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经典的“地缘稳态”问题。
本文首发“海边的西塞罗”,作者授权推送
很多讲朝鲜战争的文章在谈论二战后半岛南北对峙的格局形成时,都会提上一句“38线是二战后由两名美军上校在匆忙中临时划定的美苏对日受降分界线。”
这句话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感觉好像38线是美苏双方临时“乱划”出来的,但这种感觉实则似是而非。
美苏对朝鲜分区占领的最早构思,来源于1945年的雅尔塔会议。美国罗斯福当时虽然已经知道了曼哈顿计划,但显然也没有预料这种武器的巨大威力,一算账,发现想要打败叫嚣“一亿玉碎”的日本,光靠美国还需要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让50万美国棒小伙子送命。
对死不起人的美国来说,这是无法承受的代价,于是罗斯福又搬出了盎格鲁撒克逊民族找人顶缸的老套路,要求斯大林对日宣战。
斯大林同志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这个提议。但秉持俄罗斯人无利不起早的套路。明确表示:想让苏联出兵,战后必须给好处才行。
于是在之后的会谈中,他很快拿出了一份详细的“账单”,其中包括“库页岛南部和千岛群岛在战争结束时归苏联”、大连作为“国际化自由港”和苏联“使用满洲铁路”。并宣布,“如果这些条件不能得到满足,我就难于向苏联人民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参加对日作战。”
但请注意,在这份苏联事先已经拟好的“账单”中,原先并没有朝鲜半岛的位置的。
也就是说,对于日后成为冷战角力重点的这个半岛,胃口向来很好的斯大林,居然没有首先提出对该半岛的方案。
为什么?之后我们会理解,不是斯大林没想法,还是太不好提。
总之,最后还是在罗斯福的提议下,美苏两国临时协商了一个对朝鲜处置方案:战后朝鲜将像日本本土一样,由中美英苏四国执行分区占领和托管,直到半岛上成立一个“稳定且中立”的民族国家为止。
但这个“四国占领”方案,目前也查不到究竟是怎么个占领法。
不过,从很多细节我们可以推测处,美苏两国智囊们对战后朝鲜的分区占领,至少是做过预案的。因为既然要执行分区占领,那么地盘怎么划,双方一定会有各自的心理底线。
然而,这个四国托管朝鲜的方案在实施中很快就变了味。此时,英国的国力军力在二战中几乎消耗殆尽,“皇冠上的明珠”印度已经让约翰牛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远东;
而中国的蒋某人,则一心想着在日军投降后尽快抢地盘,光一个东北都兵不够,更别说朝鲜了。
于是战后对半岛的共管,从最初的“四国大战”变成了两强对峙。
1945年8月6日和9日,美国分别在广岛和长崎投下两枚原子弹,苏联于8月8日对日本宣战。仅仅一个星期以后,日本就宣布投降。
日本投降的速度显然出乎了美国人的预料,得赶紧想辙了。
1945年8月10日深夜,美国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在五角大楼召开紧急协调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商讨在朝鲜的受降问题。而所谓“38线是美军两个上校随手划出”的说法,也来源于这场会议。在会上,美国陆军助理部长麦克洛伊要求参会的参谋人员迪安·拉斯克上校和另一位上校查尔斯·博尼斯蒂尔一起划定“一条尽可能向北推进”,但又不致“被苏联拒绝”的分界线。
美国人划定38线的举动,说白了很像今天两家公司在商务谈判时进行的“猜牌”——美国人非常清楚,要在朝鲜半岛上至少切下多少蛋糕,对家苏联一定早有了一个底线,但精明的斯大林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就让美国人去猜。美国人此时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猜出这个底线究竟在哪里,并且贴着这条底线,提出自己的议价。
那么,拉斯克上校这个“猜底线”的任务究竟完成得如何呢?
从美国人的角度讲,他的工作几乎可以得满分。
因为,熟悉历史的人会知道苏联人在朝鲜的底线根本不难猜,因为早半个世纪前,就有人替美国人“演算”过了。
2
百年前的那颗种子
是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38线的“发明权”其实不属于美国人,而是日本人。创造时间也不在1945年,而是早了整整半个世纪。
1895年的甲午战争中,清廷大败亏输,惨败给了日本。在我们的印象中,战后的朝鲜半岛立刻被日本拐走了。可是真实的历史情况比这要复杂曲折得多。朝鲜,作为玩了上千年“间于齐楚”游戏的夹缝小国,是没那么容易就被日本拿下的。
当时把持朝鲜政局的闵妃(也就是韩剧里那个明成皇后)可不愿意成为日本傀儡,在看到大清不行了以后,立刻联系了对半岛同样虎视眈眈的沙俄,向沙俄许诺了采矿权、砍伐权、铁路修建权等一系列权力,总之就是想靠“卖国”的方式搞联俄制日。
日本人对闵妃的这种花活儿当然不能忍,于是搞了个“乙未政变”,派了个日本浪人刺杀了这位朝鲜低配版的武则天。
但也亏了死在日本人手上这个结局,要不然明成皇后在韩国的名声只怕不会比慈禧太后在中国好多少。
此举彻底激怒了沙俄。1896年2月,沙俄使馆直接派了一个连的士兵,把朝鲜的高宗护送到了俄国驻朝鲜使馆“保护”了起来,这便是历史上的“俄馆播迁”。这位高宗一进了沙俄使馆就狂发各种政令,把朝鲜亲日内阁的那帮大臣全给罢免了。朝鲜政局一夜变天,日本报纸都惊呼:“日清战争”是不是白打了?
这一来,日本政府当然更焦躁了。于是同年,时任日本首相的山县有朋亲自出马,以去庆贺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为由,千里迢迢跑到莫斯科去跟老毛子谈判。
而沙俄那边呢?对只派出了外交大臣罗巴诺夫与其对接,正在准备加冕的沙皇尼古拉二世一边摸着自己当年被日本刺客砍的伤疤,一边吩咐这位大臣“别对日本人留丝毫的客气。”
1891年的“大津事件”中,尼古拉二世被狂热的日本“爱国主义者”所砍伤。
是的,趾高气昂的沙俄当时其实没有把任何“黄种人国家”放在眼里,你日本打赢了清国,那有如何?我们手里有人(高宗)又有枪,敢跟我们俄罗斯硬碰硬吗?
所以这场谈判谈的异常艰苦,山县有朋首先抛出了所谓“以满易韩”的条件——中国东北的利益,沙俄可以全部拿走,日本只拿韩国。咱两家以鸭绿江为界,划分势力范围,岂不美哉?
罗拔诺夫的回答是没:“为达成双方谅解,帝国(俄罗斯)必须在朝鲜半岛上获得一个优质、安全的港口。”
于是日本这边又拍电报紧急协商、翻箱倒柜的搞了半天,最终提出了双方以38线为界划定势力范围的设想。
但对于这个提议,俄方最初也是拒绝的,但为了让山县有朋好歹能从莫斯科回国,双方十分勉强的签署了一个《山县-罗巴洛夫协定》,两国立刻发生冲突的危险,好歹消弭掉了。
此后日俄双方一致就对怎么分割朝鲜半岛利益的问题反复扯皮,官司一直打到1904年,沙俄驻日大使突然向日本发出提议,说“为了保证半岛和平”,日本可以在朝鲜半岛北纬38度以南的任何地方登陆,“帝国(沙俄)不予任何干涉。”
这个照会,相当于接受了山县有朋在1896年提出的“38线设想”。
只可惜“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如今我让你高攀不起。”1904年的日本,已经磨刀霍霍的准备“赌国运”了,没过两天日俄战争就正式开打了。还什么38线不38线的呢?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沙俄对日本的这个提议反复犹豫了8年才考虑清楚呢?其实答案就在罗巴诺夫第一次见山县的那句话里——俄罗斯想要“优质、安全”的港口。
3
陆国的海权与海国的陆权
是的,沙俄,以及后来的苏联,乐于介入朝鲜半岛事务的根本原因,不是为了拓展势力范围,而是得到一个足够“优质、安全”的港口。
首先说“优质”问题,的确沙俄在19世纪末鲸吞清朝东北10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之后,总算拿到了海参崴,并改名符拉迪沃斯托克(意为“征服东方”)。
但这个好不容易抢来的港口算不算良港呢?其实很难说。
现在中文网络上,对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底是“冻港”还是“不冻港”众说纷纭。其实严格说来,这两种说法都对,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内港被俄罗斯人命名为“金角湾”,这个内湾在冬天是不上冻的。但从“金角湾”出来后,舰船需要经过“东博斯普鲁斯海峡”才能真正进入外海,而这个海峡冬季是冰封的。
捎带说一句,从“金角湾”和“东博斯普鲁斯海峡”这俩精罗味道浓厚的名字你也可以看出俄罗斯人在想啥——他们把这座城市当成了自己的新君士坦丁堡,要以此为基地一逞其雄心。
但虽然看上去和君堡神似,但符拉迪沃斯托克只是一个“伪不冻港”。这显然不能满足从彼得大帝起就立志将海军作为自己“第二只手”的俄罗斯帝国。
那怎么办呢?好办,再沿着地图往南找,看看下一个不冻港在哪里,占了就可以了。
于是我们跨过中俄朝三方边界线,找到了朝鲜的元山港。
这个今天在很多地图上不起眼的港口,在百年前的日俄博弈中,扮演了十分关键的角色。
朝鲜半岛虽然海岸线漫长,但真正适合做优质军港的港口,只有釜山、元山和仁川这三个。而这三个港口刚好分布在半岛的南、东、西这三条海岸线上。元山又刚好最靠北,冬季不封冻,气候还较为温润。
19世纪末日本染指朝鲜时,一眼就看到了它的战略价值,在1880年就将其侵占并开设为军港。
从元山开港之后,日俄关系就一直很紧张,因为俄罗斯人感觉到驻扎元山港的日本海军可以非常方便的监视驻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俄远东舰队的一举一动。而且,俄罗斯人看占据元山港的日本,是非常羡慕嫉妒恨:这么漂亮的“媳妇”,怎么就让你搂去了呢?——明明都应该是我的。
所以,当罗巴诺夫提出沙俄需要在朝鲜也有军港时,山县有朋立马get到了他的意思。并拿出了“38线议案”。
元山与平壤几乎同纬度,都在北纬39度线上,而汉城和仁川则在北纬37度线上。所以38线的划分,既平分了朝鲜的陆地,更重要的,也是对朝鲜半岛港口和海权的划分。
日本人的意思是:想要港口啊?简单,元山和东海岸你拿走好了。
但这个方案踢完了,俄罗斯人此时对这个让步,已经无法感到满足了——因为1896年,打着给参加尼古拉二世加冕礼的名义,同期前来与沙俄谈判的,还有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李鸿章。
与山县有朋的主要谈判对手只有罗巴诺夫不同,沙俄负责接待李鸿章的人,还包括沙皇密友、号称“俄罗斯近代化之父”的权臣维特伯爵。
同年6月3日,当山县还在与罗巴诺夫虚与委蛇时,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即《中俄密约》)已经签署。这纸条约的签订,让沙俄看到了染指整个中国东北,和获得整个东北亚最优质的军港——旅顺的可能性。这个时候,沙俄的心理价位水涨船高了。
不管其他事情上表现如何,李鸿章这次访俄的确是认认真真地卖了一次国。所谓“老来失计亲豺虎”。
看一下地图你会发现,如果俄罗斯要在旅顺驻军,那么仅仅在朝鲜半岛上获得元山就是不足的。因为这意味着俄海军的军力将被横在中间的对马海峡所切割,分为东西两部分,一旦与日本及其盟友开战,将首尾不能相顾,陷入极为被动的战略劣势当中(这种担忧,在后来的日俄战争,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对马海峡成为锁死沙俄野心的咽喉。
解决的办法是将势力范围进一步向南拓展,获得釜山港,这样沙俄在东北亚的这盘海权棋,就可以做活了。
这就是罗巴诺夫在山县提出“38线提议”时无法答应的原因所在。
可是,让沙俄占据整个朝鲜半岛,进逼釜山,又是日方万万无法答应的。因为釜山距离日本本土实在太近了。
站在釜山港,晴天时就能看到日本的对马岛,站在对马岛,又能眺望日本的北九州。一旦朝鲜半岛落入沙俄之手,当年蒙古忽必烈侵日的一幕随时都可能重演,日本根本无法抵挡这样一支强大陆军对自己虎视眈眈。
于是一个有趣的悖论,就第一次在朝鲜半岛形成了——
沙俄这个大陆国家,为了扩张其海权利益,必须占据朝鲜半岛,横向打通对马海峡。
而日本这个海岛国家,为了维护其陆权利益,又必须阻止沙俄的如意算盘,以便在纵向上保证通往日本的“陆桥”的安全。
于是,双方的诉求在这个十字路口上撞了车。只能打一仗了事。所以日俄战争的实质。就是一场陆国的海权与海国的陆权的碰撞。
4
美国人为什么会变卦
日俄战争半个世纪后,美苏在半岛上的博弈,其实就是这种矛盾的续演。
不管有意还是无心,拉斯克上校的38线显然与山县当年想到了一起:通过一条38线,美国人把元山港连同整个西日本海的制海权让给了苏联,名义上满足了这个国家对不冻港的百年夙愿。
但通过控制釜山、仁川,连同日本和中国青岛。美国拉起了一张巨大的海上封锁网,将战后驻旅顺的苏联海军与驻海参崴、元山的苏联舰队分割成了两部分。苏联在远东的海权,又成了一盘看起来有“眼位”、其实没出路的死棋。
但这张网的编织代价太大了。美国需要在亚洲大陆登岸,扶植一系列亲美政权。所以,1949年前后,由于中国政权已经易手,美国一度放弃了这一高成本战略。1950年年初国务卿艾奇逊还重申,朝鲜半岛和中国台湾地区,不在其防御圈之内。
但随后中苏同盟的成立和朝鲜战争的爆发,让美国人意识到了放弃这一战略后的另一种潜在威胁:如果朝鲜半岛被亲苏政权所统一,苏联的力量近抵釜山,那么苏联在东北亚的这盘“海权棋”,就让它做活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元山—釜山—旅顺,苏联的舰队可以沿着整个欧亚大陆的海岸线自由穿梭,美国再想遏制苏联染指太平洋,要付出比之前多太多的代价。
而另一方面,让强大的苏联陆军随时可以出现在对马海峡对岸,也会令驻日美军昼夜难安,美国在日本的驻守成本会成倍的加剧。
所以在一番权衡之下,美国最终在1950年整个半岛已经已经接近被朝方拿下时,插手了朝鲜战争,这背后是一个复杂的战略成本考量。
严格的说,朝鲜战争最终达成的停战线已和之前有所不同,停战线的东部比38线更靠北一些,而西部则比其稍微靠南一些。
但北纬39度线上的平壤和元山仍在朝鲜手中,北纬37度线上的汉城和仁川仍在美韩控制下,苏联获得了部分海权,而美国控制了陆桥和对马海峡咽喉的战略态势未变,所以“三八线”依然还是“38线”。
1953年斯大林去世。同年板门店停战协定签署。1955年,苏联将旅顺港交还给中国,随后苏联海军力量逐步退出对马海峡以东的东亚海域。
至此,冷战中东北亚地区新的战略平衡达成了。这个平衡与整整半个世纪前日俄之间曾经尝试达成、却终不可得的那个平衡,是很相似的。
5
无法配平的“地缘混沌摆”
分析朝鲜半岛百年来的博弈格局,我们需要引入一个概念,那就是“地缘稳态”。
与物理学上一切物理运动,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追寻”最终达成一个规律、稳定的状态类似。人类历史上的国家博弈局势,无论表现形式是外交还是战争,虽然会随着各方力量的此消彼长不断起伏,但最终都在寻求达成一种基于地缘格局的稳态。
而区别在于,有些地缘格局下,这种“稳态”是很容易达成的,比如中国历史上,长城一线与秦岭-淮河一线,就是两条天然的“地缘稳态”达成点。
游牧民族与中原王朝无论上演什么样的金戈铁马,一方要“直捣黄龙”,另一方想“立马吴山”,但一般最终都会把疆界固定在这两条边界附近的位置。除非一方有绝对的强力(像蒙古帝国扫平欧亚那般),否则这种稳态是很难被打破的。
但在另一些地缘格局下,这种“稳态”很不容易达成。这种地缘结构,就像物理中的混沌摆一样,任何微小的变量都会被系统所放大,最终被放大干扰整个体系平衡的大变量。
在这类系统当中,由于“地缘稳态”极难达成,所以区域总是处于极大的不稳定当中。围绕这些地缘展开的大国博弈,是国际博弈中的“三体运动”和“混沌摆”。
而朝鲜半岛,毫无疑问就属于后一种情况,海国的陆权与陆国的海权无法两全的悖论,让这个半岛并不存在一个天然的地缘稳态点,最优解不存在。而所谓38线的本质,是在这种前提下,人为强行求出的一个“次优解”。
所以,围绕这条线的纷争,注定在未来还会上演。而对于身处或邻近这个“稳态点”的人们来说。重新寻找稳态的过程,就像《三体》里的“乱纪元”一样,注定伴随着变动、危机、战火与苦难。
而更令人忧虑的是,在东亚,类似宛如混沌摆一般,仅仅处于暂时稳态中的地缘,可能远不止这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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