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苟波(四川巴中人)

撰文:胖爷

我南下东莞,与爱情有关。

2008年,我从佳木斯大学退学,与女友芙蓉一起,前往东莞打工。芙蓉的高中同学小芳,在东莞打拼多年。我们此番前去,即投奔小芳。

工厂为无数青年提供了就业机会,也成为他们照亮彼此的温床。小芳其时已经嫁为他人妇,先生小易也在东莞打拼。

抵达东莞当晚,他们做了一桌四川菜,为我们接风洗尘。因为初来东莞,我们人生地不熟,但小芳和小易想得周到,早就帮我和芙蓉安排好了住宿。

他们的租房隔壁,空出一间房子。小芳夫妻是老租客,交租准时,爱卫生,人又阳光。这样的住户,房东自然中意。小芳征得房东允许,将空房间收拾干净,让我们住了进去,算临时栖居。

小芳夫妻白天上班,我和女友芙蓉外出找工作。晚上下班后,饮食都在小芳家解决。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

在大岭山和老乡一起,左起吴超群、莲园、苟波、易国军(小易),鲜小芳(小芳)、鲜小平

东莞的名号,我虽早有耳闻,但真正抵达之后,才感觉到这座工业城市的壮丽。东莞镇与镇相之间,紧紧挨着的,全是厂房。只有真正踏足东莞的地域,才会感觉到“世界工厂”的魅力与震撼。

东莞的街镇,工业特色很鲜明,一个镇有一个镇的主打产业。比如,大朗以纺织业为龙头,樟木头是塑胶重镇,虎门以服装业扬名,大岭山镇的家具产业名声远扬。

除了主打产业,还有相关配套工业支撑,甚至包括镇下各村或工业区,亦发展出相关配套地业。如此,层层呼应,形成了今日世界工厂之地位与格局。

我所在的杨屋村,以工艺品工厂最多。大岭山有些村的工业,则以家具五金配件厂居多。

我和芙蓉刚从学校出来,对工作不敢抱有太大奢想,只想先找一份事情,安稳下来,之后的事,再徐徐图之。

杨屋有家台资企业,名叫彩桥,员工有几千人,工厂外墙设计很有特色,惹人眼目,让人喜欢。我与芙蓉商议,我先去面试,如果进厂,若感觉不错,她到时也来彩桥。

我那次去面试的,有三十来人。保安将我们带进工厂,然后站在一排,等待人事主管的挑选。主管是个高大的胖子,四十来岁。他看到我的简历,又查看了我在佳木斯大学的学生证(我大二退学了,因此没有毕业证)。问了我些问题,特意把我挑出来,分在样品部。

样品部的同事,基本上来自湖南、贵州和四川,以女生为主,大多是90年代进厂的老员工,二十来个人,都很友善。有个女孩,生于1990年,长得挺漂亮。她是组长的侄女,才到样品部不久,正在学习色彩打样。

刚去时,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也不知道我为爱情退学。闲聊时,不免打趣我,有意撮合我和组长侄女谈恋爱。

不久,芙蓉也进了彩桥,当普工。进彩桥打工,只是一个过渡。芙蓉在海口读大专时,主修摄影专业。但她的技能在工厂派不上用场,只能应聘普工,当装配工人。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2)

2008年芙蓉在松山湖东莞理工学院

车间的管理很严格,诸如上洗手间,喝个水,都要请假。我所在的样品部,则宽松许多。

进了工厂,我们不愿继续给小芳添麻烦,在工厂附近租了房子,两百块一个月。

房东是湖北人,也不上班,天天窝在家里收房租。我当时觉得这人如此年轻,就有了这么一栋楼,真厉害。后来,才知道,世上居然有二房东这么一个职业。

彩桥厂八点上班,我们六点就起床了,自己动手做早餐。中饭也是如此,时间虽紧,但我们配合默契。那时手上虽没多少钱,但至今想起,仍觉得很开心。

我们的组长,是个四川女子,四十余岁,面目和善,温润柔顺。

进厂二十来天后,她对我的了解逐日增多,觉得我挺机灵,工作认真,做得产品又好,对我屡有鼓励。我学过画画,对色彩的把握方面,比一般工人要强。这一点,我颇为自信。

这日晚上,组长大姐找到我,有意推荐我去设计部,问我有何想法。我对设计部不了解,但我那时更向往雕塑部。

在雕塑部上班,工资没有低于5000的。这样的水平,在2008年已经算高工资了。如果是高级技师,可以拿一万多。我虽分在样品部,但尚在试用期,新人按普工算工资,带上加班费,一个月最多一千四五。两相一对比,自然对雕塑部极羡慕。

只是,好的岗位,从来不缺人。即使扩招,要求亦极严格。雕塑部的招录标准很高,如果没有内部关系,根本进不去。

组长大姐和雕塑部关系不好,她有心无力。大姐劝慰我,设计部也是好部门,于是我答应一试。

设计部人不多,全部来自台湾。一个组长,七个员工一间大办公室,一人一个办公桌,面对桌面苦想冥思,设计产品造型。我虽然懂画画,但对工艺设计一窍不通,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台湾人排外,无人教我,我只好边看边摸索。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3)

2007年夏天在海口画商业油画时留影

干了一星期,组长感觉我画的这些东西,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加之,里面全是台湾人,我一个大陆人夹在中间,显得怪怪的。于是,过了一段时间,组长以不达标为由,让我重回样品部。

我那时年轻,被人当作劣等品“退货”,情感上不能接受。于是,提出离职。现在想来,样品部组长大姐一片好心,只是我没有把握好机会。如果现在重新选择,我一定会再回样品部。

离开彩桥后,我进了一家五金厂。这家工厂离彩桥很近,规模很小,近乎小作坊式企业,员工才五六十号人。

工厂主打产品,是提款机上的五金件。我应聘成功后,被安排去学折弯机。操作折弯机是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师傅的工资接近4000。

干了一周,厂长把我叫进办公室,找我谈心,主要是鼓励我,让我好好干,再三表示,他不会亏待我。

在五金厂时间长了些,看明白了一些事,知道厂长想培养自己的骨干力量。那时,大学生去工厂干普工的,并不多见。而且,我干活卖力,勤快认真,不懂偷奸耍滑。

车间主管和老板关系密切,据说是老板的亲戚,因此沾了光,当上了主管。他连普通话都讲不好,每天开早会,一张嘴,满嘴口水珠子飞溅。他不懂管理,只会瞎指挥,并无多少见解,在员工心中没有威信。他在台上讲话,员工心不在焉,对他爱理不理。

倒是厂长,吐字张嘴,即显示出不同来。他的言行举止中,自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厂长逻辑清晰,安排工作井然有序。他每次去车间,开口讲话,工人无人敢吱声。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这话一点没错。

厂长主要负责生产,成天待在车间,和工人混在一起。老板则负责跑业务,整天在外面跑,争取更多订单。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4)

五金厂上班同事,湖北人,油漆工

我进厂时,五金厂刚建成不久,老板开一辆江淮瑞丰商务车,整天去谈业务拉订单。我出身农村,没见过什么大市面,那时觉得这车很拉风,甚至幻想多赚钱,自己也买一辆,开车带女友芙蓉跑遍全国。

厂里有个业务员,是个年轻女子。老板出门谈业务,总会带上她一起。她有时和老板一起回来,带客户来工厂考察。到办公室谈工作,都由她负责泡茶。

我那时觉得在办公室上班真好啊,天天出门坐小车,回来了只管闲聊天,饮茶水。正因此,我甚至爱屋及乌地认为,女业务员气质很好。现在回头再想,其实不过如此。所以讲,环境影响人,也改变人。

操作折弯机是体力活,而且噪音很大。干了十几天后,我心生退意,去找厂长,讲明缘由。我的本意是想离职,但厂长觉得我是个人才,有意培养我,于是让我去仓库帮忙。

到了库房,才发现事情更多更杂。五金上的零碎物件,实在太多。去仓库上班才两天,原来的仓管家中有事,辞急工走人了。我当时的处境,堪称屋漏偏逢连夜雨。

没办法,我不能退却,只有临危受命。这是个巨大的挑战,但对我来说,也是难得的展示机会。

小工厂规章制度不齐全,前来仓房领料的同事,没有固定时间,不讲章法,而且要得很急。头几天上班,其混乱场面,堪可称为鸡飞狗跳。

想要理顺工作,我不但要在最短时间内,记住所有产品名称,还要将它们的摆放位置,牢记于心。不夸张地讲,那几天,我甚至梦里都在背产品名称。

付出终有回报,我用了两三天时间,将产品名和位置大体记住了。现在想来,也觉得是一件奇事,可见当时的确下了大工夫,也让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了些许信心。人是要逼的,逆境或许更能激发潜力。

这一切,厂长都记在心里,更觉得我是堪可培养的后备军。只是,工厂的环境实在太差。更何况,我对自己有更长远的打算,觉得五金厂不适合我。不久之后,我正式提出离职。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5)

图为台全厂

厂长一再挽留,承诺给我涨工资。他像个知已一样,对我讲了许多事。包括他的人生经历,未来的事业规划。只是,我去意已决。

之后,我进了台全厂。

进台全有点阴差阳错的感觉,离开五金厂后,我对工厂规模有了要求。再找工作时,我习惯先看厂房外观,若厂房修得壮观漂亮,我就判断这厂大体不错。

在工业区找工作时,我看到台全的厂房外观很漂亮。站在厂外望里面的厂区,显得整洁干净。

其实,我看错了,那是一整片厂房,紧紧挨在一起,楼房款式、围墙隔断都一模一样,我误以为全是台全的,结果大部分厂区是另一家家具厂。

家具厂员工多达上万人,我眼中所见的厂房,大部分归属于家具厂。而台全,只占其中两栋。

外人若不知晓内情,会误以为,那些厂房都是台全的。

台全厂是做台球杆的,高端球杆一根2000多美元,普通的也要几百块。潘晓婷为台全的球杆代过言,还到过台全考察过。当然,我未在台全见过她,听同事们讲的。

和彩桥一样,台全也是台资企业,但工厂管理比彩桥人性许多。彩桥的台干很多,但台全厂的台干并不多,整间厂找不到10个台湾人。九成以上的管理岗,由大陆人担任,包括各车间课长和办公室高管。

我分在高级包装班,这个班负责高档球杆的包装,一共五个人。我和同事龙菊和梅姐姐,我们仨,负责将检查油漆抛光后的球杆,把球杆铜头里的灰尘,包括铜锈擦洗干净。没有瑕疵,就装袋包装。

之后,交由负责镭射机的陈建大哥,在球杆上打上镭射LOGO。如果产品有瑕疵,则挑出来,打回去重新抛光。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6)

台全厂高级包装班同事,左起程建、龙菊、梅姐姐、超人

我们这个班,班长有个绰号,叫超人,他负责看球杆的弯曲度是否达标。这岗位有一个专用的操作台,站在操作台上,看球杆是否变形,平整度怎么样。球杆普通的变形,一般可以靠手工纠正。

球杆的材质源自加拿大进口枫木,有独特韧性。看球杆,调整球杆的弯度,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所有高档球杆,全部经超人校准一遍,方可包装封袋。

台全的车间环境很舒服,我们包装班在无尘车间,有中央空调,比五金厂好太多。几个同事相处也很融洽。这工作说起来很简单,但要求细心认真。他们四人搭挡,一起干了很多年,我算是新鲜力量。

除了陈建,其他几人,超人、龙菊和梅姐姐,他们都是九十年代进台全的。几乎把全部青春,奉献给了台全,给了东莞。

工作期间,他们对我讲各种当年的经历,其中有苦难辛酸,也有感动温暖。我未经历那个年代,听他们还原种种往事,津津有味。

那时的打工者,人很朴素,多良善,尤其重感情。喜欢一个人,便会真心相待一辈子。外省爱情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尤其难能可贵。他们的故事,对我触动很大,听完感慨万千。

超人来自湖南,妻子原本也在台全,我进厂时,她已经离职,回了老家。他们的孩子即将中考,孩子留守老家多年,中考是人生的关键时刻,他们之中,得有人陪在孩子身边。

超人妻子回湖南老家后,陪伴孩子的同时,也摆了个菜摊,以此维生。

那一代人,出门打拼,孩子留守家中,也造成了永远的痛。好在如今,许多条件好的打工者,将孩子从老家接到身边。

龙菊是海口人,老公也在台全,可谓夫唱妇随。女友芙蓉在海口读大学时,我因害怕异地恋被人挖墙脚,于是从大学休学,前往海口打过一年工。因为这个原因,我觉得我和龙菊之间,有种特别的缘分。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7)

2007年在海口的同事,前排左起罗成、王定波、吴向东,后排左起沈洁、苏哥、黎姐

她为人爽快,说话高声大气,是个特别好交往,很幽默的女子。和她在一起,气氛总是轻松愉悦的。

龙菊老公和我们是同事,在业务部。他有个外号,叫锤子。业务部不像车间工人,可以自由行动,他经常来包装班,见到我们,也客气,彼此开玩笑。他善言谈,极搞笑。这样的两夫妻,堪称最佳拍挡。

梅姐姐老公也是台全的老员工,油漆课组长,手下管理几十号人。他长相帅气,高高大大。上班闲暇时候,梅姐姐讲了许多他俩恋爱的故事。

两人是同乡,结婚后,梅姐姐老公独自南下,谋生赚钱。那时,没有手机,他们之间交流,全在纸上互寄相思。每回收到老公的信函,梅姐姐就伤心得不行,泣哭不止,饭也吃不下。

后来,梅姐姐不顾家人劝阻,南下东莞,从此,夫妻俩在台全会师,才避免了绵绵无绝期的相思。

他们几个,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故事。龙菊活泼开朗大方,梅姐姐比较腼腆,性格稍显内向。陈建大哥的工作,最为枯噪乏味。他的性格亦如此,纯粹是个闷罐。

有时,我们几个人一起聊天讲笑话。陈建大哥半天不插一句话,但他一旦开口,必然语出惊人,笑得我们肚子痛。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讲,他属于典型的闷骚男。

陈建大哥的妻子在制一课,我见过她,她和陈建大哥一样,都朴实到尘埃里。两人都很普通,不怎么讲话,只管干好自己的工作。

这样的人,何止台全,东莞的工厂到处都有。正是千千万万个他们,撑起了东莞的制造业。

台全一般的普工,工资一千多一月。我在台全最高的一个月,加班加点一天不休,领到手才一千八。但超人他们几个,都是老员工,也不怎么加班,薪水都有二千多。我当时还挺羡慕,觉得他们工资好高。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8)

芙蓉在贵州安顺海龙屯留影

周末加班有双倍工资,但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严格限制老员工加班,因为如果他们加班,工资更高。班长超人很照顾我,经常找各种事由,让我一个人跑到车间加班,纯粹为了让我多挣点钱。

有个晚上,我一人加夜班,但我把标签全贴反了。次日上午,我休息没去车间。待我下午再去上班,才知道标签贴错的事。但他们没有任何埋怨我的意思,默默地撕掉标签,重新帮我贴好。

如今回想当时的画面,仍然很感动。也许,因为我年纪小,在他们眼里,把我当成了弟弟。

我们这个班,归包装组管理。包装组又分两个小组,一个负责抛光打磨包装,一个负责油漆。我们的组长,大家直呼其为“卡龙”。

有一回,厂里接到一批订单,都是高级球杆,镭射打LOGO忙不过来。这批产品又是定制球杆,急着出货。没法子,厂里准备将货外发加工。

此前,经常有员工晚上加班时,搞上一捆球杆,拔掉监控线,将球杆扔到工厂河沟对岸。后来,工厂加强管理,盗杆事件,才渐渐止息。之后,工厂对外发加工,也强化管理,以免被偷盗。

我虽未完成大学学业,但总算读过一年半,组长卡龙平时待我不错,对我比较放心,派我负责此项工作,外出加工镭射LOGO,顺带守护球杆。

外发加工前,要先点数。出厂多少根,回厂必须多少根,绝不能出差错。卡龙交待我去点数,特别叮嘱,出厂前会计会再核对数量,绝不能点错了。结果,我点错了两根,在厂门口被会计质疑,搞得卡龙很没面子。

这算是我第一次出差,厂里派了专车送我,晚上车子又接我回厂。我记得很清楚,车型是别克GL8。那是我第一次坐这样高级的车,感觉很舒服。回去后,我和芙蓉讲起这事,还感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上这样的车。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9)

去年买了这辆车,兑现了在东莞打工时对芙蓉的许诺

如今,这样的梦想,我早就已经实现。我现在的生活,远远比当初在东莞工厂强很多倍。

镭射加工打LOGO的工作,我外出干了几天活,除了正常工资,还额外有生活补贴,一天40块。当时,五六块钱的快餐,已经很不错,十块钱的快餐可以算顶级盒饭。

大约在台全干了半个月,样品部招聘一个管理员,要求会使用专业相机。这个工作比普工强多了,自然要求也高。在当时,进厂打工的人,会使用专业相机的人并多,我觉得样品部的这项工作,简直是为芙蓉量身定制的。

我马上给她打电话,让她过来面试。

台全离我租房有点远,平时加班很晚,我基本住在工厂宿舍,只有周末放假时,才回家与芙蓉相聚。次晨回厂,必须早早起床,赶最早的一趟班车,才能在不迟到。

因为两地相隔较远,我买过一辆自行车,只是骑了没几天,就被人偷掉了,后来干脆不买了。

那天晚上,我原本没打算回去。但下班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想起招工的事,觉得芙蓉来台全,我们就成功会师,又成为同事了。由此,还生发出许多想象。我越想很激动,翻身起床,想回家去她一个惊喜。

来到厂外,已经没有那趟公交车了。打车要花七八十块钱,对当时我来讲,实在舍不得。于是,我准备步行回家。台全厂在大岭山镇上,我们的出租屋在杨屋,我晚上八点多出发,回到家中,已经快凌晨一点。

芙蓉打开门,看到我很意外,也很惊喜。

次日,芙蓉去台全面试,如同我们的预料,过程异常顺利。

样品部职员,不同于车间普工,所穿工衣也不同,寓示身份不一样。芙蓉在台全,一直待到2010年。直至我在太原建筑行业,站稳了脚跟,她才离职,与我太原会师。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0)

2017年贵州做项目经理时留影,左起苟波、何三妹(资料员)、陈工(监理)、小肖(施工员)

我在太原期间,厂里一位与我相熟、关系要好的工友,还几次三番约芙蓉吃饭,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十分明显。此乃后话,先提一嘴,后面再展开。

尽管相当于办公室职员,但芙蓉的工资是样品管最低的,相当于普工,按小时计酬。后来的工资,虽了多了几百块,都是数年时间,慢慢地涨起来的。其辐度其实与她的工作岗位,并不匹配。

样品部的刘助理,直到芙蓉离职时,还感叹有点对不住她。期间,刘助理几次三番承诺给芙蓉涨工资,一直没涨起来。

好在她的工作很轻松,每天拍拍照片,整理一下样品,算是闲散职业。但这工作,对专业要求又很高。

我在台全干了四个多月,到了11月,再次离职,其原因有二。

车间许多同事都知道,包装部来了个大学生。毕竟,当时大学生干普工,多少有些吃香。生产经理屡次到车间找我谈话,了解情况,多有鼓励。他几次表示,调我到调计部。

我大学读的是设计专业,也会CAD、3D max等普通的设计软件。因此,对生产经理的许诺充满期盼。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去设计部一事,迟迟没有动静。也许,生产经理只是随口一说罢,并非真心想帮我。

另一个原因,在于包装班的工作,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如果我一直在那里干,也许整个人就会废掉,而这并非我所想。

我之所以休学,南下东莞,是为了给女友更好的生活。包装班无法实现我的梦想,当然得更觅他处。

不过,实事求是,厂里同事对我很好,环境和生活待遇,也算不错。

关于台全厂,还有两个人物,不得不提。一个名叫徐忠友,一个名叫吴连华。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1)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和芙蓉骑行达州城

徐忠友是湖北人,大我三四岁。也许因为年龄相近的缘故,我俩相处不错,平时关系很好,经常一起聚餐喝酒谈理想。后来,我出了台全,进了一家鞋厂,还将在鞋厂认识的车间文员李美荣,介绍给徐忠友。

他们当时的确在谈恋爱,我也想成全一段好姻缘。只是,后面出了一桩事故。他俩的事,我也没怎么关心了。

事发突然,令人至今愕然。徐忠友这样一位我视为兄弟的好朋友,竟然在我离开东莞,去山西上班时,悄悄打起了芙蓉的主意。

朋友妻,不可欺。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呢,他却有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

芙蓉进台全后,我们退掉了租房。我不在芙蓉身边,不免不放心,因此许多事情,有时会请徐忠友帮忙处理。他的确热心,跑前跑后,不亦乐乎。为此,我很感动,再去台全看女友时,必定叫上他一起,把酒言欢,以表谢意。

谁曾想,后来我离开东莞,去了山西,大约他觉得此刻时机成熟了,又或者,他觉得异地恋很难坚持,他想填补虚空。

徐忠友对芙蓉心生爱意,而且大胆向她表白了。芙蓉当即拒绝,还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极恼怒。此后,我也再未和他有交集,失去了一个朋友。这段珍贵的兄弟情,自此烟消云散,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吴连华是车间课长,时年四十来岁,九十年代进厂,从基层干起,成长为台资企业的课长,着实不易。他的工作能力其实很不错,人也很努力,取得了不错的成就。

只是,吴连华的感情生活很诡异。同事们私下里讲,他妻子以前在酒店夜场上班,还给他生了两个娃。工友们八卦时,提到他,总不免有些偷笑与私语。

然而,这样一个人,在我离开台全后,也打起了芙蓉的主意。吴连华找各种理由,约芙蓉宵夜。她理所当然地拒绝,吴连华很坚持,充分发挥了厚黑学的本领,干脆跑到女生宿舍楼,去找芙蓉,意欲打动她。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2)

人间星河,无一不是你

芙蓉烦不胜烦,把情况告知在太原的我。我当即给吴连华发了一条信息,表示他若再骚扰我女朋友,下次见到的不是我,而是两把菜刀。有些人果然欺软怕硬,吴连华自此再未找过芙蓉。

离开台全不久,超人也辞工返乡,与家人相聚,享受天伦之乐。其生存之需,则和妻子一起,摆摊卖菜。次年,陈建大哥亦离职走人,不知是回家,还是去了别的工厂。

每个人的离去,各有各的理由。除了工资,我在短时间内,频密更换工作,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我想找到更能体现自己价值的工作。我虽算半个大学生,但手上毕竟没有毕业证,因此找工作只能从普工开始。

从台全厂离职,我对未来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规划,一直在寻找更合适的机会。简而言之,我在努力试错。

那段时间,我进了不少厂,有些工厂,才干两天,便离职走人,自离,工资都没要。如今,我对这些工厂,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唯有一家玩具厂,多少有些记忆。我在玩具厂上了三天班,感觉和彩桥工艺品厂性质相差无异,并不适合我。于是,我当机立断,马上走人。

之后,我干脆不着急了,想找一个类似于储干,或者基层管理岗,至少,对学历有些要求的。大约正因为这样的心理,我在后面的找工途中,还上当受骗了。

事关人才市场。人才市场云云,当然是好听的称呼,其实就是黑中介。但我当时,傻乎乎的,不知深浅。看到挂着人才市场的名头,觉得高大上,又看门口的招聘启事,不但工资高(反正比一般工厂高几百),而且有许多储备干部之类。反正各种耀眼的岗位,诱人神往。

所谓的人才市场,其实就是在临街的地方,租一间店面,印制几张工厂招聘海报,便开门迎客。不,应该说,开门忽悠找工者。

我不可避免地,也被套路了。

招聘启事大多以电子厂最为吸引人,大岭山电子厂很少,以五金厂、玩具厂、鞋厂、木器厂为主,工作辛苦,而且车间年轻女孩少,自然少了许多情调。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3)

现在的芙蓉

电子厂则完全不同,车间环境好,吹空调,干净卫生,最主要的,年轻女孩站成行,男孩子去电子厂上班,找女朋友简直易如反掌。许多男孩子,进了电子厂,干活轻松,还有女工相伴,潇洒至极。

职介所的人特别热情,看到我在门前晃悠,似乎立马识破了我心中所想。于是,想方设法投我所好,有家工厂正在招聘,薪水不错。我不可避免地,被忽悠了。

他们的伎俩,并不是直接骗钱。而是假托工厂面试,需要先交100块工衣费,这钱只是押金,当你在厂里干满一个月,会在工资中退返给你。

我们那一批入职者,有七八个人。我提出,先看工厂,再交钱,但其他人等不及,或者已经被说服了,主动掏钱。我看他们都交了,只得随大流,也交上一百块。

职介所的工作人员,给我们一张纸条,上面的名头,类似于推荐函一类。还写了一个地址,职介所叫我们拿了这推荐信,去工厂面试即可。

结果我们一行,寻到那地方,发现工厂很简陋,感觉像传销一样,是个窝点。我知道被骗了,跟他们说,我先走了,你们也赶紧回家吧,不要相信。只是那几个人还在坚持,盼望工厂来接他们。

我当时就坐上公交车回去,只可惜了那骗的100块钱。不过,经历了这件事,我也长了一智,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以后,更是处处小心。

历经种种波折,最后,还是靠自己,我进了越发鞋厂。超发生产运动鞋,我从2008年11月,一直干到2009年4月。工资还可以,1800的固定工资,在当时不高不低。事情也简单,挺轻松。鞋厂规模不大,办公楼很漂亮,园林式建筑。

厂长是老板的亲侄儿,台湾人,也是个大学生,戴个眼镜,长得高高大大。有一次我什么事做错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教导了一番,但并没有责骂我。还有一次,我产品做错了,被通报批评,他仍然宽容我。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4)

现在的苟波与芙蓉

后来厂里新开一条生产线,正在实验阶段,厂长有意让我负责管理这条生产线。只是,我那时已经对未来有了明确的规划,觉得还是要去干工程,毕竟,我在大学,读的设计专业与工程有关。

芙蓉很支持我的决定,鼓励我大胆去试。她留在彩桥,当我的坚强后盾,待我安稳之后,再过去和我会和。

于是,2009年,我离开东莞,去了济南,我有个亲戚在济南搞建筑。在工地干了大半年,我如鱼得水,实践经历已经足够丰富,相当于可以出师了。

次年,我去了太原工地,这时已经由一个学徒,独立操作,独当一面了。之后,我干了几年工程,工作顺风顺水,工资亦水涨船高。

2010年,月薪4000。到了2011年,跳到了6000。又一年后,已经涨到了8000。之后的涨辐,一万,一万五。到了2015年,我已经可以拿2万月薪了。而且,不包括奖金。

我虽然大学退学,但到底念过几年书。在东莞,我干过最底层的流水线,但我一直在找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在工地,也从最开始的学徒开始,到后来技术性的工种。再之后,当上项目经理,相当于中级工程师。

2012年,我刚当上项目经理时,山西大学城的一个项目,学校开会,组织所有施工单位参加。我是其中的项目负责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校长问其他人,这个小娃娃是干什么的,别人说我是项目经理。校长都不相信,有这么年轻的项目经理?

但实际上,我不但是项目经理,而且做得很好。我管理的项目,大家都认可。像芙蓉之前对我的判定一样,我相信我是一支潜力股。

我的能力在干工程上得到了充分展现,工程项目基本上管理200来号人,大一些的项目,多达三四百人,工人都服我管理。当然,我对他们也很好。在东莞工厂的经历,让我愈发相信,温暖是相互的。

东莞服装厂工人生活实录 口述实录从工厂普工(15)

2019年一家人照了张合影纪念创业成功

从2009年闯入工程业,干到2018年,我整整干了10年。在此之前的2010年,芙蓉从东莞离职,一直跟在我身边。那之后,我真正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尽我最大努力,给她幸福生活。

我一共在工地干了十年,包括山西五年,湖南一年,贵州三年,济南一年。十年间,我到过许多地方,带着芙蓉一起。但跑来跑去,我心中所念,到底还是巴中,是生养我的故土。

因此,我自2017年开始,有计划地在家乡谋划建一个养猪场。直至2018年,正式辞掉工作,回家干农场。加上自己的积蓄,再从银行贷款,投资几百万,建了现在的养猪场。

越努力越幸运。我相信这句话。猪场建好了,2009年第一批猪出栏,刚好非洲猪瘟,猪价上涨。而我的猪场,躲过了这场祸事。

首战告捷,给了我巨大信心。之后的事业,越发顺风顺水。就这样,猪场一点点做起来了。

现在,我的日子还算不错。不敢说大富大贵,但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我有自己的事业,有美丽的妻子,有可爱的两个孩子。虽然在乡村,但我们的乡村,已经和父辈完全不同了,是绿水青山,是金山银山的美丽乡村。

我出身底层农家,从一穷二白开始打拼,大学期间,因为爱情而退学,但我一直在坚持,不靠任何人。从零开始,始终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成绩。当然,最要感谢的是,我碰上了一个好时代。

最后,我想讲一句,如果你心中有信念,认定一桩事情,就放心大胆去做吧。只要用心,只要坚持,总会成功的。如果你相信自己是一支潜力股,那么你一定是。我在此为你祝福。(本文图片均由口述人苟波提供)

每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记录。每个人的经历,都是时代的一部分。三惊胖爷专注于工厂非虚构纪实,如果您曾经打过工,或者正在打工,想记录这段过程,欢迎联系胖爷。只要您开口,胖爷帮您记录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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