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御烦”二字,偶然得之于《四书章句集注》。北宋中期哲学家范祖禹注《论语》为政篇,曰:“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当“御烦”跳入眼帘时,我心咯噔一下,心弦被拨动了。感谢范氏,赐我箴言。烦恼是一匹野马,需要驾御,是为“御烦”。而范氏一族,我目力所及,有两位是“御烦”高手,一位是范敬宜,一位是范惠德。前者是新闻界翘楚,后者是偏安一隅的书写者。我多年自诩为范敬宜先生私淑弟子,而幸运又得范惠德先生亲受。

范敬宜先生是“御烦”典范。1992年5月,江苏宜兴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活动,社会学家费孝通说:“我们的土地耕种了5000年,没有遭到破坏。我们能不能再给子孙后代5000年这样的环境?”范敬宜先生听后,觉得有必要将费孝通先生的观点公之于众,遂于当晚10点命笔,一直写到了次日凌晨5点多,先后换了7个导语。最后写成《再给后代5000年》这篇不足500字的消息,当时他是经济日报总编辑,已经61岁了。

作为新闻界领导,烦心事,烦恼事,烦琐事,太多太多了,可是为了一个简讯,竟然改了7个小时。这不是“御烦”典范,又是什么呢?

范惠德先生也是“御烦”的典范,无论当小学、初中、高中教师,还是做公务员,都兢兢业业,孜孜矻矻,但不放弃文学梦,退休后,准备大半生,苦心三年多,几易其稿,一笔一画,写出140万字的长篇小说《孪生梦》,获得了“山东文艺精品工程奖”。鲁迅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范老师呢,为写长篇,却喝了一千多杯咖啡。喝咖啡不是为了生活情趣,而是为了提神。他说,“那些日子凌晨三时左右,按时起身,洗漱完毕,咖啡一杯,就挥毫疾书,钻进崮山脚下黄水河边候旨庄的庄稼人群里,与他们一起过日子:一块儿上山下泊种庄稼,一块儿吃喝拉撒睡;一块儿喜,一块儿悲;一块儿做好人,一块儿当孬种;一块儿救人,一块儿杀人;一块儿真,一块儿假;一块儿善,一块儿恶;一块儿美,一块儿丑……”范先生的书房叫“不烦斋”,“御烦”,方不烦也。

范老头捂脸(御烦的范老头)(1)

范惠德为农民立传,功德无量。“御烦”,得有御的本事,这本事来自哪里?来自人的本性,德性。作家艺术家拼到最后是拼什么?拼的是人格。范惠德先生从事教育凡二十五载,可谓诲人不倦。我看到他有个老学生回忆,有一次,范老师任教的八一级二班,男生宿舍连续丢失饭票。范老师暗中观察,发现系一学生所为。这名学生兄妹多,母亲长年有病,家庭困难。范老师拿出自己的工资,给这学生买饭票,买鞋买衣服。这名学生此后再没有拿过同学们的钱物,却也始终没有坦白自己的偷窃行为,但范老师并不着急。经过半年的资助,学生终于主动找到范老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范老师没有公开这件事,只是勉励学生记住教训,好好读书,考个理想的学校。时隔多年,这名考上大学的学生工作后,每年都要到学校看望老师。他说,是范老师教会了他怎么做人。

范老师的故事,让我想起了雨果《悲惨世界》中的米里哀主教,敢于收留握有囚犯身份证明的冉·阿让,没有丝毫犹豫、怀疑和不安,对待他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的猜忌和鄙视、蔑视。更感人的是,在知道冉·阿让偷了银餐具被抓后,非但不怪罪,反而把银烛台也给了他。“你再也不属于魔鬼……用这些银器,我已买回了你的灵魂。”在这里,米里哀主教是仁爱的化身,也是“御烦”的典范。有大爱,才能“御烦”,年轻人错了,你就耐心等待,等待他反思,等待他成熟。等待不就是“御烦”吗?

范敬宜有篇随笔叫《人过七十学说话》,其中有言:“人到晚年,万事休歇,不免俯仰平生,总结得失,这时忽然感悟:尽管在报海沉浮了几十年,其实还没有怎么学会说话。所谓没有怎么学会说话,并非说自己说的话让人听不懂,而是把光阴花在学套话、官话、空话上太多,而群众要听的、愿听的、爱听的话却越来越说不利落,很少能说出可以说到群众心坎上的那种话。”为了“学听话”,范敬宜坚持把接触基层、深入调查放在头一位。要让群众喜欢,就得向群众学语言。他举了一个例子,说他喜欢“凑热闹”,就连街头吵架,也不放过。他的孩子不理解:“吵架有啥看头?”范敬宜说:“其实,我看吵架是为了学听话、学说话。不是吗?吵架双方一进入角色,表情丰富,激情迸发,绝没有什么空话、套话,更没有什么‘因为’、‘所以’。比如骂对方‘你混账’,绝不会骂‘你基本混账’。群众的语言,生动活泼,对我们写新闻,尤其写评论,很有借鉴意义。”年愈老,而御烦心愈自觉,愈坚定。

无独有偶,范惠德老师也年逾七旬,依然笔耕不辍,心态像个小伙子,跟他聊天,那思想的火花随时迸溅,他像一团火。由范敬宜、范惠德的“金色晚年”,我想到了臧克家晚年的诗句:“自沐朝晖意葱茏,休凭白发便呼翁;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活到老,学到老的老头,都是“御烦”的好老头。

“御烦”乃有大收获,范祖禹除随司马光参预编撰《资治通鉴》外,还独自撰有《唐鉴》十二卷,《帝学》八卷,《仁皇政典》六卷。特别是《唐鉴》十二卷,“深明唐三百年治乱,学者尊之,目为‘唐鉴公’。”在注释孔子“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时,范祖禹透露出自己的“御烦”术:“颜子闻夫子之言,而心解力行。造次颠沛未尝违之。如万物得时雨之润,发荣滋长,何有于惰。此群弟子所不及也。”敬慕前贤,见贤思齐。范敬宜如是,范惠德如是,逄家小子争取也如是吧。

壹点号老逄家自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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