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王一博 /文
李莎 / 编辑
3unshine组合成员:Abby(左)、Cindy(中)、Dora(右)
大屏幕上放映着粉丝提前录制的VCR,全是对偶像的鼓励。三位18岁的女孩,准确地说,是三位明星,站在舞台一侧,眼里噙着泪。这是她们第一次开演唱会。
视频结束,她们走到舞台中央。台下的800多位粉丝不断喊着她们的名字。大屏幕上出现几个字:2018“创造”3unshine演唱会。
站在中间的是队长Abby。在粉丝眼里,她是最酷的那个。演唱会开始前,工作人员曾向她透露,有一个环节你们可能会哭。Abby反问:“为什么要哭?第一次演唱会我不想哭。”现在,她站在台上泣不成声。
成员Dora上台前手里只攥了一张纸巾,这会儿,眼泪把纸巾浸透了。左边的Cindy,顶着一张肉呼呼的圆脸,自称是“门面担当”。她没想到其他两个人哭得这么厉害,觉得“再不哭有点没良心”,也跟着落泪了。
接着,3unshine在台上对粉丝们表达了足足20分钟的感谢。
一位负责控台的工作人员,准备提醒她们注意时间。演唱会制作人、X-LIVE创始人Freja回道:“搞不好就是最后一次演唱会了,让她们说完。”直到那时,Freja心里还不确定这是否会是一场圆满的演唱会,“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什么突发状况发生”。
三位女孩在2015年底出道。出道方式是找人制作了一首单曲,又拍了一套槽点满满的写真,并注册微博自行宣布成团。随后三年间,她们经历了网络暴力,和经纪公司闹解约,参加《创造101》被群嘲……总之,3unshine有流量,也有争议。
2018年12月21日,她们在万代南梦宫上海文化中心举行了第一场演唱会。演唱会结束后,Freja在现场处理工作,一位同事拿着手机对她说:上热搜了。
Freja没有特别兴奋,“只是觉得完成了一小步”。
黑得发红
为3unshine办演唱会,这个想法诞生于去年夏天,她们在综艺《创造101》刚被淘汰。当时,3unshine经历了职业生涯的又一次低谷:素颜上镜,荒腔走板地表演《小青龙》,导师团的失望,Cindy、Dora被迅速淘汰,Abby退赛……三个从一出道就争议满满的女孩,再次体会到舆论的压力。
事后,她们解释称排练时间短,导致动作不到位。“我们设想的首秀完全不是这样子的。”队长Abby对本刊说。那是去年6月下旬,她们的综艺首秀刚刚结束,本刊记者对3unshine进行了第一次采访。她们穿着宽松的T恤,没有化妆,三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Cindy接上话头,自嘲说:“以前别人就说我们丑,现在觉得不仅丑还没有实力。”远处坐着的3unshine制作人张铠麟也插话道:“好不容易我们《朵蜜》(3unshine的单曲)洗白了一点点,结果《小青龙》打回原形。”
对于张铠麟来说,当务之急,是用作品向大众证明她们或许实力不够,但不是不行。他联系到X-LIVE创始人Freja。那时,X-LIVE正和腾讯视频合作一档主推原创音乐的节目《COLORVIBES》,录制嘉宾大多是95后年轻音乐人。张铠麟想让3unshine上这档节目。
Freja对张铠麟的到来很意外。和大多数人一样,她对3unshine的印象也停留在《创造101》的表现和出道时的那套写真。Freja听完3unshine所有歌曲后,“所有的歌都很悦耳,还有一点点时髦,跟国际流行的东西还挺靠近的”。
就这样,Freja提议干脆给3unshine做一档三周年演唱会,由她的公司X-LIVE投资并制作。
某种程度上,演唱会成为张铠麟和3unshine的背水一战。“如果演唱会不成功的话,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对于我来讲的话,可能事业就失败了。”张铠麟说。
不过,18岁的女孩们还没有意识到,演唱会的分量相当于最后一根稻草。她们的第一反应是,开演唱会?开玩笑吧!会有人买票吗?起初Freja对售票情况也不抱太大希望,她的心理预期是50张。
2018年12月21日,上海,2018“创造”3sunshine演唱会举行
出道三年,一路争议,在大多数人眼里,3unshine有流量,却是“黑红”。
其他女明星上热搜往往和“美”“作品”“恋情”有关,3unshine的热搜总是奇奇怪怪。“3unshine素颜”“Cindy的腰”“3unshine首演砸了”“Cindy主办方没给钱”……“3unshine不能用传统意义上的标准来定义她是怎样的女团,她需要自我定义。”张铠麟说。
“全球找不到一个跟3unshine一样的艺人”
这幢二层小楼位于朝阳区一个文化创意园里,门口挂着“热手文化”的牌子。租来的房子扮演着多重身份:舞蹈室、办公室、卧室、会客室、休息室、录音棚。只要没有工作,3unshine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2018年10月的一天,这幢房子来了一位“不知名”的大咖。白色运动帽,蓝色运动服,说话前先双手合十鞠躬,一开口是听不懂的日语。
这是Freja通过个人信誉背书邀请来的日本知名编舞辻本知彦。他将为3unshine设计开场舞。开场舞的背景音乐是日本音乐人world'sendgirlfriend(前田胜彦)的《Girls》。Freja第一次听到这首纯音乐,就联想到遭受校园暴力的孩子。而3unshine正是在网络暴力中长大的。
这首作品长达7分50秒,Abby听了3分钟就想关掉它,“越听越揪心”。Cindy开玩笑说:“可能我比较肤浅,我就只能感觉到这首歌比较悲哀,因为那个老师说最后一点是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离不弃。”
根据三个女孩的基础,辻本知彦把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去掉了,整支舞蹈简洁、柔和。在Freja看来,开场舞的魅力并不在于3unshine跳得多么整齐,而是“她们带一点点‘拙’,就很有力量”。她觉得,这至少能向国内演出市场证明,并不是只有韩国那一套舞蹈体系。
3unshine演唱会的开场舞表演
打造演唱会的过程中,Freja一度感到难度系数很高,因为“全球找不到一个跟3unshine一样的艺人,学习的对象都没有”。“她们比较像一个概念团,并不是说流水线的偶像团。”
在公众面前文静内秀的Dora,可以视为这个“概念女团”的缩影。Dora一直喜欢唱歌,初中时,同学说她五音不全,她不相信。出道来了北京,得到专业制作人和声乐老师的鉴定,她才知道自己真的五音不全。在张铠麟眼里,五音不全不会限制Dora成为歌手,反而是她的特点。在过去的作品里,他用电音的方式掩盖了Dora唱功的不足。在她们1月初发布的单曲《巴拉》中,Dora甚至在歌词里直接唱出:“我五音不全啦”“充满负能量的人生才是正能量”。
事实上,3unshine的很多歌曲都用歌词消解意义,表达另类的态度。比如歌曲《你姐》用歌名宣誓“我不是小女孩,不要看不起我”。再如歌曲《朵蜜》,这个词出自少女魔幻电视剧《舞法天女》,是剧中“朵蜜天女”的法术咒语。后经网友恶搞引申出“让我来朵蜜你吧”的说法,意思是“让我来辣你眼睛吧”。张铠麟刻意选择了这个表达,“有一点自醒和自嘲,但又有股力量想要征服你。”
为了保证制作质量,张铠麟找过很多制作人帮他完成作品,其中不乏一些大牌制作人,但都遭到了婉拒。拒绝的原因差不多,“3unshine不符合我的审美,她们的形象不符合我的曲风”。但3unshine的制作人名单里,还是出现了一些年轻的独立制作人,比如和蔡依林合作打造《Play我呸》的鬼才陈星翰,被称为中国最杰出的90后制作人之一的冷炫忱等。
在非洲做翻译的安东尼尼就是被3unshine的作品打动而转粉的。安东尼尼也曾跟风嘲笑过3unshine。后来,他无意间听到歌曲《我要做你女朋友》。“当时觉得她们唱得并不是特别好,但是编曲特别抓耳,尤其是中间模拟唢呐那一段,我就觉得被惊艳到了。”乐评人耳帝也曾给予这首歌“乡土与洋气并存、重度制作与粗陋唱腔合体堪称‘工业幽默’”的评价。
“她们的音乐优于国内水平,但是可能是国外一两年前流行的东西,在当下是处于(国内)非常领先的地位。这侧面印证国内的音乐环境非常落后。”Freja点评道。
这也是她愿意投资、制作3unshine演唱会的初衷。她希望这场演唱会至少在音乐制作和演出制作上,带来不同于目前国内流行的理念。让行业意识到,如果3unshine都可以做得不一样,为什么其他音乐人不可以。
3unshine像是一块难得的流量试验田,制作人们把大胆的风格塞在她们身上。新奇的理念和三个稚嫩的声音碰撞,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全新的音乐理念,只能在三个天赋不算上佳的女孩身上找到施展空间时,这是3unshine的幸运,也是行业的悲哀。
“3unshine的灵魂主要是一张大脸”
距离演唱会越来越近了。
中途,辻本知彦给Freja打电话,委婉地表达了担忧。她立刻和三个女孩沟通,指出她们训练时的不足,包括她们录制作业视频时,“一头一尾的礼仪或者是精气神这些东西都很重要”。
女孩们解释,很多舞蹈动作她们并不理解。Freja有些恼火:“这支舞已经跳了十天了,第一天就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不直接问?”
Abby把原因归结于动作有过变化。“第一次教我,就一定要把精准的(动作)交给我,要不然我就会认定不改。就是那种很容易认死理,很偏执的一个人,这也是很不好的习惯。”
那段时间,紧张的排练压缩了她们的休息时间。有天上课时,有人没忍住,打了哈欠。日语翻译看到了,说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如果是在我们这边,上课打哈欠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们解释,“礼仪表达方式跟我们平时的生活习惯,还有上课的语言交流都是不一样的,感觉还是有些困难。”
有时,那幢两层小楼里弥漫着争吵声。冲突爆发的原因可能是“偷懒”,“排练作业没有完成”“进步不明显”。 “处于一个家长的心态在教育她们,有时候就会恨铁不成钢,你知道吧,说一些狠话。”张铠麟眨了眨眼,“努力还是努力了,但是要以我的标准的话,她们还应该更勤奋一些。”
作为“家长”,张铠麟带着三个性格迥异的“孩子”。
同为2000年出生,Abby是公认最成熟的。采访中,她是唯一一个坦露有年龄焦虑的人。“18岁之后谁还会觉得你还小?你必须要情商高一点,你必须要会说话。女团要做到26岁觉得已经很大了,年纪在女团很重要。”《创造101》之后,她对本刊说:“人一定要变强,要不然不行。在娱乐圈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红我就巴结着你,不红就没人理你。”
身为队长,接受采访时的Abby滔滔不绝。但到了舞台上,一层看不见的壳出来了,把她裹着。她无法像Cindy那样在聚光灯下收放自如。即便是录制开场舞的排练视频,她看到画面里的自己,感到“特别羞耻”。
她很清楚,有些话能让别人听起来更舒服,但是她不愿意说,“过不去心里那一关”。有时候,她喜欢用反问的句式和外界对话,比如提起舆论对她们容貌的不礼貌评论,她会反问:“我丑我碍着你了吗?”
自认“自信心是与生俱来”的Cindy,擅长用解构的方式化解问题。刚出道时,针对Cindy容貌的攻击最多。张铠麟问过她介意吗?她说从小到大,没有人说过她丑,大家只说她可爱。
在一些业内人士眼里,Cindy是独一无二的。Freja曾把3unshine的资料发给包括荒木经惟在内的外国摄影师,很多人都很喜欢她们,尤其是Cindy,“这张脸非常有造型”。耳帝也写过:“3unshine的灵魂主要是那个一张大脸宛如蓝调大师EttaJames的Cindy。没有Cindy的3unshine毫无意义。”
但Freja也发现,乐天派的Cindy也有不自信的一面。去年秋天,Cindy的个人单曲《不正确的审美》上线后,一天深夜,她给Freja留言说:“评论区好像都在夸这首歌的制作,编曲包装特别好,没有说我唱得特别好的。”
张铠麟则记得,刚接触3unshine时,她们不爱说话,眼睛不敢看人。直到现在,年龄最小的Dora依旧在公众面前保持羞涩。三个人一起接受采访时,她习惯用点头的方式支持队友。但私下里,她完全展露了另一面。Abby在办公室接受本刊采访时,Dora和Cindy在客厅玩配音软件,Dora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子。她说,文静只是性格里的一部分,她以前不太会说话,“因为比较胆怯”。
现实版丑小鸭变天鹅
2018年12月21日下午2点,很多人就在门外等候了。
演唱会马上开始。此时,3unshine在侧台做最后的准备。正在戴耳麦的Dora,侧身朝台下瞟了一眼。前排的粉丝看到了她,有节奏地喊着“3unshine”。一旁弄发型的Cindy,心里想着:“一会儿可千万不要喊那么大声,我听不到音乐”。换鞋子的Abby突然有点慌,平时她不喜欢身边围太多工作人员,但那一刻,她突然觉得“需要一个人是多么重要”。
由于不清楚3unshine粉丝的购买力,X-LIVE设定了130元、330元、630元三个档位的票价。最终共售出800余张票,其中100张VIP票售罄,330元价位的购买人数最多。根据团队的经验,330元价位的购买力大,说明艺人具有一定的商业价值和潜力。
让Freja意外的是,有些粉丝是从日本、英国专程飞回国内的。最小的粉丝只有十一二岁,由家长陪同来看。Freja表示,粉丝的男女比例基本各占一半,95后人群占比较大。
大四学生阿七,在售票通道开通时,立刻抢了VIP门票。这是他第一次追星,也是第一次看演唱会。3unshine站上舞台的那一刻,阿七十分兴奋,他和旁边的粉丝高举着双手,爆发出尖叫。那天晚上,3unshine一共唱了10首歌,除了互动环节时间延长,没有发生Freja担心的“突发状况”。
还有一些人没能前往现常在非洲做翻译工作的安东尼尼在微博上写道:“遗憾不能回国看3unshine的演唱会,真的很佩服所有能够拥有巨大的勇气面对这个社会的人。”
安东尼尼告诉本刊,他是LGBT人群的一员,他的“性取向,外貌也都是人们批判的点”。“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被大众所批判的。她们敢直面这个社会,不断提升自己的业务能力,来回应大众对她们的批判,很真实可贵。”
阿七则认为,3unshine吸引粉丝的原因是“勇敢做自己”。
演唱会结束后,3unshine与全场观众合影
某种角度来看,粉丝们对3unshine“非主流审美”的定位,与她们刚出道时遭遇的网络谩骂有关。Freja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巨量的恶意聚集在她们身上,她们是大众平均长相,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放过她们。因为外貌否定掉一个人的全部很狭隘。”
也正因此,3unshine让一些普通年轻人看到了自己。几乎没有经过打磨的女孩,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真实和瑕疵,从县城来到大城市打拼。一些年轻人把对成功的渴望,投射在3unshine的身上。
“这个时代需要这样的普通人可以接近的爱豆”。Freja说,“她们能吸引到如此多的粉丝,正在于她们的不完美,粉丝希望她们能上演现实版的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
背水一战
演唱会结束后,3unshine上了微博热搜。
拥有250万粉丝的音乐博主HeyWarWars去了现场,他写道:“比起一般动辄上万几千人的演唱会,这场演唱会场子很小,人也很少,但是全场爆发出来的能力丝毫也不比那些很红的歌手差。”
Freja发了一条和演唱会有关的朋友圈,不少业内同行给她点赞,国内一些大牌艺人团队,还有一些平台公司主动联系她说,他们一直关注这件事,终于看到好结果了。
张铠麟觉得,他和3unshine的背水一战,获得了好结果。起码,半年前还被冷嘲热讽的3unshine,得到了更多的正面鼓励。
但Freja坦率地说,演唱会并没有达到她的要求。“我不能违心地告诉你说她们真的跳得很好,唱得很好,我觉得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她们合格地完成了这个事情,粉丝还挺开心的。她们还需要继续学习积累更多的知识,有朝一日可以架得起这些东西。”
她最担心的是,“不知道把她们拔得这么高,是不是在害她们”。“如果她们去到一个更大的舞台的话,她们现在的素质水平可能承载不了那样的东西。不知道她们未来会怎么样,但是不能一直消耗自己的运气,如果没有一定的实力配上这个运气,这个运气很快就没了。”
有一天,张铠麟收到一封邮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发来的。一通长篇大论后,邮件的落脚点是希望张铠麟来包装自己。收件箱里还躺着不少类似的请求。张铠麟觉得“很可怜”,又感到压力,怕给那些学生带来负面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3unshine现在要培训,要提高。”
无论如何,张铠麟和Freja都认为,国内不会出现第二个3unshine了。“你要成为艺人,一定要有实力,3unshine恰恰样样都不行,这是她们的独特之处。但是在她们慢慢变好的过程中,让大家发现她们有趣的地方,让大众自己去接受,而不是我们宣传她怎么好。”
接受本刊第二次采访时,演唱会已经结束一周。当记者让Cindy和Dora给三周年演唱会做总结时,Cindy打了130分,一旁的Dora吃惊地看着她问这么高?“有30分是从你那划的。”说罢身子后仰,呵呵笑了起来。
Dora则给了及格分。“为什么扣了40分?”记者问。Cindy抢话道:“长得丑。”Dora拍了她一下,说:“40分是以后还有成长的空间。”
出自2019年第2期《Vista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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