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把自己关于呕吐的经历分享出来，因为这极致的痛苦并不罕见，但往往会被轻视。
只是“疑似怀孕”
可我已经三天吃不下东西了
2016年11月11日，我会一直记得这个日子，不仅仅因为那天是“双十一”，更是因为，那是这个“饥饿”故事的开始。
凌晨一点半，我一边购物狂欢，一边理直气壮地把新婚两个月的刘先生踹下床：“我饿了，给我找吃的！”
刘先生不情不愿地揉着眼睛爬起来，给我端来了一碗鸡汤，里面有一个大大的鸡腿。新婚的甜蜜还没有褪去，热腾腾的鸡汤捧在手里，满满的幸福感迅速升起。我满足地叹了口气，发了一个朋友圈：“虽然知道大半夜吃东西是不对的，但是剁完手了，怎么也该补一补！”
那时候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我在未来大半年的时间里最后一次见到的鸡汤。
就是这碗鸡汤 | 作者供图
11月13日是周日，天气晴好。午餐时我的胃口不太好，有点反胃的感觉，饭后就在阳台上躺着晒太阳。我窝在他的怀里，两个人一起看书，初冬的阳光暖暖的。他大大的手掌放在我颇不舒服的胃上，轻轻地揉着。我突然推了推他：“你说，我不会是怀孕了吧？”刘先生摸了摸我的额头：“这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也是，距离上次例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即使怀孕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吧。
因为婚后备孕，家里准备了早孕试纸。我在14日早上测试了一下，一道杠。刘先生笑着把一件毛衣套在我身上：“别瞎想，天气渐凉，今天上班穿多一点。”我一边允诺，一边按了按胸口。
那天早上，我仍然是没吃早饭就出门上班。
我知道我的身体出了问题，好像并不仅仅是反胃那么简单。于是我中午去了趟药店，买了最贵的验孕棒，据说怀孕一周就可以测出来。
我测了一下，加号。不放心，15日早上又测了一下，还是加号。我拿着两根阳性的验孕棒给刘先生看，他激动地抱住我，赶紧约了当天下午去医院检查。然而月份太小，黄体酮暂时还没有升高、超声暂时还看不清孕囊，医生只能告诉我“疑似怀孕”。
那时候，我已经连续三天吃不下东西了。医生鼓励我说，怀孕了身体有反应是正常的，你要自己努力吃饭。过一周再来复查，看看孕囊状态怎么样。我说好。
那一场问诊不到十分钟
我吐了3次
11月20日，我被刘先生搀扶到最近的省立医院妇产科。
从第一次离开医院之后，我就基本进入了“绝食 呕吐”的状态。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汤，看见透明的白开水就开始反射性呕吐。我逼迫自己吃东西，但呕吐的频率达到每三分钟一次，所有进嘴的东西，舌头还没有尝到滋味，就以喷射状吐了出去。吃的东西吐完了，会吐出黄色的胆汁，之后会变成一种透明的黏黏的液体混合着深褐色絮状的物质。整个食道都被胃酸灼烧得火辣辣地疼。疼痛让我整个人痉挛起来，完全直不起腰。
因为是妇产科，男同志不能进入。我扶着墙，手里捏着纸巾，慢慢地走进医生办公室。还没有张口说话，又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只能对医生摆摆手，冲去了她身后的垃圾桶。
吐完之后，我勉强可以说话了，才道了声对不起，告诉医生我来复诊，也向医生说明了呕吐的情况，给医生看了吐出的深褐色絮状物。医生说那是胃黏膜受到了损伤。
我们一边说着话，我又转身去吐。
医生看着我皱了皱眉头：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能忍耐，怀孕了想吐是正常的，你必须要克制！
天知道我多么想克制，但是真的忍不住。那一场问诊不到10分钟，我吐了3次。
最后我拿着医生的检查单去查B超、验尿。可是，B超要憋尿，我没有。刘先生给我倒了白开水，我喝不了。他又去医院门口买来了豆浆。我想着医生的话，逼迫自己勉强喝了几口，然后又抱着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但是检查仍然要做，我就在这种不断喝水、不断呕吐的状态下，从早上问诊一直等到了晚上医生快下班时才勉强完成了检查。
这次，黄体酮飙升、超声已经能看清楚孕囊，终于，我不是“疑似怀孕”，而是“确定怀孕”了。
当天也测了尿酮体，2个加号，医生嘱咐我务必注意营养，好好吃饭。她说，即使只能吃些简单的饭菜，也比输营养液强。
呕吐不分白天黑夜
我连着好几天无法入睡
在怀孕之前，我一直觉得，人的身体状态与情绪、思想都有牵连，如果心情足够开朗，甚至绝症都会减轻或消失。怀孕之后，我才知道，心理上的强烈暗示和身体上的不断呕吐是完全脱节的。
之后的几天，我每天都在逼迫自己吃饭，刘先生也想尽办法给我做好吃的。但我毫无食欲，还是在不断呕吐。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对白开水有强烈的渴望，但又深深恐惧，因为只要看到水杯，我就会再次吐出来。并且这呕吐是持续的、不分昼夜的，我白天浑浑噩噩，夜里也无法入眠，走路时扶着墙，脚步像踩在棉花上。刘先生为了照顾我，也顶上了黑黑的熊猫眼。
11月23日，2016年的第一场雪，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室外温度零下一摄氏度，我办公室的空调坏了，和外面一样冷。因为得不到热量的补充，这个冬天尤其难熬，我裹着两层棉袄瑟瑟发抖。身边的垃圾桶里全部是裹着褐色分泌物的纸团，发出难闻的味道。如果那时候我不是一个人一间办公室，其他同事一定会受不了我吧。
办公室窗外灰蒙蒙的，我的心也灰蒙蒙的 | 作者供图
寒冷让我身体的难受感翻倍，不断的呕吐让我的胃部、食管、肩胛骨都疼到抽搐。我以每天一斤多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我微量的尿液颜色也逐渐变深。
那天下班，刘先生来接我，我跟他说，我感觉自己必须再去一趟医院，因为这几天除了不能进食，我连大小便都没有了，这一定是不正常的。
我们直接驱车去看急诊。因为不能走路，怀孕又不方便背，刘先生给我找了一个轮椅推到急诊室。急诊医生问诊完就立刻给我输上液体，说好久没有见到怀孕反应这么严重的人了。他建议我不要再逼迫自己吃东西，第二天再到妇产科做一次系统的检查。
第二天还是那个和蔼的医生，她对我的“不坚强”已经无可奈何。各项检查做下来，尿酮体4个加号、电解质失衡、肝功能损伤，确诊“妊娠剧吐”，需要立即住院治疗。
从怀疑自己怀孕到第一次住院治疗，短短10天，我从112斤的微胖女孩瘦到了98斤，达到了我体重的最低值。办理住院手续称体重时，我笑着跟刘先生调侃，说终于达到了女神体重，你可以体验一下和女神谈恋爱了！刘先生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说，老婆，为什么别人怀孕都一切顺利，你随随便便就把自己搞住院了？
我像个瘪下去的气球
正在被一点一点吹得鼓起来
那一次我在医院住了10天，每天吊水时间在12~14个小时不等。因为不能进食，所以要靠输液补充水分、营养、保护肝功能。每天还要打两针屁股针，一针是维生素B6，还有一针是止吐针，但除了扎针的疼痛，这种止吐针对我好像没什么明显效果。
住院的前几天，我仍然不停地呕吐，不能进食。但肉眼可见的是，我像一个瘪下去的气球被一点一点吹得鼓起来。到了第三天，我有了大便，尿液的颜色也变浅了，尿酮体变为3个加号。我仍然没有食欲，但有了营养的补充，精神好了一些，可以躺在病床上刷电视剧，虽然看一会就会头晕。呕吐的频率逐渐降低，可以维持在七八分钟左右一次，呕吐物中也渐渐多了些水分。仍然很难熬，但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进步。我知道，我正在一点点度过难关。这时候我才来得及思考，肚子里的宝宝会不会受到影响？
住院的大多数时候，我就盯着营养液发呆 | 作者供图
到了第七天，我终于想吃东西了。一个饿了很久的吃货，突然之间想吃东西了，那是多大的兴奋感！我跟刘先生说，我想吃甘蔗、桔子罐头、奶油蛋糕，或者小米粥也行。但是令人悲伤的是，这些医生统统不同意，因为怕甜的、稀的、不易消化的食物会加剧呕吐。医生建议我先尝试吃一点苏打饼干。
于是在“绝食”半个月之后，我吃到了两片苏打饼干。一小口一小口地塞进胃里，顿时就产生了饱腹感。我想喝点水，但最终只敢润了润嘴唇。
就是这袋苏打饼干 | 作者供图
第八天，我吃了点白米饭。
第九天，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蔬菜和肉。我的胃没有那么疼了，呕吐的次数也减少了。
第十天，我的各项指标都恢复了正常，医生建议我出院回家休养。特别嘱咐我不要胡吃海喝，要少吃多餐。
刘先生帮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一旁眉开眼笑、手舞足蹈，照顾我的小护士看着我笑，说：“希望你别再回来哦！”
我吃了一惊，我感觉自己的状态已经好很多了，难道还会复发吗？“很多人都会复发的，有些人还要住两三次院呢”，小护士的回答让我心如死灰。
果然，我的好状态回家只坚持了3天，然后又进入了没有食欲、没法喝水的死循环。于是连续8天没有进食后，我又回到了医院。
熟悉的医生、熟悉的护士、熟悉的病房。所有人见到我都很亲切，只有我因为不断呕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那年圣诞节和随之而来的元旦我都在医院度过，朋友们给我送来了苹果，虽然不能吃，但放在枕头边闻着也觉得好香。但平日里最爱的橙子，却一闻到那味儿，就会吐到翻天覆地。
我就像一条吐泡泡的鱼
不停吐出口水
有人问我，真的没办法止吐吗？别的孕妇我不清楚，但是我自己，确实是没有办法。
剧吐的时候，我打过止吐针、吃过药，甚至还请一位老中医拿到了一个“灶心土”的方子。但这些对我都没什么作用，只有躺在病床上挂营养液，才能让我的心情渐渐平静。
接连不断的住院导致我怀孕建档被推迟了一个月，高达600单位/升的谷丙转氨酶让我被怀疑肝炎，孕妇档案手册上被贴上了一个高危的标签。
呕吐的状态在住院3次、孕5个月之后终于有所好转，各项身体指标也逐步恢复。所幸的是，肚子里的小朋友一直发育良好，没有因母体备受折磨而受影响。
当我开始逐步正常进食、不再连续呕吐的时候，出现了新的症状——我需要不停地吐唾沫，感觉胃里总有源源不断的气流，咕嘟咕嘟地涌出来，嘴巴里也会产生口水，而咽喉像梗住了一般，无法下咽，只能不断地吐出来。
刘先生说我像一条吐泡泡的鱼，在我触手可达的地方放置了N包纸巾备我随时取用，并在每个房间我常用的位置都放置了垃圾桶。那段时间，我平均每天消耗约300张抽纸，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并且因为不断擦拭而更加缺水，进入一种恶性循环。
这时我仍然不想喝水，就靠从各种水果中汲取水分。最多的时候，我一天可以吃下8斤圣女果，体重也因此飙升。
整个孕期，我的体重就像是过山车，从112斤速降至最低80斤，再飙升到产前的160斤，最后定格在哺乳期的130斤，直到4年后才降下来。
出了月子之后，我拿着“妊娠剧吐”的住院凭证去找商业保险报销住院费，但是保险公司说，虽然我的住院原因上有“肝功能损伤”，但是主因是怀孕。怀孕引起的住院不算是生病，不能报销。我只能苦笑，原来住院那么多次、那么长时间，我却并没有“生病”啊！
“也许今天还很痛苦，
明天就突然不吐了”
孕期的艰难让我意识到做母亲的坚强和不易，也感谢刘先生对我的顾念。
我会记得，有几个艰难的夜晚，刘先生看我实在吐得痛苦，搂着我说：“老婆，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吧，也许下一次怀孕会好一些，或者领养也可以的。”
我不否认自己的动摇，至少在我刚意识到自己怀孕时，我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几个月的折磨让我开始心疼起TA来。TA在我的肚子里，和我一起共渡难关，我有什么理由放弃TA？我慢慢学会了珍惜，并且感觉到了骨肉相连的温情。
我总问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呕吐呢？医生鼓励我：“孕吐是很神奇的事情，也许今天还很痛苦，明天就突然不吐了。”我靠着这句鼓励反复说服自己，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第二年夏天，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她很乖，出了月子就可以睡整夜觉、不挑食、很少生病、懂事贴心，是个天使宝宝。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吃的苦值得了。
我的天使宝宝 | 作者供图
还有一个后话是，大宝快三岁时，我又怀孕了。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医生，都告诉我说：每个人每一次怀孕的症状都是不同的，也许你前一次没有反应，后一次会非常严重；也许你前一次很痛苦，后一次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因此，当我发现自己意外怀孕时，我勇敢地把她留了下来。事与愿违，孕期我因为“妊娠剧吐”又住了两次院。不过因为有前面的经验，我不再焦虑。虽然我痛苦，但我的身体会提供足够的养分供给宝宝。或许怀孕期间，我们的“共生”状态有着痛苦的一面，但出生后，TA一定会和姐姐一样，成为一个充满爱意的天使宝宝。
所以这次，我在住院时，可以在呕吐的间隙很坦然地躺在床上看云卷云舒。那个五月，云很好看，轻轻地飘过一整个一整个阳光灿烂的晴天。这是日常工作繁忙的我们无法体会的。
冬天，我的二宝诞生，是一个活泼调皮的小天使。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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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君小竹
编辑：郑小怂、代天医
题图来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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