方无现金支付,遂讨得权威指令,开白条收据,或以新出产的白糖抵顶欠款。农民用汗水换来的白条,迟迟兑换不了现金,便以货币的面目入市流通,买卖、易货、歌厅消费、餐厅饮酒……传闻外地驻民勤的性工作者,拿着白条找有司讨债。糖萝卜换来的白糖瘟疫一样在家乡流转,有玩笑说:那几年白糖多如沙子,尿出来的尿含糖量极高,粘稠如胶。
经此大劫,糖厂销声匿迹,糖萝卜一蹶不振,换不了金银,也无昔日熙熙攘攘的庞大阵容了。
记得一本关于东南亚历史的著作称:19世纪30至70年代,印尼殖民政府在爪哇把土地租给农民,强迫种植甘蔗、烟草等出口农作物,按官价向政府缴纳,代替地租。我由此想到过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经典作品《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其中旧殖民主义掠夺拉丁美洲金银、农作物和其他矿产的历史,犹在轮回。
千百年来,家乡被切开的血管,流淌的还是黄沙。
猪粪臭猪场设在一座废弃的大院里。大院主人1960年捱不住饥荒,变卖了家产,撇下几间堂屋作为以后回乡的退路,流亡新疆。1974年,与养猪有关的最高指示再次传达到老家,“养猪是关系肥料、肉食和出口换取外汇的大问题”。队里办猪场,家里要养猪,目标为一人一猪、一亩一猪。村头的批林批孔标语被刷新,变作“反修防修,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猪浑身是宝,革命人民不能少”等等。
社员们在大院里砌起了猪圈,从市场里买来猪崽,养猪事业就算开展起来了。猪粪味在空气里扎住了根。几十头猪张开嘴巴,意味着要有食物填饱肚子。于是大面积种玉米、蔓菁等猪饲料。有了饲料,却没人自愿为集体养猪,生产队只好每周指定一户人家负责猪的饮食起居。
忙乱从秋天开始。小学生被组了队,拿了小铁铲,提着芨芨草筐子,到生产队挖蔓菁。绿色、白色、淡黄的蔓菁,在一双双小手的拉扯撕揪中脱离土地,划着抛物线,飞入架子车箱运往猪场。猪场硕大的灶膛烟熏火燎,铁锅塞满蔓菁,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气。大人和小孩轮换烧火,等蔓菁煮熟后挑甜的吃。煮烂的蔓菁,拌了糠和麸子喂猪。猪们也挑食,挤着同伙找可口的吃。一张张长嘴在水泥槽里拱来拱去,发出低沉有力的吞噬声。
分属乌克兰和约克夏系列的白猪、黑猪、花色猪,或在墙根边沉睡,或在仰望天空,或在追逐嬉戏,一副无忧无虑的幸福相。猪圈堆满猪粪,有的粪堆高到了半截圈墙。一头褐色的公猪站在粪堆最高处,摇头晃脑哼哼唧唧,甩动的小尾巴下流出菜糠色粪便。猪圈的矮墙上,爬着几个小孩,看兽医给母猪接生。在围观者交头接耳的啧啧中,一头头小猪降生了。它们在麦秸堆里睁开眼睛,天真地打量着凶险的世界。
冬末,猪粪冻成冰坨,臭气不像夏秋浓重。猪场大墙下摞着的玉米棒子、玉米秆和麦草派上了用场。一台柴油机带动着一台绿色粉碎机早晚轰鸣,灰尘冲天,吞下各种植物干尸,化为齑粉。粉碎机旁,操作员戴着帽子、口罩、护袖和手套,仅留出的眼睛已与灰土融为一体。一名送料的助手全副武装,抱着草料来回运动,像复活的兵马俑。
猪吃不到新鲜蔬菜,精神越来越差,抗病能力急剧下降。猪得病不治的噩耗,经常从猪场里传出。隔年春天,一场猪瘟不期而至,防不胜防的猪们大部分死于大梦之中。
生产队的猪场破产了,猪圈废弃,如同一口口掘开的坟墓。
农家自养的猪命运稍好,很少遭遇瘟疫袭击。在相对宽松的圈棚里长到膘肥体壮,无可避免地走向屠刀。有的农户逢年或婚丧大事杀猪,拔下猪鬃和猪毛卖给供销社,小肠卖给农副加工厂,换来几角人民币。更多的农户把猪卖给食品厂,换的百元左右的收入。深秋或初冬的早晨,猪吃过了一顿丰盛的菜糠,晕晕乎乎中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揪住大耳和四肢,五花大绑后卡进架子车箱。猪预感到末日来临,尖声嚎叫,死命挣扎,将粪便一路洒向收购站。
猪粪的臭气,又似解不开的魔咒,悬在城乡上空。(2018.5.22)
,作者简介:刘润和,男,1966年10月生,民勤县苏武镇西湖村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化学者。现在中华保险集团公司(北京)工作。
责任编辑:邸士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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