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聊天偶尔提到袁机,不禁又发了幽古之思,很是一番感慨。
最早知道袁机,还是中学时的课文《祭妹文》。乾隆三十二年,袁枚为他的妹妹,受尽夫婿高绎虐待凌辱后逃回娘家、40岁遽尔辞世的袁机营葬,并一字一泪写下了《祭妹文》。“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是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日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他说,连累你到了这样的地步,未尝不是我的过错。我自幼跟从先生学习经传,你和我比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之事,长大以后,就躬行实践,唉,假使你不识诗书,也许未必艰贞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袁枚小时候家里请了先生教导他,他就带着妹妹一起读书,结果妹妹受封建礼教的毒害太深,一心要做贞女烈妇,长大后指腹为婚的夫家因为儿子吃喝嫖赌、屡教不改,怕以德报怨(这家人曾经受过袁枚父亲的恩惠),就以儿子患了不治之症为由,要求退婚。结果三妹手持定亲金锁,整日哭泣不已,宣称“疾,我侍之;死,我守之”。夫家不得已,说明了苦衷,劝她不要往火坑里跳,结果这位贞烈的三小姐,还是毅然嫁给了浪荡子。此后生活如人间地狱:丈夫不许她女红,她就停止;不许她写诗,她就焚稿。上孝婆母,下侍夫君,深得婆婆的喜爱。但这样还是免不了狂夫的毒打辱骂,她一直默默忍受,直到丈夫赌光了家产和她带来的嫁妆,痛打她也再拿不出钱,而打算将她卖掉的时候,她才逃到尼姑庵,托人通知了娘家。她父亲收到信,心痛不已,匆匆赶去打官司,将她领回了娘家,这才脱离了火坑。但早年的遭遇让她心灰意冷,年仅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
后来她的堂弟写诗怀念她,说她是“少守三从太认真,读书误尽一生春”,袁枚也说“使汝不读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使信女子无才便是福也!”,这位提倡女子文学,先后收了数十名女弟子,又将自己三个妹妹的诗作印刷付刊的清代文学家,竟然也发出“女子无才便是福”的感慨,恐怕也是伤心无奈到了极致。四妹袁杼也说自己的三姐是“似此才华终寂寞,果然福命误聪明!”
学而优则仕,对男性来说,读书写作乃是本等,可以求官,可以扬名,可以博利;对女性来说,读书非但无用武之地,适足以成为人生额外的负累。东坡说,人生忧患读书始,卓绝如他,尚且感慨被聪明所误,这些温婉的小女子,又如何能不被折尽福命? 倘若不读书,不聪明,她们将不会为“信仰”而生,不会为“思想”所苦,不会为“兴趣”而守。她们将甘于被称为“拙荆”“贱内”,甘于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默默无闻,了此一世,而不会将生命演绎得这样热烈与冰凉。读书之无用,在古代就体现在女子身上,不允许她们施展才能。有用与无用是对不同的人而言的,是由那时的社会制度决定的。男性统治女性的社会,就是希望女性愚昧,自然会给有聪明才智的女性以重重的打击。
袁机的悲剧,是一出性格的悲剧,除了蹩脚的男主角,其余演员,都那么通情达理。公婆不忍她嫁给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假称儿子得了绝症来悔婚;兄弟张开羽翼庇护走投无路的她,给她的只有温暖和尊重。她有多次机会可以逃离,却过不了自己的心。“疾,我字之;死,我守之。”她固执地独自走向荒芜之地。
不要嘲笑她被礼教摧残得“麻木”,做这样的选择,需要何等勇气!恰是那些最有自我意识、最渴望实现人生价值的女子,最容易落入这种陷阱。她出身诗礼之家,兄弟是文坛领袖,耳濡目染,做个才女有什么难?她的堂弟袁树不就说她“有不栉进士之目”。但是这又能给她带来什么满足?不是早有人说了:“闺秀之诗,其寻常者无论,即使卓然可传,而令后之操选政者,列其名於娼妓之前,僧道之后,吾不知其自居何等也。”闺秀才名,不过如此。婚后丈夫不准她写作,狠狠毁掉她的作品,她从此不复吟哦。这对她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最初能为虚空里的“丈夫”守节,如果后来能让这样一个浪子回头,那才是她最值得骄傲的事业呢。可是,她仍没能熬过。回了娘家,生活安稳了,但是,她的一生已经被彻底毁掉了。今天,我们记得住她,却还是因为一篇《祭妹文》,和收录她残存的三十余首诗的《素文女子遗稿》。如果她有机会重新来过,是否还会做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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