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分享人类学博士的师兄的一篇文章,不过他的感受大约和人类学无关,只是记录了自己童年的经历。这种经历对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遥远了(虽然师兄也不过三十出头)。

梨子的家乡也是一个畲族的小村寨,她对《百鸟朝凤》的感触显然比我深,她的生活和师兄的童年生活很有几分相似。小时候的唢呐匠人,稍大点唢呐乐班和西洋乐班互相比拼各吹一台的情况恰似电影中的场景。再大唢呐就完全销声匿迹了。

梨子说小时候手工艺人,但凡带个“匠”都是很让人尊敬的,什么铁匠、唢呐匠、竹篾匠、木匠什么的。不过这些匠人并没有电影中焦三爷和游天鸣的自觉,当手工艺人成为过去式,他们也都认命了,要么出去打工,要么本分的当个农民,偶尔为自己摆弄摆弄手艺。这可能是中国目前农村正在消失手工艺人的常态,像电影中那么“文艺范”有使命感的艺人是极少数,如果是多数,也许手工艺还不会在中国大地上消失得如此之快。另外,她也感叹,今天的农村生活,娱乐项目其实越来越少,小时候的社戏班、晚上老人的说古之类,统统没有了,看电视,打麻将还好,而买码,赌博……许多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正在迅速将农村吞噬。

抛开那些文艺小清新范,只说说手工艺本身,我是从反面来看这部电影的。如果没有一种价值观念的支撑,手工艺只能无声无息泡都不冒的消失,并且消失了之后还是有很多人会说,这是时代,这是潮流,该!

如何能听懂百鸟朝凤(也来谈谈百鸟朝凤)(1)

此刻,吴天明导演的电影《百鸟朝凤》,伴随着那“一跪”而引来的关注,以及后续不断刷屏的各类探讨已然似乎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个人因为毕业论文中一个话题的缘故已经关注各种“文本”的“百鸟朝凤”两年多了。这里不谈论文的事,只谈谈我所知道的唢呐曲“百鸟朝凤”。

我们村儿就有一个唢呐班,唢呐班主与我爷爷当时关系不错。我爷爷是个铁匠,时常挂在口头的一句口头禅是“咱是个手艺人”。每当说出这句口头语的时候,那腔调绝对是一种充满自信且自豪的,那看人的眼神儿总是带点儿狡黠自得的味道。唢呐班的业务和我爷爷铁匠铺的业务其实是有交集的,不了解的可能觉得八竿子打不着。他们共同的业务都与乡村里的白事有关,唢呐班在乡村白事里的角色大家应该比较清楚,铁匠扮演的角色估计就不甚了了了。了解一点的都知道铁匠制作农具和日用铁制品,但大多不知道在乡村白事里有个重要的内容是“合板”,意思就是钉棺材。钉棺材得用钉子吧?记得小时候帮爷爷拉风箱,打过钉子,什么枣核钉、大盖儿钉、圆盖儿钉……大概一副棺材要有十几种,几十颗钉子。在这里先不说铁匠的事儿了,先说与我爷爷有着业务交集而关系不错的唢呐班主。

那时候我大概7、8岁的样子吧,听说村里有家姓雷的年轻人出去学“吹响器”了,在我们那里“响器”就是“唢呐”的土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半夜经常听到野地里传出欧欧呀呀的唢呐声,听起来难听极了。又过了几年,我们村儿就有了一个唢呐班。现在看吴天明的电影《百鸟朝凤》里的游天鸣及其游家班,有种即视的穿越感。我们村儿的唢呐班一成立,马上也面临招揽业务的问题。这位聪明的班主很快就提着东西到我家来找我爷爷了。知道为什么了吧?因为这十里八村儿的哪家老人身体不行了,就得准备棺材,准备棺材就需要棺材钉,于是就得拿烟拿钱来找我爷爷。当然,班主不是因为家里老人的事儿来找我爷爷,他是要合作,要让我爷爷通知他都哪哪儿村要死人了。

反过来,作为爱凑热闹的小孩子的我,也就在第一时间知道哪里要“吹响器”了。小孩子看“吹响器”,纯粹是凑热闹,尤其喜欢那些财大气粗的主家,一请就是两班甚至四班“响器”。为什么请那么多?“热闹呀”。原来大人也是要越热闹越好啊。不同于电影和小说里的“四台”,“八台”之说,我们那里就是看请的班数,越多越好越隆重。相比较而言,只请一班唢呐的就显得冷冷清清了。请得多有什么好处?比赛呀。两班响器的话就对抗,看谁家那里吸引的观众多,三天下来,多的那家会得到主家额外的封赏。四班响器的话,那就更热闹了。往往单就吹奏来说,高潮就是这“百鸟朝凤”(不同于电影小说中的道德崇高感,也许是淡化了)。“百鸟朝凤”这一曲吹奏的好不好、热闹不热闹,起决定作用的就是这班主的水平了。一旦在吹奏水平上决定出高低,也就意味着另外一班败了。但往往这时候有更多奇迹出现,另一班就会出奇招儿,班子里的女将出马,高歌一曲,观众就会潮水般涌过去。这边这一班一看不行了,马上也派出女将,一窜而上到八仙桌上,边跳边唱,众人伴奏,马上力挽颓势。这种情况往往是在斗到白热化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就是我经历过的白事儿上的“百鸟朝凤”。白事上的另外一个热闹的地方就是“转灵”,这一般发生在出殡的路上。“转灵”顾名思义就是围着“灵柩”绕出各种花儿来。绕的时候吹奏出各种极尽婉转悲哀之能事的调调,逗得主家一杆男女老少嚎啕大哭,哭的越响越痛越好,周围的观众则指指点点,这个人是真哭,那个人哭得真假呀之类。这一路上,要绕很多次,尤其是在十字路口,显得极为漫长。

那时候小,只知道凑热闹,并不注意其中的仪式程序啊什么的。这次看完吴天明导演的《百鸟朝凤》回来,问这段时间来我家小住的老岳父,唢呐“百鸟朝凤”一般在什么时候吹奏?有没有特别的要求?在陕北乡村担任过十几年村支书的老岳父回答:“一般是红事的时候才会吹‘百鸟朝凤’的啊,热闹,喜庆嘛。”“那白事的时候吹不吹呢?”“也吹,不过送老人上山前不能吹,把老人送上山了才可以,这个时候成喜事了,老人儿女成事了(指成家立业),老人也上山了,值得庆贺。”这里面似乎有一种对逝者表示尊敬和祝贺的意思。可惜我没进一步问,如果死的人没有子女,子女也没有成事呢?是不是就不能吹“百鸟朝凤”了?

不过,正像岳父说的那样,“百鸟朝凤”是喜庆的音乐,不管是在白事上还是红事上。那熟悉的旋律一起,我脑海里就是一个新媳妇坐在大花轿里的感觉,因为我打小的经验里,都是去娶媳妇接亲的时候吹“百鸟朝凤”,即便现在唢呐衰落了,也会在婚礼上播放唢呐曲“百鸟朝凤”。

最后,也谈谈以我爷爷和那位班主为代表的乡村技艺的结局。我爷爷2014年去世了,去世前,他引以为豪的手艺,已经没有人愿意继承。因为我们那里从大概2004年起就开始强力推行火葬和骨灰盒,做棺材的人越来越少了,另外,传统的农具也没有人用了。这个锐意进取的老艺人带着遗憾去世了,之所以说他锐意进取,是因为他曾经自己亲手打造过一台拖拉机平台,把柴油机装上竟然能运转。那个班主,比较年轻,和电影里的游天鸣年龄阶段应该差不多,都是刚刚改革开放没多久开始学艺,等到人生中年的时候,这门技艺已经落后了。我们那里现在的红白喜事都是请“歌舞团”,现代乐器,架子鼓,电吉他,流行歌曲。并且甚至歌舞团都落后了,只要是热闹的玩意儿,都能在乡村丧礼上取得一席之地,并盛行数年,然后不断地升级换代。只有一点不变,那就是追求“热闹”。

PS:

《百鸟朝凤》电影本身不谈(看完之后真的感叹吴天明导演真的老了,他再也撑不起中国电影,扶持不了新生代导演,连自保都很困难),只说说《百鸟朝凤》所折射的我们观众的观念变化,会真的觉得,现代社会中两极分化无法共识难道已经是常态?

手工艺并非不可以消失,只是,在一个只有破坏没有建设,或者破坏速度远大于建设速度,缺乏基本公平的社会大背景下,谈“物竞天择”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它们并非正常死亡。正常死亡的情况下,新老更迭,消失的东西会自然而然融入新的事物中,成为新事物中营养的一部分,但在非正常死亡的情况下,消失的东西只是徒然的突然死亡,打破了整个文化的平衡而没有留下任何可以继承的养分。没有这方面的思考,《百鸟朝凤》就是单薄的。

有一句话这几年流传非常广:“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一切”。我对这种赤裸裸将人性和兽性对立的说法感到吃惊。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依靠的是人性而非兽性,否则我们至今还在丛林之中和大猩猩一样生活。对于已经消失正在消失的手工艺,抱有一些同情和关注的目光,是对自己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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