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县分店的事处理后,周一山主张攻打一下红十五军团以此来消除对预备旅的怀疑,杜鲁成却坚决反对杜鲁成说:做生意是不能吃饱了还不丢手,要脑子活泛,啥赚钱干啥,可预备旅不是做生意,点子多了,不一定都能点到向上阮天保攻镇为啥咱赢了,凭的是有城墙呀,离开了涡镇,咱是人多还是枪好?打银花镇损失那么惨重,还不汲取些教训?周一山说:你能保证人家还在信任咱们吗,失去了信任,以后预备旅的日子能好过吗?杜鲁成说:过不好总还是日子在过吧,以卵击石那还有日子过吗?咱现在是挑着鸡蛋筐子上集,不是要挤人而是防着被人挤哩  周一山说:你不懂杜鲁成说:你懂?两人又争吵不休,就说:宗秀你断断,看谁说的有道理?井宗秀说:你俩再说杜鲁成说:再说就打起来啦,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贾平凹作品集全本免费阅读?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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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合县分店的事处理后,周一山主张攻打一下红十五军团以此来消除对预备旅的怀疑,杜鲁成却坚决反对。杜鲁成说:做生意是不能吃饱了还不丢手,要脑子活泛,啥赚钱干啥,可预备旅不是做生意,点子多了,不一定都能点到向上。阮天保攻镇为啥咱赢了,凭的是有城墙呀,离开了涡镇,咱是人多还是枪好?打银花镇损失那么惨重,还不汲取些教训?周一山说:你能保证人家还在信任咱们吗,失去了信任,以后预备旅的日子能好过吗?杜鲁成说:过不好总还是日子在过吧,以卵击石那还有日子过吗?咱现在是挑着鸡蛋筐子上集,不是要挤人而是防着被人挤哩!  周一山说:你不懂!杜鲁成说:你懂?!两人又争吵不休,就说:宗秀你断断,看谁说的有道理?井宗秀说:你俩再说。杜鲁成说:再说就打起来啦!

  周一山说:打啥哩,词穷理亏了才动手哩!杜鲁成说:你那脑子就是涡漳转得快,别转来转去把自己也卷了进去!周一山说:涡潭不转就死水啊!杜鲁成说:是不是又该说你听到什么鸟语兽言呀?周一山说:我遗憾听不懂犟驴的话!杜鲁成说:你骂我?!周一山说:我没骂!杜鲁成抬起屁股走了。杜鲁成一走,周一山也走了。井宗秀没有动,还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在嘴唇上、下巴上摸着拨胡子。他思谋看,这么多年了,红军四处攻城拔寨,却没有进犯过涡镇,应该说这与井宗丞在红军里有很大关系吧,如果去打红军,是能消除秦岭专署和六军对预备旅的怀疑,可凭预备旅眼下的实力,那怎么去打呢,何况红军现在哪儿还不清楚。他说:那这样办好不好?没有回应,抬起头来,才发现杜鲁成和周一山不在了。隔窗望去,周一山是蹴在银杏树下不停地唾唾沫,而杜鲁成却从伙房里拿了五个蒸馍在那里吃,两个腿帮子鼓得圆圆的,周一山说:别噎住了。他又把一个馍塞到了嘴里。井宗秀就山了门,往院外走去。

  井宗秀在茶行找到了孙举来,详比较喜欢询问了红军几次在三合县分店借款的经过,问:你认识不认识那些人?孙举来说:人家来都是找崔掌柜的。

  井宗秀说:我问你认识不认识?孙举来说:他们来无影去无影。井宗秀说:是神呀?既然数次来,又打砸了别的四个店,肯定在城里还有联络点。

  孙举来说:崔掌柜可能知道。井宗秀说:我问的是你!孙举来说:好像补鞋匠也认识,补鞋匠在城东桥头有个小铺子。井宗秀说:这就对了么,你唬唬唧唧的!孙举来说:我对预备旅对茶行是一片忠心。井宗秀说:好呀!你再去一回三合县,找到那个鞋匠,让他给那些人讲,能不能来攻打涡镇。孙举来说:攻打涡镇?这才真是通敌啊?!井宗秀说:让他们来,双方做个样子。孙举来说:那这为陪?井宗秀说:别的不是你的事。便给了十个大洋,说:这事对谁都不能说,说了你就没命了。现在就去,如果半路里逃跑,你家里的人也就没命了。我等你回来,回来只准找我。  孙举来不敢回家,当下出了北城门,心想这十个太洋不能都带在身上,就掏出了两个,将另外八个理到那土坎梁后的路边芦草里,刚刨出个土坑埋下,还要寻一个石头压在上边做记号,巩百林和赖筐子从虎山湾回来,孙举来立即解了裤子蹲在那坑堆上。巩百林问:孙举来你干啥哩?孙举来说:屙屎。真的就努出一堆粪来。巩百林骂了一句,和赖筐子走了。

  巩百林是从虎山崖回来的,因为轮流进镇休息的时候,他连续抓了两个特务,井宗秀让陆林换防了他,他就依然带了赖筐子。赖筐子的爹原先在镇上摆过卦摊,给人看相算八字,爹死后,赖筐子参加了预备旅,就在巩百林手下,也是其爹的秉性,见人就痴着眼看人家的五官、身形和走势。

  巩百林曾推荐着去给井宗秀当警卫,赖筐子不去,巩百林说:你这个瓷x ,跟着我有啥出息。赖筐子说:井旅长额骨高,腭帮子那么瘦,颧骨高腮帮子瘦的人是把别人的肉要贴到自己脸上的。你这圆胖脸好,我就跟着你!

  巩百林说:圆胖脸咋个好?赖筐子说:这话不能说,反正前途无量。巩百林知道赖筐子的意思,嘴里说这话你不敢再胡说了,心里却从此有了想法,也就没再推荐赖筐子去给井宗秀做警卫,留在自己身边,出门干啥都在一块。两人都是本镇的,镇上的大大小小人差不多认识,有一天从虎头崖进镇轮休,就碰着一个人背了一篓扫炕笤帚在槐树巷里,赖长琴子说:这人头小眼光像点了漆,走路急碎步,一辈子发不起来。巩百林就把那人叫来,问:你是哪里人啊?那人说:西背街三道巷的。巩百林说:你胡说,镇上的鬼我都认得,你是镇上人?那人说:我是来卖扫炕笤帚的,住在三道巷我姑家。巩百林说:你姑父是谁?那人支吴着,巩百林一把抓住,夺了背篓翻看。篓里装了几十个扫炕笤帚,下边却有一把短枪,当下拉到城隍院审问,才交代是方塌县保安队的,来刺探情报的。井宗秀下了处死令,巩百林赖筐子就把那人用绳勒死。勒死了一个特务,巩百林赖筐子在镇上行走的时候,就格外留神那些陌生人,十几天后竟又捉住了一个李镇上耍猴的,也是逛山派来的特务。接连捉住了两个特务,镇上人都觉得惊讶,巩百林也得意自己还能有这警觉,而井宗秀就紧张了,一方面加强北城门口的岗哨,任何陌生人出人检查格外仔细,一方面把巩百林赖筐子从虎山崖调回来成立了一个秘密小组,专门甄别、路踩、调查缉拿可能混进来的敌特人员和企图叛变出逃的可疑分子。

  但巩百林赖筐子并没有留意到孙举来的慌慌张张。孙举来拉了粪后,两天到了三合县城,是找到了城东桥头的补鞋匠,把要捎的话捎到了,还随便打问了崔掌柘自杀后埋在哪里?补鞋匠说:尸体投到城外的县河里,怕早被鱼鳖水怪的吃了。孙举来赶到县河边,河水汪汪,抓了一把沙装在怀里,哭了一场。又是两天回到了涡镇,因为正好是半下午,预备旅在北门外沙滩上操练,人很多,他没有去挖那八个大洋,而井宗秀也在,看到了他,假装到芦草边屋,悄声说:晚上到南门口外涡潭边等我。待到天黑,孙举来在涡潭边等,井宗秀来了,问:办妥了?孙举来说:办妥的。井宗秀说:咋证明你办妥了?孙举来说:没证明,但补鞋匠还给我说了崔掌柜尸体被投到河里喂鱼了,我在河边哭了一场,抓了把沙,要给崔掌柜的儿女做个念想。他从口袋捧出沙给井宗秀看。井宗秀说:好,我信了你。你对崔掌柜还那么有情义呀?孙举来说:他周济过我,我还没报答哩他就死了。井宗秀说:哦,那你得报答。猛地一推,孙举来跌进了潭里,平静的潭面立即旋动起来,孙举来还冒了冒头,举着手,井宗秀从怀里掏出一沓阴票子也扔下去,水圈子越来越多,旋转得越来越急,什么都不见了,潭面慢慢又恢复了平静,月光像银子一样在上面闪着。

  几乎一个月里,涡镇上别的事情都没有,只是一天深夜安记卤肉店关了门,突然门被敲响,安掌柜还以为是井宗秀夜巡在他家门环上挂鞭子,开了门却是孙举来。孙举来拿了一大沓钱票子要买三斤卤肉,安掌柜还说:半夜里还吃这么多肉!收了钱票,把肉切了。第二天早展安掌柜要拿了那些钱票去粮庄买米,却发现都是些阴票子,骂孙举来拿阴票子骗他,去了孙家论理,孙家人说孙举来好些日子都没见了,有人就嚷嚷孙举来死了,安掌柜遇见的是鬼。

  孙举来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变成鬼,巩百林和赖筐子也在追究,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摸是不是出远门了,就不了了之。两人倒是几次从街上过,看到杜鲁成在小酒馆里独自喝酒,巩百林说:杜鲁成比我脸还圆,圆得没下巴了,他也是能成事的?赖筐子说:咱还是和他近乎些好。就进去陪着喝酒。喝过了一次,后来又邀杜鲁成喝了一次,喝高了,两人勾肩搭背,还称兄道弟起来。

  分了手,巩百林和赖筐子雄赳赳赶往城隍院去,130庙前的牌楼下站着个乞丐,拿了一只碗和一个脏兮兮的布袋子。赖筐子说:他不是要饭的。巩百林说:咋不是要饭的?赖筐子说:五官没长开,脑袋像个土豆的才是贫苦人,他光眉豁眼的。巩百林上前抓住,喝问:你是干的?要饭的竟说:你是干啥的?巩百林说:睁眼看看这身衣服,老子是预备旅的!乞丐说:我就要见预备旅的井旅长!巩百林压住就打,骂道:井旅长是你见的?!你是什么人?打得那人鼻青脸肿,交代了自己是红十五军团的,但除了说要见井旅长,别的再不肯说。巩百林就拖着乞丐到了旅部。

  井宗秀正在后屋里和几个妇女打麻将,花生进来附耳说:巩百林他们又抓了个特务,就在大门口。井宗秀说:咋又抓了个特务,让他巩百林抓特务哩,他倒越抓越有了?让进来吧。巩百林和赖筐子扭着那乞丐进来,井宗秀还在打麻将,问:哪儿来的特务?那乞丐说:红十五军团的。井宗秀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想起其兄,却不便打问任何情况,说:政府军到处在追剿你们,你倒敢来刺探军情,是要攻打涡镇不是?乞丐说:我只是送信的。井宗秀说:谁的信,信哩?乞丐便从口袋里捧出一个黑馍,掰开了里面竟有藏着的纸条儿。井宗秀看了,上边写着:正要往秦岭东南去,就走虎山湾,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平安。看毕,将纸条揣在怀里,让巩百林赖篓子送人出十八碌碡桥。

  巩百林和赖筐子送那乞丐出了北门口往虎山湾走,乞丐提出让赖筐子脱了鞋给他,他的鞋底磨破了。赖筐子说:啥,井旅长让送你出十八碌碡桥,你又要我的鞋,你到底是什么人?巩百林也说:你狗东西太狡猾,把信能藏在黑馍里,说,信上写的啥话?乞丐说:你打我已犯了错误,不该你知道你要知道,还想再犯错误吗?巩百林就火了,说:我就再犯错误咋的?!将乞丐压在地上,抽了裤带,就缠在脖子上前,一时勒不紧,乞丐挣扎看起身,赖长琴子就过来,两人吊拉裤带一头,使劲地勒。勒死乞丐,在沙滩上刨出坑埋了,两人吸过一锅子旱烟才回的镇。

  井宗秀看着纸条,虽然上面没有名字,已想到这是井宗丞写给他的,就想这么多年了,他和井宗丞大路朝天,各走了一边,没有谋面过,也没有联系过,他是竭力避免和淡忘这个兄长,好像他们不是亲兄弟,好像涡镇从来就没有井宗丞,好像井宗丞在这个世上压根就没有活过。可每当去了纸坊沟父亲的坟上,去见到了老娘,或者清早起来脑子里闪出第一个念头,却总是井宗丞的影子,他才知道井家的藤蔓上结着他这个瓜,还结着另一个瓜,他们是兄弟,犹如门的左扇和右扇,犹如锹的锹头和锹把,是冬天的树枝,即便是被折断了,那还连着皮啊!但井宗秀细细琢磨纸条上的话时,他又是几多疑惑。红十五军团一直都在秦岭西北一带活动,怎么就要往秦岭东南去哩?“正要往秦岭东南去”“正”是什么意思?“就走虎山湾”,为什么是“就走”?“井水不犯河水”了,为什么还要加一句“两相平安”?便证实了这是在回应孙举来送去信的内容。井宗秀就把这事说给了杜鲁成和周一山,杜鲁成一听就紧张了,说:我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周一山看着纸条却嗯嗯地笑。杜鲁成说:你一直要去攻打人家,现在人家找上门,合你心意了?周一山说:是合我的心意。杜鲁成说:周一山你要清楚,带兵打仗这不是麻将桌上赌博,输嬴一两个大洋无所谓,这来的不是一个县保安队,不是一个阮天保,你以为能打过红十五军团吗?周一山说:你考虑的都对,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可咱们需要他们来消除怀疑,他们也需要咱们能借道去东南,纸条上不是写着井水不犯河水,两相平安吗,你知道井水不犯河水是啥意思吗?杜鲁成说:我是三岁娃娃?周一山说:这意思谁都懂,可这个井字我认为其中有兄弟情谊。杜鲁成说:这不是将怀疑坐实了吗?周一山说:后边不是又写了“两相平安”吗?杜鲁成说:你是个鬼,看谁也都是鬼。井宗秀看他俩说不拢了又损嘴,就说:我是这么想的,明先派人外出打探方圆六十里之内有没有红十五军团活动的消息,如果没有,那就罢了。如果有,这就是红十五军动真的要通过虎山湾,那预备旅就必须拦截,这是预备旅的职责。而红十五军能先送信过来,这不是姓井的事,是他们还忌惮咱这个预备旅,说明他们真的不是要吞食涡镇,仅仅是借道。既然是借道,咱们就让他们通过,咱首先要以预备旅和涡镇的利益为上,他们有诚意,咱们也识时务,到时心知肚明了,枪声喊声越激烈越好,子弹却往空中打。杜鲁成、周一山都同意了这种想法,当下就决定派陈来祥去黑河岸,巩百林去白河岸,打探红十五军团的消息。

  三天后,陈来祥和巩百林回来,都汇报并没有见到也没听到有红十五军团的任何踪影。井宗秀这时候倒觉得那信是不是假的,问巩百林把那送信人送去了哪里,巩百林说:你咋问这事?井宗秀说:那是不是坏人?巩百林说:我就看他不顺眼,把他办了。井宗秀就再没说什么。

  但是,茶作坊的方瑞义要去老县城进一批麻袋,返回时带了三个驴驮走到五凤梁,站在梁上看见梁下的王村起了烟火,许多人都往梁上跑,问咋回事,说是红军在村里烧了八户财东家的屋院,还将两个财东拉到村里的集市上当众镇压了。方瑞义也没问红军为啥要烧房杀人,赶回来就把这事说给了陆菊人,陆菊人又报告给井宗秀,井宗秀说:看来信是真的。

  立即部署杜鲁成陈来祥带一半兵力上了虎山崖,和陆林他们进入工事,严阵以待,让周一山夜线子巩百林带另一半兵力守护在城墙上。巩百林还说:明明没有踪迹么,却突然就出现在五凤梁,狗日的是天兵天将啦?!

  到了第二天后半夜,黑河岸窟峪方向突然有了枪声,井宗秀即刻上了城端,周一山却让人拿了许多鞭炮,井宗秀说:拿这鞭炮干啥?周一山说:空放枪太浪费子弹么。井宗秀说:也别太自信,如果发现有攻城的,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人多人少,带的是什么精良武器,一定要守住镇,就是人全战死了,尸体也要堵住城门。然后他就骑马出了北门洞,直奔虎山而去。

  到了虎山下,放了马,马又跑回镇,他上了虎山崖,天已麻麻亮。当黑乎乎一片蝙蝠都吸在了崖壁上,一队人影出现。这些人影似乎分成三部分,前边是六七十人,隔开一段距离,中间是六七十人,再隔开一段距离,后边又是六七十人。过了碌碡桥,前边的六七十人又分成三行,一边跑过来,一边打枪。杜鲁成也命令打枪,枪口都抬高了往空中打。枪声一时很乱,崖壁上的蝙蝠又起飞了,但它们不知了该往哪里飞,白天里眼睛看不见,就在崖前乱成了黑云。河滩里先头的六七十人已跑过了那一片耕地,后边的两部分人就撵上来,枪声比先前更激烈。子弹是都朝着虎山崖打的,但全打在崖壁上,石片子乱湿,火星子乱溃,有一颗石子蹦起来伤着了一个班长,班长骂道:我×你娘的!举枪往崖下打,河滩上便有人倒下了,立即第一部分的人都趴在了地上往崖上打枪,第二部分沿着河边往过跑,跑过那两岔路口了,再趴下来打枪,第三部分的人就快速地撵过来,枪声如同了爆豆,崖上有人就中弹了。杜鲁成问井宗秀:这咋办?井宗秀说:枪抬高打,再看看情况。杜鲁成就喊:枪抬高打!班长说:我往高处打哩,人家朝我头上打哩!杜鲁成说:打了你头你也要抬高打!果然,崖头上没再朝下打,下边的也把枪往河面上打。一部分人合成了一部分,尘土腾起着往过跑。井宗秀一直观察着,对杜鲁成说:红十五军团虽然是帽子大身子小,但也不至于就这二百多人吧?杜鲁成说:是不是一支先遣队?井宗秀说:你注意着他们有没有要往镇上去,如果往镇上去,就立即实打。杜鲁成说:好像没有去镇上的意思,真只是经过。井宗秀说:那就枪声再激烈些!又是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枪响,河滩里的人已经全部过了两岔路口,转向白河渡口方向,那里一片水蒲草,腾浮着红色的花粉,如火如霜,人就隐隐约约不见了。而镇北城墙上却也起了响声,并有了烟雾,杜鲁成吓了一跳,说:镇上咋这阵了枪声那么稠的?井宗秀说:咱打哩让他们也打些么。

  杜鲁成说:咋有了烟雾?!井宗秀说:他们放的是鞭炮。

  涡镇里的人原以为这是一场恶仗,所有人都上了四面城墙,准备了石头、砖瓦和木棒,也抬了几十个门扇要做担架的,却这么短的时间里轻轻松松地结束了。他们觉得像做梦似的,还坐在城墙上发怔,而虎山崖上的队伍开始撤下来,总共阵亡一人,伤了三人。在河滩里,陈来祥带人打扫战场,红军也是死了一个人,没有打掉的枪支弹药,也没有遗落的帽子和鞋。他们就在龙王庙旁挖了一个坑,把两具尸体一块埋了。

  留下一个班后,其余人撒离了虎山崖,井宗秀和杜鲁成却还在山上。

  两人从青内林子走到崖边,在一块平面的白石头上坐下了,相视一笑。井宗秀说:回去让麻县长给专署和六军写个呈件,预备旅拦截了一支去秦岭东南方向的红十五军团的部队,虽未拦截住,但战斗非常激烈,敌我双方均伤亡严重。杜鲁成说:或许这次能给咱拨些军饷吧。突然,林子里嘎嘎地响了两下。杜鲁成回头看时,并没有什么人,井宗秀说:是毛栗子爆哩。

  又是一声嘎,就有一枚栗子飞来,在他们脚下蹦跳。杜鲁成说:栗子?这山上还有栗子?他捡起来,栗子太小,他又扔了。井宗秀说:你没注意听,这些青冈林里就只有三棵毛栗树。杜鲁成说:毛栗子成熟了像是打枪哩。

  井宗秀说:你不是这里人,这种树不易活,果实成熟了就炸开四处散落,希望将来能多长些树么。杜鲁成说:还有这种传播种子的?哎,刚才你看清了那支队伍里有井宗丞吗?井宗秀说:看不清。杜鲁成说:或许他不在,或许就在里边,他如果在,这是离开后第一次回来吧,却没有进镇子。井宗秀没有回应,抬着头看着空中。杜鲁成见井宗秀没说话,他就不再说了,也朝空中看。空中已没有了一丝硝烟,有着一只鹰,鹰好像在站着。

  红十五军从麦溪县和三合县交界的熊耳峡向秦岭东南的三个县开拔,而井宗丞所带的二百多人却仍在方塌县一带打土豪灭匪盗,等在留仙坪给穷人分了田地又处决了砖瓦窑主一家四口,原本也是要追赶熊耳峡的大部队,却又经不得诱惑,去了三合县的高坝村。高坝村后的山上产水晶,原先村里家家都挖了水晶运到平原上去卖,虽不甚家裕,但也日子安稳,后来出了个叫高云干的人开挖了一口大洞,而且请了匠人专做眼镜,几年间吞并了所有小洞,成为一个土豪,家里就养了三个保镖都背有枪,还修了小炮楼,架着枪。凡是见有陌生人,一到门前的土场沿上,怀疑来者不善,便鸣枪警告。井宗丞对水晶以及眼镜没有兴趣,他惦记上了那三四杆枪,去了高坝村,果然遭到高云干的抵抗,但二百多杆枪同时朝着高家屋院里打,三个保镖被打死了两个,另一个和高云干拿了两杆枪,从后窗跳出去,就往后山上跑。井宗丞穷追不舍,到了山上,山上有六七个水晶洞,高云干和保镖钻进一个洞。井宗丞不知洞的深浅,不敢贸然进去,往里扔手榴弹,又嫌炸死了高云干和保镖可能连枪也炸毁了,一定要提活的,就在洞口守了两天两夜。高云干和保镖仍是不出来。

  上村里搬来大量的麦草谷秆,在洞口生火放烧。熏了半天,保镖是出来了,手里提着高云干的头颅,说:我把高云干杀了,立了功,就饶我一命。

  井宗丞收了四杆枪,说:你是保镖,你倒杀了他?!便一枪把他打死了。

  得了四杆枪,井宗丞不愿意再返回去走熊耳峡,直接从高坝村抄一条近道去秦岭东南,这就是翻马连山,进桃花峪,再从桃花峪西边的骆驼梁过去进二苗沟,往南,顺着泥河到老爷坡下的石砭沟,出沟是五凤梁,过了梁便可以到达黑河岸。井宗丞清楚从黑河岸往秦岭东南只有涡镇北的虎山湾。他想着这么转来转去的竟然要经过虎山湾,可以回一趟涡镇了,但六军的预备旅驻在那里,虽然井宗秀当旅长,但道不合不相为谋,他带着队伍能回去吗?队伍还在老爷坡的时候,井宗丞就派人先去虎山湾侦察情况,得知虎山崖上驻守着预备旅的人,完全控制了湾里的通道,别说一支队伍通过,即便一只狗,崖上的人成心要打狗,狗也是跑不过去的。井宗丞正犯愁,方塌县的联络员撵了来报告了预备旅的口信,他哈哈大笑,说:人算不如天算,要瞌睡呀就来了枕头!就写了纸条让一个侦察员扮作乞丐混进涡镇去面见井宗秀,他相信井宗秀会和他达成一种默契。他们住在了王村一个财东家,警告着村人谁也不得出村走漏他们的消息,偏偏村里有病人死了要埋葬,那财东参加葬礼时逃走了。得知财东逃到集市上散布了消息,他们去捉拿了并在集市上公开处决,接着又杀了另外的几户财东,烧了屋院。虽然派去送信的人迟迟没有回来,也不能再等了,就决意强行要通过虎山湾。井宗丞做好了要打一场恶仗的准备,却也心存侥幸,或许那纸条儿已送给了井宗秀,他就将队伍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先行试探,依情况变化再改变队形和进攻方案。井宗秀庆幸的是预备旅果然佯装拦截,他们也就心照不宣只放空林,队伍是仅伤亡一人而到达了白河岸,只是遗憾到涡镇北门外了没能进去见井宗秀一面。

  队伍干辛万苦终于到达秦岭东南的南平县的香炉寨,得知红十五军合驻扎在山阴县的马王镇,虽是两个县,但香炉寨距马王镇也就八十里,当天就可以赶过去。井宗丞却想再能筹备一些钱粮带去表功,就先派人去马王镇联络,报告他带队伍三天后就到。香炉寨虽是小寨落,但临着往东南的要道,寨后山上有个玉虚观,观里的签很灵,不但方圆几十里的村人去求财祈子问病,更常有贩盐贩菜贩水烟和瓷器的驴队,经过了都要去烧香叩头抽上一签。香炉寨的人就靠玉虚观吃饭,家家也都有客栈。队伍一到,寨子里的人跑掉了一半,没跑掉的也都关了门,井宗丞了解,这是以前来过蒋介石的队伍,来过冯玉祥的队伍,也来过逛山和刀客,来了都是要粮要钱,把寨子里的猪羊鸡狗都吃了,还杀吃了四头牛三头驴。井宗丞就在寨子里宣传红军不是官府的兵,也不是什么土匪,只杀土豪恶霸财东,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了证明,他把队伍分散住到那些客栈,要求在谁家睡觉就付睡觉钱,吃饭就付吃饭钱。而将那两户逃跑了的财东家院门打开,搜出八担粮食。原本是弄些粮食了带到马王镇的,这时就分给二十户穷困人家。分粮时,其中一户人说:你们应该每一户都分,家家都分粮,你们一走财东回来,就不会有人告密,这粮也就真能吃到肚里。

  井宗丞也就把粮给每一户都分了。有人又说:观里的老道没分。另一人说:玉虚观在后山上,离这儿远,他不知道咱分粮了没有。那人说:老道是神仙,啥事能瞒了他?井宗丞说:听说玉虚观的签灵,我也去抽一签。那人说:你给我们分粮哩,我给你说实话,你要去抽,咋抽都是上上签。井宗丞说:我有那么好的运气,那搜出的粮食就不是八担,而是八十担了!那人说:原先观里的签有上中下,可去抽签的人,尤其是商人,抽了下下签或中下签心情不好,该布施五个大洋的就只给一个,后来老道就把所有签都变成上上签,来抽签的都高兴,有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听说年初来了个贩盐的商人,抽了好签,果真发了大财,还愿时一次就布施了二百个大洋。井宗丞说:那么多?!那人说:老道是南平县城人,家里有老婆孩子,每年几趟往家里运钱的。这当了道士的怎么还有家有室的?井宗丞嘴里说:道士不比和尚,是可以有家的。心里却拿了主意。当天午后,就带兵去了玉虚观,他以为老道真能料事如神的,知道他们要去便逃走或关了山门的,可去了后,老道竟在厢房里睡觉。井宗丞自己和一个兵就坐在厢房门口守着,令别的兵在观里搜。那个兵悄悄给井宗丞说:团长,你住的客栈里有没有端饭送茶的女人。井宗丞说:有呀,客栈里当然有。那兵说:你知道这女人白天里是给客人服务的,晚上就是妓女了。井宗丞说:胡说。那兵说:三排长给我说的。井宗丞说:你去把三排长给我叫来!那兵去叫三排长。三排长和一伙兵从观里的地家里、夹墙里搜出了一千三百个大洋,几个人抬着筐子过来,大声喊:团长,狗日的果然有钱,我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他这一喊,睡在屋里的老道醒了,扑出来时被井宗丞抓住了领口,说:知道我们是谁吗?老道说:不知道。井宗丞说:你是个啥神仙!这么多钱是你的?老道说:这,这,这是南平县王掌柜寄存在观里的,王掌柜做的是官府的生意。井宗丞说:哦,那就是官府的钱了,这好,我们今日就拿走了。老道说:这不行呀,抢劫吗?哪有抢寺里观里的香火钱?!井宗丞枪一扬,一颗子弹叭地把屋檐上一只麻雀打落在地,说:麻雀叽叽呱呱地烦,你给我罗嗦?

  抬了大洋离开观回寨子,井宗丞拿了根树枝,叫住了三排长,突然指着说:你给我跪下!三排长跪下了,却不知咋的,井宗丞说:你是不是嫖妓啦!三排长说:哪儿有妓?非宗丞说:你不是说客栈邦些端饭送荼的女的都是妓?三排长说:我是这么想的,那些女的屁股都大,肯定干过那事。

  井宗歪说:那你去骚情了?队伍初来乍到你就发情乱撩乱,要败坏红十五军团的名声得是?!三排长说:天呀,我哪能有那个胆,就是有胆,我有钱吗,就发那么几个铜板,要掏睡觉钱要掏吃饭钱,我是让×舒服把嘴饿着?你看么,你看么。竟当下解裤带,掏出那东西来,用指头在那东西的口口上一沾,手指净净的,说:要是我晚上干了,这上边还会有水水的,这没有么,没有么。没料,他再用指头去沾,那东西却硬起来。井宗丞拿树枝子打了一下,那东西一下子软下去,说:给我把它管好!

  把大洋分装在几个袋子里,买了一头毛驴,驮上了麻袋,队伍向马王镇进发。半天后,走到一个山垭,迎面来了一匹马,骑马人是红十五军的一个参谋,对井宗丞说:首长让我到香炉寨迎接你们,你们却上路了!

  井宗丞说:你身上带纸烟了没,让我先过过瘾。井宗丞知道宋斌服烟,这个参谋总能给他买到纸烟,随身携带。参谋说:还有半包,但我只能给你一支。井宗丞点着纸烟,连吸了三口,一点烟缕都没有,全进了肚,半天才上鼻子出来。参谋说:部队驻扎在马王镇和崇村两个地方,明天要在崇村开干部会议,首长让我接到你们了,通知你就骑上这马直接去崇村报到开会,而我带他们到马王镇。井宗丞说:这么紧火的!崇村,咋这么个名字,那里盛产葱?参谋说:是崇村,一面一个山下面一个宗,就是你井宗丞的宗。井宗丞说:啊让我上山啊!参谋说:崇村离这儿五十里,你顺着倒流河一直往前去,村子就在河边,村口有哨兵的那就到了。井宗祖说:怎么是倒流河?参谋说:这河是由西往东流的,流到弃甲山那儿又往西流了。井宗丞就骑上马走了。

  倒流河并不大,岸上的路一会儿爬到坡上,一会儿又落在河滩,沿途都是酸枣刺和狼牙刺,一丛一丛的,稍不留神,就挂破马腿。井宗丞心情还不错,唱起了小曲,就看到远处坡根有一缕一缕烟柱,先以为是山里人家在烧地里的禾秆,走近了却是无数堆云,还作想这云是从地里生了往天上去的,还是天上的云落下来要生根,那云柱就散开了,弥漫得看不见了河谷。井宗丞自言白语:这是腾云驾雾的上天啦?!却遗憾收了四杆枪和那么多大洋却驮去了马王镇,若自已带着,军团长见了该要表扬他了。黄昏时分到了沟谷稍开阔处,左手坡上有了一个村子,村口的大碾盘上蹲着一只狗,狗站起来了,是个哨兵。井宗丞认不得哨兵,心里想人咋还有长得这么像狗的?就问:这是崇村吗?哨兵却认得井宗丞,说:是呀井团长。

  井宗丞说:在哪儿开会?哨兵说:我不知道开会,阮团长他们在村子最高处那个山神庙里。井宗丞就下了马,牵着顺一条小路往上走。小路两旁都是油松,像是列队欢迎似的,井宗丞蓦地就看到了松下的一堆腐叶上长着一簇水晶兰。在涡镇的时修,井宗丞跟爹去过白河岸的山上,他是见过水晶兰的,以后的十多年里,跑动了那么多地方就再也没见过。这水晶兰可能是下午才长出来,茎秆是白的,叶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鳞片,如一层薄若蝉翼的纱包裹着,花包低垂。他刚一走近,就有二三只蜂落在花包上,蕾包竟然昴起了头,花便开了,是玫瑰一样的红。蜂在上面爬动,柔软细滑的花瓣开始往下掉,不是纷纷脱落,而是掉下来一瓣了,再掉下来一瓣,显得从容优雅。井宗丞伸手去赶那蜂,庙前有三个小兵喊了声:井团长来了!跑下来,说:你不要掐!井宗丞当然知道这花是不能掐的,一掐,沾在手上的露珠一样的水很快变黑。但蜂仍在花上蠕动,花瓣就全脱落了,眼看着水晶兰的整个茎秆变成了一根灰黑的柴棍。井宗丞说:这儿还有娇气的水晶兰?小兵说:我们叫它是冥花。井宗丞说:多难听的名字,叫水晶兰!小兵把马牵走了,井宗丞说了句:给马擦擦汗。向山神庙走去。

  山神庙也就是两间土崖,一边门扇上写着:狼是山神爷的账房,一边门扇上写着:蛇是山神爷的门锁。径直进屋,一推门,哗啦,两扁门上架着一簸箕灶灰就撒下来,迷了满脸满身,眼睛便睁不开了,便有二个人扑上来反扭他的胳膊,压倒在了地上,同时腰里的枪被下了,绑腿上的刀子也被拉了。井宗丞叫道:干啥?这干喝?手上已戴上了铐子,脚上也拴上了铁链子,铁链头吊着一个大铁锁。一个声音在说:井团长,对不住啊,我这是执行上边的命令。声音是阮天保的声音,但井宗丞的眼睛还是睁不开,他使劲地挤眼皮,终于睁开了半只眼,果然是阮天保,就坐在泥塑的山神像前的供案上。井宗丞说:这是咋回事?阮天保说:我这里有军团长宋斌的命令,你看看。哦,你现在没办法看,那我给你念念:阮天保团长,鉴于井宗丞犯有严重的右倾主义罪行,命令你在他一到崇村,立即逮捕。井团长,你听清了吗?井宗丞说:这不可能,军团长为什么要逮捕我?阮天保说:命令上不是写着你犯有严重的右倾主义罪行吗?井宗丞说:右倾主义?什么是右倾主义?!阮天保,是不是你伪造了命令?军团长要逮捕我那我到马王镇逮捕就是了,为啥却在这里逮捕?!阮天保说:你想想,你是啥人,山中的狮子豹子一样的,力气大,枪法好,军团长他们能收拾住你吗?我也怕你呀,我只是逮捕你时要了个小聪明,而命令我敢伪造吗?咱俩没仇呀,我是和你弟有过节,可那早就过去了,你我都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我和你有什么仇呢?饭熟了吗?门口的小兵说:饭早熟了,南瓜熬豆角,就等着井团长来的。阮天保说:那去端饭呀,井团长走这么长的路应该早饥了。井宗丞说:娘的×!这里边肯定有猫腻,阮天保你必须给我说个青红皂白!阮天保说:冷静,井团长,你是有文化的人,平时都不骂脏话么。井宗丞说:我就骂啦,×他娘的,什么是右倾主义,我做啥事了关我?吃他娘的什么饭,狗日的阮天保你给我说清!阮天保说:好,好,你不吃就不吃了,我可是肚子也饥了,那我得去吃呀。一走出门,屋里那三个兵也跟了出来,门就咣啷闭起来锁了。

  屋里黑暗下来,只有窗户透进来的微亮使山神爷的琉璃眼睛还闪着光,外边有了呜呜的响,是风从屋后的山坡上往下跑,再往门缝里钴,吹起了供案下的那堆香灰。井宗丞窝在那里,头晕得像一盆糨糊,他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便努力要清醒,一个冷怔,他是坐了起来,就摇了摇头,伸手要揉眼睛,可手上戴着铐子。井宗丞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自己是被逮捕了,手铐脚镣地被逮捕了,革命武装斗争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力气大,枪法好,英英武武,原来都是因为有手脚,束缚了手脚就成了一堆肉?!井宗丞冤恨得咬牙切齿,愤怒地大声吼叫。门外边有看守的兵,一个说:让我喝一口。一个说:就剩二指了,你又没瘾,喝啥哩!他们喝着酒,不理井宗丞。

  到了后半夜,阮天保和他的警卫邢瞎子点着松节油来了,把松节油插在山神爷那张开的手中,火焰忽大忽小地跳动着,四壁的人影就如鬼一样忽高忽低。井宗丞已经吼叫得声音沙哑,阮天保掏出了一支纸烟点着了吸着,他没有再称井团长,而是软和地直叫着井宗丞的名字,说:宗丞,你用纸烟羞辱过我,我还是要给你吸一支的。就又搁出一支纸烟塞在井宗丞的嘴里,井宗丞呸地把纸烟唾了,说:我要见军团长!阮天保说:既然军团长下的命令,他还肯见你吗?何况军团长和参谋长明天才会从马王镇过来。井宗丞说:那政委呢,政委最了解我的,我要见政委!阮天保说:宗丞,有些话我不愿意给你说,你逼着我说,蔡一风在马王镇也被关起来了。

  井宗丞惊叫一下,说:啊蔡政委也被关了?!这是要干啥,这是要干啥?蔡政委和我闹了这么多年革命,没有秦岭游击队哪里会有红十五军团,倒把我抓了连蔡政委也抓了!阮天保说:宗丞,这话你不要说,就是蔡一风平日有这种情绪啊才和军团长慢慢有了矛盾的,你当着我的面说这话,让外人听到了不把我也牵连了?井宗丞说:我讲的是不是实情?就放声哭起来。阮天保是从来没见井宗丞哭过,哭起来的声音像是气从喉咙里往出喷,断断续续,疙疙瘩瘩,但没有眼泪。他说:宗丞,你不要哭,你这哭得像刀子在我心上搅么。你讲的是实情,我不去说是秦岭游击队救了平原游击队,还是平原游击队救了秦岭游击队,可我阮天保若不是到秦岭游击队来,我现在或许叫狼吃了或许拉着个打狗棒走村串户地要着吃哩。井宗丞见阮天保竟然这般说话,他就不哭了,说:我近来一直在外头弄枪弄粮的,军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天保说:你还知道你一直在外头?在外头多畅快呀,天不管地不管的,多透能呀,就你有战功呀!井宗歪说:这么说,是有人看不惯我了,连累了蔡政委?阮天保说:是你连累了蔡一风,也是蔡一风牵连了你,你们是一伙的,眼里还有谁呀?!井宗丞说:这是忌妒,这是胡说!阮天保说:这是军团长说的。我再给你说吧,在留仙坪整顿的时候,是继续留在秦岭西北还是往东南建立新的根据地,两种意见不统一,宋斌和蔡一风矛盾公开。蔡一风认为去东南太冒险,弄得不好会葬送红十五军团,宋斌指责蔡一风表面上是胆小谨慎,实质是西北一带是他的老窝,他可以继续为所欲为。宋斌他是军团长,他还代表着省委和秦岭特委的意见啊!等到部队来到了这一带,而你竞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回归,宋斌就认定蔡一风和你是要分裂红十五军团呀。井宗丞说:分裂红十五军团,要分裂我还到这马王镇和崇村吗?!他宋斌懂不懂打仗,他疑心这么大……阮天保说: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井宗丞说:那我要见他!阮天保说:他明天会来的。井宗丞说:我现在就要见!阮大保,我从来没求过人,这一次我求你,你带我去见他,或许是他不了解情况,我给他当面把话说清,他会知道我是个什么人的。你想想,抓了蔡一风和我,原秦岭游击队的老人手怎么想,就是再抓人,全抓了,这下来的仗还怎么打?你押着我去见他,我不会跑的。阮天保说:你一定要见他?井宗丞说:你放开我脚上的铁链子,手继续铐着,我跑不了。阮天保说:唉,谁让咱都是从小耍大的!当下就交代了邢瞎子和门外的两个兵,押了井宗丞去了马王镇。

  井宗示是没有了脚上的铁链子,手铐着,还拴了绳子,但他们并不走井宗丞从山垭来崇村的原路,而上了山神庙后边的山,邢瞎子说翻过山进那边沟里走是条近道,限天明就可以赶到马王镇。但从山后下沟的时候,经过一个崖嘴,邢瞎子说:井团长,这要抓着石头才能下的,我给你解了铐子吧。同时也解了拴在身上的绳子。井宗丞说:邢瞎子,我会念你好的!

  邢瞎子说:井团长,你真不该来崇村。井宗丞说:秦岭专署悬赏一千个大洋捉不住我,倒让你和阮天保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收拾了!邢瞎子说你不要恨我,也不要恨阮团长,崇村是你的坎么。井宗丞说:我的坎?邢瞎子说:崇字是一座山压你宗啊!你先下,手抓稳,脚踏实了再慢慢松手。

  井宗丞便先下去,说:山压宗?头正好就在了邢瞎子的身下,那瞎子把枪头顶着井宗丞的头扣了扳机,井宗丞一声没吭就掉下去了。

  邢瞎子返回神村,阮天保还在庙里吸纸烟,问:办妥了?邢瞎子说:妥了。阮天保说:布置一下,明天军团长来了,让他也看看井宗丞逃跑的现场。

  在辖区拦截追杀了红十五军团,使涡镇安然无恙,秦岭专署通报嘉奖了麻县长,六军也随后拨给了一批军火,涡镇的东西外城墙上用石灰搪了十六个圆圈,各写着固若金汤、安民一方的标语。这些圆圈有房子大,在夜里也白得生硬,狼就远远地避开,镇上的性口市场上,即便有尾巴梢扁平的猪,仍是被人放心买走。狗似乎在减少,预备旅在许记暖锅店轮流吃过几天狗肉,所有饭店都有了狗肉,顾客不绝。而老鼠又骤然增多,从龙马关来卖老鼠药的摆了地摊,堆放了几百条新鲜的或是早已干枯了的老鼠尾巴,满口白沫地吹嘘他的药:小老鼠吃了顺地倒,大老鼠三步就……一抬头,城墙上有浮云,浮云里有了马。

  那不是天上落下来的浮云,也不是浮云里有了马,是真马,马上坐着井宗秀。井宗秀除了早晚巡查外,他喜欢起了在城墙上走马。两匹马都膘肥体健了,今日骑这匹,明日骑那匹,城墙上并不宽,但马行走飞快,显得十分放松。井宗秀尤其得意着在傍晚时分,他骑在马上能将剪影印在天幕上,看到了白河黑河夹镇流过,是两条白练,岸后远远的千山万峦中残阳如血,层林尽染。

  整个冬天都是暖暖和和过去着,只说过了正月,身上的棉衣棉裤脱下了,但风却从所有的峪里往出刮,有扫帚风,刀子风,跟头风,在河湾的沙滩肆意纠缠,还有干枯着的芦苇蒲草、全在呜呜的鬼哭狼嚎。差不多有三四个夜里,涡镇总有一种很异样的响动,明明知道这是老皂角树上的人皮鼓在自鸣,但又只肯相信那是风在把沙土打在窗纸上和屋瓦上的,而这一天清早起来竟发现下了雪。雪厚得一筷子插下去就没了,雪仍在撕棉扯絮地下。拿了推板子和锹赶紧清理,就瞧见雪上仍有了马踏出的蹄窝,说:这么大的雪旅长还巡查哩?!!对面屋檐上往下掉冰凌,有人答了话:天没亮的,我看到夜线子、陈来祥带兵就出了北门哩。这边的说:是又打仗呀?那边的说:去收钱粮的吧,趁着下雪,人都会在家里的。打什么仗,整天打仗呀?!这边的说:你嫌打仗啦?打你的嘴!他来……自家屋顶上的雪往下滑,呼啦一下雪全部滑下来把人要埋住,后边的话没说出来,巩百林和赖长琴子就红鼻子红耳朵的到了跟前。被雪埋住的人又从雪里露出来,说:巩团长啊,冷不?巩百林说:冷么。那边的说:冷还在外边走呀?巩百林说:不走谁保护你呀!赖筐子就朝那人脸上看,那边的说:你看啥哩,我是特务呀还是内奸?赖筐子说:人咋就变成猪了?这边的人就进了屋,收拾着劈柴要在火盆上生火,嚷道:你才是猪变的人哩。

  巩百林是有了特殊的差事要去老县城的,他又是叫上了赖筐子。从中街出了南门口,河边的柳树上雪压折了三枝树股,一只斑鸠卧在水边。

  巩百林去捉斑鸠,斑鸠没有动,原来冻死成硬疙瘘。船公正解了缆绳,他高声问:河上更冷,拿酒了吗?赖筐子把那死斑鸠扔去了涡潭,平平静静的潭面即刻旋转了,仍是轮盘。赖筐子说:井旅长咋就要你去请匠人?巩百林说:别人请不动呀!赖长琴子说:那将来你也负责盖钟楼呀?巩百林说:这是镇上的大事么。赖筐子说:我咋觉得把你从秘密小组踢出来啦。

  巩百林说:谁踢我,我两头兼获,知道不知道重用?赖筐子却抱头喊:你没拿酒?回家拿的去!

  井宗秀一直谋算着改造涡镇的街巷,却总是内忧外患腾不山手,也再是粮钱短缺。就在年后一个早晨,太阳从窗子里照进来红堂堂一片,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流充盈在体内,于是踌躇满志,决定实施自己的想法。他当然要征询杜鲁成,周一山的意见,只说他们又要争争吵吵,自以为是,没料一致地赞同,觉得改造街巷既是为了实战的需要,也是关乎涡镇面子的事,他们甚至找来了方塌、三合、桑木诸县的县志来作参考。那些县志上标绘出的县城结构不是南、正、北三条街,就是南,正、北和东、正、西六条街,而相同的都分成六部,即东南部,东北部,正东部,西南部,西北部,正南部,至于巷,那就有十五巷的有二十巷的。涡镇现在的街巷也是布落匀称,排列有序,但如何在这偏狭的格局里把所有街巷都改修成半截,使其分而相连,隔而相通,续之又断,断之又续,既要堂而皇之,又要神秘莫测,这就需要高明的策划和设计。井宗秀就派了巩百林去请老县城的任老爷子。

  任老爷子本是老县城任记钱庄的大少爷,家境殷实,却自小爱好做木匠,后被送去省城又读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一直在秦岭专署规划局供职,后因牵涉到一桩贪污案,心灰意冷,还乡重操了木匠旧业,竟先后有了七十二个徒弟,师徒们常被请去在各县城扩修街巷,营造仿古建筑。淅渐年事高迈,身体又不好,近些年就很少接活了,在家喝茶,吸烟,闭目养神。

  巩百林、赖长琴子当天赶到老县城,老县城的雪下得小,仅是鸡爪子雪。去了任家,说明了来意,家里人说老爷子病了,大门也没进去。第二天两人把枪藏了,还买了一封糕点,提着再去,任家人仍是说:老爷子病着,不见人的。大门只开了个缝随即就关了。巩百林就躁了,第三天两人再去都背了枪,用脚踢门,任家的人便都慌了,领着去后院。老爷子是端了个茶壶坐在一张藤椅上,又瘦又小,一窝白胡子,说:你们是涡镇来的?巩百林说:国民六军预备旅井宗秀旅长派我们来的,你知道井旅长吧?老爷子说:井旅长英雄!他怎么就想起要改造涡镇?巩百林说:涡镇是新县城啊!老爷子呵呦呵笑起来,突然问:你们那儿有个开寿材铺的杨掌柜?巩百林说:你还知道杨掌柜?!老爷子说:我们十二年前就认识,我还给他说,得给我留副棺啊!巩百林说:他已经死了。老爷子说:死了?他比我还小就死了!那寿材铺还在?巩百林说:在是还在。老爷子说:哦,那就好。巩百林就这样把任老爷子请到了涡镇。

  井宗秀热情接待了任老爷子,亲自陪同到涡镇的每一处观看,然后在许记暖锅店请吃狗肉。任老爷子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县城的街巷全是半截的,这建一个迷宫啊?井宗秀说:迷宫好呀!我不喜欢直出直入的街巷,蚂蚁窝都是层层叠叠,绕来绕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么。涡镇改造之后,它不仅是固若金汤的军事城池,还要成为整个秦岭里最奇特的名城。任老爷子说:建是可以建,但这么建显得城里散乱,一个城要有一个城的风水,要有城的魂,得有一个什么建筑能把所有的建筑统领起来,这样看似混乱着,其实它是有尽数的,警如钟楼。井宗秀说:钟楼?那就建个钟楼啊!我第一回到老县城,钟楼的印象很深,挂了那么大个钟,一敲响,把什么样的声音都遮住了!任老爷子说:那是声闻于天。

  井宗秀说:这四个字好,咱就要建钟楼,将来把这四个字刻了碑挂上去。

  任老爷子说:那你想把钟楼建成个什么样的?井宗秀说:咋好咋来。任老爷子说:你是主人,你要个什么样我建个什么样。井宗秀却说不出什么样了,问:老县城那个钟楼有多高?任老爷子说:十三丈高吧。井宗秀说:就那个样子,咱十四丈,站在白河黑河岸上就能看到!井宗秀非常地兴奋,他让任老爷子再仔细察看地形,选择钟楼位置,围绕着钟楼规划所有的半截街巷,尽快能拿出个草图来。

  此后的七天,任老爷子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还端他那个小茶壶,在涡镇里转悠,巩百林就跟着,不能跟得太紧,也不能隔得太远,始终在视野中,保障着安全。而任老爷子要吃饭了,喝水了,可以进任何饭店酒馆,巩百林会过去给掌柞说:这是五旅长的客人!便不需掏钱。至于住处,任老爷子在城隍院住了一宿,倒自己去寻到了杨记寿材铺,提出让他住那里面草图。井宗秀给陆菊人打过招呼后也应允了,安顿好后,还和杜鲁成周一山专门去杨记寿材铺看望了一次。三个人返回的时候,经过老皂角树下,井宗秀说这里是镇的中心,比画着怎么砍了老皂角树,再拆掉四周的那些房子,钟楼就建在这里。周一山说:这老头还真能建钟楼呀?井宗秀说: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老头本事大哩,秦岭这边有名的两个师傅,一个是我当年的画匠师傅,一个就是他。你问问鲁成。杜鲁成说:就是。周一山说:他是不是对咱不放心?井宗秀说:这咋讲?周一山说:他哪儿不住,要他和他以后来的徒弟就住寿材铺,是准备着棺?井宗秀说:哦?这老狐狸!就给杜鲁成说:让巩百林把吃的喝的供好,告诉他,所有的工程一完,会给他成倍的工钱!

  隔了一夜,井宗秀却改变了主意,说先建钟楼,钟楼能弄出气势,然后再拆旧的街巷修新的街巷。任老爷子倒吃了一惊,说:那我得赶紧叫几个徒弟来设计方案呀,这又得最好的木料和砖瓦了。井宗秀说:这些你不要操心。

  陆菊人这些日子都是在方瑞义那儿忙活着,新的茶作坊做起黑茶后,原先的作坊就单独批发销售黑茶,而开了春,即将收清明前后的新茶了,就需在黑茶作坊那里再盖几间平房。房子才盖了一半,雪下得大停了工,雪消后继续施工,陆菊人琢磨着往年都是茶贩子从秦岭东坡一带的茶场把新茶驮来,茶行何不派人去茶场直接收购呢,既降低茶的成本又能保证茶的质量,她就想到了麦溪县分店的王京平。王京平是涡镇上最懂得茶品质的人,任何一杯茶,他只要喝上一口,便能说清这茶是哪儿产的是什么牌子,存放了多久,派他去收购茶最合适。但如果把王京乎抽回来,就得给麦溪分店再派临时掌柜,思来想去,只有原茶作坊的凌云飞。陆菊人已经给凌云飞谈过了话,没料凌云飞的老娘在下雪天滑了一跳,头先着地,就昏迷不醒,一家人每日都在娘耳边呼唤,仍是不应也不睁眼。陆菊人只好把这事放下,请了陈先生前去诊治,陈先生号了脉说:植物了。陆菊人说:人咋是植物?陈先生说:这不吃不喝不醒的躺着是不是跟植物一样?凌云飞就哭,说:墓没指,棺也没做,啥都没准备呀!陈先生说:这倒不急,你娘还要这么躺上一年两年的。过了三天,凌云飞来找陆菊人,说他老娘已经是这样了,也不需要伺候,有他媳妇守着,他可以去麦溪分店的。陆菊人感激着凌云飞,让他在家再守几天,等王京平掌柜回来了再去。

  一切安顿停当,陆菊人才去了茶行,却在街上遇著账房沉甸甸挑了两个筐子,生子上盖了麻布。账房一见陆菊人就说:茶总领,我这就交上去呀。陆菊人说:谁是茶总领,你是茶总领。账房笑了笑,说:我知道我重几斤几两,事情都过去了,我要给井旅长说,还你个名分。陆菊人说:别这么说,你当着最好。挑的啥呀要给谁交上?账房说:给杜鲁成呀,他来传的井旅长的话,我是能有多少就上交多少,也就这不到二干个大洋了。陈菊人说:预备旅咋这时候要钱?账房说:要建钟楼呀,说是要买最好的木料和砖瓦的。陆菊人说:你口口声声叫我是茶总领,这么大的事不给我吭一声?账房说:井旅长没给你说?我以为你们说好了的。陆菊人生了气,说:挑回茶行!开春要收新茶的,你把这钱上交了,还收购茶不收购,还办茶行不?担回去!账房就把两筐大洋又挑回了茶行。

  刚到茶行,陆菊人虎着脸说,这钱没有我同意,谁也不能动它,就又数说起账房,账房不回嘴,只是垂头丧气。陆菊人就问:杜鲁成观在是不是还在等着?帐房说:等着。陆菊人说:那你现在就去,说是我把钱扣住了,这是收购新茶的钱,神鬼都不能动的。如果硬要,我立马离开茶行,你也立马离开。账房说:我不敢说。陆菊人说:你就要说,他吃不了你!

  账房去给杜鲁成回了话,杜鲁成气呼呼来茶行找陆菊人,陈菊人却不在了。伙计说:她给我交代了,说你如果来了,就到130庙去找她。杜鲁成说:她不来见我,让我去找她?!但他还是去了130庙,王妈告知,宽展师父和茶总领才走的,可能去山上寻找能做尺八的竹子了吧。杜鲁成骂道:她是屁茶总领!给了她茶总领的名分,她就这这般捣乱呀!一回到城隍院给井宗秀说陆菊人的不是:茶行是你委托她经营的她倒拿住你了?!井宗秀闷了半天,说:她说的也是个理。杜鲁成说:那这钟楼还建不建?井宗秀说:夜线子回来了没?杜鲁成说:回来了,没弄下多少钱,五十多个大洋。井宗秀没再说话,倒喊蚯蚓:蚯蚓,蚯蚓,你烧的茶哩?!蚯蚓赶紧生炉子火,井宗秀自己提了壶去伙房里添水,回头说:等她回来了我去和她说。

  陆菊人和宽展师父去了纸坊沟那片干枯的竹林,并没有找到适合做尺八的竹子,但她们三天不回去,就住在了玄女庙里。而井宗秀也没到茶行去打问陆菊人回来了没有,他想出了另一个办法,干脆去把老县城中的钟楼拆了复原在涡镇。他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妙想也感到了吃惊,骄傲地告诉给了周一山。周一山说:我哭呀!井宗秀说:嗯?周一山说:我咋就想不到这一点!拆了老县城中的钟楼,那不是咱省下多少钱的事,是把那里的脉毁了,气散了,县政府别再想搬回去。

  陈来祥带了百十人去拆旧钟楼,一椽一砖卸下来都编成号,不能损坏,不能乱码,然后一船一船运回涡镇。钟楼的基台是青白石条,也得运回去,在挖时,挖出了一条大白蛇,几个兵就打死了蛇,正好街上一个卖唱的艺人路过,看见了要蛇,说剥了皮可以蒙做二胡,这些兵就让艺人去买酒。艺人买了十斤酒,喝罢了就把钟往渡口拾。钟很大,四个人手拉手才、能合围,用绳索绑了套上八抬杠子,抬是能抬得动,但钟高,无论把绳索扭挽在钟的半身上,抬起来钟沿还是蹭着地。陈来祥找来个平板木轮车,把车放在一个土坎下,让拖了钟到坎上再往车上溜。陈来祥是站在车的有边扶着钟,指挥着坎上的人拉紧绳索慢慢往下松手,没想拉绳索的其中一人突然放了个屁,大家扑哧一笑,绳索松了一下,钟突然就跌下来,先砸在车上,车一滑,钟就把陈来祥压在了下边。眼看着陈来祥半个身子被压住,血从口鼻里往出流,众人乱作一团,忙都跑到坎下掀钟,好不容易把钟挪翻了,陈来祥眼珠子出来,已经没了气。

  这一船只拉了陈来祥回镇,尸体一停在陈家的院子,陈皮匠就晕倒在地上,镇上的人挤满了院子都哭。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正招呼着任老爷子和到来的十二个徒弟吃饭,得到消息,井宗秀眼泪就流下来,说:咋能出这事!打了多次仗他连一根头发都没损过,咋就这样死了?!周一山连连打自己脸,恨在拆钟楼时没选个黄道吉日,也后悔为拆运的事自己还训斥过陈来祥,说:咳,这是在祭奠哩,他是要给涡镇的钟楼祭奠哩!等他们都赶到陈家,陈皮匠已经醒来,一见井宗秀就抱住老牛一样地哭。陆菊人和陈来祥媳妇在给陈来祥换衣服,旧裤子袄被血糊着脱不下来,陈来祥媳妇拿了剪子要剪,苟发明说:不能用剪子,这时候不能有铁。陆菊人就用手撕开了血衣血裤,陈来祥的肋骨和胯骨全露出来,肠子一堆,又破了,烂肉粪便血水搅在一起。陈来祥媳妇又哇哇哭,陆菊人推开她,用白布将尸体腰以下裹了,穿新裤子,苟发明说:等等。他在院子里找小石头,一时找不到细长的小石头,把玉米芯子掰下一节拿过来,先用麻纸盖了陈来祥的脸,再将玉米芯节儿塞到陈来祥的肛门。说:眼睛是魂出没的地方,肛是魄门,别让魂魄跑了。旁边人说:人都死了还守什么魂魄?苟发明说:这是瞎子郎中给我说过的,人死了也有假死的,先守住魂魄口,说不定要活还来呢?苟发明这么一说,大家就盼望着陈来祥或许是假死吧,等把灵堂都布置了,该办的事都办了,仍还不走,一直到了夜里,陈来祥依旧硬邦邦地躺在灵床上,才说:是死了,真的死了。唉声叹气离去。井宗秀、杜鲁成、周一山是最后离开的,井宗秀给杜鲁成说:跟咱一块起事的,已经死了好多个了,你明天找一块好石头,让石匠把他们的名字都刻上,将来就竖在钟楼前。这些兄弟生前没跟咱过上好日子,咱应该让后世人都记住他们的名字。

51

  埋葬了陈来祥,头七那天,从老县城运回了再后一船木料砖瓦,也开始挖老皂角树,移栽到了南门里西背街口的拐角场子。场子不大,历来都有人在那里摆小吃摊子,比如热豆腐,新做出的豆腐用木箱装了,盖着厚厚的棉被,顾客来了,切出那么一块,浇上辣子蒜汁醋水儿,就可以夹着吃。比如糍粑。比如荷包蛋醪糟。比如土豆丝,腌制的青辣椒和腊肉,想要夹什么就在馍里夹什么。比如韭菜盒子。比如凉粉,有绿豆做的,荞面做的,红薯粉做的,因为唐景死后,没人再会从山上采了软枣叶子来做神仙凉粉。老皂角树移过来后,小吃摊又增加一倍,场子里摆满了三排,光顾的人也越来越多。为了多做生意,有许多家天都黑了还不收,于是又有许多家效仿,甚至围着老皂角树搭起了一圈木棚草庵,很快倒形成了夜市,鸡叫头遍了这里还灯火通明。但朱鹮、苍鹰是不来了,或许天还冷着它们都到秦岭南的地方没回来,而河里有鹳叫,鹳也不来。

  夜市离安仁堂不远,也离新的茶作坊不远,陆菊人也就一有空就领了剩剩在夜市上吃热豆腐,吃过了让剩剩再带一碗给陈先生。自阻止了给预备旅送钱,她担心着井宗秀要来找她,但井宗秀一直没来找她。没有找她,她竞又有了另一种担心。井宗秀是生气了吗,是误了他们建钟楼吗,前一阵子到处在嚷嚷要改造街巷呀,改造街巷当然是应该的,却怎么就建钟楼?建钟楼有什么实用性,为着好看吗?涡镇一能有多少闲钱来做这种虚荣的事?你一生气就不来了,这是你的茶行呀,一大堆人在茶行的:不管啦,无所谓啦?!!不来就不来吧,永都不要来!陆菊人好笑着白己为这事痛苦什么呀,好笑过了,又为白己竟然觉得可笑而再次痛苦起来。她几次想去找找花生,几次走出门了又打消了念头,就在王京平返回镇,打发着凌云飞去了麦溪分店,她就反复地和账房,王京平商量着怎样去收购新茶,收购什么品种,收购多少,她事无俱细,罗罗嗦嗦,连王京平都说:这些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知道该咋办的,你放心!她自己也笑了,说:那好,我得去睡一觉,几天几夜郁没个踏实觉了。

  就在陆菊人在茶行后屋睡着的时候,预备旅却来了十多个人,拿来了好多木椽,就在后院的空地上搭起来了一个木架。菜行里的人不明这是要干什么,问时,那些兵说:这你问井旅长。当陆菊人在后半晌醒了,出来看见木架已经搭成,内大而小,直着上去,足有十多丈,高出房子几倍了,上边是个小平台,平台上有围栏,平台下有阶梯,一头搭在院墙上,像桥一样,铺着木板。井宗秀就来了。

  井宗秀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他当着茶行所有的人宣布从即日起恢复陆菊人茶总领职务。茶行是涡镇主要的经济支柱,茶总领该是茶行的主心骨。今年茶行的业务繁多,为了便于管理,减轻茶总领的来回跑动,就每日坐在高台上,身在茶行院里,既能观察到旧茶作坊,又可观察到新茶作坊。这一切事先毫无迹象,来得也太突然,陆菊人一时手脚无措,张口结舌,当账房和伙计们都高兴叫好,她说:井旅长,你搭这个架子,要把我捧得那么高,是让我摔得更重吗?井宗秀说:你是该高高在上的,茶总领!

  陆菊人说:我不当这个茶总领,我现在正好。井宗秀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陆菊人说:生你的气?有什么气可生的?没生气。井宗秀说:有气你也消消气,我知道你有许多委屈,所以这次搭这个高台,算是我再拜将么。陆菊人说:我不当。井宗秀说:那好,不当也行,那以后就没茶总领这一说了,只有夫人。说完,自己先鼓起掌。井宗秀第一回在众人面前称陆菊人是夫人,陆菊人吓了一跳,账房和伙计们也都愣了,见井宗秀鼓了掌,就一起鼓掌,而掌声中井宗秀就离开了。陆菊人还站在那里,她的身子在微微抖动,极力要控制,但手握拳不抖了,双腿还在抖,她挪动了一下,感觉到脚指头在扣着鞋底。账房说:夫人,夫人,井旅长走了。陆菊人抬起头来,她看着井宗秀从大门里止出去了,她说:搭这么高的台子呀,我上上,看结实不结实。

  自此,人人都知道了夫人,夫人也就每日到高台上,她能看到旧的茶铺在干什么,新的茶作坊又都在忙啥,也看到了修钟楼的工地。那里挖出个大坑,那么大,那么深,垫埋上一尺多厚的土,用石础子反复捶实。咚咚的闷声似乎并不响亮,但却能隐隐地感觉到了地动。灰土层夯毕了,开始砌石头,巨大的石块用铁链子吊下去,无数的人用杠子在那里撬正着方位,石块与石块垒起来,间隙里填充了石渣和黏土,又浇了小米浆。终于砌出了地面,全部以石条压垒。一层一层地压垒,已经压垒到十五层了,就堆土,大量地堆土,十多辆平板木轮车不停地拉土,土堆就抹实成一个大圆包。再在圆包上砌石条,灌石缝,全都砌完了,有人在放鞭炮。

  石条与石条衔接结实了,掏掉下面的土包,钟楼底部的门洞就会形成,但这得等过半月,任老爷子师徒和所有的帮工便歇下来。任老爷子师徒都住在杨记寿材铺。歇下来,他们自已做些饭,玩玩庞将,或者到街上闲逛,回来说些乱七八糟的见闻。任老爷子身上有灵应,凡是胳膊腿一疼,天就要下雨,眼皮孔一跳,也肯定有事。这一天,任老爷子端着小茶壶,一边品着,一边给徒弟们讲起这寿材铺的杨掌柜当年与他熟悉,两人曾经有过怎样的约定,突然右眼皮子不停地跳,他不愿意说破,从门前的痒痒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贴在右眼皮上,但还是跳,就看着徒弟,说:严松哩?大家才发现没见了严松,说:是不是又去喝酒了?徒弟里边好酒的就是严松。任老爷子说:高绍你和王有吉去把他找回来,这里人惹不得,别让他喝醉了撒酒疯。高绍和王有吉便到柳家的酒坊去。

  柳家的酒坊在东背街的老池巷,钟楼修建开工后,巩百林让柳家酒坊给师傅们供米酒。柳家人手少,年初老掌柜病了,瘫痪在了炕上,他儿子在酒坊里忙活,儿媳妇就每日提一罐米酒送山来,严松觉得人家太忙,便有时自己去柳家取酒。他取酒都是在那里先喝几碗,醉熏熏地才回来。有一次去,柳家的儿子外出不在家,那媳妇正给公公喂饭,忙放下碗说:我还没热好哩。就开启了一盆发酵的酒,兑上热水,用筛子过滤酒糟。严松就在一边等,问这酒是怎么发酵的,那媳妇介织说得先做酒粬,把麦子用热水润透,装入瓦盆,盖上三四天后,麦子发芽到半寸,放在锅里烘干,碾碎成粉,用面罗将麸皮罗山,这就是酒粬。做酒时,小米黄米也得碾成粉了,然后放入锅里蒸,蒸熟放到瓦盆,拌上酒粬,兑上冷开水,就等着发酵。那媳妇一边说一边把启开的发酵酒兑人热水在锅里要烧开,火刚点着突然又往公公的屋里去。出来后,严松说:你给你公公先喂饭吧。那媳如说:稀饭已吃完了,我给他嘴里喂了一疙瘩馍。就又烧锅,烧开了,给严松舀了一碗喝着,往罐子里盛,老掌柜的儿子回来了,问:给爹吃过饭了?那媳妇说:吃过了。儿子去了爹的屋里,随即大声哭叫,那媳妇跑过去,原来是公公死了。公公嘴里还有馍,是噎死的。那儿子就打媳妇,出来又打严松,顺手能拿到什么就拿什么打,严松醉得手脚发软,便打得严松鼻子流血,眼眶子子乌青。

  山了这桩事,柳家酒坊再没给匠人们送过米酒,严松想喝酒了,自已去街上酒馆里喝。而高绍和王有吉去酒馆找严松,并没有找着。严松其实这天因没钱了只在酒馆喝了一壶酒就去街上溜达,站到了县政府门口。

  麻县长曾去过施工现场两次,过后匠人们议论麻县长是自己把县政府迁来这里的还是预备旅强掩了来的,在涡镇,到底是麻县长管着井宗秀还是井宗秀管着麻县长?严松倒羡慕了麻县长那么胖,走路都让人前后扶着。

  他乘着酒劲在县政府门口看了许久,王喜儒就出来了,喝问:干啥的?严松说:麻县长就住在里面吗?王喜儒说:你是谁?严松说:我是给你们建钟楼的木匠,这衙门盖得不行么,门楣上没有木刻书没有个砖雕?!王喜儒说:去去去!不是告状的谁也不准进!严松说:那我就告状呀。王喜儒说:你告谁?严松一急,编谎说:井旅长说给我们工钱的,咋没给?王喜儒脸就变了,正好巩百林赖筐子从拐角场子过来,王喜儒说:这个人要向县长告井旅长哩。巩百林赖筐子立即扑上来扯了严松的领口就往巷子里拉,拉到没人处,问:你告五旅长?严松说:我想进去看看,他不让进,我顺嘴说的。巩百林说:顺嘴说的,嘴贱啦?严松说:是嘴贱,嘴贱。巩百林问赖筐了:这人咋样?赖筐子说:倒不像是个坏人。却说:嘴贱就得打打。

  啪啪扇了几个巴掌,门牙就掉了。严松说:不敢打了,我是任老爷子的徒弟。赖筐子说:认得你是木匠,滚吧,再要到县政府门口来,我就崩了你!严松回到杨记寿材铺,把这事没给任老爷子说,众师兄问他的门牙呢,他说喝多了跌了一跤。从此,人蔫下来,不再喝酒,也不多话,在工地上干完活了,回到住处老老实实待着,哪儿也不再逛。

  堆起的那个土四包终于掏走了,门洞很大,在门洞之上棚上原木,钉上木板,搭高架用铁链子把大钟拉上去吊好了,便立木柱,砖头砌墙。砌到了两丈高,泥瓦工活就全改成木工活,大致有四层的楼阁,全部以旧样式安装完毕,然后安梁,架檩条,灌椽子,吊上一桶水浇洒了,做回廊翘檐。 再起四面木柱木栏,再安梁架檩灌椽,再吊上一桶水要浇洒了,严松说让他来浇洒吧。他爬到檀条上,却偷偷把一块削成尖头的木楔插在檩条下。

  他耿耿于怀着柳家的儿子无故地打了他,更怨恨了巩百林赖筐子下狠手扇掉他的门牙,他就要报复,尖头木楔能使钟楼有邪气,而邪气会影响涡镇,他嘴里叽叽咕咕念咒语,心里在说:这不怪我,要怪就怪涡镇上没好人!他做完了,上来的几个泥瓦工,棚一层草席,垫上麦草,摊一层泥,然后拽线排瓦,一排又一排相互压茬,又相互交融的蓝瓦布满屋顶,又在屋顶上倒水,试看下水流畅如何。一切都停当了,在顶上屋脊安六兽,压龙吻,再把檐板封上,粉刷内墙。

  整整耗去了两个月,钟楼是建起来了,王京平也从梨岭东坡一带的茶地收购回来了大量的茶叶,小部分在旧茶坊那儿焙制绿茶,大部分送到新茶作坊那儿发醇黑茶,而茶贩们所赶来的茶驮还像以往一样不断地进镇来。陆菊人规定了要将这些贩来的茶价压低,她就又坐到了木架的高台上,观察着各处的茶行伙计们在忙活。那些卸了驮的驴呀骡呀拴在了客栈和客店的门前,收购点前排起了长队。长队常常就乱起来没有了形状,贩子和收茶的伙计为价格在吵架,贩子说:这太低了,我要吐血呀,我要跳河呀!伙计说:你吐不了血的,跳不了河的,价格不可能提了。贩子说:茶总领呢,我找茶总领!伙计说:没有茶总领,只有夫人。贩子说:茶总领不是姓陆吗,怎么是夫人,夫人是谁?伙计往空中指,说:夫人在那!贩子以为指的是太阳,太阳光却刺得眼睛都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高台上坐着陆菊人。

  陆菊人在盘算着今年比以往少花了三四百大洋却收购了比往年多了一倍的茶叶,她又精心描眉施粉,头梳得油光光的,上下高台也步履轻盈,还在高台上置了热水炉和小茶柜,坐在那里能品着茶喷瓜子了。当然请了花生也上来坐坐,她们就眺着虎山,眼着白河黑河,也瞧着新建的钟楼。

  钟楼上安装了一个椭圆形球状的顶,金灿灿的,光芒乍长乍短。陆菊人说:花生,我不请你就不来了?!近来过得咋样?花生说:就那样吧,姐,你说,和他在一起久了,我咋就看不懂他,我也都不是了我。陆菊人说:嗯? 花生说:我觉得我现在活得没意思,像被抽了筋,是一堆软肉。姐呀,这是咋回事,我咋越想爱他心里越乱越苦呢?陆菊人看着花生,她没有回答,一揽手倒把花生搂在了怀里,她感受到花生的身子在微微地抖动,而她的心也在噗噗地跳。她看着钟楼,井宗秀和杜鲁成竟爬上了楼去,在那里彩绘起梁栋和飞檐翘角,还说着什么,两人笑声朗朗,一群扑鸽正从楼顶飞过,那金顶的光就破碎了,像是撒了一片鱼鳞。慢慢地,花生身子的抖动和她的心跳节奏一样了,她说:那楼顶是金的吗,听人说那是真金做的。

  花生说:不是,我听周一山说了,那是铜的。陆菊人说:哦,我说哩怎么那样的闪光。花生说:真金的不闪光吗?陆菊人说:真金是没有铜闪光的。

  钟楼彻底完工是在一个晚上,井宗秀晚饭后就上楼要敲钟,钟撞是一根望春木做的,本头端刻着虎头,两边吊起来,拉送着去撞,咣咣咣,连撞了十下,涡镇原本鸡鸣狗咬,尤其拐角场子上灯火辉煌人声嘈杂,钟声一响什么声音都被压住了,似乎全消失了,只有轰然的嗡鸣在镇子里回荡。

  但是,也就在这个晚上的后半夜,拐角场孔上的小吃己经收摊,而老皂角树下的一间草棚里,灶膛里的火熄灭,主人把湿柴塞进去要烘干,还在湿柴上放了一双踩了泥水的鞋,就拿扫帚扫除场子的垃圾,直到鸡叫过三道,才回家睡去了。这湿柴在灶膛的热灰里烘干了,不知怎么竟着起了火,把那些柴烧尽了,灶上的锅发红,柴头子从灶口掉下来,引燃了灶边的豆秆,豆秆的明火起了焰,引燃了草松门口的布帘子,布帘子的火又引燎了草棚,草棚一燃,火就成了两个火轮子,一个朝东滚,一个朝西滚,东边的木舍也燃起来,西边的草棚也燃起来,而火苗子舔着树,也上了树,老皂角树冠就成火云,照着场子外的人家。有一家的老头夹不住尿,夜里要起来小便四次,第四次刚下了炕,瞅见窗外红堂堂的,往外一看,半空里全是火,就光着身子出来大声喊,周围所有的人都起来了,一时惊叫着哭喊着,提了水的,拿了锨的,有的把被子褥子用尿桶里的尿淋湿也抱出来,但木舍草棚已经变成灰烬,只有老皂角树变成焦黑,树冠还在燃烧,火像张毡,要一片一片往下掉,但就是没有掉下来,发出叽叭的爆响,跌落无数的小火疙瘩,像是落果。

  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井宗秀骑着马巡查到了大有巷,把马鞭挂在了一家姓唐的门环,屋里里好像有了响动,似乎在撇打着火镰要点灯,但火镰一时打不出火,感觉有人脸就贴在窗子上了,他骑马便走开。出了巷口,鼻口发呛,突然听到人声杂乱,遥见镇南红光一片,急策马过去,中街上却跑来做灶糖的王老拐,拦住了马头。井宗秀说:前边着火了?王老抽说:旅长你不要去,已经没救了。井宗秀说:我问你,哪里着的火?王老拐说:拐角场子上,那些棚舍起了火,把老皂角树烧了。井宗秀说:胡说,树那么高的是熏黑了烧不了的。王老拐说:就是烧了,整个树都成了黑桩。是树自杀了。井宗秀说:树自杀了?!他在马背上沉吟了许久,后来拉转了马头,马一步一步进了两岔巷。

  老皂角树一死,最惶惶不安的是那些在树下搭苫棚舍的人,他们知道井宗秀肯定会来兴师名罪的,就串通了,口径一致地认定火灾是邪乎的,怎么就有了火呢,即使烧了棚舍,火也烧不到那么高的树冠呀,何况树冠全烧了,掉下来的人皮鼓怎么完好无损?或者,是那天后半夜有了雷电,人们都睡下了没有听见,雷电把树劈了,燃火引燃了棚舍?总之,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但是井宗秀就是没有来,也没有要追究的进象,而是巩百林赖筏子要人们不要砍倒那树桩,就那么留着,或许明年它又活了生出新枝新叶,或许是再也不活了,立在那儿,也可以提醒着注意火灾,同时将一块大石碑子栽在了树下。

  有了大石碑,就要在上面刻字,镇上的那个石匠和蚯蚓就来了。石匠背着褡裢,里边装着钳子、锤子和刻刀,蚯蚓提着那面人皮鼓,石匠说:是刻老皂角树这四个字吗?蚯蚓已爬上树重新挂上了人皮鼓,说:我咋忘了?石匠说:才几个字你就忘了?!蚯蚓说:井旅长给我交代的不是四个字的,好像是老皂角树千古?石匠说:那是死了人才说的话。蚯蚓说:树也是死了呀!石匠说:树和人不一样,肯定不是这六个字。蚯蚓说:你说老皂角树是啥?石匠说:老皂角树是涡镇的魂么。蚯蚓说:那你就刻涡镇魂老皂角树!石匠说:我不敢刻。蚯蚓说:我是井旅长的警卫,出事我顶着,你刻!石匠就刻了:涡镇魂老皂角树。

  巩百林看到了石碑,去问杜鲁成,说:这是谁让在老皂角树下的石碑上刻了字?杜鲁成说:是周一山给旅长建议的。巩百林说:怎么刻那样的字?杜鲁成说:啥字?巩百林说:涡镇魂老皂角树,老皂角树就老皂角么,前边加个涡镇魂,那现在老皂角树死了,涡镇就没魂啦?!杜鲁成说:这是咒涡镇么!巩百林说:是呀是呀,周一山这建议都能听?杜鲁成说:人家名字里有个山字么。巩百林说:山字?杜鲁成说:你不知道就算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巩百林还说了一句:你和旅长一块成的事,他应该听你的呀!杜鲁成摆了摆手,巩百林走了,他也去找井宗秀。

  老皂角树被烧死后,井宗秀心里一直不美,连续多日的晚上都做梦,醒来想着梦里的人都是这些年里死去的人,就不再睡,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花生也要起来,他说你睡你的。但花生怎能继续睡呢,还是起来了,井宗秀就生了气,吼道:叫你睡你就睡,起来干啥?而到吃饭的时候,井宗秀总是把饦饦馍从中分开,要夹上腊肉片、豆腐乳和辣椒丝了吃,吃了一个再吃一个,还要花生吃。花生吃不了干的想喝些粥,井宗秀又不高兴了,花生只好陪着吃。早晨这么吃,中午还这么吃,还得陪,花生实在吃不下去,井宗秀把馍往桌上一拍,说:不吃算了,我也不吃了!花生委屈得流眼泪。井宗秀也感到自己过分了,就问周一山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周一山说:我建议能在老皂角树下栽个碑子,不知栽了没?井宗秀说:我让蚯蚓寻人去办了。老皂角树长了几百年都旺旺的,一移走倒死了,那咱的钟楼占的是好风水?周一山说:应该是呀!钟楼上现在落不落鸟?井宗秀说:朱鹮苍鹭燕子还没有从南方回来,听蚯蚓说去过几次红腹角雉和白鹇,没有落,倒是扑鸽,蓝鹊,鹌鹑不少。周一山说:鸟识得瞎好,咱去看看。

  周一山是在傍晚和井宗秀去了钟楼,钟楼的梁上,前檐的画板上却栖着好多鸮,模样各不同,认了认,是灰林鸮,翎角鸮,雕鸮,纵纹腹鸮,它们好像闭眼睡着,相互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井宗秀说:它们说啥话哩?周一山说:就像人困了张嘴打哈欠一样,不是说话。井宗秀看着周一山,说:咋都是这些鸟?周一山说:鸮好呀,也是鹰么,吃老鼠吃兔子吃昆虫的,既凶猛又对庄稼有益咧!井宗秀还是狐疑。这当儿杜鲁成来了,他劈头就问:鲁成,你对皂角树的死怎么看?杜鲁成说:这事是有些怪处。周一山说:就算是有怪处,叫竖了碑子么。杜鲁成说:我就是从碑子那儿来的,是应该竖碑子,但碑不能刻涡镇魂老皂角树,那老皂角树死了,涡镇就也魂死了?井宗秀说:怎么刻这话,我不是给蚯蚓说刻老皂角树之碑五个字吗?去把涡镇魂三个字铲了!周一山说:这倒不必,老皂角树是涡镇的魂这没错,不能理解老皂角树死了涡镇也就死了么,这碑子就是为老皂角树安魂的,给老皂角树安了魂,也是给涡镇安神么。杜鲁成说:这也说得过去。我老家那儿的村子每年要唱几次戏的,说的是给人看,其实那是给神唱的。咱是不是也请一台戏?井宗秀说:哦,这我知道了。突然叫道:不是请一台两台戏,干脆就建个戏楼么!周一山说:建个戏楼?下来咱该改造衔巷呀!杜鲁成说:改造街巷才更要先安顿神的。井宗秀没听他们争执,问杜鲁成:那些匠人走了没?杜鲁成说:我让巩百林去发工钱,不知道发了没?井宗秀说:发了也不让走。说罢,竞然就先走了。井宗秀一走,周一山埋怨杜鲁成:你咋出这点子!杜鲁成说:你以为只你有点子?!两人也走了,但没一起走。

  井宗秀当晚就去见了任老爷子,要留下他们师徒继续建戏楼,任老爷子哦了一声,说:我们回不去了!井宗秀笑着说:你们把涡镇当作第二故乡嘛!任老爷子说:戏楼你想要什么样式?井宗秀说:这你出主意,应该是你一生建得最好的,后世里也让人知道这是你建的戏楼!任老爷子说:要得好,这涡镇有了钟楼也得有鼓楼,晨钟暮鼓,这鼓楼要紧靠街,从街上看是鼓楼,从下边的门洞进去,回头看,又是戏楼,戏楼后是一个场子,除了演成,也可以集合,平时还是交易市场。井宗秀说:既是戏楼又是鼓楼,那这多好啊!当场拍了饭,画了一个草图。任老爷子看着激动的井宗秀,突然问:井旅长,你小时候是不是家境富有?井定秀说:穷人家,我哥的裤子穿短了就给我穿,家里老是稀饭,饭一熟,我和我哥就就争先着藏铲子,有铲子了可以铲饿底的粘粘。你咋问这个?任老爷子说:穷苦出身么,现他现在干啥事咋这么讲究?井宗秀哈哈大笑,说:你是说丫环的身子小姐的命?!任老爷子说:贵命,贵命!却又说:前五年,我带徒弟在方塌县姓吴人家修陵园,吴家排场大呀,每一块砖都要求磨一天,四棱都得见线,辣椒面是吃过了一担五升的。井宗秀涉:这你放心,活儿你们咋好咋来,涡镇有的是钱!

  但是,井宗秀拿茬草图和周一山、杜鲁成商议的时候,他们为钱的事熬煎了三天。清点了预备旅的积蓄是一千五百个大洋,这几百号人还要吃还要喝,让夜线子他们加紧去纳粮缴欺,按以往的情况看,可以拿回来千儿八百大洋,茶行收购了新茶,新的利润还没有,是否能再挤出几百大洋,这拢共也不过是三千大洋,肯定是差得远,何况要改造街巷。钱不够却一定要建,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达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那就是,既然要改造街巷,何不全镇各家各户都得出钱呢,出钱的数额以拆迁重建的房屋间数为计,每一间五个大洋,这就是一笔很大的收人,再加上预备旅的积蓄,茶行的挤兑,还有扩大征纳,基本上就没有了问题。那么,建戏楼的事不宜宣传,宣传出去可能有人不理解,必须以改造街巷的名义,在改造街巷的过程中建戏楼。即便这样,肯定会有抵制和反对的,就得一方面请麻县长出面讲改造街巷以防敌人攻进来的必要性,使其人心所向,另一方面让巩百林赖筐子他们密切监视,如有人挑头闹事,趁早打压,必要时不妨杀鸡给猴看。筹集钱款当然是需要些时日的,淮备工作就要着手,先拿出一些钱去白河岸许庄窑买砖瓦,去黑河岸灰峪里买石灰,去虎山湾开凿石条,去黑河上游购买木料,木料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好木料。

  方案定下来的第二天,黎明时分井宗秀骑了马巡查,走到正街北头,看见前边似乎有人,问:谁?那人竟拔腿就跑,井宗秀双腿一夹马追了过去,见是任老爷子的徒弟。问叫什么名字,回答叫严松,问这么早到这儿干啥,回答他想回家啊。井宗秀抽了他一鞭子,把他带回了城隍庙。中午巩百林赖长筐子押了严松到杨记寿材铺,严松的稀屎从裤管里往出流,见了任老爷子只是哭。巩百林赖筐子就收回了发散过的全部工钱,宣布定下来要建戏楼的,谁也不能离开,工钱会在建好戏楼后一并付清,绝不亏欠一分一厘,但若谁擅自逃跑,北城门口有哨兵就会开枪,逃跑一个人,其余人就都再拿不了工钱。

  接下来的三个月,涡镇都在大张旗鼓地宣传要改造街巷,动员各家各户出钱。果然是阻力很大,说什么话的都有,麻县长曾经三次登上钟楼,在敲过钟后,给集合在钟楼下的人们训话,但有的人家交了,有的人家仍是不交。麻县长发感慨,这人不是动物变的就是植物变的,有些人胡搅蛮缠是菟丝子,有些人贪得无厌就是猪笼草,有些人是菱角还是蒺藜呀,浑身都带刺!西背街的赵屠户本来人还不错,生意也好,可多年攒的钱才在正街买了三间门面,也就坚决不交,说:预备旅说是保护涡镇哩,就这样保护呀?直巷子要改个半截子,还得出钱,那还不如我到虎山建石窑去!他不交,好几家都学样,也都手拍着屁股高声叫骂。赖筐子说:你横啥哩,赵屠夫?赵屠户说:你嘴干净些,谁是屠夫?!赖筐子说:你杀猪就是屠夫!

  赵屠户反倒拿了个杀猪刀就坐在门槛上,说:就是屠夫看谁来让我交?赖筐子说:我可告诉你,不交就拉去关禁闭!赵屠户就说:来呀,来呀!刀子在面前晃。巩百林不吃他这一套,提了枪就往门里走,刀还在晃,一枪托打过去,刀掉在了地上,几个兵上前把赵屠户制住了。拉着赵屠户往城隍院。赵屠户大声骂,来了好多围观的,几个兵扯着赵屠户的头发使劲向后拉,脖子都拉直了还在骂,赖筐子抓了一把土塞在了他嘴里。

  赵属户真的就被关了禁闭。整修城墙时预备旅在东北角留了三个洞做禁闭室,洞很小,人进去直不了身,洞门锁了门外还有兵看守。赵屠户被关了一天一夜不给吃喝,第三天就再不喊了。巩百林在街巷里说:还有两个洞空着,谁完成指标呀?不交钱的人家就开始了交钱。但是,赵屠户一关起来,镇上的猪没人杀了,有人勉强去杀,提了刀猪翻起身还跑,再去逮住了杀,肉上的毛到底处理得不干净。

  杜鲁成让巩百林、赖筐子去买木料,巩百林说:我正监视着还有没有再闹事的,去买木料又不是半月一月的。杜鲁成说:井旅长最看重木料哩,你应该立功啊!巩百林说:那我就听你的!就和赖筐子还有三个兵去了黑河上游。五天后,收买了一大批木料,扎了排三个兵顺河赶,赖筐子提前赶回,安排人要在十八碌碡桥那儿接收,巩百林却到了棣花街。棣花街距铁头镇不远,铁头镇出名的是产木耳和酱笋,棣花街虽叫街也是一个镇,出名的却是出美人和戏子,戏子多就有了两个戏班,一直走乡过县地演出。巩百林找着一个戏班,说涡镇有着新盖的戏楼,要请他们去演戏,就把戏班二十人请了回来。

  戏班一到,见涡镇并没有戏楼,就要回去,还要讨赔偿费和返回的盘缠。巩百林向杜鲁成讨主意,杜鲁成就去给井宗秀说:这巩百林心急,戏楼才要建呀,他倒把戏班子请来了!井宗秀说:哪儿的戏班子?杜鲁成说:棣花街的义鸣社。井宗秀说:那是个好戏班,以前我听过龙马关的义和班的戏,那压台的老丁听说就是从义鸣社挖过去的。杜鲁成说:他们来了一看还没戏楼,要走的,你看咋办,是不是给人家些钱了打发回去?井宗秀说:给什么钱,让他们就住下么,可以排个草台子先演呀,吃住咱都管上,等着建戏楼。杜鲁成说:好!就把义鸣社留下来,住在了130庙里的那些空房里:又组织人在拐角场子里用运回来的木料搭了个简易台子,叮叮咣咣便出演了一场。

  涡镇从来都没有来过戏班子,以前看戏不是坐船去老县城,就是到了龙马关,现在戏班子竟到家门口来演了,镇上人就把改造街巷惹出的是是非非都先放下,换了一副心情和嘴脸传播着这消息,有的竟也在午饭后就跑去了白河黑河岸的亲戚家叫人,妇女们更是在家里洗了脸,收拾头脚。

  才到傍晓,天还亮着,好像有雨,但头上衣服上并没有湿,又恢复起来的小吃摊摆满了场子的两边,老人和孩子全拿了板凳在戏台下占地方。等叮叮咣咣地开始了吵台,街巷里一溜带串的人都拥过来,场子上已经盛不下,拥来挤去,那些坐板凳的老人和孩子就无法再坐在板凳上,全站起来了,一时人窝里如风过麦田,波涛般地一会全都向左边倒,一会又都向右边倒。有人就被踩着了脚,有孩子就在直着尿,有人跌倒了爬起来哭,有人在骂,骂得急了还动了指头,场面混乱成一锅粥。巩百林赖筐子在维持秩序,跳上台子不停地喊:都坐下,坐下!后边的不要挤!要坐,坐不下,不坐,又站不稳,谁也不听他们的话,巩百林和赖侧子就各拿了个竹竿,一个在场子东一个在场子东,见哪里乱就存那里打,终于安然了一些。

  井宗秀也骑了马来,他就站在拐角场子口,巩百林立即和赖筐子去驱赶戏台前的人群,放一把椅子给旅长。井宗秀却说他不进去看了,让群众看吧,就问:人还够多的?巩百林说:多得水泼不进去,就是有些乱。井宗秀说:乱就乱,乱了热闹,转马头,笑笑地走了。巩百林再进了场子,戏已经开始,他也没有挤到人群中去,就站在了烧焦的老皂角树下,树上爬着三个孩子,他吼道:这树才移栽的,下来,下来!孩子说:树已经死了呀!他说:死了也不能上!你爷死了你还往身上骑?!就走过来了周一山,周一山说:孩子看不到么,就让待在树上。巩百林说:你也来了,我给你在前边安个座位去。周一山说:就站在这儿看看。两人站在那儿看,周一山说:听说这戏班是你叫来的?巩百林说:改造街巷呀,有个戏了,能煽火煽火。周一山说:哦。再没说话。巩百林不明白周一山是啥意思,就掏纸烟给周一山,并点上火了,说:你不是涡镇人,可涡镇人现在离不得你呃,刚才赖筐子还给我说你厉害,我说,当然厉害,神人么!你就是神人!

  周一山说:啥事都是井旅长拿主意,我跑个腿就是。巩百林说:车跑得快,那是车轱辘子跑得快么。周一山说:不说这些了,咱看戏。巩百林并不喜欢看戏,看了半天,不是出来个帝王将相,就是出来个才子佳人,他问周一山,这是哪出戏?周一山说:念词了,你听。

  一个角儿在道白: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人一生的劳碌,就是日光下的劳碌。万物令人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作,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有什么意思呢,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巩百林说:这说的啥,都是淡话。周一山没有吭声,还在认真听。巩百林再说什么,见周一山不理他,他就蹴到场子边吸起纸烟。直到戏完,人都散尽,场上了到处都有了断了腿的凳子,砖头,瓜子皮。筐筐子用脚踢着看有没有遗下的钱或女人的簪子和头帕,没有,赖筐子说:那么多女人,说散一下子就没了?巩百林说:都有主儿的,也没见谁走错门。赖筐子踢出了两只鞋,捡一只看看,再捡一只看看,都小,就扔了。

  戏班子演过了一场,都说出彩的是那个青衣,但井宗秀却没看到,杜鲁成就让戏班子到旅部屋院里唱堂会。井宗秀很高兴,他也懂戏,一唱毕还给各位戏子了一包茶叶和一封糕点。第一次堂会,井宗秀是和杜鲁成、周一山,还叫了夜线子、马岱、陆林他们,又要办第二次堂会了,井宗秀要请麻县长和任老爷子师徒,也要请镇上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者掌柜,这当然就有陆菊人。花生去请陆菊人,陆菊人在茶行后屋招呼才放出来没几天的赵屠户,借给了十个大洋,送了三斤茶叶,正送着走到前院。花生一进来,赵屠户脸就变了,不看花生。陆菊人说:哎呀花生来了!赵叔赵叔,这十个大洋可是我五个花生五个,都是我们的私房钱。赵屠户还是不看花生,说:饥时给一口,强似饱时给一斗,我记你的恩!等我缓过劲了,就还你。陆菊人说:花生拿钱的时候说了,不指望你还,将来生意又好了,用肉顶着。赵屠户这才看了一眼花生,说了句谢谢,从院门出去了。赵屠户一走,花生疑惑地说:这是咋回事,不是才放出来吗,你给他钱了?陆菊人说:屎拉在炕上了,总得擦么。花生说:他可不是好人,拿着刀子要闹事哩。陆菊人说:他是横了些,但确实也有难处,你知道不,他被关了那些天,总有人去禁闭室那儿去看望,他一回去,有上百人就在巷道迎接的。我给了他十个大洋,让他能到南北二山里多收些猪,讲明了是借的,他刚才一见你脸就黑了,我才说这钱一半是你的。花生说:哦,还是姐想得长远,也想得周到。陆菊人说:你今日咋来了,人好像又瘦了,是请我去听堂会吗?花生说:姐啥都知道!今晚上戏班子又要在我那屋院里唱戏,麻县长去,任老爷子去,镇上一些老者掌柜也去,他特意让我过来请你。陆菊人说:谢谢他还有这个心,但我不去。花生说:你要嫌去的人多,咱就不见他们,我陪你坐在后房的窗子里看。陆菊人说:不是怕见人。吃饭穿衣要看家当的,才建了钟楼咋又要建戏楼?花生说:我听说是政造街巷过程中才建戏楼呀。陆菊人说:赵屠户要知道交钱还要修戏楼,那他就不是闹事,还真敢拿刀子杀人呀!花生就说:姐要不去,我也不回去听戏了,就在这儿陪你。陆菊人说:那好那好,你也别回去,咱泡了茶喝!

  茶泡好了,两人喝着,陆菊人说:你真的是瘦了,还是胃口不好?花生说:是睡得不好。陆菊人说:他还是折腾着不让你睡?花生说:他倒是不折腾我。陆菊人说:那他仍要招一些人去?花生说:现在也有了戏班子几个女的。陆菊人说:这事让杜鲁成给他说的,话只能杜鲁成能说。花生说:我是给杜鲁成说过,杜鲁成却说男人么,这有啥,何况他是旅长,杜鲁成这么一说,我又不能说了实情。陆菊人说:那你得把那些戏子弄走呀,也不让再唱什么堂会不堂会的才是。花生说:我咋弄走呀,我能不让唱堂会吗?陆菊人说:唉,剩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在外头再混账,回到家里也得宁宁的。花生说:我没姐的本事么。眼泪便扑簌簌流下来。陆菊人给花生擦了眼泪,说:不哭了,跟我回一趟老屋去,我拿个东西你交给他。

  陆菊人领了花生去了老屋,在墙上的架板上取下一个罐子,罐子里又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一面铜镜。花生说:姐还有这古董?陆菊人说:这是家传的,你交给他。花生说:你是说让他卖了凑份钱?陆菊人说:这能卖几个钱?花生说:这镜子还能照么,让他照照他自己?陆菊人说: 人和人交往,相互都是镜子:你回去就原原本本把我的话全转给他,他和他的预备旅说的是保护镇人的,其实是镇人在养活着他和他的预备旅哩。我这话说得难听,他或许听或许不听,不听了也好,我也就啥不干了,宁肯去130庙里当尼姑也不管茶行了。花生说:你要去庙里,我也去庙里。陆菊人看着花生,愣了半天,把铜镜重新包好,塞在了花生的怀里。

  中街甜水井巷有个老汉叫钱有益,也是杜鲁成媳妇的本族二叔,早年在老县城做过小买卖,见多识广,能说会道,麻县长到了涡镇,他的老伴病死了,他也就回来。家里两个儿子,大儿子驼背,在薛家饭馆里做白案活,二儿子在预备旅,小儿子小,比蚯蚓还小。大儿子二儿子都结了婚,但家没分,先还和和睦睦,后来他处处偏护小儿子,两个儿媳就有看法,渐渐积了矛盾。他就没心思在家待,一天三顿饭后,便去安仁堂,安仁堂那儿人多,陈先生又有早点和茶。去得多了,认识了也到那里闲逛的戏班子的班主郭家铭,他俩能聊到一块。

  这一天,钱有益的大儿媳要小儿子和她一块去巷里的水井打水,钱有益给小儿子使眼色,小儿子就不去,大儿媳便骂鸡踢狗。钱有益吊了脸出门,却在巷口等着大儿子,大儿子一出来,说爹你咋在这儿,钱有益说:啊,有事。你小兄弟快过生日呀,得给做件褂子,你掏几个钱。大儿子说:清明时不是做过一件吗,我一月就发那几个钱。钱有益说:那你看吧,你就这一个碎兄弟。大儿子从口取摸出了几个钱。钱有益拿了钱,到安仁堂那儿,果然郭家铭也在,两人就又五马长枪地说起来。说六军又在哪儿打仗了,听说打得天昏地暗,死的人埋了一个大坑,坑是三丈深的坑。说逛山和刀客势力不行了,把金银财宝藏在一个山洞里,会不会东山再起啊,如果起不来,这金银财宝又会好过了谁?说红十五军开拔到了秦岭东南一带去了,红十五军团到哪儿都爱打土豪分田地,可他们又爱转移,一转移,土豪又回来把分去的田地收了,杀的人更多。东南一带富是富,那里瘴气重,他们有一半是平原人,就拉肚子,沿途都有拉死了的人。说麻县长来秦岭任上有好多年了吧,能提升回省城吗,如果还不提升回告城那就没前途了,方塌县的老县长是被人杀了的,桑木县的县长当了七年被撤职的,最后死在牢里。他们说的都是大事,夸夸其谈,口若悬河,听得旁边人一愣一愣的,说:你们咋知道这多!钱有益说:你还想听啥?陈先生给病人号过了脉,说:他们快听你说说你家的事。钱有益当下噎住,郭家铭说:陈先生你是哪壶不开担哪壶!大家都笑,钱有益也笑了,说:唉,都是咱儿不好。郭家铭说:世上的儿都是好儿,是媳妇不好才是儿不好了。钱有益说:是没好儿,才有不好的媳妇!郭家铭说:你那儿子我都见过,好着的,一个在饭馆里做白案一个在家门口当兵,每月还都能挣几个钱。我孩子他舅,十几岁跑去闹红哩,十多年没给家里拿过一条线,连回家给他娘磕个头都没有。钱有益说:闹红就是人了秦岭游击队,现在是红十五军么,人家不回家是不是当了什么官了?郭家铭说:是个连长吧。钱有益说:当上连长就上道儿了,很快就排长、团长、军长的,我那二儿就一直是个兵,也就是以前在大户人家里当的常在或答应。郭家铭说:屁营长团长军长的,他当个连长还让自己人打死了,通知家里人去搬尸,还要的那尸体干啥呀?!钱有益说:死了?叫自己人打死了?!郭家铭说:听说被打死的七八人哩,连他们的团长都被打死了。钱有益说:内乱啊?红十五军有几个团长,不是说井宗丞也是团长吗?郭家铭说:井宗丞是谁?钱有益说:井宗丞是井旅长的哥哥。郭家铭说:啊?!我都是听人瞎说的,这话不敢多说了。你大儿在薛家饭馆是白案?那几时请我也去见识他的手艺啊!钱有益说:行么行么,你掏钱我给咱张罗,把陈先生叫上,剩剩也叫上。

  这天没有闲聊到天黑,钱有益就回了家,他觉得应该把郭家铭的话告诉给杜鲁成媳妇的,而给杜鲁成媳妇告诉后,杜鲁成媳妇当然也告诉了杜鲁成,杜鲁成连夜报告了井宗秀,井宗秀先是吃惊,但立即不肯相信,他知道红十五军一共有四个团的,井宗丞是其中一个园长,哪有这么巧的?

  红十五军怎么会自已人打死自己人呢,还一次就打死七八个,即便是清洗叛徒内奸,井宗丞是秦岭游击队时期的人了,也不至于就清洗到他头上。杜鲁成去把郭家铭从被窝里叫到旅部屋院,郭家铭吓得浑身哆嗦,说他老家是铁头镇,他媳妇是棣花街人,他来涡镇前,岳丈来看了他,说孩子他舅是被打死了,被打死的上八个人,还有个当团氏的,他就知道这些,别的都是加油加醋胡说哩。就拿手打自己嘴,叭叭叭,一颗门牙打掉了,嘴成个猪头。放走了郭家铭,井宗秀给杜鲁成说:你去睡吧,没事的,我兄长比我强,他不杀别人谁能杀他?但支开了杜鲁成,井宗秀心总是慌慌的,也不去睡,坐着吸纸烟,天还早就骑了马去巡查。在全镇巡查,了两遍,天明时撞了钟,直脚往茶行去。

  陆菊人拒绝听堂会,又让花生把那面铜镜带回去,想着井宗秀若是好的,见了铜镜能回忆起铜镜的来历,会明白其中的意思,若井宗秀是不好的,那就以为她不给他面子,不领了他的人情,也后悔了当初,要么气急败坏地来责问她,要么一怒之下就不愿再见她了。陆菊人这回是做好了准备,万一他真是来责问或不理不睬,那她也就离开茶行了。但是,这一天早晨她刚刚睡醒,头还没梳好,井宗秀骑马到了茶行大门口,伙计一通报,她心里说:他来了!头梳不及了,拿帕帕包了乱发,说:接他进来吧。却坐在那里没动身。陆菊人没有想到的是,井宗秀竟瘦得眼睛多大,颧骨多高,那些稀疏胡子也长了,他并不是来问责的也不是来说软话的,他告诉了关于井宗丞的事情,说:你们女人能感应,你说说,这可能吗?陆菊人也是心咚咚地跳,一头水,说:咋能有这事,不可能吧。井宗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可能了呢?我和他这多年没见过面,也没联系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可一听到这消息倒满脑子都是他,心慌得不行,才感觉到我们是树上的两个枝股,枝股都是一棵树上长出来的啊!陆菊人说:咱不要急,都不要急,一急这脑子全乱了,同胞兄弟总是亲的,别说你,杨钟生前也是找过他,我也常作想,他要是能回镇上,你们哥俩盘龙卧虎的,那会起多大的风云!这消息从哪儿来的,靠得住吗?井宗秀说:是戏班子的郭家铭说的,他只说红十五军团内部处治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个当团长的。陆菊人说:戏子的话哪里能信,这得查实啊!井宗秀说:这咋查实?陆菊人也是坐下了站起,站起了又坐下,头上的帕帕不知啥时掉下来,头发扑撒着,说:可惜三合县分店出事,要不在那里就能立马查实,这样吧,我去一趟桑木分店,看能不能打听到真实情况。井宗秀说:桑木分店能行吗?陆菊人说:要么说这得我去。井宗秀说:这还得靠你!那怎么去,你坐这马上,我派几个兵?陆菊人说:坐了马又有兵那太显眼,我又不会骑马。井宗秀说:那让花生也去。陆菊人说:也好。你心放松,去查实是查实,可哪有那么巧的事,井宗丞不会有事,你爹在那里还不会护佑你们兄弟吗?井宗秀说:我想也是。

  当日中午,陆菊人上的路,带的花生和茶行的一个伙计,竞也有宽展师父。陆菊人在临走时去庙里烧香,要为井宗丞求个平安,见到了宽展师父,萌生了如果宽展师父也去,那宽展师父在,菩萨就在,事情或许吉祥顺利,而且有出家人一起,路上也不至于引起别的怀疑。她给宽展师父把什么都讲了,宽冠师父口不能说,却微笑着点头,当下就怀揣了尺八和一本经书。四个人当天晚上到了一个镇上,寻着客栈,伙计住一个房间,陆菊人花生和宽展师父佐一个房间,陆菊人和花生睡下了,宽展师父就坐在灯下看经书。陆菊人和花生睡不踏实,一觉醒来,宽展师父还在那里看经书,陆菊人说:师父,你看的是啥经?宽展师父亮出书皮,花生认得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说:书上都写的啥?宽展师父手比画着,口里有声,却不是话,就揭开席角,用指头在炕面上写:记载着万物众生其生老病死的过程,及如何让人自己改变命运以起死回生的方法,并能够超度过世的冥亲债主,令其究竟解脱的因果经。陆菊人唤了一下就坐起来,花生说:我和我姐能看吗?陆菊人说:能看的,说不定咱以后也做尼姑,趁早看看经书也好。

  花生说:师父,那我来念,你和我姐用耳朵听。宽展师父倒是高兴,把经书给了花生,步生翻开一页念道:其险道中,多诸夜叉,及虎狼狐子,蛆蛇蝮蝎。如是迷人,在险道中,须臾之间,即遭诸不经意间。有一知识,多解大术,善禁是毒,乃及夜叉诸恶毒等。忽逢迷人,欲进险道。而语之言:咄哉男子!为何事故而入此路?有何异术,能制诸毒?突然停止,说:我咋弄不懂意思?陆菊人说:你往下念么。花生又念:是迷路人,忽闻是语,方知险道,即便退步,求出此路。是善知识,提携接手,引出险道,免诸恶毒,至于好道,令得安乐,而语之言:咄哉迷人!

  花生又停止了,说:姐,你听懂了吗?陆菊人说:好像听懂了,好像也没全听懂。宽展师父又在炕面上写字,写了:弄不懂只要你念就行。人叫人名,用不着知道名字的含义和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但你叫了,那人就会应的。你念经书,菩萨会知道的。

  花生再念,后边的话越发没弄懂,而且有许多字认不得,让陆菊人看,陆菊人也认不得,她就跳开了念,这么一直念到鸡叫两遍了,三人才睡下。

  第二日又走了一天,黄昏时分才到的桑森县分店,掌柜来长计喜山望外,说:咋不提前告知呀,我会用毛驴去接的!安顿住下,陆菊人交代了事,叮咛一定要尽快查实,但又得小心谨惧,不要让外人看出意图。来长计诺诺着,就采买这样好吃的那样好喝的,竞然从街上买回来一个大草包,说:今日给你们吃个好东西!陆菊人说:这是啥?来长计就踩住草包,然后一点点扒草,最后是一个刺猥缩了个球。来长计说,桑木县城有名的菜就是酱爆刺猬肉,刺猬在山上一受惊动,就把自己缩个球向草堆滚,一边滚一边要抱干草,使自己形成一个大草包,但猎人知道它这一招,反倒更容易逮到。说着拿一个木棒在刺猬的鼻子上一敲,刺猬展开了,就用铁钎一下子扎下去,扎死了就要剥皮。陆菊人说:我来不是要好吃好喝的,你得办正经事。来长计说:你来一次不容易,晚上吃过了我还要报告分店的生意么,明日一早我就去见一个教书先生,他常来店里喝茶,他交往广。

  吃过了饭,来长计抱着账本给陆菊人报告分店的业务,宽展师父和花生就去街上闲逛了。桑木分店的生意一直很好,这上半年利润超过了去年上半年的一成,而来长计又提议麦溪县没分店,却有他们分店的一个销售点,是不是把销售点扩大也是个分店,但这个分应仍是归属桑木分店的。

  陆菊人同意了,说:人说你是小诸葛,真是点子多,茶行多有几个你就好了!来长计笑着,拿出一卷丝绸,要送给陆菊人,说:这可不是羊皮出在羊身上啊,是我用自己钱买的。陆菊人也就收了,说:送我礼品,你还得给跟我来的人都送。来长计就又拿出礼品,说:这我是割肉了,这一个头簪子是纯金,那就给花生吧,人家现在是旅长太太么,这一块布给宽展师父,那个伙计吗,明日我送他一双麻鞋。陆菊人收了礼品到住的屋里,宽展师父和仕生早已从外边回来了,又在灯下看经书。花生见了送她的头簪,喜欢得不行,直念叼着来掌柜的好,陆菊人说:都是旅长太太了眼窝子还这么浅,我待你千好万好,倒没见你这样高兴过!花生说:人是离不得太阳月亮的,可太阳月亮日夜照着,人就没有把谢挂在嘴上么。没有你,来掌柜也不可能送我金簪,我给你念一段经赞吧。她就念起来:猗欤大士,誓愿宏深。愍念众生,长劫沉沦。悲运同体,慈起无缘。当处地狱,冀解倒悬。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成佛无期。由此因缘,诸佛赞叹。况彼六道,能不悲恋。念毕,陆菊人说:再念念,你念一句了我也念一句,多念几遍,但愿明日有消息。花生就领着念起来。

  天明后,来长计就出去找教书先生,陆菊人、花生和宽展师父就在分店门前看风景,有几个穿着保安团服装的人经过,却回过头问她们是十什么的,花生就紧张了,陆菊人扯了她一下襟,说:脸放平,你去给他们说。

  花生咳嗷了一声,过去说:我是美得裕的丫环,店里近日老是闹鬼,不干净,请了庙里师父来念经驱邪的。保安看了看宽展师父,宽展师父合持行礼,保安说:那个女的是谁,也是丫环?花生说:蛾,那是掌柜的太太。保安说:我还以为来了个官夫人!又看了一眼陆菊人,就走了。保安一走,花生抱了陆菊人说:姐,人家以为你是官夫人哩!陆菊人说:官夫人?官人在哪儿?!白己都笑了。而这时来长计唱着曲儿回来了,告诉陆菊人:先生说他不知道。陆菊人当下垂头丧气了,说:人家说不知道,你还唱歌的?来长计说:你不急么,先生是不知道,但他又说他可以去打问一个人,那人是个劁猪骟羊的,有个儿子以前在秦岭游击队,后来死了,或诈那人知道。我就问那人的家是那边的秘密联络点吗?他说这准知道!我从他眼里能看出是的。他等应去找那人打听,明日不回话,后日肯定是传过话来的。花生就说:这就好,这就好,没息想到蛮顺利么,都是念经起了作用。

  在分店里又待过两天,两天的夜里,花生还是给陆菊人和宽展师父念经书,第三天果然传来话:红十五军团是清除了六七个人,其中就有井宗丞团长,人是在南平县神村被打死的,打死井宗丞的叫邢瞎子,原是阮天保的警卫,后来当了营长,不久又和阮天保弄翻了,不干营长了,回老家三合县又当了县保安团副。来长计给陆菊人和花生复述了一道,说:我问那人现在还能不能找到井宗丞的尸体,那人说过这么久了到哪儿找去?噢,咋出这事,真的就出了这事!井家出了两个英雄,就这样把一个没了?!!

  花生就呜呜地哭。花生一哭,来长计和那个伙计也都哭。陆菊人倒平静了,对来长计说:怕啥真的就有啥,既然事情是这样了,你再去街上备些香烛烧纸和供品,还有,买一只白公鸡,咱搬不了他的尸,也得祭奠祭奠,把他的魂接回去。

  到了后半夜,四人就关了店门,在后院设了个小小祭桌,放上了猪头果菜水酒,再把公鸡放在中间,就念叨着井宗丞的名字,点烛上香,烧了纸钱,宽展师父开始吹起尺八。公鸡买来时一真扑腾,待放到祭桌上了,便安静不动,像是一根木头。花生说:他魂真是附到公鸡身上了。陆菊人说:是附上了。祭奠毕,把公鸡装在一个背篓,陆菊人说:咱们回吧。公鸡在背篓里抬了一下头,又恢复了原状,一动不动,伙计就背了背篓。来长计见没法再留,说找两头毛驴让陆菊人和花生坐了,他也护送着一块回涡镇,陆菊人拒绝了,说三更半夜的到哪儿再去借毛驴,也不用护送,有伙计在哩,即便路上遇到打劫,打劫啥呀?倒是让找了两件白衫子她和花生穿了,又白布缠了头,四人就原路返去了。

  又是两天一夜到了涡镇,在旅部屋院里,井宗秀知道了情况,半天坐着没有动,也没说话。杜鲁成、周一山、夜线子、巩百林、陆林都在场,把白公鸡抱了放在上房正堂的条案上,白公鸡突然一翻白眼,竞倒下去就死了。巩百林说:宗丞哥是回来了!跪下就磕了三个头。巩百林见过井宗丞,而杜鲁成周一山他们都没见过,巩百林跪下磕了三个头,他们也都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做井宗丞的灵位牌子,点烛上香。花生放声大哭了,屋院里一时哭声一片。陆菊人站在井宗秀旁边,她说:你要哭,你就哭,不要憋在肚里。井宗秀往地上唾了一口痰,痰里有了一颗牙,他说:冤有头,债有主,谁要了我哥的命,我就要谁的命。夜团长,你明日就去三合县,把邢瞎子给我活着捉回来!

  一个月后,夜线子把邢瞎子捉回来了,夜线子是怎样寻到又如何活捉的,涡镇的人都不知道。那天中午,王喜儒坐了船去河中的泉眼取水,看到河滩里白花花一片,当时并未留神,刚装满了两桶水,一仄头,又看到了一片花开,红艳显亮,而倏乎里哗哗地响,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又一排子白光到了空中,原来蚯蚓和钱有益的小儿子在那里用弹弓打鹳雁。鹳雁是一惊动就飞起一排,过一会又飞起一排,蚯蚓就蹲在那里不动,只等着鹳雁再飞起来用弹弓打。王喜儒知道刚才白花花一片是鹫雁全仰头站着他看到的鹳雁身子,而红艳如花是鹳雁低头觅食了那头顶的红翎,就想:哪来的这么多的鹳雁呢?担了两桶水,一桶放在县政府门口让白仁华提进去,他提了另一桶去给旅部屋院送,夜线子拉着一头毛驴走过来。夜线子的脸又黑又红,像酱过一样,褂子没有扣,胸向前挺着,双手大幅度地甩。王喜儒说:吃啦?夜线子说:没。王喜儒说:那赶快去吃呀!说完了,觉得不对,又说:不是说你去捉邢瞎子了吗?夜线子说:捉邢瞎子了!到了旅部屋院门口,从驴背上卸下一个木箱,木箱上有钻出的整齐的窟窿。

  王喜儒说:没有捉住狗日的?夜线子说:没捉到我回来干啥?!拿脚踢箱板,踩开了,里边滚出个人来。人昏死着,蜷成一团,却没有小腿,膝盖下都包着草浆疙瘩,草还未完全砸成糠状,能看到是猫眼草,狗筋蔓、白芨、刘寄奴,大蓟,没有血流出来。夜线子在说:狗日的腿太长,装不进去么。王喜儒就吓得浑身发软,桶掉下去,水像蛇一样在街面流开。

  邢瞎子是第二天中午被杀的。旅部的后院里安了张桌子,桌上摆了井宗丞的灵牌,供品堆集,烛香齐燃,预备旅营以上的长官和镇上的一些老者都到齐了,开始烧纸钱。并没有一丝风,纸钱灰却呼呼地旋转成一股黑柱直端端有一丈多高,再突然散开,半空的灰片就像一群翻飞的蝙蝠,马六子叫了一声:宗丞!众人都猛地抬住,而陆林说:是井宗丞团长来了?

  看马六子,马六子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发瓷,却再没说一句话。陆菊人和花生忙去扶,陆菊人说:宗丞是来了。扶到前边屋里歇着了。这时候蚯蚓一直站在太阳底下,满头满脸的油汗,双目盯着他的影子在缩小,在缩小,最后完全消失了,喊道:午时已到!邢瞎子就从厕所房里被拉了出来,他已经被凉水激醒,背坐在了灵柜前,眼睛一个肿得是一条线,一个却睁得很圆,射着漆一样的光。蚯蚓说:他还在瞪人!夜线子说:是不是?走过去用两个指头就把那一个眼珠子抠出来,邢瞎子便倒在了地上。夜线子以为邢瞎子还要骂人的,如果要骂,他就要抽出舌头的,但那瞎子一声没吭。钱有益的小儿子把眼球子捡着了,蚯蚓要夺,小儿子不给,往大门口跑,陆菊人从前边屋出来,低声说:谁让你进来的,你进来干啥!蚯蚓也撵出了大门,但小儿子还是不给,把眼珠子藏在身后,一只鸡却从手里叼跑了。蚯蚓再回到厉院,夜线子在问井宗秀:旅长,咋样个祭奠法,卸头还是剜心?井宗秀说:他不是不吭声吗?慢慢剐,剐到头了卸头,削到心了剜心。夜线子和马岱就各拿了一把杀猪刀,口含清水,噗地在邢瞎子脸上喷了,从半截腿上开始剜肉。划一条了,扔给早拉来的绑在北城门口的两只狼,一只狼就张口吞了,再划一条了,还是扔给两只狼,另一只狼也张口吞了。一条一条割就割到了肚子上,肠子,胃,肝,肺全嘟噜出来,邢瞎子嘴里掉下一条舌头,仍是没有叫。邢瞎子一直不叫不骂,夜线子觉得没劲了,他给马岱说:你取心吧。马岱剜了心,心已经不跳动,献在了灵牌前,转过身,见邢瞎子头弯下来,下巴顶住了锁骨,用刀戳了一下下,头又弯到了另一边,说:狗日的还算个硬汉!再割着肩膀上脖子上的肉,扔给了狼,狼吃饱了,卧在那里,不去理睫,脸上爬了苍蝇。一个骷髅架子上一颗人头,这头最后砍下来也献在了灵桌上,祭奠就结束了。而满院里有了那么多苍蝇,到处在飞,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和脸上。杜鲁成用手地面前扇着,从后院到前屋里找陆菊人,想着让陆菊人拿出些大洋奖励夜线子和马岱,但没见到陆菊人,也没见了花生。

  陆菊人和花生在看到鸡叨走的是一颖眼珠子后,就再没去后院,出门到了街上。街上的人很乱,都知道杀害井宗丞的凶手被捉回来了,也知道要用邢瞎子祭奠井宗丞,但他们不能到旅部屋院去。门口有石狮子,更有英枪的兵,看见陆菊人和花生从大门里出来了,想知道里面的情况,而陆菊人和花生变脸失色,又不敢近去相问。别人不敢问,眼光只是瞧,陆菊人和花生也慌手慌脚着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街前边的葫芦巷口,一帮戏班子的人进了莫家杂酱扯面店,班主还站在店门口吆喝后来的几个戏子:往快点!吃了饭都去装台,晚上还要演出的,吃饭都这么磨蹭?!一个戏子说:不是说十天半月才演一回吗?班主说:今天是啥口子?没想想咋就让你吃饺子?猪脑子!旁边的琴师说:我知道是祭奠井旅长的兄长哩,可我弄不懂,这预备旅是六军的,六军是国民军,红十五军是共产党的,双方是对头呀,不共戴天呀,咋还祭奠呱?班主说:他们是同胞兄弟!知道不知道各为其主,知道不知道人相好或相恶,都不是因了大是大非,而都是小事上交好交恶的!花生说:姐,咱这往哪儿去,是去茶行吗?陆菊人说:你没听见晚上要演戏吗,你回屋院去,他们肯定要闹到半夜的,免得他叫你了你不在。我身上不舒服,去一下安仁堂。花生说:我也去,过后他要怪我,我就说陪你去看病了的。

  两人去了安仁堂,剩剩却在院门外婆罗树下坐着,陆菊人说:你怎么地这儿?剩剩说:师父让我来接你,前门关了,从后门进。拉着剩剩进了后门,陆菊人见剩剩个头还是没长,要说什么,麻县长背身在那里坐着,面前一堆药草,正在和陈先生说话。麻县长说:还是穷么,要是富了,就显得客气,有仪礼,性情也温柔,吃个桃子梨的还洗呀削皮呀。人穷的三天没进食了,谁还洗呢,连皮带核,恨不得囫囵就吞了。陈先生说:也是。咱街上常吵嘴打架的,骂人没好口,打架没好手,可打起架来,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打一拳赶紧把拳收回来,踢一脚了脚就退后一步,都是恐怕了对方才扑出去攻击对方的。麻县长就笑起来,说:嘿嘿,咱俩就会在这里说说!我这么脏的,我都讨厌了我这身子,是吃药能瘦下来呢还是扎针能瘦下来?陈先生说:你吃肉吗?麻县长说:前半生都是不吃肉的,可后来吃开了一天没肉倒不行,人这一生是不是都有定数,寿有定数,仕途学问上有定数,吃喝上也有定数?陈先生说:这年月能天天吃肉也是口福,你嘴里有几个兀齿?剩剩,剩剩!剩剩就说:在。陈先生说:你看看他嘴里有几颗兀齿?剩剩让麻县长张开嘴,说:两个兀齿,别的都是板牙。麻县长说:兀齿就是虎牙吧?陈先生说:虎牙当然算兀齿。麻县长说:人说井旅长是双排牙,其实他就是虎牙多,长乱了。我这牙是啥说法?陈先生说:兀齿多的人多是吃肉的,板牙多的人多是吃素。老虎豹子吃肉,靠的是这种兀齿,肠子也又短又粗,克化得快。牛呀羊呀吃草,肠子就细长。鸡的肠子更细长,主要吃小米和菜叶,也吃虫子,吃了虫子就得又吃些沙子,用沙子来促进消食的。麻县长说:我肯定是细长肠子却吃肉,才长得这么胖,一胖啥病都来了!陈先生说:你那院子里有没有哪棵树身上在这一半年里长着了木疙瘩?麻县长说:这我倒没留神。陈先生说:你回去看看,如果树上有了疙瘩千万不要动,就让它长,不用吃药的。麻县长就谢了,抱了一堆药草,起身告辞。剩剩要从后门送,陈先生说:你把前门开了,走正门。剩剩送走了麻县长,又把前门关了。

  陆菊人和花生就从屏风后出来,问候了陈先生,说:麻县长也有病了?

  陈先生说:他肚里有个大瘤子,吃药化不了,我让他回去看标上的疙瘩,树上如果有疙瘩,那还有救,人和树是感应的,树身上慢慢长了疙瘩,人身上的瘤子就会慢慢消失的。今天你们咋来了?陆菊人说:来看看你么。陈先生说:这不是真话。井旅长祭奠他兄长的,你两个心里乱了来我这里的。陆菊人说:这你知道呀?陈先生说:我嫌今日来人肯定都要说祭奠的事,所以麻县长一来我就让剩剩把前门关了。陆菊人说是井旅长要给他兄长报仇的那个邢瞎子被拉到灵桌前了,我和花生就出来的。陈先生说:你们一走,别人怕要责怪哩。花生说:我见不得血。陈先生说:你也见不得血?陆菊人说:先生把我不当作女人啊?!陈先生说:你是比男人强。

  陆菊人笑了一下,说:女人怕什么血,原本身上不是一月要有一次吗,只是见不得血是那么个流法。上次把人皮要蒙鼓,我是出了一身的红疹子,一片一片的,越挠越多,到现在还退不了,这次井旅长要替兄长报仇,报仇就报仇,但要剜心掏肝,这我就不敢看了。陈先生说:哦,那我这瞎子倒好了。陆菊人说:先生,我嫁到镇上也十多年了,来的时候镇上穷是穷,人也整天吵呀骂呀也打架,那算是个日子,但这些年生活是好了,到处都是了血,今日我杀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杀了,谁都惊惊慌慌,谁都提心吊胆,这人咋都能成这样了!陈先生说:人是十二个属相么,都是从动物中来的。

  陆菊人说:那你看着啥时候世道就安宁啊?陈先生说:啥时候没英雄就好了。陆菊人愣了,说: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吗?陈先生说:是英雄。陆菊人说:那井宗秀呢?陈先生说:那更是英雄呀。陆菊人就急了,说:怎么能不要英雄?镇上总得有人来主事,县上总得有人来主事,秦岭里总得有人来主事啊!是不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个英雄了,便太平了?陈先生说:或许吧。花生就插了话,说:先生尽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咱不说这些了,姐你不是浑身不舒服吗,让先生号号脉,看抓些什么药。陈先生说:我就在给她看着病呢。花生说:你就在看着病?姐,先生在应付咱哩。陆菊人说:你别胡说,先生要生气了,以后再不让你来了。陈先生说:我不生气。花生说:姐你现在觉得咋样?陆菊人说:心口是不闷了,头也不昏啦。花生说:你就是心好,顾先生的面子!陈先生哈哈地笑,说:剩剩剩剩,你烧些水吧,咱用你娘送来的茶招待你娘和你姨吧。花生说:我来我来!到了后屋提火炉子。

  安仁堂的前门一直没开,四个人熬茶喝到了天黑,点了灯,要换新茶,陆菊人亲自拿了一块茶砖,用茶刀撬开一个角,黑褐色的茶叶里就星星点点闪烁了金色。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锣鼓丝弦声。剩剩说:姐,是不是今晚有戏哩?陆菊人把茶叶放进了紫砂壶里,说:有戏哩。剩剩说:我要看戏。陆菊人说:有啥看的,难得来陪你师父喝喝茶。说毕,看着剩剩,就把剩剩拉过来让坐在她怀里。

  祭奠了井宗丞,井宗秀每日早晚巡查,就带了两匹马,一匹马他坐着,一匹马上放着井宗丞的灵牌,让长兄坐着。而周一山最担心的有两点,一是麻县长来过问,即便麻县长不过问,风声传出去,秦岭专署或六军也会责怪麻县长,让麻县长来惩治井宗秀的。二是,邢瞎子虽不是红十五军团的人了,但是以红十五军团清洗了井宗丞的事而杀的,那红十五军会不会恼羞成怒来攻打预备旅?七天之内,麻县长是没有来找井宗秀,据王喜儒报告,七天里没有任何陌生人来见过麻县长,麻县长甚至连县政府大门都没迈出一步,只是写他的《秦岭草木志》。井宗秀、周一山、杜鲁成放下了心,就专门警惕着红十五军团的攻打,一面派夜线子再带人加紧纳税缴款,一面再强化军事操练。

  杜鲁成负责操练,他仍然采用着当年阮天保的那一套:列队,跑操,别人跑你能追上,你跑别人追不上,每天每人抱一块石头,从龙王店遗址跑到纸坊沟口,又从纸坊沟口返回龙王庙遗址。再是,把龙工庙遗址那儿的磊石头推倒,然后用肚皮子把石头掀起来,一放一掀必须连续做五次,不许放屁。再是,河湾里有几十亩稻田,稻子收后的稻草三捆四捆支架在那里,排了队轮番端了刺刀去戳,脚步一定要扎根,喊声一定要怒吼,上午把队伍操练了,下午在城隍院里集中讲战术,战场上怎样利用了地形地物,怎么正面进攻,迂回包围,如何两强相遇勇者胜,什么是敌进我退,敌疲我进,要做到有效地保护自己就是要最大地消灭敌人。虎山湾整日尘土飞扬,杀气腾腾,狼是很少见了,却来了那些黄皮子,它们躲在沙窝里或草从中,那些黑河岸的峪里人来放羊了,就伺机扑出来。黄皮子嘴小,牙尖,它们咬不动羊的皮,咬羊的屁股,有的迅速抓出了羊的肠子,有的则在羊尿眼上打洞钻了进去吃肉。羊一死,放羊人就哭。陆林重修虎山崖上的工事,喝了点酒,傍晚下崖回镇,听见湾滩上有人哭,哭得有腔有调,他就生气了,说:这个时候哭着是晦气啊?!就差人将咬死的羊背了,把放羊人赶过了黑河。,

  北城门口拴着的两只狼,自吃了那瞎子的肉,皮毛油亮,但眼睛也一直发红,每有人出进,甚或牛呀驴听的经过,它们就往前扑,铁链子扯动着哗哗响。镇子里的狗曾十只八只地来和两只狼撕咬,守门的哨兵图热闹看,咬了一个饭时难分输赢,落了一地的狗毛狼毛,才各自散开。这天陆林和背着死羊的兵回来,两只狼又朝背羊的兵嚎叫,陆林伸手去打了其中一只狼的脑袋,骂道:也想吃羊呀?手却被咬了一下,出了血。陆林并没在意,回到城隍庙剥了死羊,连夜炖了一锅,他就吃了一碗,三天后竟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焦躁不安。在街上碰着白起,白起说:兄弟,兄弟!陆林说:谁是你兄弟?白起说:我就觉得你亲么!啊这天热的,你还穿这厚?

  陆林说:我冷么!白起说:说话咋这噌的?陆林说:我热么能不噌?!白起就骂道:你狗日的疯了!陆林真的就疯了,见了蚯蚓打蚯蚓,见了拨牙的康艾山打康艾山,甚至见了夜线子,伸手去拽夜线子腰带。夜线子才纳粮缴款回来,怀里私揣了两个银元,腰带一拽脱,银元掉下来,夜线子扇了他耳光,他还说:你哪儿来的钱?伸直了脖子拿脑袋顶夜线子,夜线子一脚踢在他交裆,他倒在地上半天出不了气。等缓过来,却把气要撒在别人身上,就一路走过去,见人打人,见货堆踏货堆,吓得两边店铺纷纷关门说:这咋成了疯狗!他竞也嗷嗷叫,脱了裤子就尿,还把一条腿蹬在树上。人就又说:这还算是团长,井旅长咋就不管?他就说:管我?没有我姐他哪儿能当官?没有我护坟他哪儿能当成官?!这话说得奇怪,旁边人就说:你吹吧,给你个牛皮你吹吧!他就吼叫着是他姐把一块龙穴让井宗秀埋了爹,井宗秀才当了旅长,是他平了井宗秀爹的墓堆才没让阮天保的保安团挖坟的。正好杜鲁成带着一队兵操练回来,一声令下,七八个兵将他拿下,脱了鞋把嘴打成了黄瓜嘴,扭着拉走了。

  井宗秀非常生气,骂道:狗日的骨头里就是穷人的贱性!杜鲁成说:咱都是穷人,他是陆菊人的亲兄弟哩。井宗秀说:咱都是穷人,谁能是他这样儿?他是陆菊人的亲兄弟,他给陆菊人提鞋都不配!拔了快就要打陆林,还是杜鲁成说:他得病了,是一群野狗咬了北门口的狼,狼又咬了他,就得狂犬病了,狂犬病人胡言乱语谁信的?井宗秀就把陆林关禁闭。

  陆林一到禁闭室,还说:这墙还是我修的!进去了,里边有一堆干粪,问看守这是咋回事,看守说那是赵屠户以前拉的,陆林似乎有些清醒了,就使劲打门,喊:我要见我姐,去叫我姐,姐,姐,快来救我!

  陆菊人在当天下午知道陆林被关了禁闭,恨弟弟惹了大祸,当时要去给井宗秀赔个不是,走到半路了又返回来,觉得给井宗秀怎么说呢,她并没有给陆林说过那块胭脂粉地是龙穴宝地,而只是为了防止保安队来掘坟,仅仅告诉陆林要保护的,井宗秀能相信这是陆林自己瞎猜的吗?她让蚯蚓去查问陆林是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蚯蚓回来说陆林是得了狂天病。她可怜起了她的弟弟。就想,井宗秀关陆林禁闭不是嫌陆林胡言乱语而是担心陆林伤人了,那么,井宗秀就会给她解释的,陆菊人当然没再去禁闭室看望陆林,她也不会去,但井宗秀没有来找她。

  陆菊人是七天里没出过茶行门,每天胡乱地吃些饭了,就上了高台上坐着。这期间,账房上来给她汇报,说周一山到茶房见了他,要求茶行得紧急筹措出一批银钱。陆菊人说:不是改造街巷的事搁下了吗,咋还要钱?账房说:周一山说要准备打仗呀。陆菊人说:他们要打仗就打吧。账房说:打仗就是打银钱哩。陆菊人哼了一下,说:咱在账上有多少?账房说:有一万多大洋吧,春上收茶叶付了三千,旧作坊又添了四个炒锅,新雇了五个伙计,花去了五百,新作坊四十个茶垛,又雇了十个伙计,花去一千,麦溪县新开的分店二十,杂七杂八的日常开销三百,现在还有三千多一点。陆菊人说:账上一定要保证有两干,这钱不能动,以防有什么事打住了手。你让各分店结算上半年的盈利,尽快都把钱运回来。账房说:周一山说筹措六七千大洋,这怎么完成?陆菊人说:他周一山怎么到你那儿却不来找我?账房说: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因陆林的事,不好见你。

  陆菊人说:茶行又不是我的,咋能是不好见我?你下去吧。账房往下去的时候,差点还跌倒。

  两天后花生也上来了,花生没有提说陆林的事,或许她并不知晓,只惊讶陆菊人怎么气色不好。陆菊人也绝口不提陆林的事,倒问起这些天都忙些啥呀也不来看我。花生说:我有啥忙的,我不忙的,只是他忙得不回去,回去要么发脾气,要么一言不发地喝酒。陆菊人说:不是要打仗了吗,他的事多,他不愿给你多说,你该给他做饭就把饭做好,该给他沏茶就把茶沏好,没事了把自己收拾漂漂亮亮。花生说:在家里还收拾啥呀。陆菊人说:啥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好!你邋里邋遢的,他还不叫那些戏子?!花生说:为了能让他高兴,我还去叫那些女的来家里了一次,但他也不理,他和杜鲁成、周一山在另一个房间里说事,还把夜线子叫来,责备纳粮缴款不力。陆菊人没有接茬,就给花生沏茶,喝过了一碗,却催着花生走,说:你早早回去,别让他觉得你不沾家。花生说:姐,我真的是不爱在家待着。陆菊人从怀里取了白己的粉盘,打开了,给花生补了补牧,说:你还是回去吧。

  花生走了,陆菊人也懒得拾掇茶壶茶碗,站起来,靠在了高台左栏杆前。左栏杆下正对着中街两边的屋顶接连着一直往前去,看着只有两个建筑似的。这边的屋顶和那边的屋顶都差不多长着一样的瓦松和茅草,有的在上面放着苞谷秆,可能是冬天里晾过柿子而再没有清理,有的可能是房会漏雨,又加了草席、油布,压着石头和砖头,油布的角在风里起落,像是有鸽子一直在那里要起飞。屋顶与屋之间伸出来的竹竿,晾着被子和衣服,还有那么多铁丝和绳子,春天里谁家孩子放的风筝又吊死在那里,已经褪了颜色,却站着一动不动的麻雀。而店铺门口都是些摊位,乱七八糟的凳子,木墩,水桶,一堆砖头,垒起来的劈柴,游狗,走猪,和熙熙攘攘的人。陆菊人从来没有感觉过街巷里竟这么多的破烂和垃圾。

  是没有打仗了,镇子里还没有打过仗,人们都在一起生活着,是邻居,是同族,是亲戚朋友,可谁又顾及了谁呢,沙握起来是一把,手松开了沙从指缝里全流走,都气势汹汹,都贫薄脆弱,都自以为是,却啥也不是啊。陆菊人死眼看着两排屋顶,屋顶就好像不是了屋顶,任何东西盯着久了就不是原来的东西吗?比如看书上的字,比如看一个熟人,现在是了两条细长无比的船,在摇晃,在水里漂泊,更是了谁在用抖两条布带子,布带子越往这边来,越甩抖得厉害,她也就有点立脚不稳了。陆菊人回身坐在了榄子上,才知道刚才的晃荡是错觉,就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在以后的日子里,陆菊人从早晨上了高台,带那么一个两个蒸馍,就一整天都不愿意下去,她不再观察茶行前后院里伙计们都在忙啥,旧作坊,新作坊又都在忙什么活计,是勤快还是偷懒,她也不要观察了,也不要监督,只是这半响坐在北栏杆前,另半晚又坐在南栏杆前,凝视着镇子里的房子,树,街巷,店铺,以及茶行院子墙根那些兰草、月季、丁香、赤芍。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吧,但它们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在过去的某个时候路过,现在她又在看着它们,而它们从不回应她的凝视。

  就在那个黄昏,她坐在了右栏杆前,一直盯着一个巷道的人口处,那里是个酒馆,身穿了白褂的伙计,尽管弯腰在干活着仍仰头看着在酒馆一张桌边喝酒的顾客,这顾客只是喝他的酒,并不看伙计。旁边的另外一老一少,少的还在玩手中的纸包,老的却急焦地看着端酒出来的另一个伙计。街道很长,就是一道白色,后来太阳要落了,又变成红色,再变成橘黄,但巷道的房子已经暗下来了,而且黑影突凸出来,就和街道的橘黄齐茬茬不一样,如是刀刃。不断地有人就从刀刃上走过。

  这一夜陆菊人没有回屋,她头靠在楠胧上就睡着了。她做了梦,梦里到过许多地方,不是纸坊沟,不是镇上和黑河白河两岸的任何村寨,也有许许多多的人,别人不认识,其中有娘,娘还是捂着肚子,是疼痛的样子,有陈来祥有唐景和崔涛,后来看到了杨钟,杨钟给她嬉皮笑脸,但他们全都不说话。她好像是醒了,又好像没醒,在琢磨,人是活两世吗,白天是一世,夜里又是一世?怎么梦里见到的熟人都是死去的,死去了在梦里都是不说话吗?这么琢磨着,梦里的情景就模糊了,像一点墨滴在水里渐渐就旱开散了,而她仍清晰觉得地上在潮露了,露水沿着木架的椽上来,身下的椅子也开始发凉。陆菊人终于睁开了眼,远处的鸡在叫着,不知道鸡是叫了第二遍还是第三遍,就瓷呆呆望着那钟楼。钟楼在夜里好像比白天高,楼台之下都黑着,似乎就不存在门洞,只有楼顶和楼翠檐上的金球、琉璃瓦在闪着光亮,整个楼从左到右横摆着,使上面灰色的夜空变得狭长着一直往右延伸,又被一个黑云块阻断,那是城墙。城墙的影子又长长地投在街上,她就发觉了街有边缘线,店铺门前也有了台阶线,以及扇顶和屋檐线,这些线直直地,平行着过去,而屋舍却在重复,门窗之间没有连续,混混沌沌,陆菊人在这时又觉得这一切不真实了,是自己重回了梦里。

  是黎明之前的缘故,黑来得比刚才更深,镇子越来越沉重,远处的河面和河滩却发生了变化,先是河面发白,河滩显黑的,过一会了,河滩发白,河面竞成了黑的,它在流动,看上去一动不动。

  天亮了,能看到了130庙里的大殿和巨石上的亭子,能看到了自杀成焦黑的老皂角树,能看到县政府和城隍院。而对面的屋檐下,店铺在卸下门板,挂上了招牌旗子,旗子是黑色的,三角的,上面写着白字,像是刀子,所有的旗子都挂上了,整条街上都发出仇恨,而同时有无数的烟囱在冒炊烟,像是魂在跑。

  城墙上坐了一排人,着装一样,好像在等待什么,好像又只是看着前面,前面是虚空。

  陆菊人站得太久了,蹲下来要生炉子,一蹲下来就腿脚发硬,坐在了台板上,而发现那水壶里却没有了水。就抓着栏杆站起来,走到那梯道口,活动着脖子,大口呼吸。梯道斜着下去,上面有白气,陆菊人想下去提水了,脚抬起来,又放下,一时眼花,这梯道是从下边长上来的呢?还是这梯道要突然掉下去?

  资呆松地好一会儿,陆菊人终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桌子上是她带来的另一个账本,就翻起来。翻着翻着,觉得旁边就坐着井宗秀,井宗秀在那里低头擦他的枪。井宗秀在专心地擦他的枪,她却没有安心翻账本了,她只是打发时间,她说:几时打仗呢?一仄头,旁边什么都没有。陆菊人嘛哼地笑了一下,其实并没有笑出声,这时候,太阳从东边的山峦上冒出来了,先是西栏杆红,再红到东栏杆,一切都是那么寂静,陆菊人却瞬间不安起来,觉得所有的东西正与自己远去,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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