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受金融危机、移民浪潮和面积人口等客观因素的影响,曾于20世纪80年代风光无限的香港电影出现后劲不足的问题,市场规模的锐减已不能保证港产片在本土稳定的成本回收。
另一方面,政治、经济和好莱坞全球扩张的现实也导致维系香港电影业生存发展的台湾和东南亚市场急剧萎缩。
两大市场的苟延残喘导致香港电影陷入惨淡无力的低谷,作品数量骤减且质量不断下降。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02年末《无间道》的横空出世,之于香港电影才有了更加非凡的意义和贡献。
《无间道》无疑是香港影坛的救市之作,这部由刘伟强和麦兆辉共同执导的黑帮警匪题材电影云集了香港影坛数十位巨星加盟,放映后获得了创纪录的5000万港币票房成绩和16项香港电影金像奖提名。
此后,刘伟强和麦兆辉率原班人马又相继打造了《无间道II》和《无间道III终极无间》,这三部系列影片均以精彩的内容和精良的制作成为香港电影史上举足轻重的关键作品,为21世纪香港电影的全面复苏迎来了一丝输光。
《无间道》与香港“卧底”电影《无间道》讲述了“黑白”两个卧底的故事——刘建明和陈永仁原本都是警校的优秀生,表面上看,前者顺利毕业后被分配到香港警署工作,后者却因违反校规被中途开除。
但事实上,后来成为警察的刘建明其实是三合会黑帮老大韩琛安插在警局中的内鬼,他是“外白内黑”;而陈永仁刚好是被香港警督黄警司选为进入黑社会跟随韩琛的卧底,他是“外黑内白”。
两个游走在身份对立两极的人物承受着自我颠覆的煎熬和自我救赎的使命,他们的痛苦也暗合了片头对于“无间道”这个片名的阐释:《涅槃经》第十九卷——“八大地狱之最,称为无间地狱。为无间断遭受大苦之意,固有此名。”
在香港黑帮题材电影中,描写和反映“卧底”生活的故事始终具有非凡的吸引力和话题性。
因为卧底这一职业的特殊身份和神秘色彩,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香港电影就已经开始关注卧底这一人群的身份焦虑与生存处境。
比如,由章国明1981年导演的作品《边缘人》,就生动刻画了一名卧底警探因隐藏真实身份而无法被社会认可的尴尬境地。
在《边缘人》中,有这样一个情节,这名卧底警探被百姓误认为是歹徒,身处险境的他不得不大喊“我是警察,快救救我”,然而却无人理会,这恰与《无间道》中陈永仁在天台上那句经典的台词“对不起,我是警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个情节表现了章国明通过讲述卧底这种特殊身份的故事从而引发的对人性的思考,他曾说过:“我很相信环境会改变人,很难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让一个警察装扮成贼,日子一定很难过。”
《边缘人》这部作品可谓是香港新一代警匪卧底片的开山之作,它的思想灵感在二十年后仍然影响着刘伟强、麦兆辉对于《无间道》的创作。
1987年,林岭东导演了另一部反映卧底警察的电影《龙虎风云》,周润发在片中饰演了卧底警探高秋。
在《龙虎风云》中,林岭东不仅表现出了为了侦查匪徒抢劫的案件,高秋作为卧底在工作中承受的压力,更是通过加进高秋的未婚妻和在黑帮结识的匪徒好友阿虎这样两个角色,表现了卧底在生活和情感上同样也承受的双重煎熬。
可以说,《龙虎风云》一片基本奠定了香港黑帮卧底电影的类型结构,即卧底与知道自己身份的警局上司、卧底与亲人、卧底与在黑帮中患难兄弟这样三组关系,通过对这三组关系的描写从三个维度充分表现出卧底在灰色地带游走的矛盾和压力。
这样的经典关系在《无间道》中被发挥到了极致,陈永仁与上司黄警官亲如父子的关系;内鬼刘建明与妻子Mary、陈永仁与心理医生李心儿的关系,以及陈永仁和黑帮小弟傻强的关系。
可以说每一组人物之间的冲突和情感都有效地构成了影片的张力,淋漓展现了陈永仁和刘建明纠结于卧底身份和道德感情之间的矛盾心境。
1992年,吴宇森导演的《辣手神探》将兄弟情义这组关系进一步放大,将兄弟情置放于感情和任务之间,描写了卧底在黑帮社会隐姓埋名所承受的心灵困苦。
巧合的是,这部电影的主角江浪正是由梁朝伟扮演,片中的他游走于警匪双重世界长达五年,每一天都处在责任与江湖道义、理智与兄弟情感的抉择之中,正如江浪的一句台词所言:“作案时怕被条子干了,又怕身份曝光被兄弟杀了。”
这与《无间道》中陈永仁向黄警官的抱怨一样:“明明说好三年,三年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就快十年了,老大!······你想我怎么样,天天提醒自己我是警察,做梦的时候都说:‘放下枪,我是警察!’”
正在这种无限期的等待中,卧底扭曲复杂的心境被一层层剥开。
在《辣手神探》中,吴宇森设计了一个细节,就是当江浪每杀死一个人的时候,他都会折一只纸鹤。
纸鹤的七彩斑斓反衬出他心底的灰暗与压抑,同时暗示了他重获自由新生的梦想。
这样的细节在《无间道》中也有很多,比如陈永仁站在街道的小巷子里,面对着警局出殡的车辆,他只能默默地行一个军礼,在黑暗中的这个举动也许是他在心里能够暂时恢复自己身份的唯一方式。
《无间道》在吸收继承了上述香港卧底电影的传统基础上,最大的突破之处在于它设置了“双重卧底”的人物结构,即警匪双方均发现自己内部有来自对方的卧底或者说是内鬼。
正如其中一位导演麦兆辉所说:“《无间道》希望有所不同的地方是在原有的典型卧底桥段中加入另一个‘反转’过来的卧底,两个势成水火的卧底相遇。他们两个人本身有一个身份,但却要做另一个身份的工作,痛苦由此而来······这是不用换面的《夺面双雄》(好莱坞电影Face Off)。”
《无间道》叙事和人物的复杂丰富性就在于影片中的两位主人公不是非黑即白的人物,尤其对于刘建明来说,很难用简单的对错好坏来评价他。
和陈永仁相比,刘建明的内鬼生涯要更加痛苦,他的痛苦来自于他渴望做一个好人,来自于它仍然会为黄警司的死而悲伤,来自于他仍然会为韩琛劣迹斑斑的罪行感到愤怒。
刘建明和黄永仁都是生活在现实中“无间地狱”的人,对于身份迷失错位的探讨使得《无间道》已然脱离了简单的警匪片而上升到表达人性的心理层面。
到了结尾处,陈永仁被枪击身亡,刘建明看似借此可以得到重生,因为知道他底细的人已经全部死光。
但是,他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他是内鬼的这一段经历在他自己心中无法完全删除,能够继续担任警察不是解脱,而是对灵魂进一步的惩罚。
导演希望传达出这样一种思考——死也许不是坏事,因为死是解脱,永生才是最痛苦的“无间地狱”。
至此,《无间道》已经从叙事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这是它作为一部香港电影最难能可贵并被奉为经典的关键之处。
警匪、黑帮、卧底,这些类型元素都是《无间道》的外衣,对于正邪、真假和生死的思考才是它的最终命题。
空间形态与视听语言分析《无间道》之所以能够在思想意义上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是与它精湛准确的视听语言所分不开的。
因为电影的意义存在于空间形态中,没有可见可听的声音和图像,电影的表意系统就无法建立,再高深莫测的命题也无从谈起。
1、天台作为表意性的标志性空间
《无间道》中的天台是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陈永仁与黄警司的见面、黄警司送给他生日礼物、黄警司被三合会杀害,包括结尾处刘建明与陈永仁的终结对决,都是在天台上发生。
更有意味的是,在处理几场与天台有关的视听语言上,导演故意选取了相似或有互文关联的手法,以期使得天台成为电影中具有明显表意意图的标志性空间,使天台这个场景成为观众的期待视野,暗示在此处发生的事件将推动剧情发展,甚至决定人物的命运。
在天台发生的第一场戏是成年后陈永仁与黄警官在片中的初次见面。
陈永仁的腿先出现在画面一角,同时黄警司缓缓进入画面;
然后镜头上摇,陈永仁坐在天台一角,眼神茫然地看向远方,在他身后是香港高楼耸立的城市画面。
黄警官以和陈永仁同时出现在画面中的方式进入天台,暗示了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不是互相揣测的敌人,他们是坦诚相见的搭档,甚至可以说是亲如父子的老朋友。
同样的手段也出现在陈永仁和黄警官的第二次见面中,这次是黄警官先到了天台等阿仁,也是一个上摇镜头之后,两人同时出现在画面中。
但与陈永仁与黄警官在天台见面方式所不同的是,陈永仁与刘建明的见面过程要曲折紧张得多。
具体到视听语言方面,陈永仁几乎是以第一次等待黄警官时同样的姿势坐在天台打电话给刘建明约见面。
但这次刘建明没有和他同时出现在画面中,而且陈永仁在画面中所占据的位置也不像第一次拍到全景时那样开阔:他占据的画面空间明显减小,和身后的高楼大厦相比,此时的他显得更为渺小。
这一切都暗示着这次的天台见面将是尖峰对决,势必凶多吉少且危难重重。
而在拍摄刘建明进入天台的画面时,镜头数量明显增多,剪辑的节奏也加快,旨在营造出一种危机四伏的紧张气氛。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刘建明从楼下走上天台的过程中,陈永仁始终没有正式出现,他只是模糊地闪现在玻璃的反光中,这更反映出刘建明心中有鬼的不安和谨慎。
等到刘建明停下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他身后的画面不是陈永仁,而是他手中的枪。
有学者在分析影片《美国往事》时曾提出“共有画面空间意味着共有心灵空间”的论断,如果用这一表述来分析《无间道》,我们会发现在如何进入天台的这个情节中,导演精心安排的用意所在。
陈永仁与黄警官的天台之约是一种彼此信任的合作,陈永仁与刘建明的天台相会却意味着你死我活的决斗。
天台这一场景三次出现方式的关联与差异使其形成了一个具有丰富表意功能的序列段落,导演用精准的视听语言赋予了天台之于卧底标志性空间的含义,就连剧中刘建明都说:“你们卧底真有趣,都喜欢上天台。”
电影音乐的作用
提到《无间道》中出现的音乐,歌曲《被遗忘的时光》是绝对无法被忽视的。
这首由蔡琴演唱的老歌在影片中一共出现了三次,每一次的出现都蕴含着剧情进一步发展的意味,并且在影片最后陈永仁揭发刘建明的这一关键情节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被遗忘的时光》前两次出现都是在陈永仁和刘建明初次见面的音响器材店中。
此时的两人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背景,但观众却十分清楚这次见面是敌我双方的“狭路相逢”。
刘建明因为搬家,需要买一套新的音箱和扩音器;陈永仁到这家音响店收黑帮保护费,刚好老板不在,所以就向刘建明介绍起音响设备,两人试音用的歌曲就是这首《被遗忘的时光》。
柔和委婉的旋律响起,观众看到两个本应势不两立的死敌此刻却坐在一起安然地欣赏音乐,这种戏剧性的“阴差阳错”会令人更深刻地体会到宿命感的荒谬,就像当初命运安排两人分别偏离了自己的轨道成为卧底和内鬼一样,此时的并肩而坐也是一种无法选择的宿命。
紧接着,刘建明建议陈永仁如果听老歌,另一种传输线的效果会更好。他起身换线,碟片倒带到最开始,《被遗忘的时光》再次传出。
这次的歌声比上次听的效果更加深沉通透,陈永仁被深深感染沉浸其中。
刘建明和陈永仁的关系在第二次试音中似乎更亲密了一步,然而他们的关系越近,却越令人感到不安,因为他们是游走在天平两极的人,他们势必将“你死我活”。
蔡琴平静缓和的歌声反衬出了两人此后命运交锋中的紧张和局促,为后面陈永仁彻底揭穿刘建明的身份埋下了伏笔。
《被遗忘的时光》在电影第三次出现是在刘建明的家中。
画面中首先出现的是那台音响,即陈永仁和刘建明第一次见面时向他推荐购买的那台,音响的出现暗示了陈永仁将在这场戏中按他的方式报复刘建明。
紧接着,镜头摇到刘建明的未婚妻mary,mary瘫坐在台阶上,目光呆滞、眼眶通红,它显然已经知道了谜底。
刘建明在听说有音响公司的人来过时,心中虽已有不安,但他仍故作镇定地向mary掩饰。
碟片被放进唱机,《被遗忘的时光》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歌声还是那样平缓柔和,但此时的气氛已十分紧张,观众和刘建明一样等待着将会有什么发生。
mary在歌声中说自己的小说写不下去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写的那个男主人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她说这一点只有那个男主人公自己心里清楚。
mary一句话点出了刘建明的本质,她之前构思的那个小说人物一直是和刘建明相对应的,比如她曾说过要赋予这个人物28种人格、她希望把他塑造成想做好人的人,一直到此时她认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主人公自己知道。
果然,mary话音刚落,唱机传出了韩琛和刘建明的秘密对话,一切真相大白。
就在这段对话结束后,镜头立刻切到陈永仁坐在天台的画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刘建明:“声音漂亮吗?”
这句台词让观众回想起两人在音响店初次见面的情形,但现在却物是人非,这场对抗终于到了需要最终了断的时候。
《被遗忘的时光》在《无间道》中的三次出现贯穿了陈永仁和刘建明的每一次交锋,虽然歌声未变、旋律依然,但两人的关系却已发生本末倒置的转化,导演对于宿命荒谬和生死无间的主题表述就在这种“变与不变”的对比中淋漓展现。
后记
《无间道》在2002年上映取得成功后,刘伟强、麦兆辉又连续打造《无间道II》和《无间道III终极无间》两部系列作品。
其中《无间道II》是《无间道》前传,讲述了陈永仁和刘建明两个角色十年间的故事,将个体的转变放置在整个香港社会甚至时代背景中。
由于《无间道II》的故事横跨1991到1995四年,所以在时空维度上比《无间道》更具内涵和深度。
《无间道III终极无间》则是用全新的一种叙事结构来诠释《无间道》,用一种时空交错的方式展现出陈永仁和刘建明在黑白两级间游走、挣扎和牺牲的过程。
《无间道II终极无间》的故事线索在2001年事件开始和2004年故事结束间平行发展,用导演兼编剧麦兆辉的话说就是:“一条线走向天堂,另一条线走向地狱。”
《无间道III终极无间》的人物众多、故事庞杂,并且作为合拍片在内地院线正式上映,为《无间道》系列电影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2006年,好莱坞著名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拍摄了改编自《无间道》的电影《无间行者》,该片获得第7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剪辑和最佳改编剧本四项大奖。
《无间行者》的编剧威廉·莫纳汉在创作前其实并没有看过香港版的《无间道》,他只是被黑白卧底这个故事核心所吸引,并从美国式黑帮悲剧的角度编写了这个故事。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间行者》并不是《无间道》的美国重拍版,并不是换汤不换药的如法炮制,而是由同一命题引发的不同思考。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关于《无间行者》和《无间道》的比较就成为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两者的不同不仅是存在于镜头、表演、台词和美术灯光等文本层面上的,它们的不同或相似更多地反映出了中西方电影在文化层面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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