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权力合法性的构建中,同一种神物,究竟代表“灾异”还是“祥瑞”,完全取决于统治者的需要。
龙凤是中古时代的神祇,与谶纬符命、天人感应相结合。历朝皆视作“大瑞”。一旦龙凤降世,往往伴随着祭祀、改元乃至大赦天下。
有趣之处,是龙凤虽为祥瑞,在中古时代,却又经常被视作“灾异”。
三国时期,将龙凤视作“妖孽”的情况亦不罕见。
曹叡时曾因“神龙见于摩陂”,而改元“青龙”;但此举遭到后世史家讥讽,称其为“亡国之兆”。
曹髦时有飞龙降世,亦被看作“龙困井中、皇权衰微之象”。
孙皓时有彩凤云集,为此改元“凤凰”。又被后世史家骂作“其非凤凰、实乃羽孽之属”。将出现在孙吴的灵物、贬低为妖兽。
龙凤本至祥之物,在不同立场的语境中,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解释。
其实道理相当浅显且简单。
神话、谶纬、符命体系,本就是“天人感应”系统下的组成部分。这个系统是统治者为了愚弄百姓而编造的,其根本目的是维护封建皇权。因此,“人间异象”的最终解释权,不在民间,而在官方。
简而言之,对同一件事,上位者可以根据自身立场,随意做出解释,借以维护统治权威。至于龙凤之属,到底是“神物”还是“妖孽”,反倒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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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的“屡易制度”对制度的改易,本质是统治者“试探自身权威”的手段。
魏明帝曹叡是曹魏第二代皇帝,第三代统治者。
明帝在位时,对“改元”、“改历法”乃至“改宗”之类的事物,尤其上心。其在位十三年间,年号三易,分别为:太和、青龙、景初。
明帝又是少有的实行“殷历”的君主。历史上大多数君王实行“夏历”。
注:不同历法的区别,主要在于“以几月为一岁之始”。夏历以正月(一月)为岁首,殷历以十二月为岁首。
明帝不仅痴迷于修改历法,甚至连曹魏的祖宗都要改。
最初曹魏钦定“宗邾子”(周代曹氏封国),但曹叡竟改为“宗帝舜”。
周武王克殷,存先世之后,封曹侠于邾。--王沈《魏书》
明帝从高堂隆议,以魏为舜后。夫以一代之君而三易其祖,岂不可笑?--顾炎武《日知录》
实际帝舜是“有虞氏”(一说姚氏),与曹氏八竿子打不着。
曹叡对年号、历法等系统的修改,并非肆意妄为,本质是在宣示其统治权威。
天人感应、君权神授
历法、年号实际是“天人感应”下的重要构成部分。历法与“日月星辰的变化”息息相关。
天象、异象被视作神祇对人间君主的告诫,年号则往往是君主对“神谕”的反馈。诸如祥瑞降世,通常会改易年号,诸如青龙、黄龙、神龙、五凤、天凤、神爵(雀)一类,皆如此。
星象的变化,又被视作天神对世俗君主的警示或褒奖。史官、天官对天文的观测记录,主要用来预测王朝走势,与“近代天文学”几乎毫无联系。属政治学范畴。
曹叡“修改历法”、“修改年号”乃至“修改祖宗”等一系列离经叛道的行为,实际实在展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大概与其出身有关。
曹叡是文帝庶长子,生母甄氏失宠被杀,故久不得立。
(曹叡)以其母诛,故未建为嗣。--《魏书三 明帝纪》
曹丕在位的七年间(220-226),储君之位一直空缺。直到曹丕病重不治,才在弥留之际立曹叡为太子。因此,曹叡登基之初,其法统是很不稳固的。
明帝以母诛,故久不建嗣
曹叡第一个年号“太和”用了七年(227-233),“青龙”用了四年(233-236),“景初”则用了三年(237-239)。
注:太和七年(233)春改元青龙,故该年有两个不同年号。
其改易年号,是在执政七年之后;而改宗之事,则发生在其掌权十年之后。
换言之,曹叡在权力稳固后,便开始借修改律法、历法、年号等行为,来试探群臣、同时炫耀君权。
“青龙”的政治隐喻青龙改元,有悖于“五德始终”之说,是非常典型的“君权展示”。
在中唐之前,“五德始终”学说,被视作儒教经典,统治者皆奉为圭臬。
“五德始终”,即王朝兴替之间,存在着“五行相生与相克”的关系。
比如周为火德,秦代周而立,按“水克火”的逻辑,秦属水德。又因水色黑、秦王穿玄色(即黑色)礼服;水性阴,秦法严酷,重刑杀。
水主阴,阴刑杀。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数。--《史记索隐》
比如汉代秦而立,按“土克水”的逻辑,汉属土德。但又因为刘邦起家时自称“赤帝之子”,故西汉在“土”与“火”之间来回摇摆。东汉肇始,明确为火德。
(刘秀)建社稷于洛阳,立郊兆于城南,始正火德,色尚赤。--《后汉书 光武帝纪》
王朝尊奉的五行,与礼法、着装、崇尚颜色皆息息相关。如火色赤,汉帝穿绯色(红色)礼服云云。
魏代汉而立,但不同于秦灭周,汉灭秦。汉魏嬗代是通过“禅让制”,因此取“五行相生”原则。
汉为火德,按“火生土”的逻辑,魏当为土德。
舜以土德承尧之火,今魏亦以土德承汉之火。--袁宏《汉纪》
这样,就使明帝的“青龙改元”(233),显得非常怪异。
太和七年春,有青龙出现在摩陂的井中。明帝前往摩陂“观龙”,同年改元“青龙”。
龙是神话体系中的圣兽,不可能真的存在人间,更不用说还生活在井中。明帝所谓的“观龙”,无外乎自吹自擂、炫耀功德。如果井中真的存在“龙”,那大概率就是条水蛇而已。
更大的问题是,青龙所代表的,是五行始终当中的“木德”。
土色黄,木色青。按照五行相克规律,“木克土”。
魏属土德,因此代表木德的“青龙”、相当于曹魏的灾异。按照五行始终学说,在曹魏的语境下,“黄龙”属于祥瑞,“青龙”则属于妖孽。
青龙见于井,明帝改元
魏明帝改元“青龙”之事,历来被后世史家嘲讽。考虑到汉末丧乱已久,典章废弛,乃至京师学者“能操笔者”不足十人的窘境(见《魏略 儒宗篇》),闹出如此可笑的翻车事件,也不难理解。
更为可笑的是,“青龙改元”明明是一件显而易见“政治车祸”,满朝文武竟无一作声,甚至有不少大臣还跟着明帝前往摩陂一起“观龙”。并吹捧附和。
青龙元年春正月甲申,青龙见郏之摩陂井中。二月丁酉,(明帝)幸摩陂观龙。--《魏书三 明帝纪》
可想而知,对祥瑞与灾异的解释权,在实际操作中,不以典籍为依据,而掌握在权势者手中。
曹髦“潜龙诗”的隐喻黄龙属土德,本是曹魏的祥瑞。但在特殊背景下,也会被解释为妖异。
曹髦是曹魏第四任皇帝,第五位统治者。
曹髦好学,对五行谶纬一类的“内学”比较了解。类似明帝时“改元青龙”一类的闹剧,便罕有发生。
在曹髦统治末年,即其被杀的前一年(259),在宁陵县井中又出现了“神龙”。
(甘露)四年春正月,黄龙二见宁陵县界井中。--《魏书四 高贵乡公纪》
这次的地方官功课做得比较好,称“两条黄龙悠游井中”。黄龙吻合曹魏的“土德”之义,属于“大瑞”,按理应该改元大赦。
可怪之处恰恰在此。
曹髦闻黄龙降世,不仅面无喜色,反而叹息痛骂:
“龙代表了皇帝。皇帝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居然住在井里?此恶兆也。”
是时龙仍见,咸以为吉祥。帝曰:“龙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数屈于井,非嘉兆也。”--《汉晋春秋》
曹髦口中“住在井里的龙”,毫无疑问指代自己。而“恶兆”则清楚指向了彼时的权臣司马昭。
曹髦甚至愤愤不平地提笔作诗,即著名的《潜龙诗》。
该诗原文已经散佚,目前流传的是元末明初版本的演绎文学,不过二者传达的含义,应当相差不远。按《汉纪春秋》记载,司马昭“闻而恶之”。翌年(260)即发生了著名的弑君事件。
(曹髦)作《潜龙》之诗以自讽,司马文王(司马昭)见而恶之。--《汉晋春秋》
曹髦作潜龙诗,司马昭恶之
青龙是曹魏的恶兆。但明帝独擅权柄,故强行将“灾异”解释成“祥瑞”,满朝文武不敢作声。
黄龙是曹魏的大瑞。但曹髦已然失势,结合了自身的悲惨处境,竟将“祥瑞”解释为“灾异”,最终又引发了权臣篡弑。
可见,同一件事物,到底是喜还是灾,是福还是祸,解释权完全掌握在统治者手中,根本没有学者或者百姓的置喙之地。
孙皓与凤凰昏君时代的凤凰,往往被后世学者视作“羽虫之孽”。
凤凰是传说中的灵兽,雄者为凤,雌者为凰。司马相如所谓“凤求凰”是也。
三国时代,吴国末代国君孙皓,便曾使用过“凤凰”年号。
事实上孙皓对巫蛊、谶纬等异端邪说极为迷信,其年号基本都围绕着“祥瑞降世、神人授书”的主题。在其短暂的统治生涯中,年号屡易,有“凤凰”、“宝鼎”、“甘露”、“天玺”、“天册”、“天纪”等等,迷信程度可见一斑。
凤凰的年号,来源于建衡三年(271)“神鸟云集西苑”。于是明年改元。
西苑言凤凰集,改明年元。--《吴书三 孙皓传》
可笑之处,是孙皓改元时,吴国朝野并无异议。但吴国灭亡后,后世史家却极力污蔑,称“孙皓看见的不是凤凰、而是羽孽”。
(孙皓)政道衰缺,无以致凤,乃羽虫孽耳。孙亮未有德政,孙峻骄暴方甚,此与桓帝同事也。--《晋书 五行志》
羽孽,即“长着翅膀的妖兽”。
按《天地祥瑞志》,东西南北中,共有五种珍禽异兽。
南方的是“焦明”,代表水灾。
北方的是“幽昌”,代表旱灾。
东方的是“发明”,代表兵灾。
西方的是“鹔鹴”,与北方的幽昌类似,也代表旱灾。
以上四种,被称作“羽孽”。即“羽虫之孽”。
唯有居于中央的凤凰,代表祥瑞。
问题在于,这五种神鸟,在外貌描述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差异就是某只脖子长一些、某只脑袋大一些,仅此而已。
可见“神鸟降世”时,到底是凤凰还是羽孽,解释权不在学者,而在统治者。
孙皓在位时,那神鸟就是当之无愧的“凤凰”;孙皓倒台后,凤凰便沦为野鸡,跟着亡国之君一道、永世不得翻身。
凤凰云集,孙皓改元
宋代学者对五神鸟“一祥四孽”的说法,便嗤之以鼻。直呼“腐儒夸大其词、夸而无验,便胡说八道以遮其丑”,可谓一语中的。
四凤首背翼膺腹皆合五常,岂应为孽!盖汉儒既夸大其辞,推凤为希世之瑞。夸而无验,极而必反,则又推之以为孽。--《尔雅翼》
思想的开化,与彼时(唐宋)的学风也有关。在中唐之后,谶纬、阴阳、五行一类的学说,便被扫入异端,不再被学者重视了。
小结龙、凤是中古神话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神龙与彩凤,虽然在不同时代的具体作用有所差异,但基本被历代视作“天下大治、人间太平”的象征。
可笑之处,却是龙与凤究竟代表了祥瑞还是灾异,解释权却从来不在编纂经典的学者手中。
曹叡将魏国灾异、代表着“木德”的青龙视作“国家大瑞”,甚至以此改元,实在可笑。但考虑到曹魏群臣噤声不语、乃至曲意附和,便显得意味深长。
曹髦的情况则反之。代表着“土德”的黄龙确是魏国祥瑞,却被曹髦解释为灾异,还作诗揶揄。毫无疑问,其意在影射权臣司马昭。
至于神鸟降世,令孙皓改元的“凤凰”,在魏晋史家笔下,被贬低为“羽孽妖兽”,无疑是因人废事。
其实更早的东汉桓灵时代,也经常出现甘露、嘉禾一类的“祥瑞”。
问题是桓灵无道、天下怨愤;被刘备“叹息痛恨”,被董卓骂作“每念灵帝、令人愤毒”甚至高呼“刘氏种不足遗”。
(董)卓欲废帝,谓(袁)绍曰:“卿不见灵帝乎?念此令人愤毒!”--《献帝春秋》
卿不见灵帝乎?念此令人愤毒
可见“祥瑞”的出现与否,无关乎统治者的功业,而是对异象的随意捏造。毕竟,最终解释权在统治阶级手中。
立场决定思维,位置决定想法,仅此而已。
随着谶纬、术数的没落,学者逐渐将注意力由“天”回归到“人”,也便少了许多迷信神怪的糟粕理论。
水旱之灾,在中唐之前属于“天父发怒,警示人君”的象征。皇帝需要斋戒、沐浴、祭祀,还得下罪己诏,摆出一副“虔诚至深”的感人模样。但人所共知,“政治表演”并不能解决旱涝等“实际问题”。
到乾隆时代,便可以公开说出“水旱之灾,虽尧汤不能免”。将工作重心放在了实际的行动上,而不再一味追求“天人感应”、“下诏罪己”之类的花活儿了。
然水旱之灾,虽尧汤不能免。惟有勤恤民隐,竭力补救,可以化灾沴而成太和。--《乾隆实录 卷四》
灾异与祥瑞,封禅与祭祀,无非是统治者的功绩装点;万千的人间百姓,才是历史的组成者与推动者。
与其孜孜不倦“求得天心”,不如兢兢业业“求得民心“,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大概也是谶纬、五行、阴阳等学说在主流领域逐渐式微的反映吧!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谶纬术数的没落,也不啻为一种进步。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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