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作家不一定都被写入文学史,但那些以自己的创作,改变了传统的秩序的作家,一定不会被文学史错过。比如我们如数家珍的一些诗人: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李商隐,温庭筠,苏轼,柳永,李清照……
任何一种写作,都会在历史中形成一个接一个的传统。而传统并非铁板一块,传统也在不断地更新自己,否则它将失去生命力。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在某位作家个人才能的引领下,传统的当下状态会被改变,过去的写作也会因此被重新检验,曾经重要的作家可能变得不重要了,曾经被湮没的作家也可能刚刚被发现。
柳永就是这样一位影响了“词”的写作传统的作家。今天的文学史一致肯定他对词的题材和乐调所作的拓展,以及对词的写法和美感带来的改变。与其他改变传统的作家一样,柳永的人生的遭遇也可以理解为写作的宿命,失之于彼而得之于此。
撰文 | 三书
久被误解的“怀才不遇”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自从第一个抒情主体屈原开始,“怀才不遇”就像万金油一样,被随便涂抹在古典诗人们身上。只要一位诗人写到空虚失落,不论是人生的普遍体验,还是某个特殊处境下的感受,都会被条件反射地解读为“怀才不遇”。这种大而无当的阐释几成定式,乃至内化为一种思维的恶习。是不是每个苦闷的诗人都在怀才不遇?什么又叫“怀才不遇”呢?
对于我们现代人,这些问题不难回答。首先要想想,一个诗人怀的是什么才,想遇的又是什么。如果所怀与想遇是两回事,“怀才不遇”就不成立。比如李白怀的是诗才,那么写出好诗,以诗名世,这就是遇,不能把仕途上的失败称为“不遇”,因为仕途上需要的是政才。政才和诗才不同,恐怕越是天才诗人,越不适合仕途。然而古代由于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念的影响,人生观价值观比较单一,一个人读万卷书、能写诗,都不是只为当个诗人,而是要“学而优则仕”。这就混淆了不同的才能,也是“怀才不遇”之所以变成标准阐释的根本原因。
我们来看这首落第词。当时柳永二十四岁,六年前他离开家乡福建武夷山,一路往北,边走边玩,流连苏杭数年,是年进京参加科举考试。他本来信心满怀,视取士如拾芥耳,结果——却落榜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他认为这次失败只是偶然,运气不好罢了。年轻气盛的才子颇觉不服。他自许为龙,只是“未遂风云便”,所以才没有腾飞于天。但他说这是朝廷的损失,“明代暂遗贤”,表面上很委婉,实则在反讽,因为一个明主应该做到“野无遗贤”才对。
不管怎样,现实摆在面前,接下来该怎么办?也没什么办法,除了说句负气话:“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话虽潇洒,说完却是“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世界顿时荒凉。东望西望,还是去“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那里有他的意中人,尚堪寻访。姑且可以“偎红倚翠”,即狎妓,在歌妓中间寻求温暖。这样过一生,也算风流畅快吧。算吗?
“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个“忍”字,终归还是泄露出底气不足。进京赶考之前,柳永流寓苏杭的几年,曾放浪于歌楼酒肆,在歌妓乐工中间颇多相知。烟花巷陌的生活,应该是他真心喜欢的。然而,和那时候的读书人一样,也许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他身上也有一个“他者”。一个陌生的、与自己对立的他者。浅斟低唱我所欲也,功名亦我所欲也,如今只能舍彼而取此了。
事实上,柳永并没有也不可能从此便放弃科举,他后来还考了很多次,然而屡试不中,直到五十岁才终于考中。考中后,他流宦四方,任各种下级官吏,人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因科举失意及后来仕途受阻,使他一心填词,反倒成就了他在词史上的地位。遇或不遇,得还是失,这本来就不是个问题。
给我们幸福的往往不是原先想的那个人,成就我们的也可能不是坚持在走的那条路。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在其名作《未选择的路》中说,树林中有两条路,他选了其中的一条,而错过另一条,这使得路上的风景全然不同。鲁迅先生也说过,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走的人多了,路便开始吃人。与其说我们选择了路,不如说路选择了我们。一个人会走什么样的路,往往是注定的,要么被社会选择,要么被个性或命运选择。而更深层的体验还有,人要么同时走在两条路上,要么并未走在任何路上,也就是说,人可以从他的生活里原地失踪。
文伯仁《金陵十八景之牛首山》
悲秋是一种慢审美
柳永现存词两百多首,其中多写市井歌妓与羁旅行役,而歌词中故事的布景多在秋天,多在薄暮,多在雨后。此或出于性情,亦由于调长拍缓的慢词,尤宜传达清秋暮雨的绵长感。
《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
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
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
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
败荷零落,衰杨掩映,
岸边两两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这首词给人直观的感觉是篇幅长,不仅字数多,念起来气息也拉得很长,以至不知该从哪里分行。比如上片从“渡万壑千岩”开始,直到“更闻商旅相呼”,一脉贯下,简直没有换气的余地。
柳永之前,五代北宋词以小令为主。“小”即字数少,“令”是曲破中节奏明快的一截。由此就不难理解,小令的抒情性为什么很强,不论字数还是曲调风格,都不容许拖沓。柳永也写小令,但性情和天赋使他偏爱曲折婉转和复杂缠绵的表现形式。既然这种曲调很少,那么他就自己来创造。
慢词之慢即曼,“长”的意思。相对于小令,慢词的曲调变长,字句相应跟着增加,曲子的节奏也放慢,抒情更为曲折多于变化,也更适合铺叙渲染。宋词在元代渐渐式微,今天我们听不到当时的慢词曲调,但从《乐记》的描述可知,“慢”的乐感是“宫、商、角、徵、羽,五音皆乱,迭相陵”,有点靡靡之音的况味。
和《诗经》一样,五代北宋词(苏轼以前配乐演唱),失去了音乐,只留下单薄的歌词,实在是可惜。我们只能读着歌词,对其乐曲作渺远的想象。所幸这些歌词都是好诗,因此经受住了其所依赖的音乐主体的丧失。
《夜半乐》原是唐教坊曲名,古乐至宋已不存。柳永精于音律,喜欢自创新曲,或借旧时曲名另倚新声,此首“冻云黯淡天气”遂成《夜半乐》之正体。
读其文本,如读一篇旅途随笔。首片纯用白描,诗人乘扁舟离开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可见行旅的艰难。此时更闻商旅相呼,并见他们“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商旅们互相结伴,长年在水上贸易往来,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在诗人看来,他们是快乐的,片帆是轻盈的,画鹢也像在飞,翩翩然过了南浦。
相形之下,他的扁舟寒酸而孤单。黯然伤神中,望见远处酒旆闪闪。这就转到第二片,仍以白描写途中见闻。“一簇烟村,数行霜树”,走了大半天,终于望见了人烟。此时太阳快要落山,渔人扣舷而歌,缓缓归去,这一幕对倦行的旅人就是幸福。败荷零落,衰杨掩映,枯索的秋景渲染着旅途的凄凉。
“岸上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这个情景很明丽,也瞬间触发了诗人的心事。“到此因念”开启了怀想和怅望,诗人自叹不该轻易就抛开绣阁,而流浪在水上荒野的地方。岁之将暮,归期多阻,神京路杳,此时心事更说与何人道?!
柳永作为一个编曲填词的流行音乐人,在歌妓中有很多知音,很受歌妓们的爱慕。群妓葬柳七之类的佳话不必再八卦,要点是他在词中如何书写这种感情。从很多词来看,歌妓们只是他失意时用来疗伤的温柔乡,他钟情的也不是某个具体的对象,而是她们这一类赋予他价值感的人。或许因此,柳永写不出深刻的爱情,纵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抑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类名句总觉多少有些轻薄,一个真正深情的人不会说得这样露骨。
文伯仁《金陵十八景之燕子矶》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柳永的词当时流行于市井,以至“凡饮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而喜欢雅词的士大夫将其鄙视为“尘下”。此乃当时的文艺品位问题,不必妄加臧否。即使今天,我们也会看一个人读什么书听什么歌,从而对此人或明或暗地做出品位高下的判断。文人词自晚唐五代以来,非常唯美典雅,即便如此,填词仍不能作为正业,只能算个“诗余”,何况像柳永这样大量以俚语俗语入词,且内容的确涉嫌“尘下”的。
被晏殊宰相嘲笑过的《定风波》一词,可谓“尘下”的代表作。
《定风波》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此词是柳永大量使用俗语俚语的典范,比如“无那”、“无个”、“恁么”等,句子都是口语,语气热烈泼辣。同为传统的闺怨,这位思妇却不静穆,她浑身冒出呛人的烟火气。
此词显然为青楼女子而作。使用活泼的口语,一为帖和歌者的身份,二来也为增加演唱时的娱乐效果。这与贵族筵席上,自家声伎所唱的华美典雅之词,自然有天壤之别。
为人开明心胸豁达也是填词大手笔的晏殊宰相,尤其点出“针线闲拈伴伊坐”这句,以斥责奚落柳永竟然敢说他们都是一样的填词。暂且不论词品的高下,单就这句话描绘的生活,一个男人如果梦想这样生活,即使放在几十年前,又能被多少人认可?古代男子在二十岁的成年礼上,要象征性地朝四个方向各射一箭,意为“好男儿志在四方”。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在过去向来被认为没出息、窝囊废,更何况“伊”还是个倡家女呢。
柳永自己不敢承认,而是借助歌妓之口,说出了他想过的生活,这句话其实就是“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在他看来,年少时无谓的分离和奔波,才是虚度光阴。这句话在今天的语境里,大概会被欣赏,甚至被推为爱情至上。
最后一个问题:柳永创慢词写俗语,就一定是今人所谓的“俗”吗?如果翻开《乐章集》,稍加浏览就会发现,他的大量词作在今天看来实在很“雅”。雅与俗,只是当时填词审美的差异。抛开趣味上的选择,柳永对词的革新意义更为重要,这才是他被文学史记住的原因。
如今世俗好以“流行度”作为评判标准,柳永的“俗”被过度拔高,并以他如何赢得众妓之爱慕来证明他的成就。这都是不知所谓的评价。对一个诗人不恰当的推崇,可能比对他公允的批评,会造成更具毁灭性的否定。如果是他的“俗”赢取了大众,那么只能说明人类文化的悲哀,真的在于高雅的失传而流俗的易传。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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