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家有一老,好有一宝。对于广大中国观众而言,近十年间,活跃在公众视线的两位老演员,秦怡和蓝天野在今夏先后谢世。即便出自最朴素的情感与爱戴,也足以令人唏嘘不已。

总觉得,演员之所以称为演员,要靠持续不断的作品说话,而非众星捧月,亮相活动红毯。1922年出生的秦怡,93岁时自编自导自演电影《青海湖畔》,95岁高龄出演电影《妖猫传》;1927年出生的蓝天野,晚晴时节的艺术生命,则更令人啧啧称奇——88岁时,他出演话剧《冬之旅》——这可不是客串,同后辈李立群二人飙戏, 90分钟的戏、海量的台词,蓝天野从头到尾不下场,而且没有中场休息,后又演遍大江南北,恐怕纵览寰宇同业也罕有其匹。

这,不仅是生命的奇迹,更是职人精神、艺术创作的神迹与光辉。

“再见,再见了,老朋友!”

印象里,蓝天野在新世纪焕发舞台第二春,就是出演话剧《冬之旅》。这出戏由著名戏剧家曹禺之女万方写就,赖声川导演执导,也是后者执导的第一部中国内地现当代题材作品。

蓝天野出道时间(蓝天野重回剧场的最后十年)(1)

《冬之旅》剧照

彼时,赖声川导演曾告诉笔者,“排演《冬之旅》,万方和蓝天野老师代表人艺的传统,我和李立群是另外一种风格,大家以前觉得这两种派别是没法合作的,但这次我们在一起做出了很深刻的作品。《冬之旅》里有很多我们这个时代无法回避的议题,像作恶、救赎还有原谅,这可以是很大的题目,也可以很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部戏恐怕也是近年来两岸话剧艺术家,最后一次富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亲密合作。

万方编剧的《冬之旅》,自带对父辈一代的理解与缅怀。讲的是陈其骧(李立群饰)和老金(蓝天野饰)两位老人,年轻时曾是同学,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在“文革”浩劫中,陈其骧迫于压力出卖了老金,害得他坐牢、家破人亡。暮年时,多年未见的老陈找到老金,想要求得他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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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剧万方在6月8日手书缅怀蓝天野

据说,剧本最早是蓝天野向万方提出要求,能不能写一个关于老人的戏?但并没交代自己想演。万方曾回忆说,自己打小就认识蓝老师。“因为我爸爸带我去看戏,在后台经常可以看到他。他平时来我们家会谈笑风生,跟我爸爸什么都聊得很热闹,但是一到后台,他们两个人迎面走过都是不打招呼的。爸爸那个时候就跟我说,他(蓝天野)在酝酿角色,我们不能影响他。”

《冬之旅》是万方第一次同蓝天野的合作。而蓝天野自己后来的回述,也可以印证这是他亲自交予晚辈的“任务”。“我是第一个看到万方这个剧本的。实际上,是我敦请万方写这个剧本,希望她写一部两个老人的戏。剧本写成,我一口气读完,心有感受,被打动!我悟到,万方是有感而发。戏剧,终究要呈现在舞台上,给观众看。”

伴随着舒伯特的名曲《冬之旅》,话剧《冬之旅》首演于2015年北京保利剧院。而在2014年12月31日,笔者曾亲历这出戏的首次排练,地点是在北京积水潭解放军歌剧院的一处排练厅里。坦白讲,彼时剧情尚对外保密,我兴冲冲跑过去,无非是想亲睹88岁的老爷子,真的还能演戏吗……

犹记得,见到蓝天野的第一眼,他正坐在桌旁默戏,手边放着日后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常拄着的一根拐杖。初次见面,我怯生生地寒暄打招呼,问及这根有着雕花把头的拐杖。老人家笑言,它产自新西兰,上雕一只该国的国鸟,无尾鹌鹑。自己这些年收集了十几支拐杖,没事就拿在手里把玩,这回权作戏里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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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中蓝天野自带的“道具”拐杖。摄影 王诤

1990年播出的电视剧《渴望》,蓝天野奠定了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老知识分子,甚至是海派老知识分子的形象。直到有了百度,不少剧迷才知道他生于河北省饶阳县,刚刚满月便随着家人迁居到了北平,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在《渴望》里,蓝天野饰演的王子涛,是王沪生、王亚茹(饰演者黄梅莹便是上海人)的父亲,“研究院院长,‘文革’时被打倒,头脑冷静行为理性的长者”。

不带着问题去探班,就只能聊“粉丝”话题。我说,您这头式真清爽,从《渴望》里就留着这背头吧?老人家报以微笑:这背头他留了几十年,从没分过,造型以前额的发丝不遮下来成刘海为要,“但除了用啫喱水定型,别的也就不捯饬了。”

别没话找话了。余下的时光,我就静静地看他排戏。当晚深夜,蓝天野才离开排练厅,我又没羞没臊同他一车,美其名曰,送老人家回家。车上并排就坐,我又问,您这身体怎么保养的啊?他哈哈大笑,“我其实是院里(北京人艺)有名的‘病秧子’,年轻那会儿就血压低,五六十岁时更是多病缠身,是院里这拨‘老头儿’中身体最差的。这几年不知道怎么的,我又成身体最好的了。”

此番话题往来的闲适,同《冬之旅》的厚重深沉极不相称。戏里蓝天野饰演的老金,真正是道尽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那十年的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也无怪乎,万方在看了蓝天野排练后说,“完全已经超出了一个演员对我的感动,而是一个生命,应该说是一个已经老年的生命,他能够发出什么样的光!”

《冬之旅》的制作人,央华戏剧艺术总监王可然在首演之后,曾以“罪与恕”为题,观赖声川舞台剧《冬之旅》有感。他写道:“如果犯罪的人是不可饶恕的,那么不肯饶恕是不是也是犯罪?剧中老陈问老金的这个问题,我想起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罪与罚》。讲的是一名犯下可怕罪行的人在良心的折磨下终于自首接受应得的惩罚,最后得到救赎的故事。作者把这归功于上帝。如果没有外界‘救世主’的援手,人,一个良知尚存的人,该如何获得自我救赎?《冬之旅》讲的就是这样一个关于背叛与原谅的故事。”

戏里,老金最后同陈其骧和解了。向着光,他独自走向永寂的宁静。

老金:要走了,有人在等我,我的妻子在等我。

陈其骧:你们要上哪儿去?

老金:一个自由的地方。

陈其骧: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老金:可以,但不是现在。

陈其骧:什么时候?

老金:不知道。不过我会在那里等着你的,老朋友。

陈其骧:我们真的认识?

老金:再见,再见了。(剧末节选)

重返舞台,“一辈子没演过反面人物,我想挑战下”

现在回想起来,2014年时,蓝天野找到万方委约作品绝不是一时兴起。是年年底,他曾推出生平唯一一部自传作品《烟雨平生蓝天野》。书中回忆,自1992年作为北京人艺初代《茶馆》演员集体谢幕演出后,蓝天野便淡出舞台。实际上,1987年他就从北京人艺退休了,而观众所熟知的他的影视作品,基本都拍摄于退休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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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平生蓝天野》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按照蓝天野在书中的讲法,2011年自己重回舞台,源于彼时人艺院长张和平的一次“鸿门宴”。领导就在北京人艺“著名(简陋)”的食堂设宴,款待蓝天野和朱旭两对夫妇,事先并没说是为了什么。而四位退休老人故地重游,自然知道不会就是吃个饭那么简单。原来,导演李六乙正打算复排巴金的《家》。

其时,蓝天野只是以为院长是要找自己来当这部复排版《家》的艺术顾问。毕竟,他曾在1984年时为剧院当时的年轻演员选了这部戏,并担任导演。但张和平不紧不慢给出的邀约可谓石破天惊,“希望天野和朱旭二老也能参与,演个角色”。

接演,还是不接?对于时年84岁的蓝天野而言,肯定是个问题。结果是盛情难却。好在阔别剧院二十年,第一次回归排练场,老艺术家的手艺并没扔下,“就好比游泳,猛然把你推到水里,本能地就仍然会游”。而蓝天野又是个绝不凑合的人,“从决心当演员的那一天起,就不断在心中酝酿种种人物创造的愿望”。

一般按常规思路,肯定是让蓝天野演高老太爷,朱旭演冯乐山。“我说咱们是不是换一个思路,让朱旭演高老太爷,我演冯乐山,我一辈子在舞台上,基本上没有演过反面人物,没演过坏人。敲定我饰演冯乐山后,我脑子里就在想,冯乐山应该是什么样呢?一般来讲,这个人很坏,是色狼、淫棍,但这个人又是当地士绅的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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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演出海报。2020年,曹禺诞辰110周年之际,北京人艺再度把《家》搬上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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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家》排练照。饰演冯乐山的蓝天野,以93岁高龄再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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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艺《家》剧照 剧中的蓝天野饰演戏中伪善淫佚的冯乐山。2020年

“他不单是士绅,在当地的文人中,也是属第一的,所以这个人得有一定的身份,得有一定的文人气质。园林里的那副楹联就是冯乐山写的,他到处题诗作画,在当地影响很大。除了文人的外衣,他还是出了名的‘善人’。这是这个人物的身份。他一出场,就高谈‘高老太爷’的诗。我就用中国式的信纸,自己作了好几首诗,观众根本看不见。这个诗实际上是一个道具,现在放在北京人艺的戏剧博物馆了。”蓝天野说。他找来很多很多图片资料。“不知不觉地,在演戏上,对人物塑造的一些兴趣和习惯被我找回来了。因为冯乐山是有名的‘大善人’,我饰演时,手里就拿着一串佛珠。对我来讲,在舞台上,这是我创造的一部分。”

有了重返舞台的“初试啼声”,转年2012,北京人艺建院六十周年,蓝天野也是不遑多让。彼时,北京人艺要上演一部原创当代北京的新戏,最终交付给著名剧作家何冀平。何冀平凭借1987年的《天下第一楼》名满天下,之后定居香港,北望故园,是业界出名的“快手”。在同蓝天野短暂交流后,一个春节便写出了《甲子园》。

作为《甲子园》的A组主角黄仿吾,蓝天野也把自己这次演戏说成“游子回归”,“凭我现在的体力、精力和记忆力,我想我可能顶不下来,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一句‘好吧!我演’,我和何冀平认识很早了,我欠她一个人情,她这个剧本很好,不简单是一个尊老敬老的剧本。在这里我不想说悲观的话,我力争以最好的状态登台,万一出状况,请大家见状勿惊。最后请大家祝福我!”

蓝天野事后回忆说,《甲子园》在2012年演了二十六场。“很多B组的演员,一直跟着排戏,但一场也没上,这就是一种责任。这一代人就是现在北京人艺最有实力的骨干力量。2013年的《甲子园》决定由B组演员来演。头一场我看了,最后一场我又去看了,观众反应非常热烈。我就说,不要照着原来那个一点一点模仿,不同的人演一个人物,要有自己的创造。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演员、导演双谢幕 重排《吴王金戈越王剑》酬故人

走笔至此,就算接上了上文蓝天野在《冬之旅》中,挑战自己体力和精力极限的演出。也是在2014年,他还曾作为导演复排了《吴王金戈越王剑》。2017年时,他又同后辈韩清一道执导了郭启宏的历史剧《大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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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蓝天野在《吴王金戈越王剑》研讨会上。

2020年,曹禺诞辰110周年之际,北京人艺再度把《家》搬上舞台。饰演反派冯乐山的蓝天野,时隔9年之后,以93岁高龄再登舞台——他出场之际,一句“妙啊!”与其说是剧中人的未见其形先闻其声,不若说是道出了台下观众的心声。那也是他作为演员,最后一次的舞台亮相。

蓝天野的艺术人生,是以作为北京人艺历史大戏《吴王金戈越王剑》的导演而谢幕的。2021年年初,94岁高龄的蓝天野再执该戏导筒。而联想到此前《家》中的再登舞台,这两部作品都是他在大疫之下参与完成,更是殊为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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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北京人艺演出《吴王金戈越王剑》剧照,吕齐(中)饰演勾践

《吴王金戈越王剑》首演于1983年,当年便是由蓝天野执导。而他也曾告诉澎湃新闻记者,1987年,自己从人艺离休时“是从导演编制上退下来的”。“我执导的第一部戏是1964年的《结婚之前》,剧本是骆宾基写的,他同萧红、萧军一个年代的,是一出写北京郊区农村的戏。‘文革’结束后,我执导的第一部比较大的戏,是迪伦马特写的《贵妇还乡》。”由此不难看出,《吴王金戈越王剑》并不是作为导演的蓝天野在人生重要节点时的“第一部”,却是令他在晚年复出再执导筒时的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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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北京人艺复排版演出《吴王金戈越王剑》剧照,濮存昕(右前)饰演范蠡

对《吴王金戈越王剑》的念兹在兹,很大程度上缘自蓝天野对作家白桦(1930-2019)的纪念。“1980年,作为导演,我请白桦为我写一个剧本。他说脑子里有题材,一腾出手来就给我写。这个过程中,他还在忙另一部电影的修改。我呢,也不愿意看未完成稿,只是在交谈中问他写的是什么,说是春秋吴越的故事。这个题材呢,我们人艺曹禺院长写过《胆剑篇》,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几乎所有剧种都演过‘卧薪尝胆’,着眼点都在克服困难、自力更生。我相信以白桦的才华和个性,他写的角度肯定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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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蓝天野在《吴王金戈越王剑》演出前现身首都剧场观众席。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资料图

蓝天野回忆说,“那是一个下午,就在剧院会议室,白桦给我们大家读这出戏的剧本,《吴王金戈越王剑》。他念着,我听着,就特别有创作的冲动。剧作的语言完全是诗化的,主题深邃,意境也美。”忆及老友,蓝天野的情绪有些起伏,声音微微颤抖。“这部《吴王金戈越王剑》1983年首演后,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特别值得骄傲的是,我们北京人艺坚持认为这部戏没有问题,是一部好戏。我们坚持演出,观众反响也非常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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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吴王金戈越王剑》演出海报

犹记得,2021年《吴王金戈越王剑》首演前,一头银发,高大的身形略显佝偻,拄着一根木质拐杖的蓝天野,曾出现在首都剧场观众席。身边的晚辈后生都喊他“蓝爷爷”。有年轻女记者同他打趣,说他戴的围巾很洋气。蓝天野听罢连连摆手,说那上面印的是国画《千里江山图》。青绿山水,不仅同他儒雅的气质相得益彰,于这出戏本身也是点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死于安乐,或可再生于忧患。春秋吴越交锋,为这条古训佐证,并互相镜鉴。”白桦当年如此写道。

图/取自央华时代·如梦剧场官方微信公号文章,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官方微信公号文章

本文写作参考了《烟雨平生蓝天野》一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责任编辑:梁佳 图片编辑:沈轲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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