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讲讲胡不归到底是什么 胡长白胡不归(1)

苏武要走了,从西伯利亚追着北风,一路向南回长安。十九年大漠放羊,羊、孤鹰和冰雪的谈话他都听得懂,何况对面这个半碗酒、一襟泪的男人。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李陵来送苏武,他不能走。梦里风里分明向南方,却再也回不去了。每一天都是白夜,沙流草长,驽马孤鸣,浮云无依,猛回头身后好像还跟着五千步卒。徒手迎白刃,血和旗帜被风带走。留下一个背叛的将军,像耻辱柱立在荒漠和暴风雪中。

苏武的苦难,换来了世上极致的恩宠和荣光。历史书写上好几页,折子戏演上二十出,眼泪湿了整个长安城。李陵的苦难只是翻滚的苦难,回路切断,前路待死,容不下一个比喻和一点诗意。

苏武是他在这里唯一能说话的人,也是把他逼向绝路的敌人。苏武越坚贞,越荣耀,李陵就显得越懦弱,越无耻。一个长成了苦寒之地的铁树,一个像一株无根的稗草。书上是这么写的,戏里是这么唱的,长安和故乡的人是这么说的。

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如何?人活到最后,悲剧到了末尾,全在语言里。

在苏武南归前后,李陵也曾见过几个南客,譬如陇西任立政。其时,汉武帝已死,昭帝即位,李陵旧友霍光当政,派任立政往使匈奴:归来吧,故乡的云。单于置酒席间,政以目示陵,阴握陵足,暗示他可以返汉矣。后又乘间微言劝之,请归故乡。李陵“恐再受辱,终不返”。

怎么回得去呢?母亲妻子九族全被武帝杀了。旧部离散,“以陵为耻”。市井聚落,白首黄髫,皆在唱诵捉汉奸的杀人戏。更何况帝王翻脸比文人翻书、将军下马还快。一千多年后的辛弃疾念及李陵,涕泣悲歌:将军百战声名裂,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李陵见到的另一个南客是故人李广利。他是李陵悲剧的直接制造者,如今也成了匈奴的降将。利降匈奴,汉室灭其族,单于在一年后又杀之血祭。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武帝的外戚李广利将兵三万出酒泉征战匈奴。李国舅也是百战的将军,只是野心如野火,才华像薄冰。早年出兵大宛,这位轩舅爷“捐五万之师,靡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不过抓了三十匹骏马还朝。

但是,他有一个好妹妹。武帝曾有一段气盛的时光,像爱江山一样爱着李夫人。

其时,骑都尉李陵为李广利部属,受命领步卒五千孤军深入,征于绝域。李陵遭遇单于主力,血战八日,竟无后援。兵尽矢穷,人无尺铁,死伤积野。

李陵血战到底,力竭而降。他自己的说法是,苟活求全,诈降待时,“思一得当以报汉”。

九年后,显赫、平庸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再征匈奴,七万汉军命丧大漠。被俘之后,单于一度善待李广利,但一年后为另一个降将卫律妒杀。理由是匈奴突遭灾异,要拿他血祭。

平庸和卓异、忠诚和背叛、懦弱和骁勇,最后都是悲剧。所以,别不留余地地讴歌任何时代,旗帜下面总是埋藏着人的具体苦难。

也有李陵不曾亲见的南客,譬如他悲剧人生的另一个推手公孙敖。武帝得闻李陵降于匈奴的消息后,先是大怒,后是不甘心,便派公孙敖到漠北打探。公孙先生早前亦随李广利出酒泉,同李陵一样将兵入漠,却未遇匈奴,打道回府了。这大概是李陵孤军无援、饮血而降的主因。

公孙敖在漠北晃了一圈,报告武帝说,李将军真降了,帮单于练兵呢!武帝说了三个字:夷九族。那次出酒泉,成了李陵与家人的诀别。相去万里,人绝路殊。朝露溘至,握手何及!

两千年后,鲁迅想起李陵,所言尖刻而深切:我国一向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少有不是没有。哭李陵的吊客站出来了。他说,我与李陵同朝共事,各有其志,从未杯酒同欢,但观其为人,素有国士之风。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不顾身命,殉于国家之急。今转斗千里,战于绝境,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以显迹于天下。

武帝雷霆暴怒,从未央宫到漠北,山河摇动。冒死为李陵说话者,宫刑。你不畏死,我不想让你活,不如阉了吧!皇帝最爱的,大约只有不回头的死士和苟活的阉人。

被阉的勇者在给好友的信中说,我虽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但仍要为李陵说句公道话: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因此勇者不必死节,败迹未必非英雄。

只是这苦痛和屈辱太具体了。独郁悒而无谁语,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这般痛辱恍惚的境地,漠北的李陵必感同身受。

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悲风萧条,夜不能寐,独坐愁苦。望风怀想,能不依依?

多年以后,哭陵的吊客写了一部长篇,叫《史记》。书中故事,背景都太大,如泰山巍巍莽莽;生死的细部都太具体,如鸿毛飘飘忽忽。

漠北苟活的李陵行动了。他杀不掉单于,单于把女儿嫁给了他。他干掉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李绪。李绪早降匈奴,回不去了,便安心为单于练兵。公孙敖所称的李将军练兵,是李绪不是李陵。这个错误半真不假,两出悲剧却是真实的。

李陵干掉李绪之后,忽然发现悲剧的高潮才真正降临。在此之前,除了屈辱,他还有仇恨。如今李广利、李绪都死了,仇恨撤出悲剧,只余下如北风嘶啸的屈辱。

你若见过大漠中孤栖的残木,你就能隐约理解李陵。只是隐约的耳语,只是叹息与叹息的刹那相遇,旁观者接不住风吼急流般的千古愁。

恨意未必全销,可惜恨不起。恨天子吗?既不敢,也徒然。余可恨者,便是生在数代悲剧连绵的李家。李家名将辈出,个个顶天立地,只是屋檐太矮。一出门就撞头,一转身竟塌了,回不去了。

嬴政二十一年(前226年),秦将李信在易水河畔大败燕太子丹,燕国覆灭。即将跃上人生巅峰的李信,在随后的伐楚途中竟“意外”功败垂成。作为李陵的远祖,李信的意外和差一点就帅,简直成了一个家族绵延的基因和宿命。

至于祖父飞将军李广,更是把一辈子活成了一个成语: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司马迁的《李将军列传》细数了李广天下无双的战绩和坏运气。每次要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总是忽然天崩地裂。

势不足,事不成,是也不是。最后一次远征匈奴、藉此翻盘的机会来了,李广竟然迷路了,未得参战,愤愧自杀。

司马迁记述李广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尽哀失色者,不知是伤悼将军百战死,还是叹其步步彷徨、旦夕难保的坏运气。

李广有三子,长子李当户早死,次子李椒也死在父亲前面,三子李敢为少年得意的霍去病射杀。李当户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便是李陵。

李陵也想过上安宁的日子,但是他做不到。在《答苏武书》中,他描述了亡命漠北的日常之苦: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胡服毡幕,以御风雨。羶肉酪浆,以充饥渴。胡笳互动,牧马悲鸣。晨坐听之,不觉泪下。

昭明太子萧统在《文选》中还收录了李陵与苏武互答诗七首,句句都是绝域中的烈酒和北风中的悲泣。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最迟自明清起,便有一批知识分子发起考据疑古运动,认为李陵与苏武的书信和答诗皆为汉末文人的伪作。这等真伪之争,有意义,没意思。若非那回不了头的大忧苦直捣了后人的本心,谁愿无事生非写几首不具名的伪诗?

昭帝元平元年(前74年),李陵孤死漠北。七百年多后的公元648年,来自俄罗斯叶尼塞河上游的黠戛斯朝贡团抵达长安,黑发墨眼,宣称是李陵在漠北的后人。另一个说法是,李陵后人成长为北魏的拓跋氏。

不管是谁,愿免于耻辱和恐惧,有家可回。

以上。长白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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