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道是:关夫子爱说“过五关、斩六将”,不愿提“夜走麦城”。不论谁,必然都爱谈顺心事。拿我来说:50年代说起我们创成的曲剧来,眉飞色舞;如今来谈,总像一碗精白的米饭里混进沙子,心里有些堵得慌。其原因就在于那时侯曲剧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眼下,颇有日落西山之感。在当前传统戏曲普遍遭受噩运之时,曲剧这个后生之辈的不佳处境,也超过了老大哥。但是,该说咱们还得说。
魏喜奎
一、筱老板教我演京剧我生在曲艺之家,父亲唱乐亭大鼓,可我却并不喜欢鼓曲的演唱形式,认为总站在台上不动地方,显得呆板。我很小时住在唐山,有机会看皮影戏,觉得皮影戏比鼓曲活泛,那时就打定主意:将来就去演皮影戏。后来离开唐山,还是学了乐亭大鼓。到北京又改唱唐山大鼓。尽管唱出来点儿小名气,可是还没有打消演戏的愿望。
曲艺界祖师爷周庄王的生日,是农历4月28日。每逢这一天,曲艺公会就要组织名角儿联合演出,以示庆祝。我正式登台演出的第二年,曲艺公会会长、单弦名演员曹宝禄决定:名角儿联合演出的大轴,反串一出京剧喜剧《打面缸》。他饰张才,相声名演员高德明、绪德贵和汤金城,分饰大老爷、王书吏和四老爷。选中我扮周腊梅。我可太高兴了。只是我没有化妆登台演出过,又不会演这个角色。曹先生和京剧名旦于连泉先生关系很好,就把我带到于先生家里去问艺。
于先生艺名筱翠花,官称“筱老板”。当时已是红极一时、鼎鼎大名的好角儿,对我这样一个刚刚十四、五岁的小“棒锤”,竟然热情指点。告诉我怎么作手势,怎么走台步儿,演周腊梅这个人物要注意什么。还告诉我:“台步要走得好,回去得多练。练的时候两腿并拢,在两腿并拢处夹张薄纸。走起来只能把纸磨碎,不能让纸掉下来。还得在脑顶上放一碗水,练跑圆场,跑起来水不能往外溅。
到我演《打面缸》的时候,筱老板竟然来到三庆戏院看我们的戏,还到后台给我指点。我非常感动,心想:即使是拜了师的弟子,师父也无非如此对待了吧!可以说:这位前辈是我演京剧的开蒙老师了。
二、荀大师为我说身段皆因我渴望演戏,演了一次《打面缸》,没出事故,而且有了点儿经验,就更有兴趣。解放前的一段时间,我来往于北京、天津演唱。在天津时,正值相声名家常宝堃(艺名小蘑菇)成立的兄弟剧团以演文明戏为大轴,我高兴地应邀参加他们演的《枪毙刘汉臣》等戏。这属于话剧形式,比京剧容易掌握。后来还在过大年之前的反串演出中,与相声名家马三立、郭荣启、梅花鼓王金万昌等合演京剧《法门寺》。他们分饰贾桂、赵廉、刘瑾,我扮宋巧姣。虽属京剧形式,但是也加进了鼓曲,无非逗观众一笑而己。
自从1957年排演《杨乃武与小白菜》,周总理看过后指出:“应该学习清代礼法,吸收戏曲身段。”同时我们也还要排演一些古装戏。于是便开始向京剧、昆曲名家学习表演。当时我们几个主演一同拜访荀慧生先生和白云生先生,请求教导。
1960年荀慧生为小演员进行艺术指导
我向荀先生求教很多,经常到先生家里学习。荀先生也和过去的筱老板一样,非常热情。我每次去,不论他多么忙,总要挤出时间教我身段、步法。告诉我属于青衣角色和属于花旦角色的不同表演方法,得从眼神的使用上就区别出来。还总是给我作示范。
遇到他稍有空闲,就从理论上分析。经常嘱咐我:演戏切忌油和流。无论演多么熟的戏,都得当生戏表演,才能演得动人。用他的话说就是:“切记三分生,演戏必成功”。
三、马团长给我当导演北京西单牌楼十字路口以西,原有两条街。靠南的为根子街,靠北的为旧刑部街。为了发展我们的曲剧,容纳日益增多的观众,彭真市长亲自安排曲剧从前门小剧场迁入旧刑部街路北的西单剧场。这里正巧与马连良先生的住家斜对门。从此这位艺术大师便成为我们的常客。
马先生是当时北京京剧团团长。由于主演多,他并不每晚演出。可我们却是每晚有戏。马先生晚上有时间就过来,先到后台和我们闲谈,到了开演的时候,就进入前台看戏。看过戏再回到后台来,经常把我们当晚演出的优缺点一一指出。马先生每天早晨到街上散步之后路经剧场,也要进来看看。上午的时间比较充裕,如不赶上我们紧张的排练,这段时间便成了他给我们上表演课和加工戏的宝贵时刻了。
有一次马先生看过《杨乃武与小白菜》,跟扮演杨乃武的李宝岩说:“你在公堂上受刑后的脚步,可以借鉴一下京剧《四进士》里宋士杰受刑后的脚步。”随说立刻做出示范动作,使得李宝岩再演时大有改进。
我在《王老虎抢亲》中扮小姐王秀英,当听说公子周文斌要另娶时,有一惊。我是把水袖直接抖出去。对此,马先生指出:“应该先把水袖抽回来,再抖出去。这样情绪表演得更鲜明,也增加美感”。这出戏里我原来穿粉红色服装用一个色调相近的云肩。马先生说:“太靠色了。应该在云肩上绣出鲜明的花饰。能把人物抬高一截儿。”
在《啼笑因缘》中,我扮的沈凤喜,被困在军阀刘将军家里,看到恋人樊家树托人带来的信,心情极度悲伤。这里原来只有一哭了之。马先生建议:“得加一段发抒内心感情的唱。”我都照办了,果然增强了效果。我们跟马先生说:“您出的主意都挺好,往后我们聘请您当我们的导演吧!”
曲剧《杨乃武与小白菜》剧组合影
当时我们曲剧上座极好,每当预售戏票时,购票人的队伍能长达一里多地。马先生跟我们说:“后生可畏呀!往后我不能再给你们出好主意了,照这样你们这年轻的小妹妹,可要压倒老大哥啦!”
四、李先生让我学“造魔”编戏的人得会“造魔”。李万春先生,就善于“造魔”。我十几岁在天津演唱的时候,打算把传统段《白猿偷桃》加工一下,因为这个段子唱出来显得温。听说李先生演的《八仙斗白猿》很有意思,就去看这出,打算捋些“叶子”。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李先生,他开头就说出“造魔”的道理。不过他一再强调:“这个‘魔’可不能随便造,得能够自圆其说”。
我和李先生接触的更大收获是:提高了画国画的水平。尽管我爱好国画,也曾先后得过齐白石、李苦禅二位大画师的指点,毕竟由于水平悬殊和行业不同,不能多所接触。李先生的国画,得过张大千等大画师真传,办过个人画展。我们同是演员,“文革”之后,又同住在一个单元楼成为近邻。每逢到他家里串门,遇到他作画,就也让我一同画上两幅。每有外界邀他笔会的时候,他常是推荐对方邀我同去。一来二去,我作画的机会增多了,也见到不少画界名家,并且一同作画,在技法上大有提高。
魏喜奎与李万春
早年,齐白石老先生就曾跟我说:“演员应当学画。艺术是相通的,学画对演戏有好处。”我当时似懂非懂,如今体会到这话的道理。的确,画的色调与布局,与舞台上的色彩与调度大有联系。
五、我还有两位好姐妹我从步入戏曲界至今,交了般上般下的三个好朋友:评剧界的是小白玉霜(李再雯)、京剧界的则是吴素秋、关肃霜二位。
吴素秋大姐长我几岁,是我13岁在北京开明戏院(如今珠市口电影院)楼上的屋顶花园演唱时认识的。当时她常在楼下的剧场演戏。我们彼此观摩,成为知心朋友。新中国建立后,我们一同被选入北京市妇女联合会后来共同负责北京市戏曲界妇女联谊会工作。直到去年,我们还都是北京市政协的常务委员。50多年来我们来往非常密切,一直互相关心。近些年又成为我的画友,不断一同作画。她对我艺术上的影响和帮助,已是不言而喻的事了。
魏喜奎与吴素秋
关肃霜小我几岁,管我叫大姐。我们是在1957年二同到莫斯科参加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时认识的。彼此热爱对方的艺术,由此结为知己。回国以后,尽管她在昆明,我在北京,南北相距三千多公里,平时不易见到。但是,我们的心总在一起,只要见面,亲如手足。相约合作演出,1986年实现了一次。只不过她演《连环套·拜山》,我为她报幕。后来约定去年正式合作一次,不想她来京前半个月,竟自撒手而去。
我们的艺术事业,无论京剧、曲剧都是每况愈下,如同“王小儿过年”。我只有大声疾呼:“不要把戏曲剧团都搞垮了,把戏曲剧场都拆除了;不要当扼杀民族艺术的罪人!”
录自 《中国京剧》1993年第4期
作者 魏喜奎(1926-199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