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妖怪”以前，我们先来唠叨几句题外话。
《西游记》的作者，可不一定是那个叫“吴承恩”的明代书生。书上之所以这么印，只是权宜而已。怪只怪如今流行的《西游记》严格来说，应该叫“百回本”《西游记》，连作者姓甚名谁都语焉不详。它究竟出自何人之笔，学界至今没有定论。
与现代小说完全不同的是，明代的通俗小说，往往源于话本、口头传说和戏剧。从开始流传，到写定成书，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就好比一块石头，你凿一锤我劈一斧，慢慢成了雕像，并非一次冲压成型，也很难说谁才是主要作者。《西游记》正是这样一部世代累积型的作品。以唐僧取经的故事为题材，并定名为《西游记》的书，其实早在元代就出现了，此后不停地演化、增删。我们今天看到的《西游记》，最早的版本是明中晚期的世德堂本。但是，在明初期的《永乐大典》里，就已经收录了当时流行的《西游记》的一段“梦斩泾河龙”，内容和今天“百回本”《西游记》差别不大。
一言以概之，从宋到明，有无数个民间作家共同完成了《西游记》的创作。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不难理解，《西游记》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也是被作家们陆续“插播”进来，或在原有基础上加以改造的。这些插入和改造，都有背后的原因。一部《西游记》的演化史，也是妖怪们的演化史。这就像一个开了几十年的大公司一样，员工们有些是老资格，有的是新生代；有些人学文科，有的人则是理工科出身。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任务。
以前我们划分妖怪，一般就是两类：有背景的和野生散养的。有背景的都被孙悟空找来神仙主人领回去了；没有背景的，其实都没什么好下场。
今天我们就来给这些没什么背景的妖怪分分类，也看看它们的出现都是什么时代的故事产物。
不能完全化形的喽啰老妖怪《西游记》里有几个妖怪“资格很老”，可谓妖怪里的活化石，比如黄风山黄风怪手下的小妖——虎先锋。
黄风山，在元末明初人杨景贤写的早期西游故事《西游记杂剧》里也出现过。镇山大王叫“银额将军”，虽然没说他是什么成精，但从名号和上场时的唱词“银额金睛锦毛遮，黑雾黄云罩涧斜”来看，应当是个老虎精。有意思的是，造化不仅弄人，也弄妖。在后来的“百回本”《西游记》里，鼠精黄风怪一上场，老虎反而沦落到要给他当先锋的地步。
这位虎先锋最大的特点，是法术很原始，我们来看他在书中的第一次出场：
那只虎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抡起，抠住自家的眼膛，往下一抓，滑刺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
虎先锋战败后逃走，孙行者、猪八戒二人赶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着眼腔，剥下皮来，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
判断一个妖怪处在进化的低级阶段还是高级阶段，第一要看他会不会变化人形，第二看他变化人形的时间，第三是看他会不会念咒。《西游记》里的妖怪大多比较高级，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遇到虎先锋之前，唐僧师徒曾在一户农家借宿。老农害怕孙悟空的长相，悟空说：“倘若府上有什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
这里的“丢砖打瓦，锅叫门开”就是最原始的“妖怪”，他们顶多刚进化成“动物”——会动的物。黄风山的虎先锋较之级别更高一些，不过也不会“掐诀念咒”。
我们注意到，虎先锋变化人形，得扒下一层皮。宋元时期的早期西游故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写到猴行者与玄奘法师路遇变作妇人的白虎精，妇人被猴行者识破，“张口大叫一声，忽然面皮裂皱，露爪张牙”。变身招数与虎先锋如出一辙。类似情节还出现在宋朝初年编纂的短篇小说集《太平广记》里：
晋朝豫章郡的小官易拔，趁轮岗间隙回了家，上司派人去催他上班，一看，易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来人说：你赶紧上班去，头儿都等急了。易拔听了，半天没言语，忽然把脸伸过来，幽幽地说：“你看我的脸啊。”这人抬头一瞧，只见易拔眼角渐渐裂开，一道道裂纹逐渐在他脸上蔓延，泛出可怕的黄斑色。来人大叫一声，吓昏在地。易拔也化作三足大虎，从此窜入山林。
剥皮变身，是宋代以前的动物故事常写常新的题材。不惟老虎，就连乌鸦也有这种本事同样收录于《太平广记》的（乌君山》一节。一家子乌鸦精就靠穿上乌鸦皮变身。平时不用了，乌鸦皮就像晒衣服似的，被一件件挂在衣撑上。
妖怪们学会念咒，是宋代以后的事了。虎先锋显然并未进化到这个阶段，他穿上皮就变老虎，抠下来就变人形，只能这样枢来抠去，没有别的招数。用一句话形容，就是“衣冠简补古风存”。
作为一部世代积累的著作，《西游记》的作者群中，当然会有人对民间故事尤其熟稔，将传统的“野兽成精”的题材拿为己用，是自然而然的选择。这位虎先锋正是从民间散事进入宗教故事的代表。他自身能力遇到了天花板，历代作者很难在他身上找到进一步发挥的余地——那些血津津的剥皮变身的故事，草台班子演演是可以的。但有文化的士人，就未必喜欢这种粗糙简单的妖怪。
江山代有妖怪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的虎先锋，其实已经被时代抛弃了。正因如此，老虎精才从黄风山山大王的位子上被“撤职降级”，在后人笔下，成了老鼠精黄风怪的“小跟班”。
会高强法术的妖怪主力军相比虎先锋，黄风怪可就高级多了。他最擅长的法术，叫“三昧神风”。只消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便会刮起一阵黄风，“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
86版西游记 老鼠精黄风怪
黄风怪的看家本事“三昧神风”，其实来源于佛经中所谓的“内风”和“风三昧”。修行禅定的人，很可能因为几种外因发狂，一是乱声，二是恶名，三是利养，四是外风，五是内风。这些因素，能导致修行者进人各种可怕的幻境，比如身陷山绕、身化水流、身被火烧、身遭风吹，即地、水、火、风四种“三昧”。若是进人了“风三昧”，会看见自己变作了一条九头龙，每个龙头都有九百个耳朵，无数张嘴。这九头龙身上的毛孔、耳朵和嘴里，都像巨大的山谷一样，吹出剧烈的风。碰到这种情况，必须赶紧用专门的方法救治。《大正藏》第十五册收录有一部《治禅病秘要法》，乃是北凉安阳侯沮渠京声所译，记载了入“风三昧”时的救治方法：
当教行者，自观己身，作金刚座，从于四面，想四金刚轮，以持此风，金轮复生七金刚华，华上化佛，手捉澡灌，澡灌中，有一六头龙，动身吸风，今十方风恬静不动，尔时行者，复见七佛，四大声闻，重为解说七觉支，渐入八圣道分（是名治风大法也）。
既然禅定中有风魔作怪，自然就有定风的办法。刚才这段，正是用想象金刚座、六头龙以及佛、声闻弟子说法，来实施救治。《西游记》里。孙悟空到小须弥山请来灵吉菩萨，菩萨见了黄风怪后，“将宝仗丢将下来。不知念了些甚么咒语，却是一条人爪金龙，拨喇的抡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治禅病秘要法》里的六头龙，毋宁说就是灵吉菩萨飞龙杖的原型。
张纪中版西游记 孙悟空求助有飞龙杖的灵吉菩萨
金刚座又叫“须弥座”，佛经里有“譬如须弥山，四方风吹所不能动。如是种种相。是名精进波罗蜜”的说法，所以，能定风的灵吉菩萨，被作者安排住进了小须弥山。
众所周知，《西游记》的原型，是唐代玄奘法师到印度求学的真实历史，而最早出现的一批取经故事，则由宗教人士创作而成，出于宣扬佛法的目的，基本都在寺院里演唱。这种目的性直接影响到《西游记》对妖怪的具体设定。黄风怪的高精尖技术“三昧神风”，显然就吸纳了佛教里关于禅定的知识。
到了元明之际，全真教又开始利用《西游记》宣传教义，于是很多故事被改造得具有了道教的色彩。比如红孩儿，原本来自于佛经里的鬼子母故事，孙悟空在这一劫凭白无故被红孩儿火烧一回，都是因为道教人士要借此讲内丹术的“邪火”一炼内丹时一种出偏的状态。所以我们看到，这一回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句子：“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脾土生金金化水，水能生木彻通灵。生生化化皆因火，火遍长空万物荣。妖邪久悟呼三昧，永镇西方第一名”。这些其实都是道教内丹术的术语。
86版西游记 红孩儿
黄风怪、红孩儿、车迟国三位大仙、白骨精……在这些妖怪的背后，都能找到佛教或道教的元素。他们构成了《西游记》妖怪队伍的主力。
86版车迟国 虎力大仙 鹿力大仙 羊力大仙
86版 白骨精
吟诗作对的文化妖86版《西游记》导演杨洁，曾经表示剧中最高雅最文艺的一场戏，就是《荆棘岭木仙庵》了，讲的是四个树精、杏仙和唐僧吟诗作对的故事。
四个树精自称“十八公” “孤直公” “凌空子”和“拂云叟”。四人将唐僧摄到“木仙庵”，孙悟空最后揭开谜底：十八公是松树精，孤直公是柏树精，凌空子是桧树精，梯云叟是竹子精。单就这四个名字，都透着浓浓的学问。
大家是不是只记得里面的杏仙，她的名字就是杏仙。
“十八公”的典故，出自《艺文类聚》中晋人张勃的《吴录》。三国时吴人丁固梦见肚子上长出一株松树，对人说：“松字可拆为‘十八公'三字。过十八年我应当被封为公。”后来果然做了三公之一的司徒。松树精十八公又号"劲节”，南朝梁的范云作有《咏寒松》一诗：“凌风识劲节，负霜知真心。”
“孤直公”之名则出自李白的《古风三十二首》：“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桧树精号“凌空子”，是因苏轼曾作《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云未要奇。”
杜甫的《严郑公宅同咏竹》，有“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之语，因而竹精号“拂云叟”。
在描写这几个妖怪时，《西游记》的作者用了一种特殊的手法，术语叫“谐隐故事”。这种故事有一定套路：先设计一个情节，让妖怪出现，他们会通过形象、语言暗示自己的本相，到最后（如天明）真相大白。读者边看边猜测妖怪的来历，获得一种逐渐揭秘的快感。这类妖怪进入《西游记》，谈不上有什么目的性，主要是在紧张的过关打怪的过程中，增加作品的趣味，相当于一种调节。这种套路，从《太平广记》一路下来，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既好学也好编，是当时作家们惯用的手法。
理论派的妖精青龙山玄英洞里有三个妖怪：辟寒大王、辟暑大王和辟尘大王，他们是修行多年的犀牛精。读到这一回，我们会觉察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三个犀牛精没什么特别的本事，也没什么特别厉害的法宝，武艺高强的孙悟空居然打不过，最后还得找太白金星解围。金星说：“若要拿他，只是四木禽星见面就伏。”四木禽星，指的是二十八宿里的井木犴、角木蛟、奎木狼和斗木獬。这四位是孙悟空的老相识，当年大闹天宫时，压根不是他的对手，为何现在居然能拿下孙大圣都搞不定的妖精？
辟寒大王 辟暑大王 辟尘大王
四木禽星
原来，这个故事逻辑是根据“演禽术”而设计的。
演禽术是用阴阳五行及二十八种动物，与天上的二十八宿配生出二十八个名字。动物可以统称“禽”。天上二十八宿分为东西南北，每一方七个，这七个和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以及七种动物相配。例如《西游记》里比较有名的
井木犴：井是南方朱鸟七宿的第一个，木是七曜之一，犴是一种动物。
昴日鸡：昴是西方白虎七宿的第四个，日是七曜之一，鸡是一种动物。
昴日星君
亢金龙：亢是东方苍龙七宿的第二个，金是七曜之一，龙是一种动物。
亢金龙
室火猪：室是北方玄武七宿的第六个，火是七曜之一，猪是一种动物。
……
如此，将二十八种动物分为四组，再和七曜、二十八宿相配，就可以配出二十八个名字。将这二十八宿通过一定的规则，来配年月日时。不同的年月日时，又预示着不同的吉凶。
二十八宿里有牛宿，是北方“斗牛女虚危室壁”中的第二位。《西游记》正是用三个犀牛比作牛宿。而井宿、角宿、奎宿、斗宿也有演禽术给配的名字一井木犴、角木蛟、奎木狼和斗木獬。其中，奎木狼与牛宿不合。佚名《演禽通纂》载：“牛角合宫，宗亲丧魄”，“牛见狼惊”。明人池本理的《禽星易见·禽星吞啖》也称：“角亢吞危并食牛。”换句话说，角、亢二宿克制危、牛二宿。《禽星易见·高禽》又说：“井木犴伏一切山水禽”，“角木蛟伏一切水禽并飞禽”，“奎木狼伏一切山禽”。犀牛属山禽，又能行水。故受四木禽星降伏。
孙悟空见到四木禽星时，其中三个说：“若果是犀牛成精，不须我们，只消井宿去罢。他能上山吃虎，下海擒犀。”这句话就直接化用的《禽星易见》：“井禽在天号天威星，其状如虎，二十八宿之主，禽星之王也。上山吞虎豹，下水食蛟龙。”
角木蛟
斗木獬
老版以及续集的奎木狼 也是宝象国的黄袍怪
掳劫宝象国百花公主的黄袍怪真实身份是奎木狼
今天，我们对这些理论已经不熟悉了，但明代人是熟悉的，作者根据这一套理论，设计出三个犀牛和四木禽星来，一方面是对演禽术知识的一种普及，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作品的质感。
类似的例子还有隐雾山的豹子精。此妖擅长的喷雾之法，是根据《列女传·陶答子妻》设计出来的：
妾闻南山有玄豹，隐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犬彘不择食以肥其身，生而须死耳。
南山大王 豹子精
这一段解释了豹子精为何自称“南山大王”，又为何居于隐雾山。他除了会喷雾，还会用分瓣梅花计迷惑人，没有什么太强的本领。
以上这些故事出现得最晚，只见于明朝中晚期的世德堂本，在早期的西游故事里是看不到的。犀牛精之流，可说是《西游记》的新生力量，是明代作者新创出来的妖怪。这种妖怪是不是有市场，还得经过长时间的检验。从世德堂本之后几百年的流传来看，此类故事似乎一直处于第二梯队，既不大行其道，也不至被人彻底忘记。这大概说明，理论性太强的妖怪们，“专业”有点冷门，不具备广泛的接受度。
妖怪为何爱吃唐僧肉我们看西游记，一直会有个疑问，到底是谁传言说，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西游记里面80%的妖怪都想吃唐僧肉。
妖怪喜欢吃人，这一点没有问题——所有的民间故事都这么写。但妖怪喜欢吃唐僧肉，目的是长生不老，这就奇怪了。这在本士道教和民间救事中，是找不到原型的。
我们知道，《西游记》的成书，产生于元明之际（这里指的不是世德堂本《西游记》，《永乐大典》里引的《西游记》，就已经具备了今天的大致规模）。而随着元代版图的扩张，异域文化大量涌人，密宗佛教也对《西游记》的撰写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影响。
吃人肉可以长生不老，在密宗是有根据的。唐人善无畏翻译的《大佛顶广聚陀罗尼经》卷二载：
又法，入尸陀林，即取新死人未烂坏者，将来作坛……将尸安置坛中，以白绢覆身，头东向，取前膏油涂死人尸遍身已，诵心咒八千遍……咒师即前白芥子油涂其口上，涂上，舌长一尺，放大光明，其咒师即须下一割取，便须吃却一半，一半左手把之。其手中放大光明，便即腾空，游行自在，即作刀轮王，寿命俱胝劫，顶有螺髻绀青色。
我们看，只要吃掉半条舌头，就可以使寿命“俱胝劫”。“俱胝”，又译作“俱致”，或言“俱胝”，一说百万，一说千万，一说是亿，“寿命俱胝劫”，就是“万劫不老长生”的意思。又如《苏婆呼童子请问经》：
或见吞纳日月，或见自随于屎坑，或饮人精及吃人肉，入于火聚，或见女人入于身内，如是等殊胜梦已，应知一月及已半月当获成就。
吃人肉，尤其要吃相貌端正、四肢健全的男子的肉。假如一个人是“七生者”，即连续转生七次，那便是最佳的选择了。《西游记》中经常说唐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他一块肉可以长生不老，正是受了密宗尸身法术的影响。
这里可以解释一个问题：为何妖怪们捉到唐僧后，总是迟迟不吃。甚至还得商量：煎妙烹哪样好？结果孙悟空来了，终于吃不成。
狮驼岭 师徒四人进蒸笼
因为密宗的尸身法术是有一定仪轨的。上文说吃半条舌头就可以“寿命俱胝劫”，这要辅以相应的做法，比如设坛、念咒、用膏油涂布尸体等等，这样施过法的人肉，才只有神奇的力最。妖怪们起劲地讨论唐僧肉的做法，其实就是密宗这种复杂仪轨的投影。仪轨一旦错了，吃什么都不灵了。
蒸笼里的唐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