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戚的鲁迅(柔性的鲁迅)(1)

近有媒体报道,中学生学语文有三怕:一怕读古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我有时想,为什么中学教材里不能选点鲁迅的妙文而只选战斗的檄文?如果学生们一上来接触的鲁迅文章是《夏三虫》《夜颂》《略论中国人的脸》《小杂感》,鲁迅形象还会是一副冷面孔吗?   少年鲁迅在课桌上刻一个“早”字立志发奋,青年鲁迅因幻灯片的刺激而决心改学文艺拯救国民的灵魂,中年鲁迅写《狂人日记》发出猛烈的批判之声,晚年鲁迅关心并投身现实的革命,这一切无疑都是鲁迅形象的真实而正面的展示。韧性的战斗,冷峻的文风,一个也不宽恕的坚决,冷得有点“酷”的表情,这就是“标准”的鲁迅形象。但同时,我们是不是也应看到还有一个柔性的鲁迅,一个平易近人、妙趣横生、敏感生动的鲁迅,这样的柔性同样是鲁迅在同时代人心目中的形象,同样显映在他的文字当中。   柔性的鲁迅让我们看到他的善良、敏感,读出他的脆弱、矛盾。许寿裳先生编写的“鲁迅年谱”里,记述了鲁迅八岁时的两件小事。那年的某一天,鲁迅家里的长辈们在一起玩推牌九,鲁迅在旁边默默观看,“从伯”慰农逗问鲁迅:“汝愿何人得赢?”鲁迅立即对答道:“愿大家均赢”。也是这一年,鲁迅的妹妹端姑刚刚出生10个月就因病夭折,当端姑病重时,八岁的鲁迅在“屋隅暗泣”,他的祖母问他为何哭泣,鲁迅答曰:“为妹妹啦。”   少年时代的鲁迅灵活好动,被人称为“胡羊尾巴”。他到南京求学期间,骑马飞奔的技术在同学中是最好的。身为长兄,他专程回国接弟弟周作人一同到日本留学。他对自己的母亲更是百依百顺,不但答应回国同朱安结婚,而且倾全力在北京买房,接母亲、朱安及周作人一家共同居住。凡有青年或后学来访,鲁迅即使再繁忙也会热情招待,诚恳交流。他的内心其实充满了温情和柔性。“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是身为父亲的鲁迅从另一角度对人间亲情的真切表述。中年得子的鲁迅,既要写反抗黑暗的战斗檄文,也要为海婴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的故事。他为柔石的被害悲痛,同时担忧和挂念柔石双目失明的母亲及其妻儿的命运。每当此时,我们感受到的并不是一个高调的革命者,而是一个心怀善意和温情的敏感的诗人。   鲁迅曾用“因袭的重担”比喻传统的束缚,这比喻其实更是对自己内心矛盾挣扎的写照。1925年,在鲁迅的创作、教书、编辑工作最紧张繁忙也是他事业、名声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同时在内心里承受着一种无形的束缚。这年的四月,鲁迅两次在致文学青年赵其文的信中表露了这样的心迹。他说:“我敢赠你一句真实的话,你的善于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飞远走。我的百无所成,就是受了这癖气的害,《语丝》上的《过客》中说:‘这于你没有什么好处’,那‘这’字就是指‘感激’。我希望你向前进取,不要记着这些小事情。”战士鲁迅和诗人鲁迅正在对“感激”这样的人性美德进行着复杂的思考。照理说那是鲁迅名声正盛的时期,这样的思考让人意外。在另一封信里,鲁迅又进一步谈到心怀感激对人的束缚:“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写于1925年3月的《过客》,就是要表达这样一种一方面听到远方的召唤,一方面又面对感激时的矛盾心境。   正是因为拥有这样一种郑重的感激之情,才使得鲁迅心灵的温暖时时让人感知。他不愿沉溺于其中,但又不能绝然而弃,因为时时怀着一颗爱心,这爱心又对自己前行的脚步形成阻滞。现实的战斗要求他勇敢前行,个人的并不那么显眼的“感激”之情又让他无法真正做到勇猛。这样一种矛盾与冲突,使鲁迅的思想拥有别样的风采。他对社会、民族、历史的思考同个人的生存、发展,家庭的平安、温暖纠结在一起,鲁迅的思想也因此常常超越“时事”层面,引向更深的人生哲学的思考。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的思想同陀斯妥耶夫斯基、克尔凯戈尔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形成某种暗合。   鲁迅知道,一个勇敢的战士不应沉溺于脆弱的感情,然而他又格外珍惜、绝不放弃。从哲学的意义上讲,鲁迅思考着思想本身的负担,“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即增加苦痛”,“但一有知识,就不能回到这地步去了”(1925年3月23日致许广平)。鲁迅终其一生都在这样一种战士式的前进要求和柔性的感情之间作思考,作斗争,作抉择。这样一种纠缠、矛盾,犹豫、决绝,恰恰是鲁迅思想和文章独有的魅力。他的感情和文字在充满战斗力量的同时,也充满了感染力,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域产生悠远而长久的回响。   鲁迅柔性的一面,绝不是这样一篇小文章可以完成。我只想借此提出这一话题,引来更多方家的研究,也希望于读者阅读鲁迅有一点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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