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季羡林纪念馆我们知道了什么(记忆中的季羡林先生)(1)

作者 马鲁奎

1992年,临清舍利塔维修工程在季羡林、胡乔木两位老人斡旋争取下,破例在国家文物局立项,为安排工程前期测绘事宜,我前去北京中国文物研究所做准备工作.行前,我捎带了几册«清渊诗词»的创刊集送给季羡林和 臧克家两位家乡清渊诗社名誉社长.

在朗润园书房,季老听到临清舍利塔即将进行测绘,非常高兴.随口吟出王维诗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接着我们就攀谈起家乡掌故来.一会儿,季老随说随翻阅起诗集诗页,当翻到最后,看到我写的«涉外诗草»一组小诗,指着其中一首«船过虎门»:“虎门要塞粤天开,潮涌珠江撼炮台.波摇石动如嘶马,疑是林公焚烟来.”季老问我:“你也去过虎门? 前两年我也去了一趟,写了篇«虎门炮台»散文,看看提提哪些地方不妥当.”“晚生岂敢, 我一定好好拜读.”我惶慌解释:“我坐船去非洲修坦赞铁路,来回四趟走珠江出海,只是路过并没上岸.”季老让秘书李铮将散文手稿复印给我并叮嘱道:“那是我们都应该走一走、看一看的地方. 我们都应该补上这一堂课.”季老这句话我记挂了20 多年,今年在广州儿子家过春节,终于有机会踏上虎门这片热土.

虎门,是广东省东莞市一个名闻中外的重镇,它与海门、屯门、鲤鱼门、 磨刀门、斗门、虎跳门、崖门、澳门等地都是珠江濒海的门户之一.她北接广州黄埔、南临珠江出海口伶仃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170多年前,民族英雄林则徐在此率领虎门军民销烟御敌,谱下悲壮的近代史开篇页,让后人缅怀诵读,无不满怀激荡.

季老说那是他在1988 年5 月来广州中山大学参加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暨中山大学陈寅恪教授纪念室揭幕活动时,抽空暇来虎门的. 我来到虎门,依照季老散文笔触所及,先来到销烟池.销烟池坦卧在牛

背山南端滩地上,由两个15丈见方的方池构成,纵横广阔,赫赫夺目.池前一条涵洞直通大海,是排泄鸦片废渣的孔道. 销烟时,先将池中灌水,再将一包包海盐倒入池中搅成浓卤,随后将烟膏球切成四瓣投进池中,再把一担 担生石炭投入,池中顿如汤沸,黑色的烟膏滚翻炸裂,随后渐次搅翻,使烟膏悉化,立时团团烟雾蒸腾而起,弥漫四空.焚完烟,待海水退潮时,随势打开 闸门,将销蚀殆尽的鸦片残渣废液启放,经涵洞排入大海,继用清水洗刷干净,再行周而复始投放.当年钦差大臣林则徐和邓廷桢、关天培就站在这里监督销烟,经23天将收缴英、美等国鸦片贩子的2 万多箱、237 万多公斤鸦片当众销毁.当时万众欢腾,人声鼎沸,昼夜无息,绛艳灼天,大长了中国人 的志气,大灭了洋夷毒贩的威风.

如今这里,榕树四围,浓荫匝地,绿茵蔓蔓,游客如织.销烟池四周青石 垒砌,木桩列排,徜徉中但见池中碧水如镜,天光云影幻化无穷. 导游员告诉我,季老当年就站在池边久久凝视不语,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然后踱步到说明碑前驻足良久. 我赶忙也走到碑前细细浏览:“销烟时观者甚众,国民拍掌称快.夷人摘帽敛手,以表其畏服之诚.”这碑上文字我虽是初读,但却似曾熟识,因为碑中的意韵已经季老生花之笔写进了我的心田.

随后,我又乘车前往威远炮台.炮台位于穿鼻洋山下,南山威远炮台隐蔽雄峙在海滩岩壁之中,与“镇远”“靖远”两座炮台组成“品”字形炮阵,隔江与对面江心上横档岛炮台遥相严峙. 两座炮台之下的江中还暗铺铁链、木桩拦截江上入侵敌舰,将珠江入海口航道上下左右构成严密的炮火交织网,被称为珠江海口咽喉的“锁喉骨”. 鸦片战争前夕,其防御体系几使英军震慑胆寒.然而,清政府腐败无能,屈辱求和,削革林则徐之职,委琦善为钦差大臣,解散炮台水勇,拆毁暗桩铁链,拱手媚敌,致使海关失险,门户洞开. 道光二十一年(1841)二月,英军乘虚进犯,先克横档炮台,随后集兵强攻靖远炮台,提督关天培率部浴血奋战,屡次击退英军,终因琦善拒援,寡不敌众,400多名官兵与敌拼死肉搏壮烈殉国.靖远炮台陷落后,英军调转炮台炮位,猛烈轰击威远炮台,李廷钰总兵与炮台兵终因弹尽无援,伤亡惨重,孤军力单被迫撤退,硝烟中炮台上下尸陈遍地,血染台冈,惨不忍睹.

今天走近炮台,但见炮台壁立江边,海浪激岸,波涌堆雪. 炮台阵地上劵顶炮堡一个挨一个长达360多米,平面呈月牙形沿江雄峙,炮堡内架设铁炮,透过炮窗铁炮炮口直指珠江江面. 炮堡高6.2 米、宽7.6 米,两边各布有储弹室,炮室底部用花岗岩砌筑,顶层由三合土夯筑,炮堡身后一条3 米宽的露天炮巷将40 座炮堡相连沟通. 炮堡顶雉堞之内还踞卧4 门露天巨炮,威指远江.鸟瞰整座威远炮台,炮阵、官厅、兵房、弹药局、神庙等建筑依山面海,层层垒叠,相嵌相契,陡设缓伏,既有雄势山障环护,又有广阔的平 地回旋,结构井然,险要壮观.

依照导游员的指点,我沿着季老当年走过的路径踽踽而行,抚摸抚摸锈迹斑驳的铁炮,摩挲摩挲布满石壁的弹孔,踏进季老走过的硝烟熏黑的弹库,手贴上季老抚过的鲜血浸透的岩石,切齿愤盈,痛悼不已. 随后又沿山攀缘而上,去沙角山上凭吊埋葬壮烈殉国兵勇的“义勇之冢”“节兵义坟”.坟冢四周绿草如茵,林木蓊郁,墓冢肃肃.恍若间我仿佛看到季老站在前面岩石上,海风吹拂着他紧锁的寿眉和白发,嘴角紧搐着坚忍的棱线,双目噙着一眶热泪眺望着远方的伶仃洋,在他平时那般深沉慈祥的面颜上又平添 了几分威严.我多么希望这不是幻影,能奔上去依傍在他伟岸的身边,再聆听季老的谆谆教诲.

记得有位哲人在论述戏剧理论时曾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季老走了一趟虎门,捡回这些浸透悲恸的历史记忆的碎片,回到广州宾馆彻夜不眠,奋笔疾书写下传世名篇«虎门炮台»,文中掷地有声的话语至今萦绕在我耳际:“当年外国的侵略者凭其坚船利炮,想在这一块弹 丸之地的海滩上踏上我们神圣的国土,他们挥舞刀枪,惨杀我们的士兵.我们的士兵义愤填膺,奋起抵抗,让一批批入侵者陈尸滩头 至今还有七十五位忠勇将士的尸体合葬在山坡上,让后人永远凭吊 这一场搏斗申正义于海隅,振大汉之天声,是我们中华民族永不磨灭的伟业,是我们全民族的骄傲.”是呵,“炮台深染忠魂血,浩然正气永不灭.百年国耻今已雪,泉下英灵应为悦”.

走虎门,踏寻季老当年的足迹,散文就是我的导游图,更是我汲取智慧力量的媒介,这篇散文季老送给我20多年了,今天再读仍觉隽永深邃、历久弥新.季老对人生的宽厚淡定、对民族不渝的信仰、对国家坚忍的担当将使我们受用终生.我不由地想到虎门石碑上镌刻的林则徐«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诗中两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慷慨的诗句使我自然而然地将两位历经历史风雨磨洗的老人的身影叠印在一起,心影仰止,肃然起 敬.季老这位当代大儒,以学问报效祖国,“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在生命的垂危之际,还在病榻上说:“平生爱国,不甘后人. 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是爱国的!”季老生命之灯熄灭了,但精神千秋,心灯依旧.

今年是季老离去的第五个年头,我们深深缅怀他,感觉他仍然活在我们 身边.清明节到了,我要去官庄憩园季老的墓地祭献上一束鲜花,我更想告慰季老一句:“虎门我已走过,‘这一课’我补上了.”

草于2014年清明

(作者系临清市博物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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