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到土家族土老司演唱《梯玛神歌》时,让我震撼。歌乐杂白,伴以舞蹈,荡气回肠!那是一支古老的土家民族史诗,也是一支原乡牧歌。它用歌唱的调子述说开天辟地、民族诞生、迁徙、狩猎、农耕、神灵崇拜等久远的往事和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其中那倔强的泥土味最是让我萦绕心头,从此挥之不去。
土家族原本也是一个江河民族,曾漂于江河,会驾驭“土船”。但在父系氏族的初期,部落首领廩君带领族众往东迁徙,一路追逐太阳,来到山环水复的武陵大山,几千年来,依日月的起落为作息自然调度,以山地和罕有的坪地为生命的主要凭藉,终至成为地道的山地民族,这样,农耕便理所应当地占据日常和成为骨子里流淌的精髓。
我出生在武陵源,工作在索溪峪,参加工作后致力追溯索溪峪的前世。索溪,本为“溹溪”,见于有中国“巫书”之称《山海经》,可见其历史之久远。她以灵动清澈的目光见证了本土土家人在其两岸的繁衍生息、爱恨歌哭。索,源于以稻草结绳纪事。在索溪两岸的土著民曾于远古建起索国。索加上三点水,就自然成为这条溪水的原名。而今,这里的土家人仍然保持着鲜明的本色,随时光流淌,尽管已经走出那个遥远的岁月,却依然可见地,正以恒久不变的生命绿色,深情地守望在索溪河畔,接受索溪的滋润,也回馈索溪和脚下的土地。
索溪峪黄龙洞广场,是索溪峪的组成部分,原是河口村的一个小组。这里的村民祖辈们世居洞口的这块坪坝。河口这个名字,是个特象形的名字,据本地人讲,因为这里是索溪、恶风泉溪、龙泉溪三水汇合的地方,故名。这里风水好,土质肥沃,特别适合耕种。在我的记忆里,仍留存着这样的一幅图景:一溜吊脚楼背山面水,三面是簇拥的田野,略略有些坡度,层层叠叠,参差错落,春绿秋黄,依傍着一条曳绿涌翠的索溪。这里的人们世代刀耕火种,胼手砥足,靠侍弄土地营生,特别地草根。
说到草,我就会产生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爱草也恨草。爱草,主要是因为有稻草的缘故。这稻草是山地民族的一个显著的标签,在历史上,凡是一个家庭穷困末路之际,要卖儿卖女卖老婆,或是卖自己,都得于发际插上草标,相当于广告的意思。平日的生活里也绝对离不开稻草。它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好处,带“草”的东西有草帽、草鞋、草衣(土家活化石戏剧毛古斯中就还原了土家人穿草衣的情形)、草墩、草垫、草屋、草绳、替农人驱赶鸟雀的稻草人,就是人死了也得扎上长长的草烟包(一束束稻草挽结连缀),于坟上烧化,寓意消解今生的年岁积下的所有过节。当然,让稻草走向它的极致或反面,让它更具名门贵族意味的,是前文说过的结绳纪事——不自觉地赋予了它最原始的文字功能和记载、叙述功能。爱草,还有因为草的喂养用途。稻草码作草树,那就是牛的越冬的“粮仓”;小时候的打猪草、割牛草,见到那些郁郁葱葱的草类,自会欣喜雀跃,如果遇见一蓬或一片,那就自然来了劲头,来一回狂奔。恨草,是由于它们中的连盘草、狗牙根、猪殃殃、田稗等,老是潜入田间地头,充当庄稼的敌人,越是酷暑三伏,越得去薅去锄。脸朝黄土背朝天、背疼汗腌的滋味时常袭扰。我自从读到唐诗人李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之后,便觉得他是真正的草根诗人,绝妙地勾画出草根们的艰辛,而且内心会立马生出恨草的情绪。长大后,读的书多了,见识也增加了,才晓得草于人类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没有草,人生病了,靠什么来治疗;没有了草,漫山遍野就会少了多少绿,少了多少诗情画意,如同荒芜的沙漠戈壁;没有草,池塘溪河就会了无生机,也就没了鱼虾的藏身之处;没有草,就没有壮实的牛羊,原乡的牧歌定然少了许多底蕴。所以当我踏上黄龙洞广场,看到那些特意种的驯化后的草和那些小时候常打交道的纠缠不清的野草,我只有觉得亲切而了无恨意。但是,人这种感性十足的两脚动物,在对待事物的态度上常会有所摇摆。草根的农民在对待草时,我觉得穷愁时可能恨意要多些(我的父辈们就曾常常让我们努力读书,以挣脱草的纠缠),生活宽裕时爱意要多些。上世纪上八、九十年代,也许索溪峪人仍然有些“恨草”的缘故,所以当口小腹大、九曲回肠、有白玉峰林万千和地下阴河龙泉河的黄龙洞得以开发时,便借它的名声大噪,引得世人垂青,争相一睹为快之机遇,赶紧来个除“草”大行动:将土地性质由耕地申报转为建设用地;生活在这块土地之上的世居户,也心中窃喜,争着洗脚上岸,彻底由农转非,不再想与草有任何交集;决策者顺应百姓的要求,将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全部迁出,让他们住上高楼,于是乎在腾出来的土地上大规模地抄袭城市,抄袭别处的经营之道,大兴土木建起风情馆、蟒蛇馆、数十来个商铺和酒店,甚至连同游道也大量铺展水泥,覆压在这块土地上,让土地不见天日也不得呼吸。不可否认,这块土地迅速城市化后,也曾帮本地人收入过许多钞票、一些惊喜,但由于离城区太近,同质竞争、恶性相逐,却也导致生意日渐清淡,以致“门前冷落鞍马稀”。后来,黄龙洞旅游发展有限责任公司下定决心,毅然决然,推倒重来,不惜花大价钱组织策划和投入建设,以土家族传统农耕观光休闲体验为主题,建起一个农耕文化广场:有吊脚楼农舍和庭院,枋挑间、走廊上挂满金黄的苞谷坨,红红的辣椒串。院内瓜棚豆架,吊满在微风中打着秋千的葫芦、丝瓜;棚架下睡卧着三三两两的冬瓜、南瓜。屋旁辟菜园,茄子、芋头、西红柿、白菜、萝卜等轮番上场,展示各自的姿色馨香。楼旁立草树,圆实硕大,像立起的一个大大的纺纱穗子;有田园数顷,阡陌纵横,水稻、油菜、玉米等你方唱罢我登场,各自风骚数十天,春种秋收,一年四季魔术一样地变换各种颜色和果实;有池塘,放上莲藕和鱼苗,夏来粉荷垂露,白荷带雨,青盘滚珠,微风拂来,就会跳起一曲曲芭蕾,秋到采莲起藕,熬的莲子汤,爆炒或蒸炖的鲜藕,皆是妙不可言的佳品;有小溪,时走时停,体态宛转,流水淙淙,波光闪烁,有小鱼在水里怡然追逐,有水鸭顾自地梳背。溪边杨柳依依,枝丫间鸟鸣如歌。弧形石拱小桥,横跨溪流,石缝间爬满青苔,见缝插针地生长一些九里香、连翘、迎春之类。特别是于溪流与稻田之间,排布水车成阵,水走轮转,吱吱呀呀声中,日日夜夜地浇灌着一年四季;广场的道路多植本土花儿近千种,持续着,争相赢取时光的青睐。公司方采取的耕作方式是一色的古法农耕,仍旧将原有的世居户喊回来,住吊脚楼,用犁耙锄头镰刀参与农耕;田地间有了青蠓蚊蚋,点上几盏诱蛾灯,或者干脆苦点累点,用人工去捕捉,或撒几担石灰;庄稼起码锄上三道草;引龙泉水浇灌——泉水从黄龙洞中喷涌而出,长年丰沛,历史上鲜有干涸的时候。不过,据《慈利县志》载,清代初期,天大旱,水枯竭,有法师何俊儒率数人进洞求雨,并得到黄龙的应允,但人还没出得洞来,就洪流涌起,只有何法师一人逃出洞外,其他的都被淹毙,就是法师本人也受了重伤,仅隔一天就掉了气。临死前告诫村民:“宁干当门田,不打黄龙泉”,然后伤心而绝。泉水富硒,种出的稻米颗粒饱满,莹白香甜,人称“龙泉米”;结出的糯苞谷,烤煮或埋入火灰中,入口皆绵软甘糯;池塘的鱼虾和溪中的螃蟹,常烹炸得金黄,香辣酥脆……
听身着土家民族服装的阿妹解说,黄龙洞广场的土家传统农耕是全国的首创,还从没有听说过将建设用地再转换为农耕的,其创意价值和保护耕地的作法得到过农业、旅游、环保、自然等部门的高度肯定。自项目落地之后,不仅游客倍增,而且还收获了不少省级以上的多种荣誉,什么传统文化创意奖、非遗传承奖等等。
行走在庄稼之间,如同进入土家传统农耕活态传真之中,在其中流连,我也就变作里边内容,只是没有穿蓑戴笠,躬耕郊野而已。我的目光与祖先的目光邂逅在稻穗与清风呢喃之间。踩踏着这略微松软的田埂,顿时觉得通体舒秦。这不就是传统农耕的静脉——而那条小溪自然就是传统农耕的动脉了。沿着这条条纵横交错粗粗细细的脉搏,我就会深入到土家农业的历史肯綮里去,并自由地领悟土家农耕的布局谋篇和章节,轻轻地朗读每一段词句,用心品味每一处细节。这也让我看到向着自己延展而来的不同寻常的须根,并缘着这条根脉和衍生的须根找寻到祖先高大的身影,像是有一串先民的脚步,踏响历史的跫音——那回音自时光深处传来,绵延数千年而不息,所有的身影仿佛一起飘拂于田野之上。眼前的风景,将我牵入一个遥远的年代,随之现出一幅纵贯天地的画面,耕作的画面。绘画的底幕就是土地,她为土家人提供不竭的生命供给。若让脚步停留在某个时间的节点,就会体验到五谷的飘香,以及布衣加身的人们是怎样与土地相依为命。天戴其苍,地履其黄,土地固然是卑微的,连同她的臣民也长期因袭他的基因,但她也是伟大的。土家先人相信万物有灵,认定土地如同母亲,她生养万物,利布(稻谷)、气布(黄豆)、乌所(小米)、翁巴(高粱)、拉白(萝卜)、细捧(青菜)、帕若古(辣椒)、可苏(生姜)等等,连同毕兹卡(土家人)无不是脱胎于她,万物降生后,土地的子宫却仍然存留,年复一年,终而复始,生生不息。这种土地恩泽人类的观念逐渐深化为土家对土地神的崇拜。《梯玛神歌》唱道:”五谷丰登装满仓,全靠土地来帮忙。”农历二月初二是土地生日,土家合寨不务农事,于土地神生辰祭祀,很是隆重,土家人借祭祀祈求神灵保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方志载:“土家祭祀土地神用三个粽子、牲畜、水果、香、纸钱、蜡烛”,供毕,用一根小竹竿将吃后的粽叶吊上,插于田中。
“土能生万物,地可出黄金。生死托斯寄,七尺报母心”,为了保护土地,这里的人们在索溪河边筑上拦河坝,筑堤坝时以竹条编为框状,将大大小小的石头合成方阵,垒筑起一道屏障,纵然恶浪来袭,也难得撼动;为防春来山谷之水冲来砂石毁坏良田,人们沿山谷砌作一条条槽状的夹沟,锁住山洪,让其直排溪河;为了不占用良田,山民都按规矩把住宅建筑于坡脚或半坡,开挖山坡成一平直的屋基,然后在两边的悬坎吊脚,或左右吊或一头吊,当然也有不吊的;人死后都得送至山间埋葬,不肯占用巴掌大的一块田地……
随着现代文明的冲撞,索溪峪的土家人难免不被不同的潮流和习俗裹挟,那些坚守与放弃、融合与背离,都在日复一日的发生着。然而,放弃之后的坚守、背离之后的回归,却也于当今渐成趋势。有理由相信,关于土地的古老歌谣仍会顽强地歌唱,而且必将永远传唱下去。
感谢广场入住户户主毛诚传,他今年约五十挂零。他曾怀着恋旧的情结,收集了诸多的传统土家农耕器具,并在吊脚楼内展示——要知道,收集这些物件,可是得跑东跑西、走村串户的,不光费时间,也耗费不少的钱财。听毛诚传说,他在永顺县石堤乡发现一户人家的脚背篓时,情愿认那家的老人为干佬儿(义父),每年年节和老人生日时他都会带上丰盛的礼物过去。在老人离世时,就把那东西给了他.……毛诚传带我仔细地欣赏着他收集的物件,一件件地为我解说。我用目光抚摸着它们,仿佛看见一座时光的桥,真切地看到土家人正从遥远的岁月里,手持镰刀锄头迎面而来。毛诚传如数家珍,每一件仿佛都与他有过长久的亲昵,也许有的不无粗砺,但他仍视为珍宝;每一件都有一个故事,那是土地里长出的故事,也是每一件农具从土地里刨取食物的光荣记忆。这些物件,它们表面上站着或是躺着,远远看着,一动不动的,在我看来却犹如一头假寐的牲畜,只要你走近,它就会睁眼瞧你。也许是我唤醒了它们,也许是它们唤醒了我;持续的唤醒,让彼此都觉得特别的亲切,有久别重逢、惺惺相惜的心绪。
天色将晚,也到该吃饭的时候,加上主人真心留吃,我也就顺锅锅下面了。一桌子的“生态”:甑蒸牛肉、腊肉熬藕、米辣子糊糊、小葱豆腐、冬冬青、半酸的合渣,加上一壶家酿的苞谷烧。《梯玛神歌》道:“牛肉用大甑子蒸得软和和的,牛蹄子在大锅里炖得糯糯糍糍的,姜片切得薄薄的,煮熟了的黄豆颗颗像金色的耳珠珠子,萝卜丝丝像纯银子一样雪白雪白的。”一边品着饮食,一边听主人说起他的“农耕”往事,身心在不知不觉中渐入醺然状态。
归家之时,天空已弦月高挂,那月亮像银亮的犁铧,默默地耕耘于无垠的天际,把肥沃的黑亮的广袤耕耘出一群眨眼的星星。皎洁的光亮,一齐将夜晚烘托,表达为一片宁静、祥和。弦月必将随时日走向圆满,然后再消瘦为犁铧,再耕再耘。
黄龙洞广场上,有游客正围着一堆堆篝火,载歌载舞,那清晰的土家古歌腔调不时传来,和着月光,随清风飘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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