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前，北京朝阳警方发布了初步调查通报，通报开头就讲明了吴亦凡侵害事件的经过：吴亦凡方以挑选MV女主角为由，约17岁女孩都美竹到吴家中聚会并饮酒，随后二人发生性关系。
借公事为由头而导向的性关系，无论双方是否自愿，都无可否认发起者「诱骗」的动机，何况还以酒精为引介。
然而点开评论区，却是满屏对都美竹「想红」、「欲提升网络知名度」动机的嘲讽：
两天前，北京朝阳警方再次发布一则调查通报，明确吴亦凡因涉嫌强奸罪，目前已被依法刑事拘留。
事件至此，坐实此案与刑事有涉。然而点开评论区，「女生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受害者有罪言论层出不穷，以及但凡与性事有关、就必然免不去的只针对女性的「荡妇羞辱」。
以上言论的聚焦链路很明确：女方存在「想红」的动机，加上身为女性却「不自爱」的行为，最终导致了侵害事件的发生。
是不是非常熟悉的论调？她穿得少，是她不洁身自好，所以我强奸了她。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哪一桩不是？
她成为事件的始作俑者，也成为事件后果的唯一承担者。此间，自我澄清的机会必然被剥夺，自我证明的说辞必然被否认。并且，除了妥协这一个选项外没有其它出路。
但请记得，只有一个选项的路绝非出路，而是绝境。这种绝境在古代，是被处死、被污名，是背负千古骂名、遗臭万年；这种绝境在当代，在都美竹们身上，是被插入、被网暴，是一纸和解书下为你打开监狱大门。
此种绝境，无疑是权力结构中得势者蓄谋已久的打造：模糊施害者的动机、行为与身份，聚焦并放大受害者的「不完美」行为，同时剥夺受害者自我发声的权力、并通过对舆论的操控弱化受害者的信誉。最终，只需将事件的起源归咎于受害者的「不完美」行为，施害者便可全身而退，甚至无须为自己辩解便可让大众不责问。
《男性统治》一书中早已揭示此种逻辑：男性秩序的力量体现在它无须为自己辩解这一事实：男性中心观念被当成中性的东西让大家接受，无需诉诸话语使自己合法化。
他插入，他全身而退，却要她道歉。所谓受害者有罪论，只适用于男权结构中，天然失势的女性们。
所以我们从未听闻任何针对男性「要自爱」的提点，却对女性「要贞洁」的要求无处不在；对男性「想成名」的野心满含称赞，对女性「想成名」的意图尽是贬低。男性出轨是因为「天生管不住下半身」，好似只与生理有关、而无涉道德，便天然能够避免道德的审视；女性出轨就是「荡妇」，好似只与心智有关、且直指道德范畴，便天然就要落入道德的审判。
同样是欲望的范畴，同样是名、利、性的议题，却对男性大加鼓励、而对女性全力遏制，这就是我们如今俗称的「双标」，即判断两性行为时的双重标准，也即是判断标准本身存在的不对称性。
要求女性圣洁与包容的规训经久不衰，却鲜少听闻对男性有此要求。然而所谓「圣洁」，本质则是对生而为人所拥有欲望的剥夺；所谓「包容」，则指向包容男性身上属「人」的欲望、与那些因欲望所招致的不忠。
在我看来，荡妇羞辱即是不允许女性拥有属于「人」的欲望，即是对生而为「人」属性的否定，其本质就是剥削。
意志上保持忠诚、身体上保留贞洁的规训，本身就是对人性之复杂属性的否认、与对人自由支配欲望的剥夺；不要太有事业心、还是要以家庭为主的「劝诫」，则直指削弱女性社会性竞争力、从而进一步蚕食其社会上升空间的男权意图。
若女性不从，则要将她们永远顶上耻辱柱，以不合格的母亲之名，以不合格的妻子之名，以荡妇之名，且永生永世都下不来。
但上了耻辱柱的女性有什么错呢？她们只是想做一个「人」，却也因为做了「人」、而没扮演好那些服务型角色，而一举被打入地狱。
女权主义创始人之一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说过两性在面对生理欲望时的区别：
年轻男人承认他的性欲倾向，因为他愉快地承受他的男性特征；在他身上，性欲望是攻击性的，攫取的；他在其中看到对自己的主体性和超越性的肯定；他在同学们那里炫耀；他的性器官对他来说仍然是一种他引以为自豪的骚动；把他投向女性的冲动与把他投向世界的冲动是同一性质的，因此他从中认出自己。
相反，女孩的性生活始终是在暗地里的；当她的性欲改变了，侵入到全身时，它的神秘就变得令人不安，她忍受骚动，像忍受可耻的疾病一样……正当少女发现身上和她周围有关生活和性的神秘骚动时，却必须要显得「纯洁」和「无邪」。人们要她如白鼬般雪白，如水晶般透明，让她穿上飘拂的蝉翼纱，用糖衣杏仁颜色的壁纸装饰她的房间，她走近时降低讲话声，禁止她阅读淫书。
我曾在《女士，你诞生于枪炮与玫瑰》（见公众号）这篇文章中写：多么讽刺，自生下而始，周遭的一切都在鼓励她踏入被异化的「女人」的范畴，却唯独不鼓励她成为「人」本身。生而为人，却要用尽此生所有力气去成为一个「人」，只因她是一名女性。
一名女性，终其一生都在被教导着如何更讨厌自己：身体发育时穿背心的遮遮掩掩，肩带被后排男生解开，满心委屈的同时还被告知「谁让你要穿背心」；初潮时的手足无措，拿一片卫生巾也要偷偷摸摸，经血也被视作不洁；三角恋情中永远被拎出来示众的都是女性，男性从来「被消失」，社会性资源的把控与分发向来掌握在男性手中，两性的主要矛盾却无数次被转移到女性群体的内部，女性内忧外患的处境，至今激烈。
绝望之处在于什么？在于对女性生而为人的性与生育功能的需求不可或缺，却千方百计阻止女性拥有生而为人的欲望。由此，便只需保留其器官新鲜的同时、竭力杀灭其非器官性的活性——话语上，欲望上，意志上。而女性除了要面对来自外界的阻拦，还需面对来自自身的拷问——是我的错吗？我做错了什么呢？
地球七十多亿人口，这些人口无一例外均从女性的体内诞生。这意味着，女性的子宫被使用了七十多亿次，女性的身体内部发生过七十多亿次的十级疼痛。但最终女性却被告知——你有阴道，这是你被强奸的理由，也是你一定要生育的理由。于是我们明白了，生而为女即是原罪，只因你有阴道和子宫。
莉莉丝，暗月的象征，邪恶与贫瘠的代表。但在希伯来人的神话里，她则是男女平权的先锋：莉莉丝是亚当的第一个妻子，与亚当一同被上帝从泥土中造出来，却在与亚当行房时不同意男上女下的体位而与亚当发生争执，最终因犯了训诫而逃到红海边。在红海，莉莉丝与恶魔交合，以每日100个的速度生下恶魔的后代；亚当向上帝祷告，上帝便以每日100个的速度杀死莉莉丝的婴儿。久而久之，血色将这片海染红，便称红海。
莉莉丝与夏娃不同，夏娃是亚当的产物，而莉莉丝却与亚当拥有同一个本源。亚当与莉莉丝之间的冲突是男性权威与女性解放欲望的冲突，而莉莉丝并不以让步于自身欲望而换取和平，相反，她通过欲望性（与恶魔交合）的方式来反抗父权的权威。红色海岸，她是她自身的造物主，她听命于她自身的意志。
一个女人，此生究竟要走过多少弯路，才能被允许成为一个「人」？
千山万水，尽是猛虎。2021年，这条路仍然看不见尽头，但我庆幸于女性主义的声势日渐浩大，并私心地希望它再大一点，再大一点。
都美竹们，你们勇敢坚韧、智慧善良，以一条肉身直面强权的碾压，顶着被置于死地的风险，却仍然坚持发声。这种气性，纵使连天地都该为你们退一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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