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桶
供图|王苹果
前段时间一天晚上，我跟着王苹果先后去了笑嘛脱口秀小剧场和公共嘻嘻分子工作室看了两场开放麦演出。第一次现场看脱口秀，有点一言难尽。可能是还没融入那个气场，也可能是因为开放麦演出大多是素人，水平参差不齐。
王苹果的演出效果很好，她的表演风格有点像长沙人所说的“疯子婆”，比较有激情，调侃起自己也是毫不留情。
她说自己单身十年了，下面很安静，她马上来一句：“这个安静是什么意思？单身就该去死还是怎么的？”接着掌声如雷。她又说，她身边的男人不是兄弟就是姐妹，总是都很有灵气。她又补充一句，是“1”和“0”的那个“0”，“0气逼人”。
我承认，这种段子并不高级，但确实很好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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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苹果本名王靓婷，今年35岁，出生于邵阳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她爷爷是邵阳当地花鼓戏剧团的演员，父亲小时候经常在后台玩耍，耳濡目染，加上基因传承，爱唱歌，还唱得特别好。
但在特殊年代，爷爷不想子女走同样的道路，于是王苹果的父亲成了一名工人。王苹果成年后没多久，父母双双下岗，父亲又拾起了唱歌的业余爱好，组织了一个老年人合唱团，搞得有模有样，还经常来长沙商演。而那时，王苹果也在长沙进入了某话剧剧组，做一些幕后工作。
她母亲（东北人）有一次得知父女俩同一天在长沙搞演出时，在电话里酸酸地说了句：“哟，怎么的，合着这家里有两个文艺骨干，就我是个大俗人呗？”
王苹果的童年还算幸福，在父母的宠爱和嘻嘻哈哈中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细时候最不靠谱的事，无非是父母要她去学什么民族舞，还跟错了老师，没学出什么名堂。
王苹果后来喜欢上了街舞，这是跟街舞大拿的合影
王苹果中学时代最擅长的，是在上午那课间二十分钟内跟同学们转述昨晚看的偶像剧，《红苹果乐园》《流星花园》什么的。王苹果的转述绘声绘色，还会加上自己解读的人物内心戏，十分吸引人，因此围在她身边听故事的同学越来越多。
有同学昨晚也看了，说：“好像不对啦，不是你说的这样。”就会马上有另外的女同学拦住：“你别打岔啰，听她讲！”
还有同学听王苹果讲了以后回去看重播，第二天来学校反馈道：“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精彩！”
时隔多年后，当王苹果想学习一下脱口秀，买了一本叫《手把手教你讲脱口秀》，前面的章节里有一段话，说：“如何判断你适不适合讲脱口秀——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跟别人转述你看过的影视剧？”王苹果眼睛一亮，“这不就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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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把太多时间花在看偶像剧上，王苹果学习成绩不算好，大学进了民政学院读计算机专业，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进了某有线电视运营公司当话务员。
这份工作对于王苹果来说，无疑是枯燥又憋屈的。她经常被部门领导批评，原因是她老是接了个电话就跑到旁边工位上跟同事扯谈，说刚才碰到一个奇葩如何如何转述一通，忙碌的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一阵不和谐的笑声。
27岁时的王苹果
偶尔实在是烦躁了，王苹果也会阴阳怪气地在电话里跟客户讲话。
当话务员的那段日子，王苹果时常郁郁寡欢。同事们下班了去聚餐或者唱K，她宁愿一个人去健身，去看电影。眼看着身边跟她同龄的女同事们都纷纷被家里逼着去相亲，被催着结婚生子，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着自己很快也会面临这个境况，心里特别难受。
她想，我的人生难道就这样了吗——在这满是裙带关系的小破公司里拼命干下去？可是干到主管又如何呢，每个月也就3000块钱啊，升到部门经理一个月拿6000？然后结婚生子养老？没劲。这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至少，不适合自己。
在那段最昏暗的日子里，唯一的一束阳光，是一个女同事，用王苹果的话来描述，那是个“天上人”。她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情很好，经常一句“今天好开心哦”后就开始旋转。她每天都在公司里转圈圈。有时候晚上9点下班了，出公司门，走廊里一片漆黑，那姑娘“哈”的一声，声控灯一条直线亮过去，跟着她会惊叹道：“哇！好美哦！星光大道哎！”然后又转着圈圈，跳着舞步往前走。
其他同事都觉得她是个神经病，只有王苹果喜欢她，看到她那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傻样子，自己心情也会好起来。但笑完后，王苹果还是会厉声骂道：“你不能这样！你要做个正常人！”
几年后的一天，王苹果跟这姑娘说：“我当时做得最错的事情，就是逼你做正常人。你知不知道，你是多么有趣的一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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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年后，王苹果调换了部门，转到坐办公室的岗位，每天没什么事做，挺轻松。与此同时，长沙果实戏剧工作室排新戏，招募志愿者，王苹果报名了，帮忙做一些幕后工作。
尽管没有上舞台的机会，也没有任何报酬，王苹果还是很用心在做，投入了所有的精力和热情，相反，到了上班时间，反而可以放松了。
话剧舞台上的王苹果
但仍然很焦虑。主要是钱太少。她当时每个月挣2000块钱，她总是想，哪天生病了，或者爸妈生病了怎么办？越想越抑郁，看什么都是灰色的，心里特别难受的时候，她就会咬身边的闺蜜，也就是那个圈圈姑娘。
有一天，她惊奇地发现闺蜜右边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问这是怎么回事，圈圈姑娘一脸幽怨地望着她，她才不好意思地讲：“我对你是真不好……”眼看着圈圈姑娘的母亲要来长沙看她，王苹果建议说，你穿个长袖遮一遮吧。
几年后，王苹果成了一个脱口秀演员，每周都有固定演出，但在个人收入方面，仍然没有什么大的改善。有一次，她在台上讲她三十岁那年经历了一个大坎，所有家当被电信诈骗骗光了，全场马上安静下来，她继续说：“也没有必要这么紧张，跟你们无关，又不是你们骗的，你们急啥……”台下观众放松了后，她接着说：“这不是让我最难过的，我最难过的是，我发现我的全部家当只有三万块钱。”
台下有人鼓掌，有人笑，也有人若有所思。
演出完有个姐姐过来跟王苹果说：“你的段子我觉得好好笑，但我也知道，它是辛酸的。”
王苹果三十岁是2016年，那一年，她第一次登上舞台，在侯家塘的阿哈剧场，演一个配角老太太。当时她把工作辞掉了，在剧场里做杂七杂八的事。
王苹果和搭档（亦即后来的老板）刘釴白
演了几次后，王苹果似乎觉得演戏还挺简单，或者是自己确实有这方面天赋。但接下来的一次演出经历，却彻底击碎了她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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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有个上电视的小品节目，导演是武汉人艺的李铁（前段时间不幸过世），可能是因为武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演员，从长沙没想好戏剧工坊里找了四个，去武汉进行为期一周的排练和演出。
其他三个演员，有科班出身的，也有业余但舞台表演经验还算丰富的，只有王苹果是真正的门外汉，因此在排练时，导演批评和纠正得最多的就是她。
演员们与李铁导演（中）合影，右二为王苹果
有一次，李铁导演着急上火，亲自给王苹果演示了一遍该怎么演，还说自己多少年没这么做过了。王苹果一脸铁青地看，看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演得真好，又松弛又舒服。但看懂跟真正自己能做到是两码事。等她再演时，仍然是非常生硬，一看就不专业那种。导演看了只甩脑壳。
晚上回到酒店房间里，王苹果会给自己打气，对自己说：“导演只要还在抠，只要还没不用你，你就千万别先崩溃了，你要是自己先崩溃，就对不起导演，对不起大家。”
演出前，李铁导演还是安慰了王苹果，他说他性格有点急，别往心里去，他还夸王苹果态度很好，怎么骂都不生气，也不退缩。王苹果听了有点小开心。候场时，她叽里呱啦地跟其他演员聊天，说有一个朋友以前是跳街舞的，现在在《妈妈咪呀》剧组做演员，很了不起，很努力什么的，李铁导演在旁边听到了，转过头来对王苹果说了一句：“有些事情，光努力是没用的。”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把王苹果心中刚燃起的信心又浇灭了。这句话，她一辈子都会记得，但在那一刻，她无法反驳或去证明自己——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确实是无知者无畏，什么都不懂。
那年的大年初四，王苹果在电视里看了自己演的小品，一边看一边摇头说不行不行，哎哟真是看不下去。父亲在旁边鼓励说，你从来没演过戏，演成这样可以了，但王苹果心里清楚，那离专业水准还差得远。
小品演出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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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苹果参加《奇葩说》是2018年的事。这时，她通过长时间的摸爬滚打，早已成为长沙民间剧场舞台上的实力派演员。
那年初，王苹果上过一次快乐大本营，因为口才好，讲话幽默，给人留下了印象深刻，因此多了一些上节目的机会，包括之后的《奇葩说》第五季第一期。
关于这期节目，王苹果不想说太多，无非是吵架，吵不赢了就哄一哄，这事她在当话务员的时候干得多。
王苹果上《奇葩说》节目
也是在2018年，由于“脱口秀大会”节目的火爆，长沙开始出现脱口秀演出。之前有线电视运营公司的一个男同事去了一家传媒公司，准备开拓脱口秀市场，他对王苹果当话务员时的表现印象很深，就打电话过来，问她有没有兴趣。
王苹果回答说，可以试一下，她不知道什么是脱口秀，但大概明白，只要讲话好笑就可以。
那个脱口秀俱乐部叫T2，最开始几场演出，观众基本都是传媒圈的朋友。王苹果第一场的演出效果，用行话来说，“炸了”。她后来听北京那边圈内人说，如果你第一场就炸了，那你基本上你就是干这个的。他们总结说圈内第一场就炸的，没几个。王苹果听了，眼睛又一亮，“那我岂不是天生就是这块料？”
2018年还有一件事对王苹果影响很大——她去参加上海笑果文化（“脱口秀大会”主办方之一）主办的一次线下脱口秀训练营。去了之后，发现全国居然有这么多人想学脱口秀，她跟着学了四天，还专门做了笔记。
参加脱口秀训练营时做的笔记
课堂上，老师引用了美国著名单口戏剧演员戴夫•查普尔所说的一句话——“单口喜剧不是一个人在讲笑话，而是一个有趣人的人在讲话。”
王苹果觉得这话太对了，她发微信给朋友说：“虽然我的名次一般，但我觉得我是这里最有趣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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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的最初，王苹果就跟我说，她从不说自己是“脱口秀演员”，就写她是个“说脱口秀的人”就好了，因为她对“演员”这份职业还是很有敬畏之心。她说，现在中国脱口秀行业才起步不久，在她心目中，除了周奇墨等少数几个单立人的喜剧演员可以称为演员，其他大部分还没到这个级别，包括她自己。
从三年前开始，王苹果成为了长沙“笑嘛脱口秀俱乐部”的艺人，她好朋友、同在长沙讲脱口秀的大顺说，王苹果的表演很有交流感，像在跟你聊家常一样，让人放松，但其实那些段子都是一句句事先写好了的。
话剧演员王苹果
另一个优点是情绪比较饱满。但这一点也偶尔会被圈内人诟病，说她的段子“不高级”，纯粹是靠情绪在顶。对于这样的言论，王苹果并不想去反驳，她只是希望近期能有机会去上海那相对更发达的脱口秀环境中去试一下，看能不能“响”，“响了”的话，就说明是没有问题的。
王苹果内心深处其实是不够自信的，或者说，她在舞台上够自信，但在别的方面有些自卑。我问到单身十年的事情，她坦言，就是因为穷。目前只有北京、上海极少数顶尖的演员可以靠脱口秀养活自己，长沙这边还不行，大家都是有另外一份工作，不然会饭都吃不饱。王苹果的另一个身份是长沙“刘釴白创意戏剧工作室”的签约演员，有时会去接点演戏的活，赚些钱，但近两年由于疫情，这部分收入也不太稳定。
说脱口秀的王苹果
王苹果的母亲不太理解她这个不谈爱的理由，在她看来，恋爱结婚可以解决一切烦恼。比如在家里饿了，想点外卖，她妈会说：“嫁人噻！找个男朋友不就行了？”她来姨妈了在床上痛得要死，她妈又走过来说：“嫁人噻！找个男朋友不就行了？”
王苹果反驳道：“凭什么啊？人家男人也想追求爱情好不好，干嘛要跟我在一起，扶贫啊？”
这其实是王苹果讲过的一个段子，讲到“扶贫”这个词时，会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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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开穷以外，王苹果还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确实太不像女人了，肢体语言大开大合，跟习武之人似的；性格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思维方式也很直男，所以把身边那些男人都处成了好兄弟或好姐妹。
采访的最后，王苹果又提到了被骗那件事。三十岁那年，如果不是骗子骗了她，她都不会知道自己所有家当只有三万块钱。“这把你击碎了你知道吗？不管你以前有多骄傲，觉得自己多好，你只要一想到自己三十岁了，只有三万块钱存款，你就崩溃了。我说鲁迅迟到了，所以在自己课桌上刻了个‘早’字，我现在看见可以刻字的地方，我就想刻一个‘丑’，好丑好丑这个事情，真丢人！”
那段时间，王苹果心里很难受，不敢跟家里讲，每天总是没来由地流眼泪，看见什么都触景生情，想大哭一场。
王苹果说脱口秀就像朋友之间聊天
好在她还有一个很要好的闺蜜，也就是那个爱转圈圈的姑娘。当王苹果告诉她这件事情后，圈圈姑娘第一反应是想笑，然后很大气地说：“转一千给你，不用还了，拿去随便用吧！”
王苹果很感激，但表面上还是冷笑一声，说：“哼，一千块钱能怎么随便花，有本事，有本事你多转点！”
从两周前采访王苹果直到现在快写完稿，我都从没有怀疑过圈圈姑娘这个人物的真实性，但万一以后某天王苹果跟我坦白说，这个姑娘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虚拟存在，或是她自己的另一重人格，我也不会感到丝毫意外。
反正，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呵呵。
作者介绍：马桶，“故事长沙”创始人、主编，原《晨报周刊》首席记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