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冰儿
说起迎春，我就想到了2012年浙江高考的作文题《坐在路边鼓掌的人》。文中的母亲描写自己的女儿在班级里是永远的23号，意思是考试成绩中等，各项才艺中等，且不喜欢出风头，不爱生气，好相处等等。在有一次问她想不想成为英雄时，女儿这样回答：“妈妈，老师曾经讲过，当英雄飘过的时候，总要有人坐在路边鼓掌。我不想成为英雄，我想成为坐在路边鼓掌的人。”文尾，女儿安静地织着绒线，淡粉的线在竹针上缠缠绕绕，仿佛一寸一寸的光阴在她手里吐出星星点点的花蕾。
这个场景，我似乎在迎春身上也看到过。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有个场景：“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发现了吗？迎春总是这种热闹场合的点缀，这个“又”字何其扎眼，说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默默自娱了，她淡淡静坐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着茉莉花，在喧嚣热闹的酒宴上，做一个“温柔可亲”的旁观者，不影响别人欢愉，也默默地愉悦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份境界，和坐在路边鼓掌的人竟是如此神韵相通。
和《红楼梦》中众多有个性有才华的人相比，迎春最没有得失之心，对任何出风头的事完全持不在意的心态。那次元春出灯谜，贾府里众人大都猜对得了赏赐，唯独迎春和贾环没猜对没得到任何赏赐。贾环忿然，迎春却一笑了之，换了别人绝对没有如此淡然。哪怕林妹妹，在元妃省亲时也想大展奇才压倒众人；更别说凤姐，一门心思在贾府这个大舞台上施展管理才华；地位卑微如小红，也要抓住时机秀一把口才，以期在丫鬟座次上靠前一步……
唯有迎春，是真正看淡这些的“空净”之人。人家就喜欢躲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看《太上感应篇》，世上的任何纷扰，她一概不在意，所有的纷争，她一概不计较。如果任何事情能一笑了之的话，对于她大概就是最大的幸福。
那次组织海棠诗社，迎春的职责是负责限韵，她有这样一段话：“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然后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是一首七言律，于是写七律就定下了。然后，她掩了书，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就说了个“门”字，迎春就又宣布，大家的七律用门字韵，跟着又要了韵牌匣子来，抽出十三元那一个小抽屉，让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结果拿出的是“盆”“魂”“痕”“昏”，于是，就规定大家用这四个字押韵……
读这段文字，我觉得迎春的性格太淡然或者说木然了，任何事情都喜欢随遇而安循规蹈矩，不愿意有一点出彩的举动，更不会刻意去求与众不同。正由于此，大家自然而然地都很无视她的存在。记得那次宝琴等人来到荣国府，宝玉便兴兴头头要起诗社，探春说二姐姐还病着呢，宝玉随口就甩一句“二姐姐又不大作诗，没有她又何妨？”想想看，宝哥哥可是最怜香惜玉的人啊，对他的二姐姐却从来不曾在意过，读来让人莫名的心酸。
迎春最大的优点，还在于她拥有一颗最温暖的平常心，温柔良善得像一只小羊羔。哪怕对自己的丫头，也没有很强的等级观念，撵司琪时有个细节：“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跪着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司棋含泪给迎春磕头，和众人告别。又向迎春耳边说：“好歹打听我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
司棋这句质问，换在别的丫头身上是不可能的，你能想像平儿质问凤姐？能想像侍书用这样的语气和探春说话？更别说入画在惜春面前了。
可司棋呢，不仅能质问，还能在耳边继续耳语“面授”，哪像主仆啊？更让人感慨的是迎春的“含泪答应”，这得有多少无奈在里边？软心肠的迎春啊，只怕早已明白自己没有回天之力，但还是答应并“含泪”，可见心中的良善，更可见掩藏在泪眼后的无奈与无力——自己的小天地尚且不知能否自保，她自身也只能躲在《太上感应篇》里暂避风浪罢了。
这样的人确实像棵最不起眼的小草，如果没有狂风骤雨，也能自在盛开，兀自欢欣。但大观园小小的一席之地并未成为她的庇护所，她被命运的洪流无情卷走，最终香消玉殒。
对迎春，总是有着太多的感慨。她的命运让人太过唏嘘了。她真的很平凡吗？我倒觉得非也，迎春的智商绝对在线。按琴棋书画之设定，探春的书法一流，惜春绘画有专攻，那么迎春的棋艺怎么会低呢？而且筒子们，人家迎春下的是围棋啊围棋，可不是咱们现在的象棋跳棋五子棋，高大上有没有？
我总替这位默默无闻的二小姐委屈，如果她穿越到现在，该是多少男人心中低调奢华有内涵的女神啊——温和秀丽端庄，闲暇一卷哲学书，围棋高手，与世无争，沉默可亲。这样的软糯甜妹子，上哪找去？
写到这儿，忽然又想到了迎春的那个灯谜：“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记得贾政当时说谜底是算盘， 迎春笑着回了一个“是”字，再无二话。现在想来，她那么喜欢下围棋，这个谜面不更像是围棋吗？但迎春只是淡淡一笑，云淡风轻。这个和她之前猜灯谜一样，在她内心里，她一个人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自得其乐，在其他人的世界里，迎春根本无意于去争光夺目，甘愿做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者。
也许，这世上总有掐尖出风头的英雄类人物，不想当元帅的士兵怎么能是个好士兵？但世上更有这么一种人，就如“我不想成为英雄”，他们喜欢沉迷在自己用理想构筑的小小王国里，没有太高的奢望与追求，惟愿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翩翩起舞，做自己精神世界的国王，就足矣。
迎春就像文中开头那个善良无争的小姑娘，也像我们身边那种最普通的学姐学妹，安安静静地上了一个普通学校，毕业后安安静静地做着一份最普通的工作，业余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高雅爱好，过着与世无争外人看着平淡自己却相当满足的生活。为别人的成功由衷高兴，英雄路过的时候，会默默坐在路边鼓掌。
这样的人生，其实也很美好。
但遗憾的是，她活在红楼中，活在那个“万艳同悲”的悲剧里，要强如凤姐探春之类的英雄者，充其量也无非用有限的锋芒闪耀了几下而已，更何况一个默默无闻的陪衬者？所以，她的悲剧是必然的。
“她独自坐在花阴下，默默地拿着花针穿茉莉花。”我想知道，有没有人被这个细节戳中泪点？尤其是看到她被凌辱致死那一章节时，就忍不住匆匆离了那页，往前翻，重新翻到第三十八回，想在花影婆娑里捕捉到她孤独的影子，在茉莉花的朵朵清香里替她轻轻叹息，想一直流连在那个纯净女孩默默无语的娴静温柔里。迎春，从头到尾，最美好的怕也就是这个场景了。
我愿回到那个美丽的大观园，愿时光永远停驻在那一刻，陪她过在花阴边默默欢乐着的无忧人生，陪她过不是英雄的温润而平常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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