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秦翊
自8月中旬以来，泰国政局变幻莫定，云山雾罩，外人不得窥其真貌。最近一周，泰国政坛再次遭遇地震，先是执政联盟第一大党公民力量党秘书长、农业与合作社部助理部长塔玛纳及其同党借反对党联盟针对巴育内阁6名成员发起不信任辩论之机，暗中发动“倒巴”行动，导致巴育面临自2014年政变上台以来最大危机。9月4日，塔玛纳等政客的剑拔弩张在巴育-巴威-阿努蓬集团的强大权势下消弭无影，不得不缴械投降，巴育也安然度过议会不信任投票，继续担任总理。孰料仅仅5天时间，余震再度爆发，塔玛纳与他的好友、劳工部助理部长纳勒蒙被落款为9月8日的一道圣旨逐出内阁，他本人则决定与巴育-巴威-阿努蓬集团彻底决裂，分道扬镳，另立新党。
短短几天时间，泰国政坛形势天翻地覆，令人应接不暇。这一连串的事件，个中缘由究竟为何，值得细细玩味。国王、他信、巴威、巴育、塔玛纳，究竟各自扮演着何种角色？巴育、巴威、阿努蓬“三胞兄弟”果真情比金坚？塔玛纳是否与前总理他信之间有着“秘密交易”？随着下一次大选的日益临近，此次“倒巴事件”的后续影响将持续发酵，重塑泰国政治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今后泰国政治的走向。毫不夸张地说，这一事件将载入泰国政治斗争史册。
当地时间2021年9月4日，泰国曼谷，泰国副总理巴威·翁素万(左)和总理巴育抵达议会。泰国总理巴育和五名内阁要员4日在国会的不信任投票中安然过关。人民视觉 图
满城风雨，执政党密谋“政变”
8月中旬，反对党联盟决定以巴育政府抗疫不力导致国计民生凋敝衰败为由，向巴育总理、阿努挺副总理兼公共卫生部长、农业与合作社部查棱猜部长、交通部长萨萨扬、劳工部长素察、数字经济与社会部长才武等6名内阁成员发起巴育就任总理以来的第三次议会不信任辩论。事实上，不信任辩论本身虽然重要，反对党议员们通过各种手段（尤其是情报手段）搜集的有关巴育政府执政的“罪证”，在一定程度上会降低民意基础，动摇其执政根基。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辩论结束后的议会不信任投票。倘若被辩论对象所获投票总数不超过众议员半数以上，则须引咎辞职。
泰国众议院议员总数目前为482人。巴育等人在不信任辩论投票中所获票数超过241票方可过关。从议员分布情况来看，执政党联盟以276票占据绝对优势，反对党联盟手中及其能争取到的其他中小党派的票数仅有206票，尚需至少36票才可成功。
从泰国政坛传统来看，反对党议员暗中襄助内阁成员是常有之事，俗称“眼镜蛇”，但是执政党议员倒戈推翻内阁成员则极其罕见。尽管宪法规定，议员本身拥有投票决定权，所属政党无权干涉。但是，大多数政党在投票前都会召集本党议员，统一思想，面授机宜，提出要求，避免出现个别议员不服从政党决议，“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比如，本次辩论开始前，8月30日，议会第一大反对党为泰党党魁颂蓬便以书面形式要求麾下议员“必须投6名内阁成员不信任票，禁止请假缺席，如有违背本党决议者，严重情形可开除党籍”。
鉴于执政党联盟议员数量占优，且各党内部令行禁止，巴育等6位阁员顺利通过不信任投票应是毫无疑义之事。孰料，从8月中旬开始，一场极不寻常的政治密谋开始上演。一些“政坛游说家”开始穿梭往来于各中小党派头面人物家中，以三寸不烂之舌，辅以重金相许，极尽纵横之能事，希望劝说介于执政联盟大党与反对党联盟之间边缘地带的中小党派在投票时为巴育总理献上宝贵的不信任票。反对党联盟重金购票，试图打倒巴育，不难理解。然而，此次政治密谋吊诡之处在于，意在打倒巴育的“纵横家”中，竟然有人来自执政党联盟第一大党公民力量党！提名巴育担任总理的公民力量党，被视为巴育-巴威-阿努蓬集团的执政根基，如今有人要“除巴育而后快”，真是匪夷所思。不仅如此，有人放出消息，公民力量党现有的119名议员中，有40人左右准备对巴育投不信任票。一旦如此，巴育得票数量将不足241票，必须引咎辞职。这个极具爆炸性的消息迅速在泰国社会传开，彻底搅浑了整个泰国政坛。
塔玛纳（中）
塔玛纳：“奉旨倒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真假消息满天飞的泰国政坛。公民力量党密谋“政变”一事很快传到巴育耳中。巴育第一时间给自己的“亲大哥”、公民力量党党魁巴威副总理发消息询问此事。据泰国媒体报道，8月30日，公民力量党管理层在巴威官邸召开会议，巴威宣读了巴育总理发给他的信息：“为什么议员们不支持我？有什么理由？我哪里做错了？如果不支持我继续干，准备让谁做总理？我工作如此辛苦，准备让谁来接手？”巴威一面安抚巴育，表示都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一面也言辞恳切、神色凝重地要求本党议员切勿玩火，既不要重金收买小党，更不能刀口内向，自相残杀，推翻总理。
本以为此事就此打住，然而8月31日不信任辩论正式开始后，这一事件却迅速发酵。很多消息源都公开爆料，此次密谋“政变”的幕后主使是刚刚履新不到两个月的公民力量党秘书长、农业与合作社部助理部长塔玛纳。更有甚者，有人宣称，塔玛纳私下密会众“一票小党”党魁，并告知他们，拉玛十世国王有意更换总理，自己是奉旨行事，请小党们配合“倒巴行动”。爆料者称，塔玛纳之所以胆敢密谋推翻巴育总理，是因为一直以来希望得到巴育擢升担任部长，却屡屡失望，此次是借机报复巴育。倘若成功，则推巴威担任总理，自己顺理成章担任内务部长。倘若不成，则也能让巴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及塔玛纳势力不容小觑，不信任辩论结束后尽快调整内阁，将其“扶正”。
突然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塔玛纳，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媒体的采访。他断然否认坊间涉及他的传言，表示都是一些宵小之辈制造的谣言。同时，他也表示，自己出身贫苦，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已经知足。自己已经经历大风大浪，生死都已看淡，更不执迷于高官厚禄，在内阁中争名夺利，并非自己的行事风格。然而，当媒体问他是否已与总理交流此事，他却说自己只与本党党魁巴威上将交流。有关“奉旨倒巴”的传闻，他正色回应，“不要涉及王室，政治是政治，勿将王室牵扯进来”。最后，媒体问他，作为公民力量党秘书长，是否会要求全党议员都为总理投信任票？他说：“一切自然要以党魁指示为准，唯他马首是瞻。”然而，话锋一转，又说：“但是，我们无法控制议员们的个人意愿，他们都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而且拥有自由投票权。”
对于塔玛纳的言论，媒体普遍解读为“即便塔玛纳没有幕后指使倒巴，有被人构陷的可能，但是他（以及公民力量党议员们）与巴育之间的矛盾裂痕也是显而易见”。
巴育：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在真假莫辨的爆料面前，巴育总理显然选择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并且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阵以待姿态。首先，前所未有地主动与议员们交心恳谈。只要不是反对党针对他辩论的场次，他大多数时间都在议会大厦三楼的总理会客室中，接连几天敞开大门，接待前来参加不信任辩论的公民力量党议员们。巴育此前一贯与议员们保持距离，有的议员甚至没有和总理说过话。部分议员分批次拜见总理，或为他加油打气，或利用机会请求总理关照自己所推动的项目。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9月2日，为泰党议员威汕在议会会议期间，公开指责巴育总理在总理会客室为公民力量党部分议员每人发放500万泰铢（约合人民币98.7万元）“奖金”，希望他们为自己投信任票，引得现场一片哗然。公民力量党议员维拉功愤而起身，驳斥威汕，因为他刚刚从总理会客室与巴育交谈后出来。他表示，自己与总理交流的都是民生项目。目前，国会主席川·立派已经组织专门委员会调查此事。总之，巴育正在寻求公民力量党内的支持力量。
其次，巴育前所未有地主动与媒体交流情况。巴育一向对媒体“声色俱厉”，政变上台后不时斥责记者，今年年初还爆出用消毒酒精喷洒记者眼面的负面新闻。然而，此次他却一改前风，和颜悦色地主动走向媒体，多次接受他们采访。他显然是希望通过媒体，向他的对立面塔玛纳等人，以及关心此事的民众们表达自己的立场。一是，倘若有人果真希望通过投票更换总理，绝非君子所为，因为现在时机未到。二是，自己不会被此事影响导致提前解散议会，举行大选，也不会因为他们的“逼宫”而被迫调整内阁，遂其心愿。三是，只有自己一人有机会觐见国王，禀告公务，如有人“矫诏”以谋私利，则是罪大恶极。
有记者询问巴育总理，是否与塔玛纳交流过此事。巴育对此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为什么要和他谈？我是总理，我要是和他去谈，岂不是尊严扫地？我和他之间没什么过节……大人能和小孩有什么矛盾呢？如果真有矛盾，我也会自己解决。”
再次，巴育前所未有地强调“东方虎三胞兄弟”（巴育-巴威-阿努蓬）的团结一致，情比金坚。或许是因为流传较广的一个“政变”版本是：塔玛纳率众以投不信任票的方式将巴育推翻，推举巴威作为代理总理，下次大选中巴威以公民力量党党魁身份成为正式总理候选人参选，最终正式成为总理。巴威担任总理后，塔玛纳顺理成章成为国家的“大总管”，取代阿努蓬上将成为内务部长。倘真如此，则巴威很明显已经与塔玛纳成为了同一阵营，抛开了“二弟”阿努蓬和“三弟”巴育。一些政治观察人士也提出，巴威可能为了圆“总理梦”，默许了塔玛纳的“政变”行动。
不知巴育内心对此真实想法如何，但是在危机关头中，他多次提及兄弟三人的感情坚如磐石。巴育告诉记者们：“没有人能伤害到我，没有人像我们三人一般相亲相爱。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戍守边疆，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从我入伍第一天，他们就是我的长官，我们同吃同住，同学习同训练。从那时起，直至现在，我们都保持来往，相互尊重。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全赖两位兄长的教诲指导。还有许多关于我们三兄弟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
巴威：大哥出马，摆平乱局
塔玛纳和巴育的“隔空过招”越来越陷入无解境地，9月4日上午的不信任投票则如同一枚“定时炸弹”，令泰国政坛迎来不可预测的剧变。直至二人共同的大哥（“三胞兄弟”的老大、公民力量党党魁）巴威上将亲自出马，危机才得以解除。
9月3日上午，巴威上将紧急召集全体议员在议会大厦6楼会议室举行紧急会议。他在劳工部助理部长，同时也是塔玛纳密友的纳勒蒙陪同下前往议会大厦，塔玛纳等人早已神情肃然地等候迎接。在前往会议室途中，记者们询问巴威的态度。腿脚不便的巴威急匆匆地赶路，边走边喊，“总理要是不干，我也不干了！”塔玛纳一言不发，紧随其后。紧急会议仅持续了8分钟，巴威主要强调了党内团结一致。随后，他步出会议室，对记者们说，一切都是传言，公民力量党依然团结坚如磐石。
危机真正的化解是在当日下午。巴育和内务部长阿努蓬前往巴威官邸，与塔玛纳以及其他几十位公民力量党议员碰头开会。根据在场议员转述，当时没有允许媒体进入，而且在场所有议员手机都被要求上交，避免有人拍照或者录音。塔玛纳神色慌张，声音颤抖，双手合十，向巴育行礼致歉。巴育也双手合十回礼，但是眼光并未看向塔玛纳。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是，当天阿努蓬与巴威二人始终没有眼神交流。
据说，塔玛纳向巴育表示，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公民力量党的议员们积怨已久。议员们认为总理拒本党议员于千里之外，甚至于对待其他党派的议员都要强于本党。其他党派的议员有时候去求总理批准项目，总理都批准，但是公民力量党的议员们却不能享受同等待遇，长此以往，议员们没有政绩，难以在下一次大选中获胜。希望总理今后能够经常与议员们接触，加强联系沟通。同时，塔玛纳还表示，公民力量党所有议员都会给总理投信任票，让总理获得最高票数。巴育总理回答，不用最高，只要和其他部长一样就行。
9月4日上午，议会如期投票，巴育并未如塔玛纳所保证，获得最高票数的信任票，反而以208张不信任票在6人中名列末位。由于巴育获264张信任票超过半数，这一结果并不影响他继续担任总理。
至此，泰国这场自2014年以来最为严重的政治风波似乎已经平息，谁料风云突变……
未完待续……
“暹罗拾珠”是泰国问题研究专家秦翊的专栏，在宏大视野下对泰国政情、民情与外交关系做有料有细节的全方位观察和剖析。
责任编辑：朱郑勇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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