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意外
2005年1月1日，正是新年伊始。
61岁的李绍为一大早就起来了，今天他心情很不错，哼着小曲儿，穿上漏着脚指头的胶鞋，脚步轻快地去上了工。
昨晚上，工程队给大家伙儿改善了伙食，说他们农民工不容易，给他们送来了不少鲜肉和鸡蛋，还有爽口的小菜，甚至还准备了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喝上几口的一两百块的白酒。
他贪杯多喝了两三杯不说，左老头那个爱喝酒的，大半瓶下了肚，还嚷嚷着要喝。
他们俩岁数加起来都快有130岁了，哪禁得起这么喝酒，他好说歹说拦不住，索性拖着左老头直接回了板房，给他按床上，才算作数。
想到这儿，李绍为下意识抬头朝着工地瞧了一圈，就想着等逮着空了，非要拉着左老头笑话他一顿。
可他看了一圈，都没有左老头的影子，他也没太在意，想着左老头指不定搁哪旮旯撒尿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工，他跟其他农民工打着招呼，准备着回家。
熟面孔基本都打过招呼了，可是老乡左老头愣是没露面。
包工头气冲冲跑过来，指着李绍为的鼻子就骂：“你那老乡左家兵怎么个情况，旷工一天，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李绍为照片
生死一线
李绍为被喷了一脸口水也浑然不觉，直觉这事儿要坏，忙冲着周围还没散的工人们嚷嚷了一声：“你们谁见着左老头了吗？”
有人回道：“今早我出门的时候看他还躺着的……想看他迟到闹笑话，就没叫他……”
李绍为听了这话，拉着几个工友就朝着板房去，打开了左家兵住的那间房。
在门口远远瞧着，左老头还一动不动躺着，他们开门那么大动静也没让他翻个身。
李绍为心慌如擂鼓，急忙走几步就去掀左家兵身上的破棉被。
一眼他就瞧见，左家兵一张脸白得跟纸张一样，嘴唇乌紫到发黑，眼看着就是一副要不行了的样子。
李绍为急了，扯了嗓子就喊：“要出人命了，救人啊！左老头你快醒醒啊！你可不能死在这里啊，就算是死咱也要死在自家地里啊！”
屋里还是有稍微机灵点的年轻人，见着这架势就直接打了个120。
救护车来了，李绍为背着左家兵就上了车。
手术室里左家兵在跟死神作战，手术室外李绍为在跟医院磨治疗费。
《落叶归根》剧照
医院说，现在这个情况，要接着往下治的话，还得交1000多块钱。
李绍为一听就懵了，当场就跪下了：“我们都是在工地上挖石头的，上哪儿能弄这1000块钱啊！求求你们，行行好，先给他治病吧！”
但医院有医院的规定，救命不救穷，不可能白给看病。
李绍为没了办法，借了医护室的电话给包工头去了个电话：“刘哥，左老头这条命得保住啊！他家里孩子等着他赚钱回去娶媳妇儿啊，他要是死了，他那一大家子咋办啊！您就行行好，大发慈悲，就算是借我们1000也好啊！”
被称为刘哥的包工头，说话还是挺客气：“李哥啊，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但是你想想我也就是个包工头，表面看着风光，兜里其实没几个钱。再说了……左哥这事儿我听说了，是他自己喝酒喝出来了，跟咱工程队也没关系不是，咱也没法负这个责啊……这么着，我私人出100，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说完，包工头啪的一声就挂了电话。
李绍为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急得直抹眼泪，他是真没法了啊。
左老头家里穷得响叮当，老婆身体不好，还有两个儿子还没娶媳妇儿，等着他帮忙攒老婆本。
之前就听说过左老头有高血压，平时连个几十块钱的降压药都舍不得买，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但是谁知道如今就喝了几杯黄汤，竟然能弄成个脑淤血！他哪有钱给啊！
眼瞅着左老头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李绍为缓缓站起了身，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瞬间有了决断。
李绍为跟人协商照片
落叶归根
趁着护士医生不注意，李绍为背着床上的左家兵就拼了命地往医院外面跑。
他想明白了，他们这样的人是没钱治病的，医疗费肯定也是交不上了。左右可能就是要死的，他们家乡的习俗是，就算是死也要埋在自家的山头上。
左老头眼见着就是不行了，他不能让他死在外边，他得带他回家！回村里！
不知道背着左家兵跑了多久，边问路边赶路，生生走了几十公里，好不容易走到了火车站。
这一路，李绍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他今年61岁了，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身上背着130斤的汉子，走了几十公里，他胶鞋上的破洞更破了，身子也累得动不了了。
他把左家兵放在平坦的花台上，自己喘了好久。
看着自己依然昏迷不醒的老乡，李绍为叹了口气：“左老头，你可要撑住啊……咱们一起出来的，一定要一起回去啊。你再等等，咱们坐火车，很快就能到家了。”
说完，他在兜里掏了掏，零零碎碎的5块、10块、20块……全部加起来也不到300块，也只能买两张到广州的火车票了。
火车的鸣笛声响起，绿皮火车缓缓驶离了福建。
李绍为鼻子有点酸，拍了拍身边昏迷不醒的老伙计，声音沙哑地说：“左老头，我们回家。”
广州火车站
魂断异乡
左家兵没能熬到回到湖南衡阳，直接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断了气。
李绍为摸着左家兵渐渐冷硬的身体，把头深深埋进了胸前。
他不敢让火车站的其他人发现他的异样，悲痛也绝对不能大张旗鼓。
此时，他脑子里只有家乡老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死在外面的人是没命归祖宗的人，会成为孤魂野鬼。”
左老头终究还是要做孤魂野鬼了，而他自己有没有命回去呢？到了这个程度，他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
人是他带出来的，他活着就得给左家人一个交待，但他要怎么给他们交待呢？
眼前他也想不到这么多，他如今面临一个最大的困难是，左老头死了，他要怎么在众目睽睽下，将他从广州运回衡阳呢？
在他想出办法之前，语音播报响了起来：“尊敬的乘客你们好，广州站即将到达，请收拾好行李物品，以免遗失……”
李绍为背着左家兵僵硬的身体出了火车站。坐在火车站广场上，李绍为摸出了他平时舍不得抽的烟，狠狠抽了两支。
烟火忽明忽灭，李绍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在一个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落，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李绍为照片
他想起，年前他跟左老头要出家门的时候，左家媳妇儿的殷切嘱托：“李大哥，我们家老左身体不太好，你多看顾他些，我们全家都谢你。”
又想起左老头两个儿子拉着他的衣袖说：“左叔，我们可以晚点娶媳妇儿，你一定要劝着我爹不要太累，身体最重要。”
当时他是怎么答应来着？他说：“好！你们放一百个心，就算我自己没了，也会把左老头照顾好！”
现在是怎么着？他把人家的丈夫，人家的爹给照顾没了……
活着没能把人给照顾好了，这死了怎么也得把尸体完完整整交给左老头的家人。哪怕钱不够买火车票了，那就去坐汽车，如果汽车也不让坐，他就算是走，也要走回衡阳去！
暴露真相
背着尸体走怎么都太过打眼，李绍为就想着得给他包扎好了，所以就买了几个蛇皮袋子，两根麻绳。
东西准备好了，他正费劲地包扎时，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你是谁！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两个穿着警服的 人把李绍为围了起来，其中一个仔细观察了下他包裹的东西的形状，立马就警觉起来，厉声问：“你包的是什么？”
李绍为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老实交代：“是人……”
一听是人，两个警察上前就要按住李绍为，李绍为举着手连连大喊：“是死人是死人，不是我杀的，是得脑淤血死的！”
警察听完，直接控制住了李绍为，将他连同左家兵的尸体一同带回了警局。
《落叶归根》剧照
在经过医生确认之后，李绍为的话得到了证实，左家兵确实是因脑淤血去世。
警察坐在李绍为的对面，看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一脸急促的农民工有点无奈，他审问过了，这个人竟然说原本打算背着尸体回衡阳老家，这种想法简直是荒诞到让人无言。
警察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李绍为一听，紧张渐渐就没了，沉默了会儿后，眼眶红了：“我们这种人的命不值钱，城市里没个我们的落脚地，回老家才有地儿下葬……所以得回家，不能死在外边啊……”
警察听了这话沉默了，收了笔录，转头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老死不相往来
左家人很快就到了广州，左家兵的媳妇儿在看到李绍为的那一刻，下意识就是扑过去又打又骂：“你把我家老左怎么了！老左怎么就没了！你怎么还没死！啊……我们家可要怎么办啊！老左！”
李绍为不避不让生生受下了左家媳妇儿的发难，脸被挠破了也不躲不让，只是直愣愣站着默默流泪。
警察和左家大儿子上来拉住了左家媳妇儿，劝着她冷静。
可她怎么可能冷静下来，她家的顶梁柱死了！那个带他出去的人还活着，当时他口口声声是要带着人出去赚大钱，钱没赚回来，人却没了！这叫她怎么冷静！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闹着，指着李绍为骂着：“李绍为，你别回村儿，也别路过我家门！我家日子过不下去，你下半辈子也别想安生过！”
《落叶归根》剧照
警察在旁边跟她解释说，她家老左是脑淤血去世的，李绍为是想背着人回家乡，其实是好心。
左家媳妇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只咬死了人是李绍为带出去的，就算是死了，如果不是李绍为多管闲事把人背出来，说不定包工头还得赔偿！说不定，李绍为就是贪了这笔钱才把人背出来的。
《落叶归根》剧照
李绍为听了那些话，一向笨嘴拙舌的他也按捺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大声回道：“大嫂子，人没了，是我没照顾好！但是你说我贪了老左的钱……我……我要真拿了，我就像他一样死！”
老左媳妇儿听了只是一愣，没有回话，但终究还是转过了头去，靠着儿子的肩膀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左家兵的尸体还是没能回到家乡安葬，在广州的殡仪馆火化了，骨灰被左家人带回了家乡。
而往后左家人跟李绍为老死不相往来。
2005年5月1日，孤寡老人李绍为在田里插秧，第六代导演张扬蹲在他面前说：“老人家，我听说了你的事迹，想跟你聊聊好吗？”
李绍为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转而露出了淳朴的笑容：“聊吧。我问心无愧。”
《落叶归根》剧照
2007年，由张扬导演，赵本山主演的《落叶归根》播出，成为当年贺岁大片中的一匹黑马。
没人知道故事中的这个主人公原型孤老一生，至今也很少有人关心他余生到底是怎么渡过。
李绍为与左家再也没了来往，他也再也没有出过家乡，只守着家乡的一亩三分地聊度余生，再说起左家兵那件事时，他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有网友说，李绍为的行为是荒唐愚昧的，他不知道，脑淤血的病人不能移动，其实就是他间接害死了左家兵。
也有网友说，在李绍为身上看到的是质朴、单纯与善良，那种一定要带着同伴回到家乡的执着，有一种人性的美。
虽然褒贬不一，但确实说的都是人性。
每个人的文化水平虽然决定了每个人的认知不一样，但并不能决定每个人是否有信仰。
有些人虽然饱读诗书，但是他心无敬畏，也无信仰，做事也就没了底线，唯利是图的例子也大有人在。
有些人虽然大字不识，但是心有所牵，心有所信，他所牵挂信仰的东西，就是指引他绝不触碰的底线。
“落叶归根”可能看上去是一个很老旧的观念。但不可否认的是，故乡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占有一定的分量，只是有些人把它深埋在心里，有的人则把它当成了信仰。
方文山前段时间填词《我们同唱一首歌》引起岛内骂战，但方文山正面回怼：“我本就是祖籍江西。”
方文山的祖父原本就是江西的手艺人，临死都在心心念念要回到家乡而未能成行，为了替爷爷圆梦，2011年，方文山带着父亲、叔叔回到了江西老家，亲手写下了“认祖归宗”四个大字。
家乡并不指代某个地点，他是一个人肉体与精神的土壤，对于家乡的执念，是对一种文化，一种精神，一种思想的信仰，不求被认同，但无论如何都应该得到尊重。
-END-作者：关关 编辑：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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