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朱啊
曾可达的墓碑上刻着“江西曾可达之墓”,没有军衔,也没有生平事迹。
方孟敖在曾可达的墓碑边点燃了一支烟,说道:
“他为国民党也算得上忠心耿耿,临走前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专门到机场跟我告了别。他问我对他怎么评价,我说他是个专跟有钱人过不去的人。接着他又问我到底是不是共产党,我说是。他让我猜,回到南京会不会再抓我一次,我说猜不到……当时还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要知道是盖棺定论,我应该对他评价更高一点。”
方孟韦反问:“评价再高有用吗?”
注意方家兄弟围绕曾可达的对话有两个重点,一个是缅怀,还有一个是评价。
曾可达曾以少将的身份代表蒋经国来到北平,曾是风光无量的五人小组头目,曾抓过方孟敖,怀疑过梁经纶;曾可以直通南京二号专线,曾试图震慑过方步亭,曾做过私卖三车军粮的壮举,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过往,即便不能写进历史,但至少能刻在他的墓碑上。但在历史的年轮里,他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就连机场自扣扳机的时候,向他奔赴而来的也只有跟了自己几个月的助手,还是那个他打过,最后让建议当教书匠的助手。
面对一块碑还很新,一行字扑面而来的现实,往后的过往或许没有人再来,甚至更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叫曾可达的人存在,而且还是和蒋经国亲密关系的人。方孟韦那句“再高的评价有用吗?”或许有用,至少证明有这么个人,或许没用,因为曾可达听不到了。或许,《吉诃德先生传》真的有方孟敖说的答案,真的会是曾可达短暂悲怆一生的归宿。
读《北平无战事》原著时,每每读到曾可达部分,总会不自觉为他的傻气担忧,又会为他的容忍落泪,还会为他的动摇无奈。不能否认曾可达是一个忠诚正直的人,且不论他的功与过,对与错,但他绝对是一个可靠之人,不然,蒋经国也不会最后保他性命,仍叫他回南京述职。可他还是选择了以最悲壮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怀着无力、失望、覆灭走向了黑暗。
一个坚定要完成誓言,一个对信仰纯粹,一个痛苦挣扎,一个失落覆灭的人,他的生不足重,死亦不足重,却难掩悲壮。只是,细思他的一生,让他慷慨赴死到底是信仰的坍塌,还是从出生起就伴随着的呢?
他的容忍
曾可达来到北平,是带着尚方宝剑的,而且人人都得知的,他代表的就是少壮派建峰同志,关于这一点,他也毫不掩饰,曾经当着五人小组就摇过南京二号专线,震慑过试图和稀泥的银行和民调会代表。
尤其是在他二审崔中石时,他的咄咄逼人和一石二鸟的计策显露于面,虽然这个时候所谓的五人小组已经解散了,但他用崔中石打压方孟敖的方针却依旧在进行着,但就在他觉着火候已经烧起来的时候,却杀出来兄弟情深的方孟韦,这个方家二少爷,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副局长,单刀直入地诘问,让他一下子动怒了。
尤其是听到方孟韦说道:
是不是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就翻履历?要翻大家就一起翻!抗战时你也就是赣南青年军旅部的一个副官,抗战胜利不到三年你就当上了国防部的少将!你是在抗战时期跟日军作战有功劳,还是抗战后跟共军作战有功劳,或者是在后方巩固经济为党国筹钱筹粮有功劳?党国是怎样栽培你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大家心里都有数!曾督察,你一个无尺寸战功的少将如此折腾我大哥这样立有赫赫战功的民族功臣,心里是不是觉得十分痛快?!
面对取下警帽,拔掉配枪,一副破罐子破摔地方孟韦,曾可达的脸色由青转白,牙根紧咬,如果有可能,他真的想撕了方孟韦的脸,这对他不仅仅是赤裸裸的贬低,更是毫不顾忌的打脸,因为他的脸一定意义上就是建峰同志的脸面。
门口端着卡宾枪的士兵以及背后掏出腰枪的军官,都已经严阵以待,只要他下令,即便不能当众枪杀方孟韦,但送军事法庭却足够了。
其实方孟韦说的在不在理是其次,关键是说得很过瘾,只不过这种瘾对于在座的看客徐铁英而已,但对他来说,却是完全打乱了节奏,甚至会打乱建峰同志的节奏,面对看戏或震惊的眼神,此时此刻的曾可达不能掀桌子,更不能像方孟韦一样,上演父子情深、兄弟情深,不计后果的冲冠一怒,他只能忍。
曾可达那通旁若无人般打给方行长的电话,是在缓和,也是在给所有人找台阶,正像崔中石端的“两碗面”一样,他除了是少将督察外,还是一个能代表建峰同志拜访方行长的后生,伸手不打笑脸人,比起一贯强硬态度示人的策略,适时的软和也有不错的效果,至少他能重新抓回主题,方孟韦是意外,而方孟敖才是漩涡的中心。
不过比起这通缓兵的电话来,曾可达与方孟韦的另一次交锋,更能体现他的忍功可见一斑。
终于迎来查北平分行的账目,但查账当天方孟敖却不在,唯有谢培东和方孟敖的两个手下在查,再次被怒气冲冲地方孟韦撞上,又碰巧曾可达打来电话,方孟韦接了电话,上来就是一顿家人问候,打电话的曾可达立马觉察到方孟韦的怒气,他知道这是无端的迁怒,但还是忍了下来,反而比上次的当面诘问更有耐心。
方孟韦的背景,他得罪不起,而且他的焦点在方孟敖是不是共产党上,对于方孟韦这个脾气暴躁,杀出来的程咬金,他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且他深知方孟韦没有双重身份,就是一个正宗的军人,喜恶只因家人,跟党派和贪腐都没关系,所以他能忍。
细思的话就能明白,首先曾可达是贫农出身,忍是与生俱来的;其次是他有任务在身,就会有顾虑,所以对于跟他目的无关的人和事,他都能淡化。最主要的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对于方孟敖是共党的执拗,甚至赶超任务,这种执拗让他忍常人不能忍。
他的短浅
“你好请接建丰同志!王秘书,建丰同志回来了吗?建丰同志好,我是曾可达。”“喂,是可达同志吗?”
无论是原著还是电视剧,对于曾可达爱打专线的癖好都有不少的渲染,其实这一次次的摇电话,不是曾可达没主见没自我,更主要的是他的依赖。
尤其是自从他无论如何也摇不响二号专线时的无奈和紧张,以及后来演变的私自变卖三车军粮的悲壮,可即便是这种找死的行径也没等来心心念念的电话,反倒是去了西山监狱,却发现王蒲忱有建峰同志的专线,当时的一万点暴击,他也知道自己被弃了。
当时有一个特写是,他看到标明“贰”的电话,下意识地想拿起,耳边却想起王蒲忱的“别打了,已经停了”的劝告后,那抚摸电话的深情,真的能听到他心碎的声音。
只不过这里除了明面上曾可达的悲壮,更深层次的却是他的短浅。
他是忠臣,但并非能臣,可以固守家园,却非开疆拓土将才,而退守台湾,就是守家,他有大用,但他自杀了,因为看不到欣欣向荣的新党国,便也不愿顾现在还残存的支离破碎。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死就是他能想到最悲壮最高尚的去所。
最后又重复问方孟敖是不是共产党,只不过是想证明曾经的坚持是对的,给自己一个瞑目的理由罢了。
而王蒲忱始终毕恭毕敬,有敬佩他不惧生死之意,还有就是王蒲忱读懂了保密局未来是少壮派的,曾可达必不会死的深意。
而对于“疑人要用,用人要疑”这条指示,曾可达就完全未能理解,因为他是疑人要疑,用人更要疑,不信任方孟敖,也怀疑梁经纶。
特种刑事法庭判决宣布之后,曾可达致电建丰同志关于对方孟敖特别处理的决定,建丰同志前面说了一堆,最后跟了一句:党国上下,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为私?
这句话很明显是建峰同志对他说得“体己话”,因为无论如何,这句话都不会被搬到台面上说。其实也是告诫他,方孟敖要用,梁经纶也要用,虽然俩人都各有各的问题,但为国这一点,俩人却是可信的。这一点在后来建峰同志电话的“你要保护好方孟敖,也要保护好梁经纶”,就有很明显的体现。
只是可惜啊,曾可达始终不明白建峰同志让他明线反腐,而反共则由暗线王蒲忱做得用意,而他是大包大揽,主次不分,结果就是电话都被他摇不通了,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不仅把方孟敖成功逼到共产党一边,还坑死了队友梁经纶。
他的动摇
纵观整部著作,你就会发现曾可达有一种天然的能力,而且这种能力无人能及,那就是把人逼疯,逼到人人都要跳起来跟他硬刚。
刚来北平没几天,就被方孟韦指着鼻子骂,弄得他自己也是青筋暴起,后来又电话问候家人。更惨的是就连他觉得和自己一边,试图想力压的梁经纶,在谢木兰死后,也跑来跟他大放厥词,甚至发出比他更加悲鸣的力吼。
梁经纶背靠着关闭着的门,对他和徐铁英质问道:
民不聊生,人心丧失,我们国民党到底在干什么?到底在干些什么?
其实,这里有曾可达赌气的成分,因为他从内心已经开始质疑梁经纶了,即便梁经纶是建峰同志高赞的治国之才,但他还是持有怀疑,甚至故意坑害的态度,不去阻拦梁经纶慷慨赴死的言论,让躲在里屋代表蒋总统的陈方听到,其目的就是让梁经纶去死。
后果却是他彻底被建峰同志搁置了,面对方孟敖再次“违飞”的处罚,面对金圆券被“抛尸”街头,他再次成了热火上的蚂蚁,内心却也有一丝窃喜,因为他又有理由抓方孟敖,而且这次甚至有可能掀翻整个方家,只不过,他来不及细想就特意去请示陈方了,无意识中也动摇了自己内心对建峰同志的坚信。
再次接到梦寐以求的电话时,那端却传来了深深的无力感:
“可达,我们失败了。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做些什么。也许铁血救国会、我们国民党、我们国民政府都很快写入历史。我们可能以后没有在一起共事的机会了。回南京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伴随建丰同志平静地叹息的是,曾可达脸部抽搐的痛哭,那带着力挽狂澜的勇气,却挥之不去的心比天高的幻想,比作堂吉柯德最合适不过了。
此时此刻的我脑海中却响起了梁经纶的那句,“我已经说过了,既然我选择了不能再选择,就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曾经踌躇满志的曾可达还劝慰道,“不要再读萨特了,读一读曾文正公文集吧。”只是不曾想,如今痛苦的曾可达,何尝不是也选择了一条不能再选择的路。只不过,终究是他只看到了闪现的彩虹,还是看不穿迷雾遮挡的黑云?
别辩解,一个人的出身就能决定人生路的长短。
曾可达的悲怆来自他的盲目崇拜和眼光短浅上。
盲目崇拜的是他坚信建峰同志能反腐反共成功,能建立一个少壮派的天下,甚至这一认知超越了发起人。对于反腐,可以理解他贫农出身,对掌控财团有天然的仇视,所以内心坚决,但却没弄清财和权相辅相成的关系。更没看清蒋家王朝本身就是依仗孔宋财阀出身的事实,什么蒋中正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鬼话,恐怕只能骗小孩罢了。
而建峰同志之所以能有冒头之时,只不过是“老蒋玩不转了,让儿子这股暗流冲撞一下”罢了,哪会真有什么新气象,谁又会信?这下就尴尬了,上司只是高喊了一个口号,却被下属当了真,不死贫道死道友,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说曾可达是利剑也好,说他是门面也好,既然选择了跟从,就要先跟后从,不是另辟蹊径,更不是自作主张,头撞南墙看起来像壮士兮一去不返,其实又会有几人心疼?或许还要说上一句“不知所谓”,大约才是真的不值!
叔本华说过,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
曾可达并非无欲无求,相反他渴望建功立业,急需展露自己的忠诚,迫切证明自己是对的,只不过这欲望的背后却是无尽的痛苦,因为他的每一次进取,不仅没有离目标更近,相反的是揭露了一个又一个他想象不到,也不愿想象的事实。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又逼走了游子的一出还乡梦,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可烘得干游子的冷泪盈眶?
太阳啊,六龙骖驾的太阳!省得我受这一天天的缓刑,就把五年当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阳啊——神速的金乌——太阳!
让我骑着你每日绕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北京城里的官柳裹上一身秋了罢?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不论这个世界是有多急不可待,曾可达始终不曾成为风景,既不是别人的,也不是自己的,他的死悲壮,但却和出身无不关系。一段经历、一段创伤,都不会是一个人成功或者失败的原因。只不过是人们赋予这段经历和伤害的意义,才会决定最终的人生走向。
曾可达是写不进历史的人物,更是个无人能铭记的人物,他的身上有小人物的可悲,也有看不清世态的短浅,还有一出身就撞不破的壁,或许很多人会选择无知无畏地活着,只有少部分人去选择一枪结束生命。
曾不喜欢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这部以死亡作为主题的小说,看到曾可达的死,却突然明白以死相生才是我们每个人最终想追求的。我们都无法避免孤独、失落、受伤、失去,穷人无法穿越与富人的壁垒,蠢笨之人无法达到聪慧之人的境界,一出生就带来的界限、因体会不到带来的短浅,这些并不可悲,因此才会有世界的万千,死反而是最容易的选择。
抄袭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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