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懂幽默的人(并不幽默并非有趣)(1)

《幽默》,(英)特里·伊格尔顿著,吴文权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22年5月版,48.00元。

□乔纳森

可能不存在争议,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是目前英国最有名的文学批评家、文艺理论家。2019年,他在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小书《幽默》(Humour),当时他已76岁,而这不过是他层出不穷的“新著”中较近的一部而已(2020年,他又出版了《悲剧》,2022年的则是《革命性的批评家们》)。特里·伊格尔顿的有名,跟他的活跃分不开——假如他不像这样不停地写书、接受采访,恐怕就不会这么有名。

《幽默》英文版问世仅一年,台湾就出版了繁体中文译本(《论幽默》,方慈安译,商周出版2020年8月第一版)。最近,后浪出版公司推出了简体中文译本(《幽默》,吴文权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22年5月第一版)。我虽然早早就买了英文版和台版,却是直到大陆版出来了,才对照着把这本书读了一遍。

读的过程颇为辛苦,断断续续读了半个月,而这本书正文部分不过一百六十多页。辛苦的原因是,不仅要时时左翻原文、右观中译,而且特里·伊格尔顿这本书明显是用读书笔记连缀而成,从好的方面,可以说内容非常充实,换一个角度,也可以说它过分堆积材料,涵化不足,行文因之显得滞涩。而从思想的深度和敏锐度来看,这本书毋宁说是令人失望的。作者固然参阅、征引了大量先行著作,但在理论上,并无特见,甚至也无主见。尽管书中重点探讨了“优越论”“失谐论”等幽默理论,但读者读完此书后很难对这些学说形成明晰的认识;作者虽略事折中,却也有左右各打五十大板之嫌。更多的时候,特里·伊格尔顿像是身着羽衣,在大堆引文上方徐徐飘过。他的粗糙也表现在对幽默、笑、喜剧、笑话这些范畴之间的区别似乎全未留意。至于把一本关于幽默的书写得干巴巴的,一点也不幽默;不是逸兴湍飞,而像意兴阑珊,则可能是因为本来著书的意愿就不强烈罢。但假如你是一个对幽默理论感兴趣而又从未对这方面的文献下过搜讨功夫的读者,那么你对《幽默》的评价可能会跟我完全不同:因为这本书提示的理论和文本还是太丰富了,特里·伊格尔顿的阅读功夫也的确了得。统而观之,尽管我们对该书的缺憾不足已十分清楚,也还是得承认,作为一本综合集纳了现有幽默学说的小书,它是很值得一读的,而对这方面的研究者而言,它几乎是不可绕过的。

翻译特里·伊格尔顿的《幽默》不是特别容易,难在跟上作者的思路,更不用说,还须具有一定理论与学识的储备。大体言之,先出的方慈安译本比后出的吴文权译本更流畅,理解上的错误也更少一些,不过,二者都可读。我以前用英文原著比照着翻阅过吴文权先生译的《中国叙事》,感觉这是一位认真负责的译者,译文与原文较为贴合。《幽默》的译文同样可算严谨。不过,我读吴先生的译文,脑中常常浮现通俗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画面:在高处、险处,救人的从上面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命悬一线的人的一只手,距离在一点点缩短,眼看指尖就要碰上指尖了,突然,一切都迟了,下面的人终究跌落了……我常觉得,吴先生的译文跟真正准确、贴切、流丽的译文的差距,也像那指尖与指尖的距离——虽然看上去那么短,却是无可挽回的长度。

下面就从《幽默》吴文权译本里挑几处误译谈一谈,目的当然不是想说书译得不好,而是为了这一译本多少能更完善一点。

例一:“阿莲卡·潘祖季奇:《怪人来了:论喜剧》(The Odd One In:On Comedy)……”(第28页)这是作者原注里出现的一部书名。老实讲,这个难度稍大,译者没译对,也属正常,但“怪人来了”云云未免好笑。首先,要把书名理解正确,得先知道惯用语the odd one out,意思是“格格不入”。而书名The Odd One In,则是在拿那句惯用语玩文字游戏,用反义词in替换了本来的out。这种处理,很像好莱坞著名制片人高德温所说、后经张爱玲引用在中文世界广为人知的那句 “把我包括在外”(Include me out),造成一种有趣的逻辑错位感。而书名实不妨译作《格格而入》。

例二:“或许,这是治疗道德及政治惰性的一剂良方。”(第51页)像这样的句子,若不核对原文,真的挺难发现它是错的,且错得彻头彻尾。原文为:It may also be a recipe for moral and political inertia. 说起来,recipe一词倒是有“配方、处方”的意思,但译者显然不知道“a recipe for”已是一个固定词组,意思是“促使、招致”,比如a recipe for disaster不是“治疗灾难的一剂良方”,而是“后患无穷”的意思。特里·伊格尔顿在这里是说:它还可能导致道德上和政治上的怠惰。

例三:“……其中的怪人便会给人畅意的乐趣,比如《旁观者》中的罗杰·德·科弗利爵士、菲尔丁笔下的帕尔森·亚当斯……”(第102页)这句里错的是所谓“帕尔森·亚当斯”,台译本也是这么译的,错到一块儿去了。而吴文权译本奇就奇在居然还为它专门加了条挺长的译注:“帕尔森·亚当斯(Parson Adams):亨利·菲尔丁小说《约瑟夫·安德鲁》(Joseph Andrew)中主人公的旅行伙伴,英国文学中的著名小说人物,博学而诚实,总把他人往好处想,因此常常受骗上当。”不明就里的读者,兴许会在心里为译者的博学鼓掌:“哇!懂得真多!”很可惜,这条注释恰恰暴露出译者非但没读过菲尔丁的那部小说,甚至连情节梗概也没细看过。首先,菲尔丁的小说名叫《约瑟夫·安德鲁斯》(Joseph Andrews)》,注释不知怎么把那个“斯”(s)弄丢了。其次,Parson Adams里的Parson并不是人的名字,而是“牧师”的意思。就像Doctor Wong、Teacher Wu分别指王医生、吴老师,这个Parson Adams则是指亚当斯牧师。关于为译本添加译注,我一向主“奥卡姆剃刀”原则,即能不加就不加。像这里,你不加注,错了,还好推说是一时疏忽;你加了注,就真成不懂装懂了。

例四:“对这些性格瑕疵,尊重个性的英国人采取了独有的宽容态度……俗语如‘百花齐放才是春’‘各异的想法造就有趣的世界’便是例证。”(第103页)我们只看“各异的想法造就有趣的世界”这句,单说句意,似乎说得通,不过原文却是:It’d be a funny world if we all thought the same. 显然原句说的不是“各异的想法”,而是“相同的想法”,意思截然相反,那么,译者怎么又弄得出一句言之成理的话呢?关键在于,此处的a funny world并非指“有趣的世界”。学英文的中国人,对funny一词的理解往往很片面,一般只知道它有“好玩、有趣”的义项,可你去查大型英汉词典就会发现,它有很多义项,而其它义项几乎全是负面、消极的意思,比如“奇怪的;难以解释的;难理解的;可疑的;生小病的;出故障的”。在a funny world里,funny也是个负面形容词,意思是可笑的、滑稽的、荒唐的、荒诞的。所以作者引的那句俗语的意思其实是:要是大伙儿想法都一样,那这个世界可够荒唐。

好了,其他细小错误,不再一一开列。事实上,《幽默》中译本也有几句译得相当不错,正同特里·伊格尔顿的这部书一样,若仔细寻找的话,优点总归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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