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去世了，在他83岁的那个夏天。
1
当大舅去医院做完检查，被各个科室的医生告知，已经没有住院的必要之后，他就回到家静静等待他生命最后的时光。
在短短的3天时间里，大舅的亲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他的小屋，看望已经不能下床的他。
此时的大舅，只能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说几句胡话，在有人碰到他不能动的那条腿时，喊几声疼。
大舅的女儿，我的表姐，抽空去城里给他买了寿衣，静悄悄放在家里，还选好了棺材，据说是棺材店里最贵的，贵不贵的我不知道，反正非常沉。
在一个安静的下午，大舅一直睡，再也没有醒过来。
家里人开始慌乱又按部就班的给他换寿衣，挨个通知亲朋好友，一场农村葬礼就此展开序幕。
农村办丧事是大事，就算平常关系不好、不来往的亲戚朋友，也会在大事面前暂时抛弃昔日恩怨，按照习俗来参加，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
等丧失完毕之后，再继续不来往，这也算是顾大局的表现了！
大舅临死前我去看他，他还可以说话；
隔天，他就躺在那里，等着熙熙攘攘的人们来吊唁；
再隔天，他又被挪进棺材里，被埋在地下。
大舅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2
大舅年轻的时候很帅，当过老师，干过会计，在文盲很多的年代，大舅是个文化人。
可大舅娶媳妇很难，因为他的父母，我的姥姥姥爷去世得早，大舅还有4个弟弟妹妹，一个一辈子没结婚的叔叔。
虽然……但是，大舅还是跟大舅妈结婚了。
大舅妈也是有才艺的，是村里唱样板戏的台柱子，两个人好像还是自由恋爱，郎情妾意，依靠勤劳的双手建设幸福美满的家庭。
比起只能靠种地过活的农村人，大舅家的日子很好过，有工资，有地，还有一儿一女，那些年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可好日子在大舅家的儿子，我的大表哥成年之后戛然而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表哥爱上了喝酒，从最初的喝一点点，到一天一瓶，一天两瓶。
大表哥喝醉酒就在家里摔摔打打，从摔东西到打人，大舅妈嘤嘤呜呜的哭，大舅的眉头再也没舒展过，家里从此远离了岁月静好。
3
在我的记忆里，去大舅家的记忆很淡，大舅在我家住的那段日子倒十分清晰。
因为大表哥耍酒疯，大舅和大舅妈决定离家出走，让大表哥一个人自生自灭。
离家出走的第一站，是住在离大舅家5公里之外的妹妹家，大舅的妹妹就是我妈。
那时候大舅和大舅妈跟我爸一起下地干活，收玉米收花生，一大群人在地里边干活边聊天。
跟大舅妈万年不变的苦脸相比，大舅脸上偶尔还能露出淡淡的笑容。
每天到黄昏，我家都会上演很戏剧的一幕，是真的戏剧。
大舅妈看到夕阳西下，总是难掩心中的悲伤，在院子里掩面痛哭，哭声中总带着戏腔。
大舅妈第一次哭，把我，我爸妈，我家的邻居都吓了一跳。到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以后，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甚至在若干月后的某一天，大舅和大舅妈去了离家出走的第二个地方以后，邻居们还专门跑过来问，怎么今天没有哭？
大舅和大舅妈为啥从我家离开了呢？因为大表哥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每天来我家堵他们，为了躲儿子，他们只能去别的地方。
除了离家出走，大舅和大舅妈还想了很多方法让大表哥戒酒，比如，把他送到戒酒的地方，没几天他就跑回来了。
大表哥只是喝醉酒的时候耍酒疯，清醒的时候也是个聪明人。
家里人提起大表哥都摇头叹气，至于他酗酒的原因，总结得也是简单粗暴：因为他姥爷酗酒，是遗传；他爸命苦，摊上这么个儿子。
4
回头想想，大表哥也曾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会体贴地给弟弟妹妹拿糖果吃，拎着水桶摇摇晃晃的浇菜地。
他为什么开始酗酒，真的就是因为隔代遗传，因为他爸的命不好吗，那他的命又能好到哪里去？
大表哥就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胡闹，没饭吃了就去他姑姑叔叔家拿。大舅的兄弟姐妹们，虽然对喝酒的大表哥深恶痛绝，又不忍心看他没饭吃。
就这样，大表哥一天天喝，在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把自己喝死了。
大舅和大舅妈在六十多岁的时候，结束了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生活，回到了家里。
可惜，命运并没有青睐大舅。
没几年，大舅妈生病，成了植物人，本来就瘦弱的身躯，躺在农村的大炕上显得更加瘦小。
大舅妈一天天熬到油尽灯枯，大舅成了孤家寡人。
再到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舅卖了家里的大院子，搬到表姐家附近的小院里。
又过了几年，大舅身体开始不行了，脑子迷糊，手脚也没那么利索。
大舅的小院里，总有一股很呛鼻的煤味，爱干净的大舅，屋子也开始乱起来。
大舅听说有邻居去了养老院，不用自己做饭，屋里还很暖和，就让表姐也把他送过去。
农村的养老院，一个月几百块钱，吃喝拉撒睡都不用操心了，表姐就把大舅送到养老院去了。
养老院的环境说不上多好，但比大舅自己在小院里幸福一点，不用自己做饭，不用自己生炉子，衣服有人洗，还有人帮着洗澡，大舅住着很舒心。
住了没2年，养老院涨钱了，表姐就把大舅接回家，让他继续住小院。
5
大舅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大小便失禁，脑子也经常犯糊涂，喜欢吃的东西拼命吃，吃坏肚子弄得屋里乱七八糟。
有人说表姐对大舅不好，天天嚷他骂他，嫌他乱吃东西拉肚子，不让他吃西瓜，不让他吃罐头……
有句话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偶尔一次的探望，跟日复一日的照顾，对“好”的期望也是不一样的吧？
总之吧，在大舅狠狠摔了一跤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表姐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完又回家了，大舅的人生就回到文章开头的部分。
大舅83岁，他的死，虽然让家人很伤心，但终究这伤心还是没有那么多。
大舅最后的生活状态，就剩一个“熬”字了，不能吃东西，身体不能动，身体一点点衰竭……
死亡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看大舅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小时候跟大舅一起收花生，他给我讲历史故事。
具体的故事忘了，我只记得他脸上带着汗滴的笑容。
大舅的丧事办得很热闹，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大舅的棺材非常沉，二十几个人浑身大汗，才把棺材移到车上。
只是，这场热闹，大舅终究是看不到了！
人活一世，送走一些人，又被另一些人送走，能带走什么，又能留下什么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