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生长在农村,如果不去仔细找寻一番,我们也很难再发现高粱们的身影。9月底的一天,偶尔路过一个村庄,一片高粱地突然撞进眼帘:齐齐整整的腰身儿,羞红脸儿的穗子,微风拂过,深绿的叶子频频颔首……一种温暖,一种记忆,袭上心头:哦,我的高粱,久违了……
对高粱的好感,是从嘴巴上开始的。小时候家里最多的饭食,是高粱磨成的秫米粥、秫米面饼子。秫米粥里,我独爱过了两遍水的凌沥米粥。夏天,天气炎热,父亲早在院子里垒砌冷灶,就是为专门煮食高梁米粥的。早上,母亲煮一大锅的秫米粥,先盛出半盆来留着中午吃,剩下的,加上凉水,捞出,再加凉水,就成了凌沥米粥。舀两勺自家做的黄豆酱熬点小鱼,或者煲点咸鱼,是当时最好的饭了。用父亲的话说,当年去挖挡(围海大堤)吃上几碗凌沥米粥煲咸鱼,能一天不喊饿。我就插话说,那我多吃几碗,给咱家扛座山来呗!一家人哈哈笑起来。我最爱吃贴着锅边的秫米锅巴,秫米干饭出了锅,再烧一把火,留下的一层锅巴就会爆起,掀下来,每个孩子分一块,嘎巴嘎巴欢快的嚼着。
那时家里每年都要种高粱,是那种磨出白米的杂交品种。开春的时候,父亲从种子站买来高粱种,同时还从某个部门领回一个盖着红章章的小本儿,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按照种植亩数需要上交的公粮数。家家都把种出颗粒饱满的高粱当做大事,交公粮的时候,化验员画出个特等一等的质量,不仅价钱高,也能表明这个种地的人是好庄稼把式。那是一种庄稼人都想拥有的荣耀。
父亲就能种出这样的高粱。5月中旬以后,到了和冬小麦间作的高粱的播种期。别人家套种两垄,父亲只播一垄。母亲说他浪费地,父亲并不言声。麦子收获后雨水勤,为抑制杂草疯长,父亲又在麦茬地上稀疏地点上绿豆红豆,这时的高粱苗已经一尺来高了,和别人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经过间苗、拔草、施肥、培土上垄,高粱苗一天天粗壮起来。穗儿吐齐后,父母把下部分的五六个高粱叶子撸掉,叫“撸裤腿儿”,说是可以通风透光,穗子大,减少倒伏,也利于套种的豆子的生长。秋后,我家的高粱穗大,籽粒成,划为一等。母亲就默认了父亲这种浪费地的种植方法,也时不时的吃到了高粱米加红豆的秫米豆干饭了。高粱地成了孩子们的欢乐乐园。高粱吐穗渐红时,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往高粱地里跑:找甜秆儿。那是一种红米、叶脉呈青色儿的高粱秆,用牙剥去高粱秆的席篾皮儿,咬一口,瓤子甜腻多汁,怎么嚼也嚼不够。不小心被席篾皮割伤手指是常有的,大家从来不在意,高粱叶子底部包裹席篦皮的地方有一层白面状覆盖物,那是绝好的止血剂。手割伤了,用手指甲逆向一刮,把收集的白面儿敷在伤口上,立刻止血。
立了秋,高粱们长得贼快。不少人家都要去地里撸高粱叶子,那些叶子除了晒干喂牲畜外,还要精心挑拣出阔边柄长的,晒半干儿,请村里手巧的人拧成可以当座儿坐着的墩子,漂亮的高粱叶儿墩子成了农家挺重要的家当。拧好的小墩子,叶子内收,表面上根根青茬儿白亮的叶脉细密的排列,横着的两侧是双层麻花状拧边,拧的长度差不多了,两个人同时对向均匀向中间卷起,用细绳子捆绑结实,轻巧精致,就像艺术品。
白露过后,高粱们的脸儿一天比一天红,它们个个儿都像怀了身孕的小媳妇,羞答答的看着每天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人们。高粱熟了,拉回家要整齐摆放,等西北风下来,穗儿都干透了,上场去碾。脱粒以后的高粱瓤子,是最好的引火材料。起火急、收火快。我一个叔伯二爷是继承本地名吃“摊饹馇”的老手艺人,他摊的绿豆面“饹馇”色黄面薄,不糊不沾,远近有名,窍门之一就是坚持用高粱瓤子烧火,一张饹馇一点火。
撸去叶子的高粱秸儿也有大用途,庄户人家要用它编成精美篱笆墙。秋后的某一天,父亲会拔掉旧篱笆,清好沟儿,用几把高粱秸儿起头,母亲在对面打下手,一把把的高粱秸儿有规律的斜着交叉编织,形成了结结实实的双层篱笆花墙。篱笆墙埋土踩结实,再扎上个新高粱秸的柴门,从街筒里望过去,家家户户都是新墙新门,里里外外透着喜气。每年春夏,篱笆墙上都爬满各种藤蔓植物,豆角和小葫芦长的挨挨挤挤,分不清你家还是我家的。
冬闲了,父亲用高粱穗上的箭杆部分,切几段给孩子们做成响笛儿,他能吹出欢喜的秧歌点和“大悲调”;做顺风跑得很快的倭瓜车;过年给我们扎灯笼;母亲用箭杆穿盖帘,和自家种的一种成熟后的草珠子搭配着穿夏天挂的帘子……
这些年本地大力推广设施农业,地里堆起了各式各样的大棚,没有多少人愿意种植几乎不咋赚钱的高粱了。高粱米饭,高粱地里的甜秆儿、高粱叶儿墩子……一直清清晰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高粱们,久违了……
(作者杨艳环,古河乡石桥头村民。本文来源:乐亭故乡人网站《读乐亭》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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